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灵狐
01
云开脸颊边缘有一枚朱红色的胎记,自她出生时便有,如影随形二十余年。
父母失望透顶,唯有外祖母不以为意。据说当年她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呵—了一声,赞道:“好像一只蝴蝶。”
但那枚胎记是蝶的茧。纵使云开明月入怀,她的双翅也被那朱红色的茧牢牢束缚,无法高飞。幼年懵懂,尚能开怀大笑。少年时渐渐懂得美丑,尤其敏感,一下就读懂他人的目光。云开不怕敌视与嘲笑,瞪回去便是。她怕怜悯。原本眼高于顶的竞争对手看到她的面目,立刻降低音量,小心翼翼,仿佛需要让她一场方显高风亮节。
云开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外祖母察觉到她的郁郁寡欢,问道:“为何不快乐?”
她期期艾艾,半晌反问:“容貌是否一等重要?”
大人们看到憨厚可掬的幼儿总是惊呼“好可爱”,又逗又笑,爱不释手。相貌平平的小孩从未得到如此厚待,人人以貌取人。孩童世界已有阶层划分,长相清俊、衣冠不俗的小孩总是备受青睐。云开天生缺陷,努力做人才勉强不被视为怪物,所以她无比羡慕那些生来就美丽的人。
外祖母稍加思忖,伸出枯瘦如老树的手,让她触摸。
“如何?”
云开诚实地道:“好像一块松软的失去弹性的布。”
“丑陋?”
云开点点头。
外祖母翻出相册。黑白照片里的佳人浓眉大眼,双颊饱满好似蜜桃。云开一下便明白过来:“外婆,这是年轻时的你。你想说美丽转瞬即逝,无须介怀。又或者你想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天生不足,后天弥补?”
外祖母眨眨眼:“呀,你都懂。”
云开苦笑。当然,道理这东西有谁不懂呢。但只是人生的大多数难题都不是道理能解决的。
02
云开以全A佳绩从医大毕业,成为一名整形医生。她手艺精湛,最难得的是愿意倾听,女病人尤其爱云开,她很快便声名鹊起。但她母亲却忧心忡忡。
云开听到她在电话里跟亲戚叹气:“成绩优异如何?受人尊敬又如何?哪个女人是因为成绩优异嫁入豪门的?‘妙手回春’的锦旗会让她得到男人的宠爱?”
云开骇笑。
母亲回头,正色道:“笑?再不抓紧,以后有你哭的。”
“抓紧什么?”
“恋爱,结婚,生子。”
“和谁?”云开觉得好笑。
母亲被噎了一下,但姜还是老的辣,她马上又说:“医院的麻醉师,女病人的弟弟,任何一个路过的男人都行。只要不是王双双。”
云开哈哈大笑。
王双双是妇产科圣手,五尺男儿偏偏取了个纤纤弱质的名字。学医及分配时,鲜有男生选择产科,觉得尴尬。直男癌一点的还觉得这事折辱了大老爷们儿,只有王双双积极又主动。可奇怪的是,一些年长的女性似乎也不大尊重他。她们并不感念他仁心仁术,反倒觉得他窝囊。
云开却十分欣赏他。沉静,温和,从不随意拔高音量,她喜欢这样镇定的人。
有产妇痛到极致,一把掐住他的手,他一声不吭。事后,云开看见他站在角落里倒吸着气揉手。
“破皮了?”云开打趣他,“到我那儿缝两针。”
王双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云医生。”
云开与王双双在医院都是异类。一个身为整形医生却不祛除自己脸上的胎记,一个堂堂男子汉却喜欢给女人接生。两个人都独来独往,渐渐有些惺惺相惜。
王雙双请云开到产科病房,一个年轻女子正怀抱婴儿在低头啜泣。听到脚步声,她抬头,双目红肿:“王医生。”
王双双轻轻掀开襁褓,云开只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
婴儿的小粉唇分为三瓣,好像一只小兔子。那母亲禁不住失声痛哭,云开忙道:“不用难过,有我。这手术不难,我保证她会与其他孩子一样,相信我。”
那母亲半信半疑地看向王双双。
王双双正色:“云医生是我见过的最负责任、最好的整形医生。”
云开的脸不禁红了一下。
那母亲的目光又停留在云开脸上的胎记上。
云开了然,笑起来:“你看,我就是一个好的案例。就算带着这一点遗憾,我也一样健康长大,还读完大学,找到工作,养活自己。看看我,你更无须担心。”
这话仿佛有神奇的力量,那母亲顿时松了口气。
03
云开和王双双并排走出病房。
婴儿哭声嘹亮,此起彼伏。云开不禁微笑:“难怪人人都说妇产科是医院唯一一个可以见到笑容的地方。你选择这里,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王双双点头:“生老病死四个字,只有此处可见生。”
的确,其他诊室哪个不是愁云惨淡,唉声叹气的?哦,还有,云开的诊室也是例外。每一个病人离开云开的诊室时都是昂首挺胸,笑容满面的。
“换你问我了。”云开说。
“什么?”
