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多多见谅(一)

发布时间: 2019-11-23 13:11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公子多多见谅(一)

文/宣蓝田

新浪微博:@晋江宣蓝田(来自飞魔幻

沈逸之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摇摇头,她这样的人就差在脑门上盖个“乱民”的戳儿了,多抓两回也不冤枉。

内容简介:

苏小幺她天天女扮男装,沈逸之他天天紧张不已……

疏渠骑马?小幺可能会摔下去受伤的,来人,去牵住马!

衙役操练?小幺怎么能看糙汉光膀子,都给我穿好衣服!

捉贼守夜?小幺不可以在外面过夜,立刻上马送你回家!

旁人问:大人你为何喜欢她?

沈逸之思索半晌:大概是因为她女扮男装瞒过了那么多人,我却第一眼就瞧出来这是个姑娘。

年纪轻轻就做了四品民风佥事的沈逸之今日有点儿不开心。

平日里他忙得要死,连吃饭都得紧赶慢赶,能像此时这样在酒楼里慢腾腾地吃个饭,就算是难得的了。几杯酒水下肚,他听着楼下大堂里的嘈杂声,不由得想,今日这说书的声音好生稚嫩,嫩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坐在二楼雅间里,楼下大堂里有一道听起来很是年轻的声音连说带唱,好像说的内容挺逗趣,大堂的客人都铆足了劲儿叫好。沈逸之偏了耳朵细细去听,正在讨论案情进展的一桌衙役看见他这若有所思的表情,都息了声跟他一起去听。

大堂里的说书人声音清脆,把说的内容编成了曲儿,抑扬顿挫地唱道:“沈家有子沈逸之,清俊有为好儿郎!可这姻缘事儿多惆怅,定亲两回都没下章,临到而立没婆娘。”

说书人旁边跟着个小丫鬟,语气脆甜,干脆利落地着重道:“没婆娘啊没婆娘!”

沈逸之忍不住黑了脸,话里头这“沈家公子”不巧说的正是他。

本来他长得就不是温润如玉那一款儿,不过是因为皮相生得好,平时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是一清俊公子哥儿。他乍一冷下脸来,雅间里立马“嗖嗖”地冒冷气,一桌子衙役都战战兢兢地撂了筷子。

“头个姑娘成氏女,温柔贤淑好姑娘。谁承想,哭哭啼啼不肯嫁,青丝一铰进了佛堂。”

小丫鬟接道:“进了佛堂,进了佛堂!”

“后来孙氏美娇娥,相上了公子的好皮相。谁承想,临到成亲改了口,愣是嫁给了……”

大堂里哄堂大笑,把那说书的声音压得听不清了。

沈逸之仰头饮尽杯中余酒,再往下一扣,“啪”地一下那酒杯就稳稳嵌进八仙桌里了,周围裂开几条细细的木纹,当真是“入木三分”的力道。

摆明是生气了。

见他站起身,一旁的捕头小六赶紧拦住道:“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咱们今儿是微服出来走访的,您忘了您平时怎么教育我们的吗?您说脱下官服的时候就得跟老百姓打成一片,不能因泄私愤随便抓人的!”

沈逸之扔开酒杯,出了雅间的门,站在二楼往下望,一眼就看到了大堂中坐在张桌子后边的说书人。这是个个头不高的年轻人,身材消瘦,肤色泛黄,戴着顶灰不溜秋的秀才帽,显得他脸更小。

这年轻人,皮相好声音甜,说得还逗趣,任是再不爱听评书的客人都得多瞧他两眼。

其实他说的这些事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像“沈大人姻缘坎坷”这都是坊间快要嚼烂的老消息了,多少跟他一个年纪的同僚都儿女双全了,独他一人孤孤单单,沈家二老急得就差贴榜招亲了。

可也不知为何,这年轻的说书人怎么说怎么俏,又不像别的说书人一样拿乔,从不吊人胃口,说至兴起,手里的醒木再恰到好处地一拍,嬉嬉闹闹的还挺下饭,也不知掌柜的从哪儿寻着这么个活宝。

说书人接着唱:“……定亲两回没个着落,愁煞了沈家公子的娘:可怜我儿一表人才,愣是没遇着好姑娘。”

“好姑娘啊好姑娘!”

