可可西里没有海

发布时间: 2019-11-23 21:1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可可西里没有海

文/莉莉周

A

陈碧薇遇见钟檀越的时候,不过十五岁。

是深秋的一场颂诗会,由她母亲发起的。

陈碧薇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刺绣棉裙,坐在榕树下的躺椅上,静静地观察着不远处的衣香鬓影。说实话,这样的场合她实在觉得有些乏味。

母亲看见她,遥遥地朝她招手,发髻滑出一缕乌发,身旁的父亲替她别到耳后。她回头,嘴角漾起温柔的笑意,亦如天边的秋阳。

谁会晓得温婉优雅的陈夫人,刚刚摆脱抑郁症不过一周呢。

他们身边只余一位男子,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陈碧薇走过去,那男子已转头看见她,轻的眉,轻的眼,乍一看,与书房悬挂的那幅山涧鸟鸣画中的那树海棠像极了。可惜,那幅画早几年前被她一杯牛奶给毁了,父亲归来后追究起来,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出。

念及此,陈碧薇低头笑了起来。

陈父责备道:“说过几回了,无缘无故看着别人笑,是很不礼貌的。”

那男子穿着白衫,袖口松松地挽起,手指修长白净,手腕处系着一根样式繁复的红绳。陈碧薇顺着那根红绳对上他的眼睛,是一双如碧湖般的眼睛。

钟檀越颔首回望面前古灵精怪的小女孩,正打算开口,陈碧薇却迅速扭头,假装看向别处。

陈父有些无奈地解释:“不要放在心上,碧薇的性子就是这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他宽宥地笑笑。

所有孩子都不会喜欢父母亲向别人数落自己的不是,索性连带着倾听者也一起不喜欢,陈碧薇也不例外。

当然,她同样没兴趣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又姓甚名谁,她很快就会忘记有这么一号人物。

陈碧薇说得很快,是真的快。

以至于撞见蔷薇花架下的那一幕时,她费了好些工夫才认出他来。

昏暗的夜色中,她看见母亲纤弱的身子抵在那男子的背后,大约是在低泣,插在脑后发髻上的花随着身子摇摇欲坠,最终掉了下来。

她闪到一旁,踢倒一盆虚竹,虽只发出很轻微的响动,但她敢肯定,他看见她了。

那晚是农历廿七,花好月圆,陈碧薇捂着惴惴不安的心,落荒而逃。

B

母亲失踪的消息终于在一个天气阴沉的日子落进陈碧薇耳里。

她焦急地敲开书房的门,陈父背对着她立在窗边,右手手指间的烟头将白色棉布窗帘烫出一个黑洞。

陈碧薇走过去,望着他的满面愁容,不确定地问道:“妈妈是跟我们开玩笑的,对吧?”

陈父沉默许久,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鬓角:“是的,妈妈只是出去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

当天下午,她按老管家查到的地址,央司机将她送到近郊一处二层复式洋楼。

银杏黄叶簌簌地飘落,铺了满地,她跳下车,却寻不着门铃,急脾气上来,便用手“哐哐哐”地捶着铁门。

没一会儿,大门往里拉开,钟檀越提着箱子,歪着头瞧她,笑容很淡。

听到母亲离开的消息时,首先跃入脑海的便是她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陈碧薇死死地攥着双手,咬牙切齿:“我妈妈去哪里了?你把她还给我们!”

钟檀越放下行李箱,俯下身子与她平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妈妈的去向,更无法将她还给你。”

他坦然地注视着她,他没有撒谎。

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落下,陈碧薇上前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带着哭腔喊道:“骗人!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家中恢复往日的平静,大家心照不宣地选择闭口不谈陈夫人。

高二那年暑假,陈父因公务需出差去一趟香港,她也跟了去。她没有忘记那个只有两面之缘的白衫男子,他叫钟檀越,他在香港。

陈碧薇一直知道钟檀越是与众不同的。

他在新界东部买下一块地,盖了房屋,屋外种植香椿树及杨树,院落树下摆放青石,一人独居。父亲带着她前来拜访时,他正赤足坐在木廊边修剪着大束夹竹桃的小枝,衣衫沾了泥渍也毫不介意。

