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里有鱼(来自桃之夭夭)
最近,章芊芊很烦。她的心上人要成亲了,新娘不是她,不是她也就罢了,那个男人还让她肩负起筹措聘礼的重任,害得她成天不是去讨债,就是在讨债的路上。不过,这事不太对头,章芊芊严重怀疑其中有猫腻!
壹 — 冤大头
“承惠,五文。”
门房窗台上,一捆又一捆线香摞得整整齐齐。章芊芊懒洋洋地瘫在摇椅里,发出半死不活的声音,享受着得来不易的悠闲生活。
这是她在月老庙打工的第十天。
半晌,章芊芊没等来银钱落匣的响动,便拉高嗓门重复一声:“承惠,五文。”
又半晌,章芊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拿去吧,拿去吧,送你了。”
不知为何,往日人声喧杂的月老庙变得格外安静。章芊芊撩起半张眼皮,见窗台上的线香半点儿没少,继而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半身不遂地支起腰,接着撞上一张阴郁的脸。
陆祁站在摇椅边看她,认真地端详着,一副极不痛快的样子。
章芊芊头皮发紧,笑容干涩又无助。
陆祁一身风尘仆仆,修长的脖颈上青筋抽搐:“你竟敢趁我去江北道赈灾,不说一声就走人。你当我昭王府是什么地方?你让本世子颜面何存!”
早料到有这一天,章芊芊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在王府的雇佣期已满,当然可以走。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回家取契约书给你看。”
章芊芊气势汹汹地踏出门房,立即被十多个侍卫拦住。望着这堵熟悉的侍卫墙,她一个一个瞪过去,示意他们速速让路。
侍卫们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不知该听谁的,纷纷露出牙痛的表情。
“我去过了,没找到。”陆祁低头剔指甲缝,慢悠悠地走出来,“不过,我顺手把你的行李送回王府了。”
“你、你敢动我的东西!”章芊芊怒气冲冲道。
陆祁对她的反应甚是满意,面色缓和许多,笑眯眯地说:“也不算动吧?你的包袱就扔在床榻上,想必是刚找到房子住,赶不及收拾就过来上工了。”
反正前几天睡门房的事绝不能暴露,章芊芊握起拳头:“过分了!世子了不起啊!”
“嗯,是了不起。”陆祁点点头,“听我的,别挣扎了,跟我回去吧。”
“我不!”章芊芊转身扒开侍卫就走。
这时,陆祁闷闷地说了句:“我要成亲了。”
章芊芊脚下一顿,又闻陆祁矫情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府里没钱。”
陆祁要成亲的事,她早就晓得。只是如今听他亲自说出口,她的心比之前更疼了。
听到“府里没钱”四个字,她愤而扒开侍卫,吼回去:“我在账房十几年,你少哭穷!”
陆祁蔫巴巴的,神色忧伤:“是真的。我娶的不是一般女子,须下重聘,所以需要你回去帮忙筹措聘礼。”
逼她回去搞钱,供他成亲?呵,当她是冤大头吗!
章芊芊被眼前人的厚颜无耻彻底惊呆,遂撸袖子,扑上去就要揍人。
面对此等以下犯上的暴行,陆世子毫不胆怯,亦撸袖子,斗志昂扬。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侍卫们一拥而上,熟练地把两人拆开。
贰人间软柿子
诸如此类的互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自十三年前,章芊芊被昭王府账房总管收养后,两人便互不对盘。外人当是小世子有了新玩伴,实际上只有府里才明白这十多年鸡飞狗跳的辛酸。
堂堂世子能如此野蛮生长,全然与昭王府的境遇休戚相关。当年朝廷削藩,昭王意外身亡,陆祁不过是被皇帝接到上京照顾的遗孤,直至成人才受到些许关注。
因此,当章芊芊从相熟的侍卫口中得知陆祁于江北道赈灾时,曾亲赴周知府府上求亲,她心底才生出“情有可原”的感想。如此一来,陆祁算有了依仗,哪怕在上京城待不下去,往后也有个去处。
知府之女,当下重聘。既然昭王府库房空虚,章芊芊自然有责任筹措,就当是还了昭王府的养育之恩,也当是她为陆祁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不,章芊芊揣着陆祁给的欠条去追债了。
其实,当陆祁磨磨蹭蹭掏出欠条的时候,章芊芊是无比震惊的。毕竟一个弱势世子在上京行私人借贷之事,极容易被有心之人参一本。
最最关键的是,她之前成日混迹账房,竟然对借贷之事一无所知!