“本院两大世纪难题:王医生为何会选产科?云医生为何不祛除胎记?”
王双双笑了:“因为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人,又怎会介意一枚胎记呢?因为一枚胎记就疏离你的人,你又何必在意呢?”
云开怔了下。连她母亲都要不时地追问,云开,为什么不去了那枚胎记?亏你自己还是整形医生呢,就不怕吓跑病人?
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一个不好的东西,它会令云开掉价。只有他,只有王双双一个人不这么认为。在他的眼中,它没有不祥,不是丑陋,它不会影响云开分毫。这令云开感慨,也有些激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一紧张就会胡说,于是她前言不搭后语地问:“王医生,割双眼皮吗?免费……”
王双双当然没有找她割双眼皮,依旧顶着一双小单眼皮风风火火地四处接生。偶尔听小护士闲聊,发现她们背地里叫王双双“男二”,云开不解,问是何意。
小护士“咯咯”笑道:“王医生一副单眼皮,像煞了韩剧里的男二号,脾气又好,十足暖男云备胎的样子。”
云开忽地生了气:“怎么这么说王医生?”
护士们吓了一跳,云开也怔了一下。她素来和蔼,更不管闲事,怎么无端端为了一个王双双动气?
早晨上班,外祖母问她:“最近认识了新朋友?”
她俯身穿鞋,闻言抬头。
“从前你出门前从不对镜整装,如今你要看足三次。”外祖母笑眯眯的。
云开的脸有些发烫。
说从不渴望异性的关爱,那是假话。不论男女,贫富贵贱,都渴望于这喧闹世界里寻得一个臂膀。它能坚定有力、温暖柔和最好,如若不能也没关系,因为人世飘摇,有些要求不能太高。百孔千疮疲惫时,午夜梦回恻然时,有一双臂膀可与你相拥。即便一言不发,也可得少许安慰。
这样的渴望在一个午后登峰造极。那日云开与他在走廊相遇。他远远走来,一袭白衣被风轻轻扬起。他看见她,于是站定,双手插在兜里,什么都不说,只是微微地笑。
云开突然心跳加速,耳朵发烫。她匆忙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不懂为何她竟有些心虚,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医用肥皂特有的清冽。她从他的身边顺着走廊的另一边走过,他笔直地站在另一边,还是那样微笑着看她。突然,他说:“等一下。”
云开愣怔,站定。他伸手,自她手肘处轻轻揭下一张不知何时粘上的便利贴,递给她。他的指尖冰冷,触及她的肌肤时似有一股电流经过。
“哦,我的备忘。”她解释道,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我也写,我写这儿,你看。”他忽地来了兴致,捋起袖子。只见他的胳膊上用水笔写了好几行字,什么下班买酱油、手机欠费要充值等。云开“扑哧”笑起来。
他也笑:“念书时写在手上。现在不行,手要消毒,要干净。可我还是觉得记在身上最不容易忘记。”
“不容易忘记有时也是烦恼。”云开有感而发。
常有人前来洗文身。当时浓情蜜意,把对方的名字刺在身上,恨不得刻骨铭心。转眼分飞,又要再吃一次苦,把那个刺入肌肤的名字生生剐去。病人大都一言不发,偶尔落泪,云开也会替他们解围:“对不起,是我弄疼你了。”
她当然知道他们落泪的原因不是因为疼。
“云医生也有这样的烦恼?”王双双突然问。
这问题问得好。云开“啊”了一声:“惭愧,还不曾体验过。”
“大幸。”
也是。一个人活了二十多年,依然沾枕即眠,没有值得辗转反侧的往事屡屡浮上心头,的确是大幸。
“那王医生呢?”云开反问。
他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云开会这样问他。
他温柔而轻声说:“云医生,很高兴看到你。”
04
是夜,云开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一会儿是一袭白衣迎风飘扬,一会儿是他一张一合的双唇,但没有声音,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画面反转,他突然掉头离去。云开着急,想喊住他,怎奈拼命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她忽地被猛烈摇晃:“云医生,有急诊,主任请你去一趟!”
