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夸黎
这是厉成渊对应霏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永远都会记得,但他不会知晓,她心里最亮的那颗星,陨落于十八岁的深秋。
一、旧照片
应筱二十一岁的生日过得不太好。
刚和男朋友冷战闹分手,又因为不想考研的事与父母意见不合,她在生了几天闷气后索性飞去北京,在姑姑应霏那边躲上半个月再做打算。
姑姑是应筱的忘年交,她是已经退役的短跑运动员,奖杯褪色经年,可在应筱心中,应霏自信又豁达,她以一种独特的姿态面对生活。因此有烦恼时,应筱总喜欢跟她聊,常有新感悟诞生。
“爸妈总是想让我照着他们走过的路走,压根不在乎我是不是真正喜欢。”应筱对姑姑抱怨道。
父母都是考古学界的翘楚,从小应筱就被安排接触相关的知识,但越是被父母催着往前走,她的抵触情绪也越发增长。
听应筱这么倒着苦水,应霏将水果盘放到茶几上,在她身边坐下。
“那你想好做什么了吗?”她问。
说到这一点,应筱茫然起来,她老实回答:“还没有。”
应霏点了点头:“那你准备逃避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让应筱明白,这次姑姑并不站在她这一边。被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心里有些不大是滋味。
“姑姑,我以为你懂的,你不是也一直没有结婚吗?”
即使已经退役多年,作为当年短跑队的王牌选手,媒体的镜头从来没有真正放过应霏,当然也关注着她的私生活。
三十已过,应霏依旧未婚未育,新闻八卦中多有猜测,但谁也不知晓答案。
一时冲动脱口说出傻话来,应筱看着应霏离去的背影懊恼起来,她知道自己冒犯了姑姑。
傍晚,她敲开了应霏卧室的门,推门进去时应霏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手中捧着一堆旧照片。
“姑姑,我错了。”应筱搭着她的肩膀,小声致歉。
应霏抬头,冲她笑了笑,复又低头,指着其中一张照片。
“怎么样,帅吗?符不符合你们年轻人的审美?”
照片上,一个穿着运动队队服的青年恰跑过终点,胶片记录下他熠熠生辉的双眸和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真实得令人动容。
“他叫厉成渊,我遇到他的那年是十六岁。”
二、碎花火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不想跑步了?”
炽烈的日光将应霏的面庞烤得滚烫,热气将塑胶跑道烘出浓郁的气息,顺着少女赤裸的脚踝往上攀爬,让她在面对父亲冷面质问时愈发感到不适。
应霏抿紧嘴唇,强调了一遍:“没什么原因,只是对跑步没有兴趣了,想放弃这次的集训。”
应东强显然无法理解这样突兀又任性的说辞,他皱起眉头,开始罗列这些年在她身上花费的精力和时间,而这些话应霏早就听腻了。
“爸,我是认真的,”应霏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讨厌跑步,每一天,还没站上跑道,我就觉得累了。”
半晌后,应东强留下一句“你太任性了”,充满失望和气愤地看了应霏最后一眼,拂袖离开。
操场的空地没有风,烈日蒸得人头晕目眩,应霏却固执地停留在原地,静默成一束光。
如果问一个女生,她十六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应霏想,一定是充满奶茶和冰激凌的味道,情书是偶尔的小惊喜,一头飘扬长发是常伴的自我满足。
可对于她而言,这些都是奢望。
每天凌晨起床,趁着天还未亮就要进行晨训,常年高强度的训练除了带给她风驰电掣的速度,也塑造了腿部过硬的肌肉。
当听到其他女生议论自己穿裙子的样子,应霏回家就把那条棉纱裙收了起来,再没有穿过。
后来,她进入体校,训练负担更重,生理期也不能成为请假的理由。
在赛道上,除了不断奔跑,没有别的选择。而她的生活,除了赛道,也别无其他。
有时候,应霏会忘记自己是个十几岁的少女,青春时期应有的光芒并没有照在她的身上。
有些情绪挤压久了,不由自主地会爆发出来。
应霏清楚地知道与父亲的这场对话选在了一个很差的时机,但她还是说出了口,即便也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
“你不该放弃这次的集训机会,有些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有人说话的声音让应霏回过神,她转过头,这时才注意到操场边的座椅上坐着一位穿着灰白T恤的男生,他正看着她,用一双浓黑如夜色的眼睛。
应霏觉得很可笑,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的隐衷,有什么资格教育她?