早知如此,两年前她就不该客气,领了总管一职,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出门前,陆祁紧盯着章芊芊,最后才犹犹豫豫地说:“不如,我陪你去吧。”
章芊芊憋了一肚子火,又不能真把他揍一顿,只好冷笑着将他劝退:“陆世子,你能乖乖待家里别乱跑吗?讨债是小事,你跟去就太兴师动众了。一旦对方给你扣上仗势欺人的帽子,昭王府的处境只会雪上加霜,下回就不是赈灾这种差事了。”
如今,章芊芊有点儿后悔了。
欠债人是城东的赵四,面对逾期债务,居然冲章芊芊叫嚣:“不还就不还,你能把我怎样?昭王府就来你一个人,我怕你呀!”
满腔怒火终于有了宣泄之处,章芊芊脸上阴云翻滚,狠狠把人往墙上一摁,沉声在他耳边说:“不还,我就让你刚才的话成为遗言。”
赵四颤抖着截住章芊芊的拳头,一脸惊恐道:“你、你……陆祁他知道吗!”
听他这话的意思,陆祁一个讨债不得的苦主还能救他?章芊芊的白眼几乎翻到了后脑勺,她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把这人揍一顿而瞧不出外伤。
沉思之际,一只手横空抓住赵四的小臂,用力一扭。
章芊芊听到了骨骼碎裂的脆响与杀猪般的号叫,陆祁轻轻拍着她的拳头,好似在拍灰尘:“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回家。”说罢,他还吹了一下。
暖洋洋的气息从手背上掠过,激得章芊芊一阵战栗。她镇定地将手缩了回去:“眼下这状况,应该是你比较危险吧,世子爷?”
脚边的赵四痛叫出声:“姓陆的,我是兵部侍郎的小舅子!你居然敢帮这婆娘打我!”
陆祁脸色骤变,火速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都是误会。我还以为是流氓……哎,赵公子,需要我送你去看大夫吗?”他说着拾起地上欠条:“这个不着急。您慢点儿,慢走啊赵公子!”
看看赵四踉跄着离开的背影,又看看陆世子的狗腿样,章芊芊隐约领悟到这些旧债的来历。
章芊芊顶着脑壳疼,问他:“不会是他们逼着你借的吧?”陆祁护着怀中的欠条,干笑道:“怎么会是逼呢?我好歹是个世子,哈哈哈。反正我在上京城也没什么花大钱的地方,帮朋友解点儿燃眉之急,应该的。”
这是什么人间软柿子?随便一个比他横的人逼他掏钱,他就乖乖掏了?还朋友?
章芊芊的头更疼了,伸手道:“你拿来,我来。”
也不知陆世子吃错了什么药,幼稚地将手往她掌心一拍,接着揣上欠条溜之大吉。
真是“钱”途未卜。
叁去吧,都去吧
当夜,章芊芊逼迫陆祁交出所有欠条,领着五个账房先生,彻夜查账。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气得章芊芊的大脑彻底燃烧。
第二日清晨,章芊芊挂着一对黑眼圈杀进陆祁的卧房,将账本糊他脸上,彻底把主仆尊卑抛诸脑后:“陆祁,你可真大方,都上万两了!”
陆祁睡眼惺忪地搂着账本,掀被子下床,赤足站在晨曦里,白衣墨发,清俊疏朗。
章芊芊一晃神,差点儿忘了正事。她气呼呼地抽出一张欠条,拍在他胸口:“若不是我瞧得仔细,还不晓得你长出息了。拆了东墙补西墙,把钱借给别人,又自己借钱过日子。陆世子,你可以啊。”
陆祁低头一看,瞬间清醒,几欲当场毁灭证据,可惜太迟了。
十二张欠条,唯独此张与众不同,落款处的欠债人正是陆世子本人。
章芊芊睨着他那张变化多端的脸,往凳子上一坐:“现在钱要不回来,你打算怎么还债?”