云开睁眼,看到值班护士焦急的面孔,这才醒转,忙抹了把脸:“什么情况?”
“车祸。”护士欲言又止。
云开看着她。
她支吾着,又有些不确定的样子:“好像……是王医生?”
云开一个箭步冲进急诊室。
外科医生转头看到她,有些语无伦次:“云开,你看这不是王双双是谁?可是双双怎么会烂醉如泥?浑身上下都找不到身份证明。可这张脸,这不是他王双双又是谁?”
那醉汉已失去意识,满头满脸的泥水混合着鲜血,四肢软绵绵地耷拉着。不不不,这怎么会是那个连白大褂都要穿得一丝不苟的王双双?可那五官眉眼又分明是他。
云开忽地撕破那人的袖子,左右翻找,再猛地抬头:“不是他。”
这个人的臂膀是麦色的,肌肉结实,掌心有多处老茧和伤痕。王双双十分珍视双手,连备忘都要写在胳膊上,确定断然不会有一双如此粗犷的手臂。
外科医生也顾不得问她为什么如此,急忙和护士将那人推进急救室。云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衫湿透,四肢冰冷。
以前有太太渴望垫高鼻子,说着说着眼泪便落下来:“每日枯坐在家中,最怕天黑。天暗下来,他还没回来,想打电话问个究竟,又怕遭到训斥,于是只能坐在黑暗里默默地等。脑子里想象着各种可怕的情形:他是否因为工作太辛劳昏倒在地?是否遭遇意外所以没有联系家里?”
云开静静地听着,她理解这种低至尘埃的感情。丈夫的心早已远去,她不肯相信,还自责,认为是自己的鼻子不够高,所以令他失望。
又有少女自幼被嘲笑肥胖,节食出胃病来仍不见瘦,于是在班级聚会前拿出所有积蓄请云开给自己抽脂。少女双目通红,咬牙切齿:“我要瘦,我要美,我要让那些曾经笑过我的人都好好看看!”
以美貌闻名的女艺人也登门拜访,言语间有戚戚然:“观众眼睛毒辣,稍有一点瑕疵就会饱受指责,请你想象被做成表情包供万人嘲弄的心情。”
云开从来不会轻描淡写地说“何必在意他人的眼光”,她总是点头,不住地说:“我帮你,我帮你。”
她知道终有一天,坚强如她,也会在心仪的人面前自惭形秽,也会患得患失,胡思乱想。每一个人都会迎来这一天,不管你富甲八方还是权倾一时,总会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时刻,让你丢盔弃甲。她希望这一天能快些到来,她要仔细看看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有何德何能?可她又祈佑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让她得以保全自尊,哪怕孤勇。
她望著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觉得欣慰,又感到害怕。因为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竟险些无法控制,想要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开。
护士为那人清理了一番。他躺在病床上,合着眼皮,但云开一下就看出他的眼珠在滴溜溜地转动。
她叹了口气:“你是王医生的兄弟?哥哥还是弟弟?”