连他娘都敢揶揄,沈逸之的脸彻底黑了个透。

讲完今日段子的说书人收拾停当,正要走的当口,就被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彪形大汉挡了路。说书人一愣,忙扯了个明艳的笑:“二位这是?”

还没跟人家搭上话,他就被这两个大汉拎上了二楼雅间。

“哎哟,你们要做什么呀!光天化日的要带我家公子去哪儿呀!来人啊,救命啊!要多少赎金你们作声呀!”他的小丫鬟吓得不轻,哭天抢地跟了上来。

这珍馐楼不是京城一等的酒楼,客人以中九流居多,醉酒闹事的并不少见。几个小二忙放下手中活计,凑上前来想打个哈哈把人救下。

小二还没作声呢,便见其中一个大汉解下腰牌来在他们眼前晃了一圈,目光颇有深意。几个小二看清腰牌上的字,都顿住了动作,也不敢再上前来拦,眼睁睁地看着说书人被掳上了二楼雅间。

“都是斯文人!斯文人!我自己走就是了,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说书人被两个大汉丢在地上,坐起身愤愤地理了理衣衫,忽然面前有人缓步行来。

他抬头一看,嗬,好一个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他不禁把人从头到脚飞快地打量了几眼:玉冠束发,窄袖帛衣,衣襟领口上以银线绣着如意纹,针脚密匝齐整,便是腰上系着的玉佩都明显不是凡品。

这样打扮的少爷京城多了去了,不过身边有这么多侍卫跟随的并不多见,想来是出身富贵人家。

说书人微微皱起了眉,知道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通常脾气古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你越软弱他越想欺负你。

心思微转,他索性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掳了他的这公子面前与之对视,拱拱手,不卑不亢地笑着招呼:“这位公子贵姓啊?”

沈逸之抬头扫了一眼,眼神在说书人脖子和胸口两处顿了一下,又垂下了眼皮,继续把玩手里的酒盏。

这说书人喉结不显,胸口微凸,骨架也小,人虽瘦弱,手背筋络却不显。

原来是个扮了男装的姑娘。

“麻烦公子给句明话,小的哪里得罪了?”

沈逸之不作声,说书人摸不透他的心思,脸都快笑僵了,还得硬着头皮插科打诨:“莫不是公子想听我的段子?”

看着沈逸之不说话,却也没反驳,那就是默认了。说书的暗舒一口气:“想听您就直说嘛,掳人算怎么个事?我这儿有神鬼的时事的杂谈的宅斗的,不知公子想听什么?”

沈逸之不说话,说书人细细一揣摩,再瞧瞧这一屋子大汉,眼神慢慢变得为难,试探着问:“莫非……公子想听点儿香艳的?”

雅间里穿着便衣的一众衙役都嘴角抽搐。

“香艳的……这我还真不会讲,喀,倒也不是不会讲。只是咱这条街管得严,说书的也得守规矩,万一查住了就得蹲大狱去,还请公子原谅则个。”

沈逸之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目光十分复杂,有一分嫌弃两分恼怒三分诧异,还有四分“卿本佳人奈何贼”的惆怅,吐息不由得变得更绵长了。

雅间里一群大汉都默不作声,她那丫鬟也傻了,只剩说书的一人这么自言自语,怪难受的。忍了半晌,她只好妥协:“既然公子不放我走,那我就勉强讲个香艳段子吧,讲得不好还请您见谅。”

“那咱就还从这沈家公子讲起。要说沈家公子的香艳事……”

摊上这么个硬茬,瞎诌也得诌出来,说书人正想硬着头皮往下说,却见面前公子起了身,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锐利了。她被这针刺般的目光吓住了,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没等她开口说点什么,沈逸之吐出俩字,掷地有声:“带走!”

京城坐北朝南正东西,统共住着八十万百姓。人多的地方纷争就多,如何管理成了大问题。

京城百姓都知道,人命官司找顺天府,冤假错案找宪司。除了这些大案,平时却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需要解决,自己协调不了,报官又不值当,该去哪儿呢?