陆世子乃抓乖卖巧之能人,见自家账房大人怒气冲天,立即端茶递水:“消消气,消消气。”
查账一夜,章芊芊滴水未进,自然而然地转身接茶,然后自然而然地瞄见某人松垮的襟口。于是,她嗓子里的火燎得更厉害了。
她低头喝茶,别开视线:“快去把衣服穿上,府里没闲钱治病。”
陆祁从善如流地去穿衣束冠,回来时熟练地替章芊芊续茶,轻轻推回她手边。
章芊芊摩挲着杯沿,愁眉不展道:“这回你必须听我的,否则你放债又欠债的,迟早被人捅到皇帝跟前。那些钱款,短期内是追不回来了,但欠的得先还上,还有聘礼……”话说一半,她余光瞥见陆祁的嘴角竟往上翘了翘:“你还笑得出来呀?”
陆祁笑意不减:“当然,有你在,我怕什么?听你的就是了。”
章芊芊眉心舒展,道:“这可是你说的。”
向来心大的陆世子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俊颜严重扭曲,逐渐崩坏。
五天后,章芊芊将陆祁的预感化为一本名册,亲自交到他手中。
白玉鸟衔花如意、象牙染雕插屏、鎏金百花银盘……陆祁的双眸越睁越大,眼珠子几近脱出眼眶:“这、这……你想干什么?”
章芊芊无情地丢出两个字:“筹钱。”
名册上的物件全是陆祁心爱的物件,他登时体会到一种不能呼吸的感觉。
章芊芊解释道:“王府东西不多,除去御赐之物,还有王爷、夫人所珍视的,林林总总也就这一十九件。要不你把书房的挂画取下来,凑个整?”
陆祁倒吸一口冷气,佯装镇定,试图挽救心爱的宝贝们:“虽然你的想法很好,但这些毕竟是昭王府的物件,随意拿去变卖,极有可能伤及王府颜面。再说了,这些都是好东西,找买家也需要些时日。不如再等等,说不定他们过几日就还钱了。”
“过几日?你唬谁呢?”章芊芊直接掐灭他的希望,“名册我已经送去黑市了。”
“黑……”陆祁窒息了。
章芊芊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今晚你可以亲临现场同它们道别。”
陆祁依旧垂死挣扎:“就没有别的办……”
“我回月老庙算了。”
“今晚什么时辰!”
对陆祁而言,这无疑是他有生以来最痛彻心扉的夜晚。
黑市拍卖现场,他用狰狞的表情全力阐述何为心如刀绞,颤抖的手抬起又放下,眼睁睁看着锤子一次次落下来,无语言伤。
最后一件拍卖品即将被请上台,那正是从陆祁书房里取下的凑整之物——秋暝山居图。
陆祁不甘心地拉住章芊芊:“这个,算了吧?”
下一刻,章芊芊狠狠剜了他一眼,陆世子霎时安静如鸡,虚弱地摆手:“让它去吧。”
拍卖进行得相当顺利,由于是最后一件,按照规矩,当由物主将东西亲手交予买家。此等抛头露面的事,自然不能由世子爷来做。
台上,章芊芊笑盈盈地对买家表示感谢。她拿起画轴,双手递出,哪知对方并不接。
肥头大耳的买家直勾勾地望着章芊芊,毫不掩饰好色本质。好在章芊芊常年替王府采买,同各类商贾打交道打得多了,处理这种情况可谓游刃有余。
她顺势将画轴一收,轻巧地避过买家的咸猪手,却听闻身侧传来一记闷叫。
原本在屏风后捶胸顿足的陆祁,此刻正手捂小腹,缩成一条虾卷。即便如此,他依旧身残志坚地向章芊芊摆手:“不妨事,不妨事。”
章芊芊猛然记起这画轴乃金刚乌木制成,坚硬无比,也不晓得陆祁被砸到哪儿了。
章芊芊随手将画往买家怀里一丢,焦急地去扶他:“你要不要紧?”
陆祁暗暗削了那买家一眼,继而冲章芊芊扯了扯嘴角,虚弱地说:“你说呢?”