他一下笑了,睁开双眼:“我是王单单。”
云开说:“你们一家倒是很稀奇。单眼皮的叫双双,双眼皮的叫单单。”
王单单奇怪地道:“我是双眼皮?我怎么从没发现?”
“内双。”
他的笑意越发浓了:“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整形医生吧?”
“那个?”
“王双双说他有个好朋友,做整形的。”
好朋友。云开恍了一下神。
王单单说:“我外衣左口袋里有手机一部,请帮我联系通信录好友,不拘谁,你随意任选,只需告诉他们我在此,他们自会安排。”
“何必舍近求远?你同胞兄弟就在本院,我去叫他。”
王单单挣扎着起身:“不不不。”
云开这才反应过来。按理说早该有人通知王双双了,但他至今人影未现。她不再多问,依言翻出他的手机:“真的任选?”
他重又笑起:“对。”
云开也不扭捏,当即点兵点将。告辞时,王单单忽地叫住她。
“你说我是内双?手术可改变?”
“轻而易举。”
“请替我安排。”他顿了顿,作小狗抱拳祈求状,“我想变帅。”
云开笑笑:“可以。”又顿了顿,“其实你无须告诉我原因,我从不问人们为何要整形。”
05
王单单好本事,一会儿就有护士跟云开感慨:“一位彪形大汉拎着一个粉色保温瓶前来探病,说其挚友名叫单单。这位大汉的职业是杀猪。”
一会儿又有护士来报告:“一队人在院外围墙下摆开阵势,开始弹唱。王单单请我们推开窗户,那队人边唱边挥手致意。问他那些人是谁?他说是朋友。”
又有妖娆女子送来鲜花,还有父母带着幼儿前来探望。大汉艳女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也十分有礼貌,进出皆与医生护士问好,轻声细语,不断嘱托:“给诸位添麻烦了,辛苦大家照顾单单了。”
护士啧啧称奇,没想到王医生那么安静的人会有一个这样热闹的兄弟,更没想到这个热闹的兄弟会有一帮如此稀奇有趣的朋友。
只是人人心照不宣,不在王双双面前提起。都是明眼人,看得出来他们并不亲厚。王双双像没事人一样忙里忙外,但没有半句话是关于王单单的。很快,云开就听见有人嚼舌根——
“王医生面冷,原来心也冷。”
“不管什么恩怨,亲兄弟伤重,竟一次都没来看过。”
云开连忙咳了一声,说话者回头,一眼看见王双双近在咫尺,顿时羞愧,疾步离开。
王双双双手插在兜里,依旧一副温和的样子。倒是云开很不自在,奇怪这二人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可她在王单单面前能谈笑自如,遇到王双双就立刻不自在起来,总想拂一下头发,却又怕这动作轻浮,简直手足无措。
她只得没话找话说:“单单请我做个小手术。”
王双双似乎没听到这句话,他问她:“最近好吗?”
云开顿了顿,答:“好。”
一时无话,气氛僵冷。云开正想告辞,王双双突然开口。
“他出生时是深夜五十一分,全家人欣喜若狂。我在五分钟后降生,要了我母亲的命。”
他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平静得好像在讲述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但就这寥寥数语,云开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一揪。想到父母每次想要假装无视却又忍不住看向她脸上的胎记时的表情,她想到无数个深夜路过卧室听见他们在叹气。大人嘴上说稚子无辜,可大人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怜惜、自责、悔恨都在暗示他们:他们的出生是个错误,亦是个遗憾。
这暗示在他们心底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即使表面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他们礼貌、温和,甚至比常人更具悲悯之心,可他们不会真正快乐。
所以云开选择整形,她想帮人修补遗憾,间接修补自己内心的那个黑洞。
王双双想必也是怀抱着同样的心情选择了妇产科。
多可怜。
云开想了想说:“大人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成熟,这一点在我们自己做大人以后深有体会。”
王双双颔首:“我明白,我十分體谅父亲。”
云开难得多嘴:“也怨不得王单单。”
王双双不置可否:“他要做什么手术?”