去找民风衙门。

四个街区各设了一个民风衙门,亦称安抚司,初来京城的人怕是没听说过。这个衙门大概是天底下最忙的衙门了,负责接济贫民、抓捕乱民、调解冲突、巡夜火禁、监管农桑等事务。

因管的是民风民纪,太上皇大笔一挥,起名为“民风衙门”,头领为四品民风佥事,而沈逸之正是城南衙门佥事。

说书人耷拉着脸,就这么被带着走了,一路都没想明白自己这是得罪了什么人。

这一行大汉路上还抓了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贼,带着他们三人满大街晃悠,最后总算到了地方。

说书人抬头瞧见匾额上“民风衙门”四个金粉字,立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知不好,忙赔笑脸说:“原来是差爷,敢问各位差爷我犯什么事了,您行行好给个明话成吗?”

行在她前后的便衣衙役都“呵呵”了两声,唯独最前头的沈逸之眼皮都不掀一下的。

明明是盛夏天,大堂还挺凉快,堂中摆着两个蒲团,看样子是平日让人跪的。

说书人打小只跪过爹娘,假装没看到这俩蒲团。好在她碰上的沈大人是个不拘小节的,坐在上首,慢腾腾地翻开一本册子,提笔在砚台中蘸墨,声音凉飕飕地问她:“姓甚名谁?”

“姓苏,名小幺。”苏小幺脑子转得飞快,这假名说完以后她还有点儿心虚,机智地补上一句,“我是家中幺儿,上头三个哥哥,就叫小幺了。”

“哪里人氏?”

苏小幺赶紧答:“京城,土生土长的。”

“名契呢?”

苏小幺心中警惕,怎么还要看名契啊?心中虽这么想着,她却不敢大意,将袖兜里揣着的名契掏出来。

衙役呈了上去,沈逸之只瞧了一眼便皱了眉,薄薄一张名契被她弄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名契是一个人的身份凭证,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换作别人都会拿油纸好好包起来,偏她这么随便地折了几折揣在兜里,好像有与没有都不重要一样。

沈逸之再看上头的字——朱雀大街冭兰道余子巷第三十六户,苏家第十七代第四子,苏小幺。

他盯着名契上的“第四子”三个字多瞧了两眼,微微走了个神。

穷苦人家把女儿记作儿子养的并不少见,却不知这户人家是有什么苦衷,让好好的姑娘扮成个小少年出来谋生。

苏小幺站在堂下,一直伸着脖子想瞧瞧他在做什么,却苦于隔得太远,看不着。

好在她的名契很快被侍卫拿下来了。她低头一扫,只见自己名契上头的“朱雀大街冭兰道余子巷第三十六户,苏家第十七代第四子”这两行字没变,名契下头窄窄的空白处却拿朱笔勾了一条红线。

苏小幺傻眼了,问道:“大人,这条红线是什么意思?”

“这是本府前些日子刚想出来的招儿,专为对付尔等刁民。”到底是做官的,沈逸之连说出“刁民”二字时都显得正气凛然。

他接着道:“凡京城百姓,违法乱纪被官差抓住了,就要在名契上头添一笔,横竖横竖横,凑够一个‘正’字,你名契上头的‘良民’二字就变成‘刁民’了。”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呢!我说个书怎么得罪您了!”

沈逸之慢条斯理答道:“本府姓沈。”

简简单单几个字,让苏小幺噎了一噎,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朱雀街的民风佥事好像就姓沈。

沈逸之掀起眼皮瞧她一眼,面色和他的声音一样寡淡:“未执名状而妄议朝廷官员者乃重罪,念你是头回触犯,就不加追究了。若再犯,送进监牢关半个月,第三回犯则就地格杀。”

苏小幺哑口无言,只能认栽。

她在名册上头按了手印,这就算是留下污点了,将来要再犯了事,直接翻案底。

临走前,沈逸之还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本府今年二十五。”

“啊?”