傍晚天将下雨,陈父被一通急电召回酒店,陈碧薇鬼使神差地要求留下,惹来他好一顿训斥。自母亲离开,父亲的脾气日渐暴烈,有些阴晴不定。

钟檀越忽然开口:“天要下雨了,你有要事要办,带着她不方便,过一会儿我送她回去也是一样的。”

陈父无话可说,匆忙离开了。

“我待一会儿就走,不劳你送我,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陈碧薇舒了一口气,钟檀越没有说话,步下木廊,随意地趿拉上一双鞋,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景象,着实令她吃了一惊。

大片枝桠丫繁密的杏子树,结了黄而熟的小小的果实,累坠枝头。他踮脚从枝头摘下一颗颗黄杏,抻起衣摆盛放,慢慢地开口:“你妈妈在港念书时与我二哥相恋,他们很相爱,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见陈碧薇满脸疑惑,他极淡地一笑:“可是,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庭出身,是没有婚姻自由可言的,更何况以你妈妈的家庭和条件,我二哥根本不可能娶她进门。”

后面的故事,陈碧薇几乎可以接下去了。

钟檀越的二哥迫于无奈,娶了一位他不爱但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母亲受不住打击,回到大陆,而后遇见她的父亲。

钟檀越走到她面前,掌心摊开,是一颗饱满的杏子。陈碧薇塞进嘴里,汁水溢满口腔,他的眉目变得黯然,同时道:“他在新婚第二年就出车祸死了,死在美国。”

C

在那个结满黄杏的后院,钟檀越以对待成年人的口吻跟她讲述了上一代的爱恨情仇。

香港的行程很快结束,她知道父亲此行不仅为了公事,还为寻找她的母亲。如果他不是疑心母亲的去向与钟檀越有关联,是不会每年都来香港的。

“颂诗会那天,恰好是他的忌日,你妈妈想起过往,一时情绪激动才会伏在我的肩上。我们之间并不是你想的那般,所以你不必对我怀有敌意。”

深夜的机场,落地窗外夜色青蒙一片。

陈碧薇盯着电子显示牌不断闪动更换的红字,有些坐立难安。

她犹豫片刻,对陈父说道:“我想去一趟卫生间。”

陈父点点头:“快去快回。”

她背上随身携带的小包,故作镇定,一步步走出了候机厅。

清晨时分,钟檀越推着行李,在门口遇见去而复返的陈碧薇,惊讶地张大了嘴。

香港到上海,上海到青海。

辗转几处,目的地——可可西里,这片位于青藏高原腹地的荒芜地带。

抵达的第一天,陈碧薇便患了肺水肿,好在寄宿的那户藏族人家家中有个曾在喀什当过医生的儿子,对付高原病如同家常便饭。

夜里有人掀开被子躺了进来,帮她暖手脚:“后悔了吗?”

陈碧薇缓缓摇了摇头。

其实父亲早就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在她离开后不久,便给钟檀越打了电话。然而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压抑的任性因子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谁都拿她没办法。

隔日,钟檀越端了一碗糌粑放在床沿,半晌才道:“先前死缠烂打跟我到这儿,现在吃到了苦头,也知道了你母亲的下落确实与我无关,你应该离开了。吃完收拾一下,送你出去的车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外面等你。”

是的,事实上陈碧薇是在他的家中看见了他收拾整齐的行李,才从机场逃走的。她的心里矛盾得厉害,一方面她相信他从未对她说过假话,可另一方面她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日复一日地萎靡下去,所以才决意跟着他前来一探究竟。