章芊芊的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忙同买家告辞,小心翼翼地搀扶陆世子离开。
肆有一点点贪心
三更天了,章芊芊睁着一双大眼睛,迟迟无法入眠。
今晚她将陆祁扶出拍卖厅后,这位陆世子登时变得生龙活虎,甚至精神抖擞地陪她去黑市后院清点现银。
章芊芊担心他是逞强,苦劝他坐回马车上,哪知陆世子硬说车上银钱箱子硌人,死活不肯凑合,异常坚决地要求步行回府。章芊芊没法子,只好陪着他。
街头的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陆祁偷瞄了她好几眼,忽然愤愤不平地数落起她来:“你明知那肥猪要揩油,怎么也不知道躲一下?要是他……你让本世子颜面何存!”
章芊芊斜了一眼他完好无损的“颜面”,叹气道:“我准备躲来着。你上台做什么?被打中了不说,要是被人认出来,你……”
“我……”陆祁的喉结滚了又滚,欲言又止,最终停在原地不走了。
“怎么不走了?”章芊芊回头寻他,却不慎被他的眼神摄住了神魂。
陆祁一字一句地问她:“为什么要走?”
从小哭包到捣蛋鬼,再到后来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陆祁向来是不正经的典范。章芊芊鲜少见他如此认真地同她说话,一时之间难免语结。
今日陆祁的耐心似乎是前所未有地差,见章芊芊不答话,憋着一口气问她:“你是对王府的月俸不满吗?还是对账房的环境有意见?我可以命人重新装潢……”
“我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王府吧?”章芊芊打断他的话。
陆祁几乎下意识地答道:“我说能就能。”
章芊芊心底一震,浮起一丝遐想,偷偷抬头看他。结果就看见陆世子扬起高傲的下巴,志得意满地来了句:“你管账,我放心。”
对呀,她就是个管账的。
眼角止不住地酸涩起来,章芊芊压着嗓音说:“陆祁,总有一天,我要嫁人的。”
他要成亲,她要嫁人,两人终归要分开。
陆祁没心没肺地来了一句:“嗯,这个我知道。”
章芊芊记得,那时她难过得说不出话,与陆祁一前一后地回了昭王府。
眼下她躺在床上摆弄着手指,反复回忆陆祁的神情,反复推想他话里的意思,直到一只野猫踹翻了屋外的花盆。
章芊芊那又直又粗的脑神经被那声响吓得拐了个弯,终于回过味来。
莫非是……她拍拍自己的脸,清醒过来:“想什么呢?陆祁都快成亲了。”
临近四更天,章芊芊禁不住失眠的折磨,干脆起身盘点库房。
黑市拍卖的收获是显而易见的,如今王府的财产足以把债务还上,剩余的也不知够不够得上陆祁口中的“重聘”,也不知那位周小姐是否长得花容月貌。
章芊芊觉得自己有点儿魔怔了,不论做什么都能想到陆祁。唉,真是不应该。
不过,库房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章芊芊清点了一遍,心顿时凉了一大截——少了两箱银子!
她赶忙去寻侍卫,岂料还未出门,一只大手便狠狠捂上她的口鼻。
有贼!
章芊芊被拖得一个踉跄,一口气硬生生被堵回肺里,憋得她沁出泪来。不过,她素来不是什么普通女子,与陆祁常年斗殴的经验训练出了她敏捷的身手。
章芊芊一脚踩中那贼的脚背,同时用力翻折捂住她嘴巴的那根小指。趁贼人吃痛松懈,她迅速脱身扑到门前,本能地大喊:“陆祁救命!陆祁,救……嗯!”
她失策了,库房里竟然不止一个贼。
昭王府的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不涨月俸就怠工到这个程度吗!
莫不是黑市那群浑蛋出尔反尔,打算把银钱再劫回去?
腹部被砸了一拳,章芊芊的恐慌被剧痛打散,她听见另一个贼气急败坏地说:“别管这娘们儿了,快去帮那头找银票,银票才是大头!撤!”
糟了,账房的银票!章芊芊猛地一扑,死死抱住贼人的大腿。
“芊芊!芊芊,我来了!”
“世子慢点儿!世子小心啊!”
这时,陆祁破门而入,出手快如闪电,不到十招就救下章芊芊。他焦急地问:“你有没有事?”
章芊芊捂着肚子,呛咳个不停,但这并不妨碍她审视眼前这位世子。回想陆祁十多年来皆是她的手下败将,她不禁感觉受到了欺骗。
这货完全就是那种表面上口口声声说没念书,背地里疯狂挑灯夜战的人渣!