“他想开双眼皮。”
王双双点点头:“他一直想变得跟我不一样。”
“其实你们俩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云开忍不住说。
王双双有些讶异:“是吗?”
“他爱说话,你不爱说话:他爱结交朋友,你下班买酱油钻研红烧肉:他放浪形骸,你……”云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倒是王双双自己补充:“我不擅长交流,爱把事情藏在心里。”
云开喟叹:“我曾经相信人类的相貌是由骨骼、肌肉、神经组成,它们切切实实存在,不像所谓的相由心生,心生何物,虚无缥缈。但我渐渐发现,即便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安在不同的人的脸上,观感亦有所不同。”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样是笑,云开立刻就可以指出哪个是王单单,哪个是王双双。她曾为一女子精雕细琢脸庞,五官犹如刀削,无可挑剔。可就连小护士都懂得点评:“此女美是美,可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云开知道差了什么。
差了灵魂。
躯壳再美,灵魂空无一物,这具躯壳也观之无味。而同样的躯壳里,灵魂不同,他们看起来也是那么不一样。
王双双突然问:“你知道他为何酩酊大醉?”
云开摇头。
“他贪玩,成绩不好,家父专门为他请了补习老师。他感到烦恼,请我代替他上课,他则跑去玩摇滚。”
云开笑起来,这确实像是王单单干得出来的。
“一日他返家,途中见义勇为,与一窃贼争夺钱包,受了伤。女失主跪倒在他身旁,痛哭不止。他不知道那个女失主就是他的补习老师。”
云开觉得空气一下凝重起来,她敛了笑容。
王双双轻声说:“那年她大三,我高三。我每天都跟王单单说,我要考去她的学校。王单单说我是个傻瓜。”
云开觉得好像有一把重锤击中了身躯,她一个不稳险些站不住,饶是硬撑着,还能挤出一丝笑容:“那多好,她以为是你。”
王雙双望着远方翻涌的云海:“我不知道。我好像一直是他的替代品。”
云开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单单出院后,便与她一起消失了。有人见到他们俩在一起,后来又听说他们俩分开了。王单单喝醉的那天,听说是因为她嫁人了。”他平静地说,“可能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叫王双双。”
所以他有权不理王单单,他有权生王单单的气。
云开羡慕他。她才惨呢,都不知道该生谁的气。她心仪的人原来一直挂念着另一个人,对此她无可奈何,也没有人可以怪罪。
06
云开走进病房,手上拎了两瓶酒,一瓶丢给了王单单。王单单怔了一下,叫起来:“喂,你不要教坏我,我可是优秀病友。”
云开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少装蒜。走,去天台。快点,不然揪你耳朵。”
王单单愣了愣,旋即自己麻溜地爬到轮椅上,嘴里嘟嘟囔囔:“坏医生!”
夜凉如水,天台晾晒着一排排医用白色布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王单单看了一眼酒瓶:“女孩少喝这么烈的酒。”
云开没有看他,看着挂在天边的明月痛饮几口,突然说:“是一个下雨天。”
王单单的动作顿了顿,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云开没有管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是在一个雨天遇到那个人的。回家总要路过一所学校的后门,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人总是聚集在那儿,可能是无聊吧,他们老是指着我笑。”
“一开始只是远远地指着笑话我,见我躲,他们就走过来,说想看看我的脸为什么会长这样。推搡间,我撞倒了其中一个人,他条件反射就打了我一下,打的是我的脸。”
王单单一言不发。
云开记得那一记巴掌响亮,“啪”的一声,连那群人都怔了怔。很快,他们的眼神就从慌乱变成凶狠,像疯了一样把拳头砸到云开的身上。
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云开只看见一双穿着军靴的长腿。雨水滂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趴在地上,只看见那双腿在人群里不停地穿梭,时而前进,时而踉跄。
末了,那双腿走近她,俯身,笨拙地将她架起来。
“还走得动吗小鬼?算了,算你运气好,哥长这么大还没背过妹子。”他这么说着蹲下将她背起来,然后“啊”的一声大叫:“好痛啊!”