沈逸之从名册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你先前那唱词儿——‘临到而立没婆娘’这句不对,本府今年二十五,过了年才二十六。”

离三十而立也差不离了……苏小幺心里这么说,嘴上却乖巧:“您说得是。”

平日处理的乱民多了,她这么个小喽啰没犯什么大事,登记个名姓就成了,从进门到出门也不过一刻钟。

沈逸之站在眺景楼上往下望,见这女扮男装的姑娘出门后左右望了望,鬼鬼祟祟地避过门卫视线,抬脚在衙门前的石狮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以泄愤,她那丫鬟也学着她的样子踢了一脚,主仆俩当人看不到似的蹑手蹑脚走了。

——胆儿还挺肥。

沈逸之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摇摇头,她这样的人就差在脑门上盖个“乱民”的戳儿了,多抓两回也不冤枉。

踹完石狮子,又在路边买了一份荷香肘子,苏小幺这才算是消了气。

她拐过这条街口,神神秘秘地四下望了望,带着她身边丫鬟跳上了路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小姐,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您不能在酒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说书,这下可好,摊上事了吧,摊上大事了吧?”

身为打小跟着小姐长大的丫鬟,春儿一向以夫人遗训为己任,努力把小姐往正途上带。她苦口婆心接着劝:“小姐您都快要及笄了,哪有快要及笄的姑娘还天天在街上厮混的?万一被人撞破了女儿身……”

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了,苏小幺指了指自己的脸,反问她:“谁能认得出我是姑娘?哪家姑娘愿意把自己冭饬成这样?”

春儿哑然——是啊,谁家姑娘不愿意涂脂抹粉,穿得漂漂亮亮出门逛街去?偏她家小姐是个特立独行的。她拿生姜水涂黄了脸,糊上假胡子假眉毛,束了胸,穿儒衫,粗着嗓子说话,还像男子一样迈大步,她甚至连走路都带点儿外八字了!

春儿坐一边儿生闷气去了,捧着脸唉声叹气地想:明明小姐前些年也是个温柔娴静的小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那种,怎么越长大行事越荒唐了呢?

“今天,还是没有找到恩人。”

像往常一样感慨完这句话,苏小幺趴在马车的窗沿上,望着这条走过几十遍的大街,从马车旁行过的每个人她都要仔仔细细过一遍眼,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脸上长痣的,有疤的……都她在眼前晃过去。

这京城住着九万四千七百户人家,共八十二万百姓,至今她已经算不清自己见过多少人了。

春儿唉声叹气,却听自家小姐喃喃道:“我总得找着那人,娘生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滴水之恩都得还,这救命之恩更不能忘。爹不帮我,哥哥不帮我,我总得自己想法子……”

其实苏小幺生来富贵,母亲去得早,可父亲仍健在,家里还有三个宠妹成痴的哥哥。可她不做家人的掌中宝,反倒天天扮作男装在大街小巷鬼混,心中确有一事。

她曾欠人一份恩情,天大的恩情,亦是天大的憾事。一日找不着那人,她一日寝食难安。

“可这都好几年过去了,老实说,我都不记得恩人长什么模样了……”

春儿欲言又止,好半晌,终是将藏在心底好久的问题问出了口:“小姐,您就算是把人找着了,又能怎么着呢?”

苏小幺一愣,挺认真地思索了半晌,慢腾腾答道:“千金相报怕是不行,除非把咱家那宅子卖了;以身相许也不行,娘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嫁个能对我好的人。”

被“以身相许”四个字惊得瞪圆了眼的春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听到她家小姐说:“那就……跪下给他磕个头吧。”

春儿无言以对,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千辛万苦找人找了四五年,难不成就为了给人家磕个头道个谢?

苏小幺听着她的絮叨,心口泛起一阵针扎般细细密密的疼,她微微抿住了唇。

为什么要找恩人?反正不只是想报救命之恩。至于真正的原因她说不出口,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只藏在心底。

回了苏家,苏小幺轻车熟路地从侧门进了府,却不巧还是在园子里遇上了人。

苏家长子苏承风正坐在亭子里,以自己左右手为敌博弈,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棋盘上黑白各占半壁江山。

苏小幺放轻了脚步,但还是被他听到了。

瞧见她这一身男子装束,苏承风眸光微温,问她:“又去跟娘说话?”

苏小幺点点头,绕过他,一个人去了祠堂。

祠堂里头只摆着一块牌位,苏小幺在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娘,你晌午饭吃了没有?”