库房外,又有几个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与侍卫打成一团。
章芊芊撸起袖子朝外喊:“他们偷了两箱银子,还有一拨人在账房搜银票,绝对不要放过他们!”说罢,她起身企图参与揍人。
这时,陆祁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跪倒在地:“我好像受伤了。”
章芊芊手足无措地搀住陆祁:“你伤到哪儿了?你……”话没说完,人就没动静了。
侍卫们见状,纷纷放弃追逐盗窃团伙,急匆匆地围上来:“世子!”
盗窃团伙在章芊芊眼前逃之夭夭,她当场决定把这些废物的月俸掐了。
据废物侍卫所言,陆祁先前去江北道途中遇到山贼,打斗时曾受过伤,眼下八成是旧伤复发,总而言之,不碍事。
章芊芊瞧着昏迷不醒的陆祁,糊里糊涂地就信了。
蒙蒙天光里,陆祁乍看起来有点儿脆弱。趁着四下无人,章芊芊忍不住凑近了几分,小心翼翼地悬着手指,描摹他侧脸的轮廓,心里又一阵难过。
陆祁再不受宠也是未来的昭王,而她原本只是身份不明的小叫花子,二者有云泥之别。
陆祁问她为什么要走,她很想说是因为听闻他要迎娶知府小姐。可是,她说不出口。
章芊芊望着这张睡颜,不由得起了贪念。
喜欢他这么多年,难道连亲一下都不可以吗?待他成亲,只怕连亲近的机会都没有了。
有道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在章芊芊察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低头在陆祁的唇上亲了一口。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然后,她惊悚地发现世子大人正眉眼带笑地看着她。她还未反应过来,世子大人便揽着她的腰肢,顺便翻了个身,上下颠倒。
陆祁的身体微微倾向她,埋头在她的耳郭轻轻抿了一下,抿得她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礼尚往来。”陆祁在她耳畔低笑,“若知道你也喜欢我,这事就能早些做了。”
章芊芊心跳如擂鼓,屏住呼吸,呆滞地问:“也?”
陆祁那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秋波流转,他笑着点头:“也。”
伍醋缸里的酸萝卜
“承惠,五文。”
门房窗台上,一捆又一捆线香摞得乱七八糟。章芊芊无精打采地瘫在摇椅里,发出死气沉沉的声音,满脑子都是陆祁的说那个“也”字。
这是她回到月老庙打工的第十二天。
十二天前的清晨,章芊芊多年的情意得到回应,却在当日连夜溜出昭王府。
两情相悦,的确令人开心,但章芊芊既不想毁了陆祁的前程,更不愿让那位远在江北道的世子妃头顶冒绿光。一旦这事被有心人察觉,陆祁被参一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晃近半个月,陆祁始终没来过,章芊芊只怪自己不告而别,践踏了人家的真心。
章芊芊窝在摇椅里,渐渐生出睡意,迷迷糊糊听见陆祁的声音。她猛然睁眼,见到的是一个清丽温和的美人。
美人放下几枚铜钱,朝她打招呼:“姑娘,两个人的。”
这位美人的笑容热情灵动,连章芊芊都忍不住走过去替她包香。可是,当章芊芊走到窗前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撞入眼帘。
陆祁举着两串糖葫芦,穿过人海来到美人身边:“周小姐,你要的糖葫芦。”
陆祁笑得很温柔,温柔之中还带着些许狗腿,看得章芊芊直想反手给这颗“人间软柿子”一个巴掌。章芊芊很快就发现,陆祁竟一个眼神也未给她。
他是真的伤透了心?不对头。按照陆祁的脾气,他不该拉着人家姑娘过来耀武扬威吗?
