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嵇荷
那个如潮鸣飞驰一般的盛夏，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场渐行渐远的道别。
一
杨笛把练习册写好后，用笔头戳了戳坐在自己前排的陆亚斯的肩膀，小声嘟囔着：“这次如果还有错，就等放学回家了你再教我吧。”
亚斯回过头接了她的本子，语气和缓却有着毋庸置疑的严厉：“不行，今天不把这些题都弄懂就不许回家。”末了又加了一句，“放学我不去你家帮你复习了，我还要去图书馆找资料，你最好保佑这些题都别再出错了。”
九月最闷热的天气，教室外高二三班的牌匾被换成了高三三班。杨笛咬着笔头，盯着窗边晴空万里的天空下一朵晃眼间消逝的行迹云，若有所思地发着呆，等待着亚斯检查好自己的函数作业。
是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了每天这般被亚斯安排着所有科目的练习，似乎就连杨笛自己，也数不清楚了。自打数理化都极差的她下定决心弃文从理填报了理科班后，亚斯就变得像个家长一样总在鞭策着杨笛的功课，美其名曰怕她高考落榜，丢了他自小就跟她当邻居的脸面。而杨笛也欣然地配合着他对自己的所有安排。纵然她仍然记得，初一那年，亚斯的妈妈拉着他来自己家敲门，拜托她一定要提点一下亚斯的作文水平。
那时候的亚斯被他妈妈拉着，埋着头一副谦虚模样，丝毫想象不出如今两人角色颠倒的样子。杨笛想得出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自己都没有发觉，还是亚斯拿着作业本拍着她的头才把她拽回神来，他看着她愣住的模样，囔着问道：“一下午自习课让你做题做傻了吗？在那傻笑什么？”看杨笛没回话，又接着补上一句，“还算开窍，练了一下午，歪打正着还全蒙对了。放学你自己早点回去，不用等我了。”
杨笛这才回过神来：“你最近在忙些什么？都已经好些天放学没跟我一起回家了。”
她的声音随着下课的钟声一同响起，传入陆亚斯的耳膜。但陆亚斯只是回过头冲着杨笛狡黠一笑，挑了挑眉毛：“小姑娘家家，别问那么多喔，快用心念书。”
窗外的蝉肆意叫嚣，烈阳丝毫不减从窗外打入教室。杨笛看着陆亚斯挎着单肩包离开教室，身影被光拉出一条长长的线条。有那么一种恍惚，让她觉得，他仿佛那道影子一般，只有看似很近的距离，而真实的陆亚斯，好像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了。
杨笛这才惊觉，向来以邻居自居而与陆亚斯形影不离的自己，已经好久都没有跟他一同上学放学了。
二
隔天清晨，一向赖床的杨笛竟设了闹铃起个大早，挨在家门口听着陆亚斯家门的动静。直到亚斯家的开门声响起，她都没有开起门如寻常一般打招呼，而是像个跟踪狂一般待他离开以后才悄悄默默跟在他不远处。
她把自己这种鬼鬼祟祟的心理解释为合理监督陆亚斯高三行踪，却未料到，当她跟在他身后来到学校操场，看到陆亚斯直径走到篮球场旁扎着马尾面容白净的林雅兰身旁时，她的心脏，咯噔一声跳了一下，便顺着下方不知多深的深渊沉了下去。那种深不见底的感觉让杨笛有一种说不出口的难受，甚至，她还有一种被抛弃的受伤感。
杨笛把顺路买来准备给陆亚斯当早餐的肉包拆开，一边啃一边坐在远处的石阶上。突然就想起往日里她和陆亚斯都特别喜欢吃这家虾肉包，可因为自己爱赖床的缘故，总是等她去时虾肉馅就已经卖光。她还记着，以前的陆亚斯总会在早读课时一边训自己懒惰，又一边掏出帮她买好的虾肉包。而她却记不得，到底是哪一日，陆亚斯随口说的那句“以后你还是赖床买不到虾肉包我可不管了！再也不纵容你了！”曾经让她无心听过的话中，分明是那么带有深意的一句话。
原来，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打算放弃自己了啊。
想到这里，杨笛又抬起眼皮，远方站在校花林雅兰一旁露出皓齿的陆亚斯，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都笑得特别开心。杨笛嘴巴里嚼着的虾肉包忽然就失了所有鲜味，涩得她眼泪都冒了出来。
像和肉包赌气一般，杨笛丢了包子就拍拍屁股离开了操场。来到教室门口才发现离上课时间还早，值日生都还没来开门，只好靠在过道旁安静地等着值日生的到来。