内心深处,陈碧薇到底对他存了戒心。

送陈碧薇的车开出去不到几公里,因为路况差,坏在了半路上。

一路的颠簸使她晕车晕得厉害,蹲在地上呕吐不止。

天越来越黑,她靠在车边气若游丝,始终不敢睡。

人在绝望的时候,内心是最不设防的,而那个擅入者,偏偏是不顾她身体尚未痊愈、执意要送她离开的钟檀越。

他疾步走来,抱起她迅速往另一辆车走去。

泪眼蒙眬中,陈碧薇看清楚他轻的眼、轻的眉,是那么真实。

她终于安心地闭上眼。

D

陈碧薇在可可西里度过了今生唯一难忘的一个生日。

钟檀越是摄影师,为了杂志的专题拍摄来到可可西里。被他抱回来以后,她心中的芥蒂一点一点消除了,成天像块牛皮糖似的黏着他。

那天日光野烈,高山蓝天仿佛被洗涤过一般明净。钟檀越举着相机四处拍照,陈碧薇跟在后头,趁他不注意时窜到镜头面前,笑嘻嘻地摊开双手:“礼物,我要生日礼物。”

钟檀越愣了愣,移开镜头向上,拍下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

对于他冷淡的反应,陈碧薇不是不恼的,要知道她的生日在陈宅可是除了除夕以外的头等大事。所以当钟檀越硬拉着她坐上自然保护区巡逻队的皮卡车时,陈碧薇皱着眉头看着窗外辽阔的风景,闷不吭声。

司机看出小姑娘心情不好,用蹩脚的普通话搭腔:“这里条件差,你小小一个女娃咋跑来了,不怕吃苦吗?”

钟檀越从车内后视镜中看她,笑答:“来看海的。”

话一出口,瞬间引来车里人的一阵哄笑。

陈碧薇瞪了他一眼,指着窗外绵延的沙漠,不服气地说:“谁说没有,这不是海吗,沙海也是海呀!”

车子在卓乃湖停下,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闷响声。陈碧薇被钟檀越叫过去,不情不愿地被他安置于身前,并用大衣裹住。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子,然后慢慢睁大,发出惊喜的尖叫声。

成千上万只藏羚羊从天边降临,宛如朝圣的信徒般一致往同一个方向行进。大家都屏着呼吸,目送可可西里的骄傲向远方迁徙。

钟檀越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为了活下去,它们要穿越沙漠、戈壁、湖泊,躲避盗猎者的枪口,看到了吗?这就是生命的力量,比大海还要振奋人心。”

“生日快乐。”

黄沙漫天,她的眼角溢出喜悦的泪水。

很多很多年以后,陈碧薇想起曾在可可西里亲眼目睹藏羚羊迁徙的场景,心仍旧会微微颤动。

离开可可西里那天,钟檀越再度接到陈父催促陈碧薇回家的电话,就在他转身的工夫,陈碧薇不见了。

钟檀越在厕所门后找到她时,她蜷成一团,像只瘦弱的猫:“别赶我走。跟你在一起,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这样大,我还可以这样自由自在地活着。”

于是,钟檀越又一次迁就了她。

他再三向陈父承诺会保证陈碧薇的安全,并在她的假期结束前送她回去。

她慢慢了解他,不善交际,喜爱花草,有一辆古董级别的奔驰车。有一天陈碧薇趁他不在,偷偷把车开了出去,刮擦到路人,事后挨了他一顿好骂。

他开车时常听的歌是梅艳芳的《女人花》,不知是否因为这首歌的缘故,钟檀越的女人缘一直很好。不过但凡有女人上门,统统会被陈碧薇恶声恶气地赶跑。

然而钟檀越纵容她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最后因钟夫人的登门而结束。

他们在里屋聊了很久,陈碧薇站在门外,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没眼力。

离开前,钟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一眼,陈碧薇说不出隐含了什么,但她知道那并非出自善意。

那晚院子里落满月光,陈碧薇抿了几口酒便醉了,趴在桌上喃喃:“我昨晚翻书看到青海湖古称西海,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

钟檀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脱下外衣给她披上。

宿醉后,陈碧薇在车上醒来,身旁坐着她的父亲。他是来带她回家的。

陈碧薇猛地坐起来往后看,大声对司机喊:“停车!停车!”