她一时好奇,遂立起“自觉给钱”的牌子,鬼鬼祟祟地跟上去行偷窥之事。
一路跟下来,章芊芊非常后悔。她看着形影不离的两人,感觉自己就像一根在醋缸里泡了一年的酸萝卜,切下薄薄一片就能吃下一大碗米饭的那种。
章芊芊蹲在一堵矮墙后生闷气,不经意发现王府的几个侍卫正不远不近地尾随陆祁。看上去像是自那夜遭贼之后,深刻反思了消极的业务态度。
章芊芊小跑过去,揪住一个缺心眼的,明知故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缺心眼侍卫一见是章芊芊,立即知无不言:“她就是江北道周知府的千金,上回世子亲赴周知府家中见到的就是这位小姐,是不是很漂亮?”他故作神秘地透露:“偷偷告诉你,周小姐这回上京,就住在我们王府。”
缺心眼能缺到这种程度也是绝了。王府挑人的门槛还真是低啊。
章芊芊眼睛一瞪,侍卫还一脸委屈。章芊芊不由得怒火中烧:“她对官家驿站是有哪里不满意?”
当日入夜,章芊芊脑子里热血沸腾,鬼使神差地翻了王府的墙。
“我倒要看看他们俩在干什么!”章芊芊刚落地就巧遇巡夜的侍卫,双方尴尬对视。
“走,我们去那边巡视一番。”领队的侍卫很有眼力见,果断带人撤离。
章芊芊站在风中凌乱,她自我安慰道:“我的目的很纯洁,就是单纯看看陆祁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与周小姐的感情有何进展。毕竟没有爱情打底的婚姻会有诸多摩擦,我纯属关心。”
随后,章芊芊贴着墙根,亲眼看见周小姐从包袱里掏出一沓银票塞给陆祁:“你在黑市卖王府藏品的事,父亲已然知晓。世子,你大可不必如此,这些钱应足够填上那个数了。”
陆祁欲言又止,没有拒绝。
真是神了!陆祁真是一个吃软饭的能手。她章芊芊这十几年也没看出来,怕不是瞎了!
夜静深更,章芊芊守在陆祁的卧房门口等他。她手中颠着一块石子,本打算丢他的脑袋,但最后只意思意思地砸中他的背。
章芊芊恨铁不成钢道:“你个不要脸的!两箱银子而已,账房的银票又没丢,你犯得着收人家钱吗?从明天起,我会继续替你追债。无论如何都比向未来岳丈要钱强!”
陆祁愣怔地看了她许久,嗤笑一声,慢慢走近她:“如此为我着想,必定是十分喜欢。”
斗殴多年,章芊芊下意识战略性后退,谁知竟被陆祁一把拉进怀里。
陆祁的力道极大,把人箍住了就不松手:“吃醋了?肯回来了?”
“你少造谣!”章芊芊怎么努力也钻不出他的臂弯。
“是你始乱终弃。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上门发难了。”陆祁将臂弯收紧,怀里的人可算是不动了。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凝视她。
两人距离太近,相视不过片刻,章芊芊有点儿招架不住。她红着眼眶避开他的视线:“你都要成亲了,管我做什么?小心被你未过门的妻子看见!”
“陆祁,给我个准信,你到底什么时候告诉章……”周小姐猝然顿在原地,又一下子反应过来,微笑着道,“没事,你们继续。”
此情此景,章芊芊只求速速离去。
陆祁将某人的腰肢往上一提,几乎抵着她的鼻尖说:“来都来了,走什么?”
陆求求你长点心吧
走是肯定要走的。
但若知道走是这样的结果,她就不走了。
那一夜,章芊芊再度上演连夜跑路的戏码,哪里晓得陆祁也跟着跑了出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甚至还成了月老庙的免费临时工。
此时,陆祁正站在窗前替她卖香,与上京城的一众烧香婆姨打成一片:“这位姐姐,买两把香吧,香火越旺越诚啊。哎,这位姐姐别开玩笑,我都快成亲了,你给我介绍姑娘,我家夫人会不高兴的。”
话说这位世子干过不少荒唐事,在酒楼跑过堂,也在驿站刷过马,满城公子哥儿都当他脑子有病,只有章芊芊明白,他完全是闲得慌。
午时,饭点到了,在门房外闹哄哄的婆姨可算是各自回家了。
章芊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脑门,疲惫地说道:“世子爷,你真的好闲啊。”
陆祁放下钱匣子,走到她身边,单手支着竹枕,将她困在摇椅上:“嗯,很闲。”
他徐徐俯身凑近,章芊芊不禁呼吸急促,忙将人推开:“周小姐等你回家吃饭呢!”