只不过值日生没等到，陆亚斯却早早回到了教室门口。
“喂，你怎么大清早就跑来了？”
杨笛倚着过道墙险些睡着了，怎料得到陆亚斯会这时候冒出来。陆亚斯看她盯着自己发愣的样子又呆又傻，止不住加了句：“该不是梦游跑来的吧？按你的性子，梦游也不该游到学校来呀。”
显然这句话不偏不倚激怒了她：“你有病吧？大清早就不能来学校？你能早来我就不能？”自然是生他的气，也自然说不出自己跟踪他的秘密，只好对着不明就里的陆亚斯这样发一通脾气。
反倒是陆亚斯，一点不生气，还笑着调侃道：“瞧瞧这起床气，还说不是梦游呢。喏，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说罢，便从书包里掏出了一袋纯牛奶和两个肉包，塞到杨笛手里。
这个举动显然浇灭了杨笛所有无名的火气，她愣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去买的啊？”一路上我都跟在你身后，根本没看见你去包子铺买包子啊？
“哼，起个大早都记不住买早餐，还能指望你点啥？赶紧趁热吃吧，你最喜欢的虾肉包！”
看杨笛不动，又催促道：“还要我喂你不成啊？”
趁他没上手，杨笛才赶紧命令自己恢复理智赶紧剥开袋子吃起来。
“噢对了，昨天你有没有在教室把我给你准备的函数笔记都抄完？”
“呃……抄了抄了。”尽管嘴里咬着包子，亚斯还是听出来她想吱呜打岔盖过这话题的想法。于是，他又变回了那个严厉里带着冷酷的陆亚斯。
“杨笛你别给我打哈哈，已经高三了，你再这样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真再也不管你了！”
她被他吼得莫名又来了委屈，却再也不敢像刚刚那样蛮横地呛回去。毕竟，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不是吗？她赶紧吞了包子答道：“我写了，真写了，但是有一部分我没明白，所以等你今天给我讲呢。”
三
陆亚斯仍然和往日里一样给杨笛检查着作业，布置习题，而那段小插曲杨笛也刻意地不在他面前提起。她还是笨，可自从上次以后，她再也不敢对学业问题稍有怠慢，反而愈发努力地钻研着亚斯给他出的各类难题。
这些异常行为让陆亚斯以为是杨笛自己开了窍，认识到考学的重要性。而只有杨笛自己清楚，如若连这一点都不能达到陆亚斯的要求，她真的再找不到什么能与他并肩齐行的理由了。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林雅兰就这样闯入了高三三班的牌匾下。
午间最闷热的时候，为了不被太阳暴晒且避免耽误来回往返时间，大部分学生都选择带便当解决午饭问题。杨笛正在啃鸡腿，就听见林雅兰甜如天籁的嗓音软软糯糯地叫着：“亚斯，不晓得你在不在，就跑来看看，没想到你中午也留在学校呀！”
杨笛看着林雅兰跨进自己的教室，一步步靠近坐在自己前排的陆亚斯。嘴巴里的鸡腿好像全变成了骨头，硬生生卡在喉咙。那种被侵犯了领地的感觉，越来越逼近自己。
直到，陆亚斯站起身笑着回应对方：“本来也想回家睡午觉，可谁叫我身后这个又懒又馋的大吃货不乐意。对了雅兰，介绍你们认识，她就是我从小的邻居兼我的后桌，杨笛。”
女生这才撇过头注意到杨笛，笑容不减地打起招呼：“嗨，杨笛你好，我是一班的林雅兰，老听亚斯提起你，今天终于能认识你啦！”
杨笛艰难地咽下鸡腿，抹了抹嘴巴上的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呃……校花好。”
“噗，”显然没料到眼前的女孩打招呼的方式会如此接地气，林雅兰没忍住笑意，话也多了起来，“什么校花呀，笛子就别取笑我啦。”
随口转换掉的称呼让杨笛有点猝不及防，可女生用甜美的嗓音这样亲昵地喊着自己，真的是丝毫没有办法不增加亲切感。虽然，杨笛并不愿意其他女生这样靠近陆亚斯，可眼前这个出落得如此标致的小美人儿，她实在是找不到讨厌她的理由。若是一定要找到讨厌的原因，杨笛明白，那一定是，讨厌没有眼前女孩出色的自己。
她是知道林雅兰的，是和陆亚斯同样优秀的少年呢。他们念相同的奥数班，一起参加全国奥林匹克竞赛名列前茅。更令人惊艳的是这个学理科的少女，无论相貌还是才情，都完全不是自己可以去媲美的。
纵然，她不愿这样与人相较。可飞跋扈的青春里，谁愿意轻易承认自己这般样样不如人呢？更何况，眼前这个女孩子，快要把属于自己和陆亚斯之间的时间，霸占光了啊！