祠堂里空无一人,自然不会有人应答,微暗的光线给她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层灰。

苏小幺望着牌位目光专注,好像真的在听她娘说话似的。顿了顿,她接着说:“娘,今天我不高兴,我被官差抓去训了一顿,丢了大丑。就咱们城南衙门的那个沈大人,我以前给你讲过他的段子。”

夏天穿得单薄,哪怕跪在蒲团上也硌得难受,苏小幺索性换了个坐姿,嘴里絮絮叨叨:“那沈大人长得倒是挺周正的,可外头风评不好,人们都说他冷心冷面,逮谁抓谁,拉进衙门就是一顿板子打。”

苏小幺话锋一转道:“不过他也不一定是坏人,毕竟这坊间传闻您也知道,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胡说八道了,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她把今日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待说完,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苏承风没入内,就站在门边等着她,望着妹妹的背影目光复杂。

自打娘亲六年前过世后,妹妹就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在家里跟谁都不怎么说话,开心事难过事都跑来祠堂对着娘的牌位说。她连每个月的月钱也从不去领,吃喝穿用都花她自己的。明明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她却活得像是寄人篱下似的。

有时苏承风觉得妹妹是在怨他们,却又好像没有。

苏小幺又做那个梦了。

埋伏在路上的土匪、满地尸首,还有被山匪抓上山的几十个女子。再一转眼,便是从天而降的官兵,救命恩人手里拿着把明晃晃的窄刀,她与娘相拥而泣。

梦里情景如走马观花一般匆匆闪过。后来,娘被亲戚们的流言蜚语活活逼死,爹与祖父家一刀两断,几年间再没进过祖宅的门……

眼前光影又一转,梦里着了一场大火,将她与祖父家的联系烧了个干干净净。火海里有人惊惶惨叫,有人满地乱跑。她站在火光边,笑得晦暗难明……

那些早该忘干净的往事,她又一次完完整整地梦了一遍。此时天光骤明,苏小幺猛地睁开眼,一骨碌翻身坐起。

几年前经过那场大难之后,她便留下了这个毛病,多梦易醒,眼前有稍许光影变幻都会被惊醒,连床帐都得是纯黑的才行。

“谁?”

春儿坐到她床边,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是不是又魇着了?我在外屋听到你喊夫人,就进来看看。”

梦境飞快逝去,苏小幺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探手摸了摸后背,摸到一手黏腻的汗。

这梦她做了整整五年,这两年做梦的次数没以前频繁了,因为那段回忆委实不算美。梦里她连大伯娘二伯娘尖酸刻薄的话都一字没忘,偏偏不该忘的忘了许多,比如快要记不清娘的音容笑貌了。

至于救命恩人长什么样子,她更是忘了个干净。

其实忘了也是应该,毕竟当初她和娘刚刚脱险,周围处处喊打喊杀的,她心慌得没边,只瞧见恩人一个侧脸,随后恩人“嗖”地一下飞身上了马,跑去追坏人去了。

她那时年纪小,还没心没肺的,压根没想着报什么救命之恩。要不是她娘临终有遗愿,苏小幺怕是早把这人忘了个干净。

这一找,她便找了整整五年。

天儿还没大亮,她又往城南去了,今儿换了身装束,不扮说书先生了,混在瞎老道的摊位前装书童去了。

小幺寻思着恩人武艺高轻功好,又随身带刀,想必是个江湖侠士。而城南武馆多镖局多,还有几个名门正派的香堂,正是江湖人聚集之处,往这儿找总是没错的。

德祥街上住着个瞎老道,苏小幺在城南转悠的时候总去找他,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这人本该是有大造化的,可怜瞎了一双眼睛,给人算命也时灵时不灵的,可惜京城的富贵人大多信佛去了,找他算命的尽是些贫民,算一回撑死了十几个铜板,赚不着大钱。

苏小幺跟对面的茶寮借了张小凳,一只手托腮坐在瞎老道对面,另一只手拨着他罐里的几枚铜钱玩。

“从我上个月坐在这儿开始,你统共算准过几回?灵的回数比不灵的回数还多,算了这一辈子也没攒够买个院子的钱,你要是算得准,哪儿还用坐在这街头给人算命?”

她这话简直是往人心口上戳了一刀,二人两败俱伤。苏小幺跟他的瞎眼对视了一瞬,一老一小又乐颠颠地笑了。

倏地,瞎老道目光一凝,坐直了身子,右手几指连点,像是在掐算什么要紧事,双耳也飞快地抖动。他因是个瞎子,眼珠混浊得厉害,这会儿瞳孔猛地一缩,看着还挺瘆人的。

“幺儿!”瞎老道蓦地停下动作,语气中透着两分运筹帷幄的自得,“你那恩人我算着了。”

苏小幺打了一个激灵:“真的?在哪儿?”