车子急促地停下,她跑回去拍了很久的门,钟檀越自始至终都未出现。

“你会忘了可可西里吗……我怕你会忘记我,我叫陈碧薇,你千万要记得。”

一门之隔,钟檀越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似乎尝到了一股寂寥的味道。

E

从香港回来后的几年,陈父害了一场病,常年吸烟导致他患上了支气管炎,在公司加班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昏死过去。

住院的日子是陈碧薇请假照顾他。那也是第一次,父女俩开诚布公地谈论起她的母亲——他的妻子。

“你妈妈从香港转回我所在的大学,她很漂亮,也很聪明,有不少男同学喜欢她,我也不例外。后来我们在一起,她时常会突然消失去旅行。我从不过问,因为我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两年后的某一天,那是她旅行时间最长的一次,她回来了,我们去注册结婚,之后就有了你。”

出院后,陈父似乎开朗健谈了许多。

往昔他热衷于公务,如今,他热衷于开派对,家里又热闹起来,可陈碧薇能清楚地看到父亲眼中的寂寞。

原来世上最深的寂寞,便是爱。

也是同年,陈碧薇趁着暑假,与同学结伴又去了一次香港。

她幻想过无数种两人重逢时的情景,他会否感到惊讶,或者依旧保持一贯的淡然。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等来的,会是一扇紧闭的大门,和一颗封闭的心。

坚守到第七天,陈碧薇终于见到了睽别已久的钟檀越,还是旧时的模样,眉目浅淡狭长,着白衫。只不过这样美好的画面里,却多出了一个美艳的女人。

“Kevin,这个小姑娘是谁?”

“不认识。”

“哦,这样。”

“嗯。”

维多利亚港的海水有多冷?陈碧薇不清楚,但不会好过可可西里的高山之风。

钟檀越不记得陈碧薇了。

不记得那个曾与他一起到过可可西里的女孩了。

陈碧薇恨死了自己当年一语成谶,愤怒的她像从前那个任性妄为的女孩一样,想要赶走面前这个亲昵地叫着他的英文名的美艳女人。

而钟檀越亦不再是从前那个纵容她的钟檀越了,他指着大门,丝毫不留情面地对她说:“重复的话我不想多说。麻烦你,赶紧离开。”

她咬着惨白的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之后,陈碧薇日日造访,寻觅钟檀越说谎的蛛丝马迹。他在前院品茶,她就坐在一旁纳凉;他修剪夹竹桃,她就在一旁递剪子;他去后院察看杏树的长势,她紧随其后注视他的背影。

时光真的可以强大到轻易让人忘记另一个人吗?

陈碧薇不相信。

她细数过往的点点滴滴,最后只换来钟檀越的一句对不起。他那用双碧湖似的眼睛看着她,陈碧薇真的无法不相信,他是真的忘了。

假期结束那天,香港下了好大一场雨,淋得整座新界半岛雨雾蒙蒙,陈碧薇冒雨在钟檀越家门前等了三个多钟头,只为临走前见他最后一面。

她全身湿透,紧紧抓住迟迟归来的他的手,固执地说:“你等一等我,等我长大。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打算忘记我,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F

陈碧薇长到十八岁那年,她在港大的招生报名表上,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陈父得知此事,与她冷战了半个月。陈碧薇不知一向尊重她意见的父亲为何会在这件事上不肯退让半分。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陈父坐在客厅沉默地抽着烟:“我明白你执意要去香港是为了什么,碧薇,爱情不能当饭吃,况且你和他,是绝对不可能的。”

即使被戳中心事,陈碧薇仍竭力保持冷静,一字一句道:“爸爸,爱情应该时时刻刻握在手中,而不是放任自流。我不想走你的老路。”

在香港的日子并不顺遂,陈父断了她的经济来源,企图在她山穷水尽之时接她回去。香港的物价高,吃穿住行样样得花钱,陈碧薇每天都要打好几份工,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安顿下来后,她终于鼓足勇气去找钟檀越。

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没有惊讶,更不可能有惊喜。

他继续饰演着莫名其妙失忆的钟檀越,陈碧薇毫不介意,她向他伸出手,十八岁的女孩,明媚得像是清晨的朝阳:“你不记得没关系,我叫陈碧薇,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就这样,陈碧薇又一次进入了钟檀越的生活。