云开很少哭,那天亦没有。可那人一路都在念叨——
“糟糕,我要破相了。
“小鬼,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以身相许就不用了,请我吃饭喝酒倒是可以的。
“不过你还未成年吧,不能喝酒。对,不能。
“破相了怎么办?啊啊啊——”
他把云开放在急诊室门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开始翻身上的口袋,表情显得有些局促。最后他掏出所有钱币,认真地在她面前堆成一座小山,豪迈地道:“都给你!”
那一刻,云开泪眼婆娑。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云开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问。
他挥挥手,头也不回:“我叫王双双。”
云开举起酒瓶,轻轻地跟王单单碰了一下瓶,仰头喝了一口,哑声道:“其实那人是你吧。”
而她一直误以为那就是王双双。她四处查找叫这个名字的人,终于被她寻到了医大。她远远地站在树荫底下望着他,内心欢喜得几乎想要歌唱。新生交流会上,她挤去前排,与他四目相对:“你是王双双?”
他点点头,很有礼貌地微笑,但很快就别过眼神,被其他人吸引过去。
云开有点失落,手指紧紧揪着衣角。她一直不愿祛除那枚胎记,执拗地认为这是能够唤起他记忆的唯一凭证。她自我解嘲地想,也许他日行一善,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某年某日曾帮助过一个小女孩。她本来并无绮想,只是怀抱感激、仰慕与好奇,渐渐着了魔,入了迷。她努力考进他所在的大学、医院,终于被他注意,他主动请她会诊自己的病人,他对她笑,甚至对她吐露心事—可这一切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原来温文儒雅的王双双自卑敏感,而那个雨天里路见不平的翩翩白衣少年却是任性妄为、夺人所爱的王单单。所以那日云开撕开他的衣袖看清他的臂膀时就如梦初醒:为什么王双双对她陌生,为什么王双双再没有当日的鲁莽英勇——只因为这世上有另一副与他一模一样的躯壳,却装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灵魂。
云开与王单单对视数秒,不禁齐声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云开说:“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王双双都紧张到不行。”
王单单说:“我知道,你把那小子当救命恩人和梦中情人了。”
“对,我觉得自己好差劲,我怎么配得上他呢?”
“好巧,以前我也这么觉得,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安排?要多创造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可做什么都比我强的人?”
“什么?原来你一直觉得自己不如王双双?”云开睁大眼睛,“所以你打架、打抱不平、抢他喜欢的女生,这些都是因为你妒忌他,想要超过他?”
“是不是超级傻?”
云开哈哈大笑,原来人类可以如此怪诞。他们都以为是自己不够好,因此怯懦、嫉妒、感伤。不知是否因为勇敢是一件太过冒险的事情,所以他们情不自禁地都选择用最迂回的方式来面对内心的魔障。
“王双双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你的替代品。”
王单单怔了怔,一时有些结巴:“我,我从来不这么认为。”
云开相信,不然他不会在路见不平后留下王双双的名字。
“为何醉酒?果真是因为情场失意?”
“其实并不是。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他当我是空气。我知道他气我当时犯浑,却又拉不下脸跟他说话。你也知道他有多会气人,也不跟你说什么重话,就是无视你——哪怕跟我打一架也好啊。”
“那怎么聊到好友是整形医生的?”
“路过,偶然听见他与我爸闲聊,说我眼角有处伤疤。他说不碍事,他有一个好朋友,妙手回春。”
“他还是关心你的。”
“就是别扭。”
“你也一样。”
“你喜欢他?”王单单突然问。不愧是著名的傻小子,紧接着又问,“还是我?”