瞎老道神神道道地来了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小幺目光在方圆百步内“唰唰唰”地扫。晌午的日头正烈,路上瞧不见几个行人,连蝉鸣声都蔫蔫的。最醒目的就数那几个坐在临街二楼上喝酒的大汉了。

——恩人个子不高,恩人身材瘦削,恩人穿着一身黑衣裳,恩人声音挺好听。

刨掉黑衣裳不提,周围哪个瞧着都像,又哪个瞧着都不像。

倏地,苏小幺定住了视线,猛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临街的酒楼。二楼上那桌人中恰恰有一名男子一身黑衣,腰间还佩着刀。这一抹黑色撞入她的视线,苏小幺拔腿就往那头跑。

可没等她跑到近前,猛地顿住了步子,仰着头呆呆地看着。

只见她瞅准的那男子不知怎么的竟猛地掀翻了桌子,捂着腹部惊呼一声:“何人害我!”

紧跟着,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身后的栏杆低矮,男子又一时不防,苏小幺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二楼栽下来了,摔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从他身子脱出栏杆到落地不过一瞬工夫,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连楼上同座的三人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人落地后还没断气,看到身旁站着个人,还不忘伸出手来朝她这边呼救。他没能喊出声,一张嘴,喉间便涌出大团血来,只挤出几声嘶哑的哀叫,很快断了气。

苏小幺抖得筛糠似的,又哆嗦着手去探这人的鼻息。

死了……

苏小幺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是蒙的,眼前满是血色,除了这人凄惨的死相,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仿佛被困进一片黑雾之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唤她“幺儿”,有人使了狠劲儿掐她人中,还有人在她脑门上重重打了两下。她什么都能感受到,却仿佛魂儿已经不在这儿了,给不出该有的反应。

“小公子!小公子!”

直到脸上贴上一片沁凉,苏小幺这才愣怔地转了转眼珠子,僵着手把蒙在脸上的湿帕子扯下来,总算醒了神。她看到身边围了一圈衙役,各个佩着刀,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清醒了?”沈逸之把那湿帕丢到一边,看见她满脸泥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真想给她洗把脸。

按下这不该有的念头,他照旧是那张无甚表情的脸,搬开条凳坐在她左手边,说:“清醒了就好好答话吧,把事发当时的情形与本府仔细讲来。”

“啊……”苏小幺慢腾腾地吱了一声。

沈逸之从没见过一个人有这般复杂的表情。这女扮男装的姑娘看见他时先是愣了下,随后是想起来他是谁的恍然大悟,视线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转移到别处去了。

被白布盖着的尸身就在地上摆着,她一眼就瞧见了,几无血色的唇直哆嗦,眼里也浮起一层湿雾,从潸然泪下到泪眼婆娑,再到号啕大哭,几乎没给人反应的时间。

然后她推开众人飞扑过去,力气还忒大,连旁边站着的衙役都被她推得后退了两步。沈逸之眼睁睁看着她趴在那男子的尸身上头,隔着一层白布哭天抢地。

“恩人啊!我才找着你,你怎么就没了啊!”

沈逸之:“……”

人生头一次,苏小幺顶了个“协同办案”的名头。

“我刚跑了几步,就看到恩人从二楼栽下来了,“啪”地一下就摔了下来,落地之后满脸是血。”

“没了?”刘师爷停下笔,案情簿上只记了这一行字。

“没了。”

苏小幺脑子里还是那团血色,甩甩头晃出去,努力想了半天,又想起来一点儿:“他掉下来之前在跟同座的人说话,说了什么我离得太远听不清。他正喝着酒,猛地站起来,大叫一声‘何人害我’,喊完往后退了两步,就摔下来了。”

“可是被人推下来的?”