陆祁叹了口气:“这一早上,你赶了我十回了。哦,我知道了,你是担心我名誉受损。”
章芊芊冷漠地摇头:“你误会了,我是担心周小姐名誉受损。周小姐温柔又善解人意,将来定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况且人家还没嫁你,就费劲贴补你。陆祁,你长点儿心吧。”
陆祁忍不住笑出声:“谁说我要娶她了?”
看章芊芊傻乎乎地愣在那里,陆祁又道:“莫不是哪张嘴在你跟前胡说八道了?”
章芊芊可不相信那几个侍卫会骗她:“你敢说你不远千里送上门不是为了求亲?”
陆祁赞许地点头:“不错不错,消息很灵通。我去周府确实是为了求亲,你可以猜猜我求的是谁。”
去周府求亲,如果求的不是周家女儿,难不成还能是周家儿子?
章芊芊睨了陆祁半晌,可惜除了嘚瑟,她什么也没能从他脸上看出来。
此时,街头一阵喧哗,章芊芊探头去看,只见一队官兵簇拥着一顶轿子走来。
那轿子装饰华贵,一看便知来自宫中。果不其然,没多久那轿子就落在门房前。
轿里下来一位老太监,阴恻恻地朝门房内瞧了一眼,道:“都出来接旨吧。”
章芊芊与陆祁一同跪地,听那老太监阴阳怪气地说:“近日有人上疏,报世子陆祁于黑市私卖御赐之物,不敬君王,理当论罪,此乃其一。今日另有下臣早朝上奏,报世子陆祁赴江北道赈灾途中遭劫,赈灾银损失过半却意图瞒天过海,罪犯欺君,此乃其二。陛下念及与昭王旧日之谊,现宣陆祁入宫质询。”
“这不可能!”章芊芊当即脱口而出。所有在黑市拍卖的物件,她都仔细查过,绝无可能掺有御赐之物,这分明是有人诬陷!
“姑娘,请慎言。”老太监厉声警醒。
章芊芊正欲辩解,陆祁突然拉住她的手,抓紧时间说:“是我卖的,晚点儿再解释。你且安心回家等我。”说罢,在她掌心捏了捏。
这是他们小时候联手捉弄街边小孩的暗号。
难不成……有猫腻?
陆祁随老太监入宫,章芊芊忐忑不安地回了昭王府。
一进门,周小姐就匆匆迎上来问:“听说世子被人参了一本,被宫里人带走了?”
章芊芊魂不守舍地点点头,满心想着该如何安慰她。
不料,周小姐竟喜形于色,握起章芊芊的手说:“真是太好了!”
“啊?你说什么?”
“姐姐,我是说,这真是太好了!”周小姐宽慰道,“姐姐尽管放心,世子很快就会回来。”
“等等,等等!什么太好了?什么姐姐?”章芊芊可不信自己有个妹妹。
周小姐倏而愣住,脸色变了又变,难以置信地说:“他还没告诉你,他去周府,是为了求我父亲认你作周家女儿吗?姐姐,世子想娶的是你。”
柒我家有矿
五日后,陆祁回来了,一根头发也没少。
随陆祁一同回来的,还有那位老太监。后者依旧是那副阴恻恻的模样,他展开明黄绢帛,朗声道:“世子陆祁揭发郦王雇凶抢劫、私吞赈灾款一案有功,择吉日承昭王位,赐婚江北道知府长女芊芊,赏黄金万两,钦此。”
章芊芊怔住了。诚如周小姐所言,周知府还真看在与昭王昔日的情分上认了她做女儿。
不过,郦王是哪位?章芊芊莫名觉得这两个字有点儿耳熟。
此间,老太监已放下圣旨离开。周小姐热情地挽起章芊芊的手:“姐姐,我们择日启程吧。”
章芊芊朝陆祁那头一瞥,果真瞧见那位世子爷得意得要上天的小表情。
他笑得也太早了点儿吧?虽然周小姐早已告诉她,此次上京是来接她前往江北道“认祖归宗”,但除此之外,周小姐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包括她塞给陆祁的那沓银票。
章芊芊冷笑了一下:“把我蒙在鼓里有意思吗?陆祁,郦王与赈灾银的事,我劝你一次性解释清楚。否则,我很怀疑你求亲的诚意。”
说到诚意,陆祁顿时严肃起来:“你还记得我家有矿吗?”