云开愣了一下,笑了。
清风吹散了那几片遮挡明月的云絮,月朗星稀,此刻她的心也如这清风明月。
她站起来,对着灯火通明的城市夜空大声说:“都不喜欢,我只喜欢我自己。我最喜欢我自己了。”
07
云开终于做了手术,母亲喜极而泣,端着照片四处介绍:“你看我们云开现在多好看!”
外祖母一针见血:“本来就好看,什么叫现在多好看?”
她凝视云开:“是什么令你脱胎换骨?”
云开正色:“我办公室新进了一台机器,名叫‘脱胎换骨机’。”
外祖母点点头:“好机器,好机器,都让你学会讲笑话了。”
云开大笑。
近来她总是大笑。连病人都察觉到异样,窃窃私语:“云医生打通了任督二脉?”
“可不是,从前觉得她虽医术精湛,待人接物却有几分怯怯。最近不知怎么的,整个人都透出一股侠气来了。”
“大概是去了胎记,变得自信起来?”
“一定是,一定是,所以你看变漂亮多要紧。”
“对对对。”
她们是还没进诊室,没听到云开教训人:“刘太,你的鼻子已动了三次刀。你心里清楚,再垫下去于你并无好处。”
刘太啜泣:“可他不回家。”
“他不回家,于是你的人生就此了结?”云开厉声。
刘太猛地抬头。
云开推过一张名片:“这是本市最大的琴行,老板是我的友人,他急聘有经验的钢琴老师。刘太,我知道你自幼学琴,琴艺高超,不如前去试试?”
刘太突然泪如泉涌。半晌,她起身,深吸一口气,手里紧紧攥住那张名片,说:“云医生,谢谢你。真的。”
她擦干眼泪,挺直腰背,昂首走出诊室。
“这样下去,生意都快被你做没了。”门口传来一个闲闲的声音。
云开抬头,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倚在门框上,扬着一边嘴角笑嘻嘻地望着她。
“王单单,来割双眼皮?出门左转预约。”
王单单一把抓过椅子,倒坐着:“今天我出院。”
“下一站?”
“家。”
“倦鸟归林?”
“照顾老爸。这些年我都在外边浪,辛苦老弟,也该轮班了。”
“老弟?不打架了?”
“打过了。”
“呀,没请我去围观?”
王单单奇怪地道:“云开你是不是趁机整容了啊?我怎么觉得你比之前好看了?”
“是,我趁着你们打架,把自己从头到尾整了一遍。怎么样,新皮囊还不错吧?”
王单单“啧啧”摇头:“丑小鸭—下子变白天鹅,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还割双眼皮吗?还修伤疤吗?”
“不用了。”王单单站起来,拍拍屁股,“我是我,他是他。”
“想清楚了。”
王单单难得收起嬉皮笑脸:“嗯,想清楚了。”
躯壳丑陋也好,一模一样也罢,自始至终那只是一副不会思考的空壳。令人与众不同的,是栖居在壳里的灵魂。
尾声
外面碧空如洗。云开哼着歌路过中庭时,远远看见王双双站在花圃里。
他也看见了她,笑了。
云开快步上前:“在做什么?”
“儿科病房一个小朋友的宠物。”他拿给她看。
呵,蚕蛹。
“那小鬼坚信会有美丽的蝴蝶破茧而出,不想出来一只丑陋的蛾子,失望到大哭,请我将剩下的蚕蛹扔掉。”王双双一脸无奈。
他一定没见过蝶蛹,其实蝶蛹、蛾子都不好看,但人们只选择注视可爱的蚕宝宝和美丽的蝴蝶。云开叹气:“小小年纪就如此以貌取人,看来我要事业常青了。”
王双双突然说:“你现在这样让我很难办。”
云开吃了一惊:“为什么?”
“别人会说我是因为你祛除了胎记变好看了才追你的。”
云开奇怪地道:“你追我了吗?什么时候?”
王双双捋起衣袖,露出胳膊。臂弯处有一行小字——
某年某月某日,那个脸上有一只蝴蝶的女生也来医院报到。开心。
更新时间: 2020-10-23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