中国有句古话叫适得其反。

如同八点档电视剧中演的那样,越是想隐瞒的东西,就越藏不了多久。陈碧薇无比感谢那个圣诞节,否则也许她这辈子都要被钟檀越精湛的演技所蒙蔽。

港人过圣诞十分隆重,维多利亚港更是灯火璀璨。

那是陈碧薇在香港过的第三个圣诞节,面对她的纠缠,钟檀越一味地选择逃避,加上生活拮据,在港的日子令她不堪重负。

与同学一道去酒吧庆祝到深夜,陈碧薇喝得酩酊大醉,望着中环闹市三十五米高的千色圣诞树,耳边的喧嚣令她感到很寂寞,也很难过。零点钟声敲响的前一刻,她给钟檀越打去电话,她说:“MerryChristmas!我的……”

我的爱人。

电话另一头的钟檀越,听着嘈杂的声音微微皱起眉头。陈碧薇话未说完便断了线,钟家晚宴上的所有人都悄悄注视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钟夫人刚要开口,他扯下餐巾就站起身来,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离开。

陈碧薇的手机被拥挤的人群挤掉到地上,她顾不上找,匆匆退到街边,扶着电线杆干呕起来。钟檀越找到她时,她已经独自蹲在街边近两个半小时,夜风吹得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人群陆续散去,钟檀越逆着人群向她走来,步伐越来越快,单薄的白色线衫外只套了件黑色大衣,是这样遗世而独立的存在。

如同那年在可可西里,在她孤助无望的时候,他像一束极光照亮了她无尽的黑暗世界。

钟檀越走到她跟前,不动声色地将她横抱起来丢进车里。

一刹那,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车子流畅地驶离中环,将一切喧嚣抛之脑后。陈碧薇靠着一股蛮劲伸手去抢方向盘,车子一个打滑,钟檀越的神色冰冷,冲她低吼:“你不要命了吗?”

陈碧薇摇头:“不要了,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好了。”

说着,她甚至爬到钟檀越身上去。钟檀越克制着怒气,一个急刹车,将车子停在路边,反手狠狠地把她压到车窗上:“出息了?当年偷开我的车刮擦到人,你还不知道吸取教训?”

钟檀越的眸子犹如浓重的夜色,她的计划得逞了,笑得张扬而肆意:“钟檀越,你不是早已忘了陈碧薇吗?怎么,现在想起来了?以前的事你不说,我都快记不清了。”

车里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钟檀越垂下眼帘,重新发动车子。

G

圣诞节过后,钟檀越每天下班回来都能看见陈碧薇。

他索性给屋子上了锁,哪知她另辟蹊径,翻墙进来时,摔得膝盖直往外冒血,扬言如果他不将后院的杏子树全砍光,种上她爱吃的桑葚,就绝不会原谅他。

尽管钟檀越没给过她几回好脸色,日子却也在春夏秋冬的光临中一日日地过去。

来年黄杏又熟,陈碧薇念大四,绘画专业的工作并不好找,好在她的导师自己开了一间画廊,陈碧薇天赋也高,放在画廊展出的画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毕业那天,钟檀越要加班,陈碧薇守着两大筐杏子蹲在树下,饿得饥肠辘辘。

钟檀越挽起袖子下厨,为她做了几样可口的小菜。酒足饭饱后,陈碧薇与他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月光落满院子,喝上一盅杏子蜜水。

她看着他的侧脸:“我已经二十二岁了,钟檀越,我们在一起吧。”

他没有说话。

四年了,每年她都会表白一次,而他每回都是这个样子。

陈碧薇自嘲地笑了笑。

可惜这一次,她不能再等下一年了。

钟檀越发觉陈碧薇失踪,是她连续一周不见人影之后。

寂寥的院子里少了她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了无生趣。他在木廊上踱来踱去,终究忍不住开车去了她的小公寓。

房间里空空如也,仿佛一夜清空了。

房东太太告诉钟檀越,陈碧薇走得很急,也没有任何交待,除了留下一封信,说倘若半个月内有人上门来找,便给他;如果没有,就当废纸丢掉。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么说明我的猜测没有错,钟檀越,你对我是有感觉的,对吧?尽管你不肯承认,没关系,我会等你,等你愿意告诉我你的苦衷,等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再来找我。”

天边夕阳西下,钟檀越攥着信纸,出神地望着信上的字句。钟夫人推门进来,看他一副颓然的样子,心下了然:“她走了?”