章芊芊恍然大悟,难怪那么耳熟,因为这些年替陆家代为采矿的便是郦王!
按照规矩,陆祁继承昭王爵位,便可继承矿脉,倘若陆祁永远成不了昭王,那么……
陆祁与章芊芊四目相对,点了点头:“是的。不过,这只是其一。”
原来,自削藩后,郦王致力于结党营私,皇帝不悦他已久。他劫赈灾银,更有弄兵谋反之意,还意图让陆祁背锅,让陆家矿脉彻底成为他的财源。但他没想到,陆祁竟然动用昭王府的家底堵上赈灾银的缺口,而皇帝似乎也打算就此作罢。
郦王极不甘心,便趁陆祁于黑市甩卖藏品之后,夜劫昭王府库房,企图将黑市的银子与藏品一道作为呈堂证供,拉陆祁下水。可惜,陆祁被押送入宫后,皇帝既不严刑逼供,也不下判,郦王按捺不住,亲自出马了。
说到这里,陆祁抑制不住兴奋地说道:“你知道吗?一切都在陛下与我的计划之中。赈灾银被劫一事,我收拾得极为保密,外人不可能知晓内情。他在殿上陈情,却不慎说漏了嘴。再加上这段日子,他收买的山贼与那夜的劫匪统统招供,这才彻底锤死了他。”
章芊芊震惊了:“如此刺激的事,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陆祁安慰道:“你一无所知,事情才能发展得比较顺利。你想想,要是让你知道,你肯定上黑市都带着杀气。”
章芊芊想揍人。
周小姐含笑道:“早知昭王府家底如此丰厚,我父亲也不必催着我千里送银票了。”
说到那沓银票,章芊芊脑内不由得飘过“软饭男”三个大字,顿时倍感尴尬。
陆祁盯着这张越发红润的脸,打趣道:“哟,脸怎么红了?”
章芊芊顾左右而言他:“那天晚上,那些贼……还是追上了呀?”
陆祁没揭穿她,顺势点点头:“嗯,还尾随他们去了郦王的京郊别院。”
不知不觉间,院子里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安静极了。
章芊芊有些待不住了,僵硬地挪出步子:“我去厨房……啊!”
陆祁又把人揽在怀里,笑得春风得意:“我说过,我筹钱是为了成亲。如今不负圣命,我可以告诉你了,是为了与你成亲。”
是圣命。章芊芊忽然懂了,她与陆祁本不相配,即便被周家认作女儿,亦是如此。陆祁八成是以扳倒郦王为筹码,向皇帝讨到了这个恩典。
陆祁心有灵犀地看她:“对不起,之前大事未成,我怕你失望,没敢告诉你。”
章芊芊红着脸,娇嗔地一甩手:“你现在这么穷,把债讨回来再说吧。”
陆祁拍胸脯说:“放心,我算准了他们会还,计划之中的事嘛。”
“算准了?”章芊芊狐疑地盯他,“那还要我帮你追债……”
陆祁直冒冷汗,紧张地解释道:“此前我不知你心意,生怕你在外面喜欢上别人,便想着先把你弄回府,岂料你对我也……”
说到这里,准昭王还羞涩起来:“若非如此,你岂会心软回府?只是没想到我贱卖了那么多珍宝,你还是弃我而……哎哎,芊芊,你别走啊……”
心机太深了,这哪是什么软柿子!
尾声
两天后,如某人计划的那般,欠债者纷纷登门还钱,生怕得罪昭王殿下。
陆祁领着章芊芊查看库房银两,喜滋滋地炫耀:“你看,这是本王为你准备的聘礼。”
章芊芊白他一眼,第二日就随周小姐回了江北道。
两个月间,章芊芊没给陆祁写一封信。她认为该让这位准昭王长长记性,什么事都瞒得严严实实,哪里当她是求亲对象了?
又过了半个月,陆祁正式继承昭王爵位,于同日快马加鞭赶赴江北道。
那是一个凉爽的清晨,章芊芊正在街头与几个孩子玩弹珠,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章芊芊痴愣愣地望着陆祁:“你来做什么?不是下个月就成亲了吗?”
“谁让你不理我?”陆祁抚了抚心口,长叹一声,“私藏都被你卖光了,我只剩你一个宝贝,可不能再丢了。”
更新时间: 2020-09-17 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