不过这样的话，杨笛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倾吐出口的，所以只能埋下头闷声问：“你们……要准备出去吗？”
似乎正题这才被杨笛代入，林雅兰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亚斯，这次市级运动会你有报名吗？我以前就听说，你百米很厉害的！”
“啊，我不准备参加呐。已经高三了，不想把精力转移到别处。”陆亚斯脱口而出的拒绝本该让杨笛欢喜，却不想林雅兰满怀期待的神情忽就落寞下来：“为什么啊？你排名一直那么靠前，而且你不是很喜欢运动吗？市级比赛拿到名次，也是很荣耀的事情呀？”
她的话还未让陆亚斯动容，杨笛竟先耐不住性子接道：“是啊，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去参加啊？拿了奖金，正好送我生日礼物啊！”
陆亚斯看着满脸痴汉贪的杨笛，眉眼不自主弯了下来。
“你怎么就惦记着礼物啊？万一拿不到名次呢？”
“呸，我才不信呢。不管，你快去跟雅兰报名啦！”
说罢，便推着陆亚斯执意让林雅兰同他去填参赛表。临了还在念叨着：“要是拿了奖，就送我上次一同逛街时看到的水晶八音盒。”
陆亚斯被推得一脸无奈，杨笛却清楚地知道，哪里是她那么喜欢八音盒呢？分明是从她认识他开始，他就酷爱着体育项目，篮球、游泳、跳高、赛跑……这些项目都和陆亚斯的文化课一般优秀得不像话，但唯独在运动的时候，陆亚斯才会异常显得无拘无束，流出热血的汗水。她想，林雅兰也一定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会这么想让他参加这场运动会吧。
四
繁茂盛夏，辛辣的日光仍不减退意。风扇还在周而复始旋转，发出吱啦啦的声响。只是无论是午间还是放学，陆亚斯都不再在教室里催促着杨笛快点吃饭，快点做题，快点把我做题让你背的公式再默写一遍……
是啊，他和林雅兰一起去训练了啊。是啊，是自己亲手把他推过去的啊。
可这少了他的课间时光，怎么显得那么久，那么长。
长到让杨笛想起，曾经和她并肩高的男生已经长成一棵挺拔高大的树，连小小圆润的黑眼珠趁着眉梢都变得剑眉星目。
长到那个盛夏与自己一同捕蝉，两人在烈日下大汗淋漓后回到家捧着一整个大西瓜拿勺子一口一口挖到嘴里的时光，被这教室里吱啦啦的风扇，吹到不知道去了哪儿。
长到让杨笛恍然惊觉，若是这样下去，高考结束后的天南海北，她便一定会失去他。
终于，杨笛耐不住性子，运动会当天翘了课，去市中心体育馆看陆亚斯比赛。她丝毫没有怀疑过陆亚斯的能力，所以预想待他拿到第一时趁着喜悦告诉他，剩下的高考倒计时，她一定会特别努力，和陆亚斯一起考入他心仪的学院。还有，还要告诉他，从文理分科她填了自己并不擅长的理科时，她的脑子里，只一心想和他在一起。
只是她从未预料到的是，在最后一棒接力赛时，自己冲到赛场边喊陆亚斯时，他的目光转向自己，而前一棒冲刺的选手一个踉跄跌在陆亚斯身上，注意力未转回头的陆亚斯就这样跟前一棒选手一起跌倒在地。
陆亚斯捡起接力棒继续奔跑时，其他队伍的选手早已遥遥领先。
杨笛看着赛场上声嘶力竭冲刺追逐着别人的陆亚斯，眼泪忽地掉了下来。
如果没有她那一喊，原本就领先的他，根本不用这般拼命地向前。如果不是自己，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吃力地追。
比赛结束。
陆亚斯的失误始终让他奋力追逐也与前两名失之交臂，第三名的成绩原本就不是他们队原本的实力。虽然，没有人对陆亚斯有过多的苛责，但是杨笛知道，他的内心，一定是最不好受的那一个。以至于，原本她想对他说的话，也变成了：“亚斯……对不起……都怪我……”
“怪你什么？”陆亚斯轻挑了一下眉梢，装作听不懂她说什么的模样。
“如果，如果不是我喊你那声，你也不会……摔一跤……”
“哼，自己错哪里都不知道？你说，你为什么逃课跑来赛场？”
“我……我错了……”
“既然错了，那个八音盒你就别想了。回学校自觉给老师交检讨，以后不许翘课了！”
“这样……就好了吗？你不生我气吗？”
陆亚斯看着杨笛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与像个小鹌鹑一般唯唯诺诺的语气，忽然“噗嗤”笑了出来：“怎么会不生气？我原本就不打算参加运动会，参加就参加吧，你还害我出丑！你是不是想把我支走，好少做些数学题啊？没门我告诉你！”