苏小幺摇摇头:“不是,我看得清楚,是栏杆不够高,没挡住他。”

师爷蘸墨,飞快地将她的证言记在纸上。

苏小幺抽抽搭搭地把自己瞧见的景象描述了一遍。她只看到这人从二楼摔下来的一幕,前因却不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死的这侠士不是一人来的,方才坐在二楼一起喝酒的几个都是他的同伴。几人和死者都是多年交情了,却都没苏小幺哭得惨,一时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尴尬。

他们只好逼自己做出个悲痛表情道:“大人,庚弟真不是被我们害死的,我们这头回进京,又是多年朋友,无怨无仇的,害他做甚?”

沈逸之把细节问了一遍,几人前言后语也都能对得上,他觉不出什么蹊跷来。

没过一会儿,顺天府的衙役到了,南城兵马司的人也到了,互相恭恭敬敬打了个招呼,这才跟沈逸之道:“剩下的事便由我们来,沈大人无须插手。”

“劳烦。”沈逸之淡淡道了句,看着顺天府衙役把死者尸身带走,又将酒楼掌柜和几个江湖人士拘押走了。

这案子虽发生在城南,却是人命官司,还牵扯到了江湖中人,就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了。民风衙门的职责仅在于安抚百姓,沈逸之吩咐衙役让凑热闹的人散去,把师爷誊写好的供词给了一份出去,自己留了份底,这就算是案子交接,剩下的事便与城南衙门无关了。

唯独苏小幺还在掉眼泪,像是受了很大打击似的,趴在桌子上不挪窝。这么个姿势更显得她肩颈纤细,周遭萦绕着一股灰败之气。

“回头喝点红枣茶压压惊。”沈逸之好心提醒了一句,没见回应,站在原地看她半晌,摇摇头走了。

衙役们跟出几步之后,却见他家大人又掉头回来,搬了一条长凳坐在那小公子旁边了。

“大人这是?”

沈逸之行云流水般挽起衣袖,拿抹布将桌上血渍擦了擦,道:“弟兄们晌午没吃饭,也该饿了,吃过饭再回衙门吧。”

“哎,这好。”瞧瞧大人多体贴手下啊,衙役们都乐呵呵地坐下了。

苏小幺还在桌子上趴着,听到他们说话只转了转眼珠子,很快又恹恹地垂下了眼睛。

她哭得脸花了,头发也乱了,脑袋顶上翘起好几撮毛茸茸的碎发。沈逸之四下瞧了瞧,见她那顶瓜皮小帽掉在地上,他弯身捡起来,拍干净上头的灰土,重新扣她脑袋上了。

苏小幺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吸了吸鼻子道:“大人,顺天府破完了案,我能去把尸体要回来吗?他家人也不知道是何方人氏,我总得好好埋了他。”

还是个知恩图报的。沈逸之听得暗暗点头,觉得这姑娘也没他昨天想得那么差。

不过把尸体要回来应该是不能的,毒杀案是大案,仵作验尸时说不定要开膛破肚,查完后直接火焚,非亲眷是无权索要尸身的。

“那人于你有什么恩?当真那么重要?”沈逸之问她。

苏小幺肿着眼睛瞧他一眼,抽抽搭搭答道:“你不懂的,我这五年来最大的心愿就是找着他,把他带到我家人面前。”

沈逸之还等着她继续往下说,苏小幺却又埋头趴回了桌上,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那人既于你有大恩,为何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苏小幺趴回桌上,喃喃道:“别说姓名了,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我只来得及瞧见他一张侧脸。这好几年过去,连他侧脸什么样我也忘了个干净。”

沈逸之越听越觉古怪,把她这句话回味一遍,抓住了关节问道:“既然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你怎么知道今日被毒杀的这人就是你那救命恩人?”

苏小幺趴在桌上蔫蔫地答:“因为瞎老道会算命,他算着了,说恩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那时四下一瞧,就看见他了。”

细节记了好几个,她唯独忘了人家脸长什么样。

沈逸之抿着唇思量半晌,挥挥手叫身后一个衙役上前来,解下他腰间佩的刀放在苏小幺面前,问她:“你瞧瞧他像不像?这刀像不像?”

被他指出来的这衙役人瘦个儿不高,黑皂靴,腰间佩刀,除了刀鞘上没系红绳,跟她所形容的没什么分别。

苏小幺哭声一顿,肿着眼睛仔细瞅了瞅,道:“……有点儿像。”

沈逸之又拉过来一个衙役,再问:“那他呢?”