“是的,您终于如愿以偿了。”

钟夫人美丽威严的面孔上出现一道裂痕:“看着她那张脸,你难道就不会想起你二哥吗?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女儿来祸害你!”

“那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放过我们?”

陈碧薇在离开香港后的第四十二天,意外地见到了钟檀越。

她站在陈父病房外的走廊上,又惊又喜。而他带来的消息比他的不期而至更令陈碧薇措手不及。

“找到你妈妈的下落了,她在美国。”

带着陈父的嘱托,当晚,她安排好一切,便与钟檀越坐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

按照私家侦探提供的线索,几经辗转,他们寻遍了大半个加州,最终却扑了个空。

陈碧薇渐渐开始失望,钟檀越却很坚持。

每当他因为一点微小的希望而展露笑容的时候,她都会克制不住想问他,如果不是意外得知她母亲的行踪,他是否会去找她,并告诉她,我来赴你信中之约。

薄暮时分,是她最沮丧的时候,她躲到汽车旅馆的僻静处往国内打电话,询问陈父病情的进展。漫天星光是那么美妙,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钟檀越靠在车边,沉静的目光跟随着她,陈碧薇无力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向我表白或是求婚,我希望你不要说话。”

那晚的夜色很美,陈碧薇记得,自己像个顽童一般漫无目的地沿着寂静的公路一直走,一直走,钟檀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走到一处种满向日葵的村庄才停下脚步,看着渐渐泛白的天色,陈碧薇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对他说道:“钟檀越,我们回去吧,我累了。”

陈碧薇不知道,那样一个拥抱,竟会是今生他们心与心最贴近的时候。

回国的那天下午,她仿佛又回到十五六岁的年纪,翻出一张唱片在车上播放,是梅艳芳的《女人花》。

她打开车窗,冲着美国大片大片的金色原野欢呼。

钟檀越微笑着,伸手阻止她的玩闹。

就在那时,迎面朝着他们疾速驶来一辆卡车,车子不受控制,就好似脱缰的野马,那么快,快到钟檀越覆在她身上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眼里只有黑暗。

只有满眼的血红。

H

2014年,一架原本飞往加拿大的飞机因为气流的缘故,滞留在了香港。

陈碧薇坐在人满为患的候机厅里,目光空洞而茫然。

过了很久,她起身走出机场,拦下一辆出租车。

时过境迁,那栋熟悉的屋子早已废弃,无人看管,香椿树和杨树却枝繁叶茂。

陈碧薇熟稔地推门进去,后院曾种了满园的杏子树,如今却种满了桑葚。

她苦涩地笑起来,思绪越来越沉,越来越浓,浓到眼眶泛了红。

曾经那个钟情于白色的男子,如今又在何方?

那时,他在重症监护室昏睡了三天三夜,车祸导致他的肋骨插进肺里,生命危在旦夕。她不分昼夜守在床畔,紧紧握住他的手,期盼奇迹能够降临。当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钟夫人决定带他回香港进行保守治疗,也就是在那天,她得知了一切事情的真相。

“我的二儿子因你母亲而死。在他结婚的第二年,他们在美国重逢,外出的路上,出了车祸,只有你母亲活了下来。

“是你的母亲夺去了他的生命,所以当我看到你出现在檀越身边时,我以死相逼让他与你划清界限。可他为了和你在一起,竟想找回你的母亲,企图得到我的宽恕。

“我不希望你带着歉疚之情来爱他,也不希望他的余生和你再有任何瓜葛。我会帮你查到你母亲的下落,为此,请答应我希望你办到的事。”

母亲是在她与父亲移民去了加拿大之后找到的,就在那个种满向日葵的美国小村庄。

只可惜,她和钟檀越终究还是错过了。

回机场的出租车上,车内反复播放着一首老歌: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

窗外的景色如浮光掠影,那些酸涩的往事啊,陈碧薇终于敢在多年后拿出来细细咀嚼。

她拭去眼角的泪水,笑着对司机师傅说:“换首歌吧,这首歌太悲伤了,听得我眼睛都酸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莉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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