……
她并不是这样想的，可还没开口解释，林雅兰已经从远处跑来，对着陆亚斯喊道：“亚斯，教练叫集合，运动会结束晚上有聚餐。”再转眼看着杨笛，“笛子，我们运动队员要一起聚餐，要一起去吗？”
杨笛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就不去了，你们，你们快去吧。”说罢，自己就急匆匆先离开场地。她当然要赶紧走掉，逃离这个原本自己就不该来的地方。
而那一路仿佛比来时艰难险阻，让杨笛觉得每一步都迈得吃力极了。为什么要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为什么，要不断追着陆亚斯的脚步，不断不断给他添麻烦？
他原本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光，偏偏拉着他给自己补习占用他大把时间，而自己也分明没有好好念书，只把补课当个与他多相处的借口。就连这次运动会也是，自以为他喜欢运动强拉他参加，到头来却又因为自己，害他拖了整队的后腿。
夕阳西下，暑气还未散去，杨笛的眼眸里亮晶晶有液体划出，也瞬间被热气蒸发。谁都不知道这一路她到底想了多少，因为，她自己也决定，要将眼泪藏好。
五
在往后的时光里，杨笛像变了个人一样，报了很多补习班把自己的课余时间排得密密麻麻。虽然陆亚斯还是让她抄笔记做习题，但不同的是，她总是早早就完成好交给他，再借口要补课匆匆离去，不给两个人之间多余接触的机会。
这不仅是杨笛奋力拼搏的励志铭，更是让自己不去打扰陆亚斯生活的强迫式妥协。
直到高考结束，成绩出来，老师把学生们统一叫回教室分析志愿。
杨笛才知道，陆亚斯拿了全市状元，一家人早早回了老家。而林雅兰也以全校第二的高分完全可以轻松挑选学校。她盯着自己501分刚过二本线的成绩，终于泣不成声。
同样的黑板，同样的座位，可这间教室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她与他，也就这般天各一方，各自奔天涯。
杨笛待同学们散去后还是没有离开教室，她伏在课桌上哭得声嘶力竭，想起曾经也是这样，待到教室里只剩自己一人，陆亚斯也还是不放过她锁上教室的门留她把功课完成。她那么那么努力地把剩下的日子全用来钻研文化课，却始终还是追不上他的步伐。
“陆亚斯，我真的，从来没停止过努力啊，可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我还是，还是走得那么慢，你跑得那么快，我已经看不见你了啊！”
“谁说你看不见我的？”
忽如其来的熟悉声线让杨笛猛然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颊不可思议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四目相对，她看到他漆黑的眸里有大海浪花翻滚，像梦境一般不可思议。
“上次没送的八音盒，现在补给你。”陆亚斯打开八音盒，摆在杨笛面前，轻柔的旋律响起。彷如一切都回到最初，他们一同逛街，艳阳正好，八音盒的音声轻柔拂过耳畔，带来难以形容的清凉。
杨笛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出眼眸：“你回老家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老师通知要回学校，我就提早回来了，去买八音盒耽误了些时间，没赶上大家都在，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觉得现在正适合。”
“什么？”
“如果相互喜欢的两个人，因为现实问题，一年或者两年，甚至四五年都不能在一起，但这段时光过去以后，两个人都能一直在一起。你能接受吗？”
“……”
“如果不能，你高考志愿怎么填？顺便把我的填上一样的。”
“陆亚斯……”
“杨笛，如果我以前跑得太快了，那我等你。如果，你觉得自己走得太慢，以后我陪你，好吗？”
始终还是无法更改的酷热盛夏，而那汇聚成河的泪水，浇灭了所有闷热暑气。
更新时间: 2022-10-14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