苏小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慢慢地红了耳根,抽抽搭搭答:“好像也挺像的……”

七八个衙役都笑出了声,揶揄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我们岂不都是小公子的恩人了?”

“喀,幺儿啊。”瞎老道忽然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我发现先头是我不小心算错了。再说方才顺天府的衙役还从他身上搜出了名契,这人他是头回来京城啊!”

名契上头会写明这人何年何月何时来过京城,上头没写,那便说明这人十年内从没入过京。

瞎老道笑得直捋胡子,说道:“六年前他都不在京城,如何救得了你?这说明死的那人不是你恩人呀,是老朽不小心算错啦。”

他算命时灵时不灵,偏巧这回又算岔了。

苏小幺尴尬地描补着:“死的这个虽然不是,可老朽算命也不是一点都不准的,方才那人一定出现在此处了,说不定就混在人堆里瞧热闹呢!”

听他这么说,苏小幺才提起两分精神来,恩人活着总比死了好,只要他在这京城一天,她总能找得见着的。

一群衙役晌午饭都没吃就赶过来了,沈逸之跟小二要了两桌热菜干粮,瞧见苏小幺坐在边上想事情,他出声问:“可要过来一起吃点?”

说完他就觉得不妥,寻思着这一桌都是莽汉,她一个姑娘家的,要不要给她单叫两个菜?还不等他开口,便见苏小幺乐颠颠地坐在了他左侧的空位上。

“小二,来来来,再添个鱼香肉丝,还要个酸菜鱼。”兴许是承了他的情,苏小幺看了看墙上贴着的招牌菜,又叫小二每桌添了两道热菜。

沈逸之身边坐着刘师爷,昨天也见过苏小幺,见状面露思索之态,心说这小公子能看得懂招牌上的菜名,必然是识字的。刘师爷微微笑着问:“小公子多大年纪?”

“十五。”

“可有正经营生?”

苏小幺怔了下,答道:“没。”

“那正好。”刘师爷转头拍了拍沈逸之的胳膊,笑出一脸老褶,“大人听我一言,我瞧这小公子胆色过人,嘴皮子利索,又爱各处跑动,最巧的是他还识字!衙役们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莽汉,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又不能天天跟着您四处跑,正好您身边缺个伺候笔墨的,不如让他进咱们衙门做事,也方便他找恩人。”

找恩人!苏小幺眼睛一亮,巴巴地看着他。

沈逸之筷尖一顿,沉声道:“不可。”

她一个姑娘混在一群糙汉子里面,于她名声也不好。

苏小幺眉眼一耷拉,垂着眼睛默默扒拉米饭,小模样看着怪可怜的。

沈逸之心中十分不解,明明她个子不高声音不粗,假喉结也没贴一个,她刚才哭得梨花带雨,那模样很明显是个姑娘。可怎么除了他,好像谁都没瞧出来,难不成穿着件直裰戴着顶帽子,别人就认不出来这是个姑娘了?

只是这个疑问他不能跟旁人说道,只能按下不表。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苏小幺想进衙门的心不死,试图从道理、情理上求。

“大人您瞧我能吃苦能受累,识字,人还机灵,多好的孩子是吧?”

“什么叫衙门不是我能去的地方!我知道自己生得矮小瘦弱,可我又不是跟各位差爷一样需要扛着刀抓坏人的,我是给大人您伺候笔墨的呀,就跟书童一个样,端茶递水捶捶背,空闲时候还能给您说段书,您说是不?”

她嘴皮子翻出了花,把两桌衙役逗得捧腹大笑。可不管她说什么,沈逸之一概回一句“不行”,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却又不明明白白说出个理由,连刘师爷和一众衙役都不明白他家大人为何忽然这么不通人情。

人家摆明了不待见她,苏小幺也不好再没脸没皮地求着。她在街头摸爬滚打这么几年,明白的最大的道理就是:任何时候求人都不如求己。

下期预告:

苏小幺是个有毅力的人。决定了要留在衙门,她就要用尽浑身解数给沈逸之留下好印象。

只不过……她的示好和关心总让沈逸之心上微动。每当夜深人静时,沈逸之捂住胸口不得不承认:糟糕,这就是心动的感觉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1-23 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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