“这机会给你吧,我反正不要。”她冷冷地说道。
不远处的人忽地笑了,轻描淡写的样子,他似乎叹了口气,紧接着便撩起裤脚。
“我也想有这个福气,可惜了。”他缓缓笑着道,像在开一个玩笑。
那条被曝光的义肢被光覆上去,泛起冰冷的金属光泽。
应霏张了张口,脑子一刹那空白,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三、雾里花
那次谈话之后,应霏和父亲的沟通变得滞涩,他没有给答复,她也没有再次提出要求,像是僵持着拔河的两个人,谁先开口就注定服输。
而从那天开始,应霏总是时不时想起那个穿着灰色T恤的男生。说不上是懊恼还是愧疚,但如果知道他有那样的隐情,她不会给予犀利的回话。
这天,应霏照常去往操场参加训练,她远远地就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走近了才发现真的是他。
男生朝着她的方向喊了一声,应霏想到初次见面的互相冒犯,慌忙绕进室内体育场。
一场训练下来,她汗流浃背,退到一边休息时,周围人来人往,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
男生轻咳了一声,他的面色比第一次见还要白净,他将外套脱下递到她手里,低声道:“喂,你的裤子……”
从盥洗室出来时,她面颊通红,想哭但又哭不出来。
高强度的训练让应霏忘记了自己还在生理期,那件蓝色外套被系在腰上,遮住裤子上的尴尬。
应霏想到方才训练场上其他人若有似无的目光,却无一人前来提醒,应霏的心情糟糕透顶,眼眶有些微红。
熟人的冷漠是应霏没有意识到的,而陌生人的好心也让她始料未及。
她不得不放弃训练回家一趟,却未料到有人打了小报告,刚好被主任得知,她这次的集训资格因此被取消。
“你是故意和我作对,想要用这种方式逃避集训?”
父亲严厉的指责落在应霏的头顶,她抿了抿嘴唇,却倔强地没有开口。
“胡闹,你知不知道,这次逃训意味着什么?”
应霏当然清楚,她所在的省体校素来以严厉著称,无故逃训或许会面临被记过的可能,同时也会取消集训名额。
这也意味着训练生涯有了污点,对之后的运动员生涯或多或少都有影响。
应霏都知道,但是,父亲为什么不问缘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呢?
“你如果真的不想跑步了,可以,你的假期从现在就开始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他仿佛也有些颓丧,提出办理休假,要应霏好好想清楚,她答应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太久,停下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父亲目光中的暗沉让她的心绪也沉重了。
两天之后,应霏撑着伞站在今南画室的门口,她明白自己的造访很是唐突。
仅仅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才顺着那件外套口袋中的名片找来,再次见面想必少不了尴尬。
但外套和情意总要还,又或许是因为不愿一个人待在家中对着电视发呆,才顺着线索找到这里。
应霏深吸一口气,收起伞,按响了门铃。
有位青年人从里面探出头,打量着她:“您好,请问是找谁?”
“我找……”
应霏说到一半卡壳了。
她这才意识到,他的名字和身份像一个谜,自己一无所知。
四、朦胧月
在讲明了缘由后,应霏被允许进入画室。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他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如果要说最大的特征,应霏当然说得出来,但她没有说,下意识保护着某种尊严。
应霏干巴巴地形容着那个人的长相,她也是这时候才感觉到自身语言的匮乏,脑海中的少年像白杨树一样,自己却叙述不出光彩。
听着她迟疑磕绊的回答,青年人思忖稍许,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张照片。
“是他吗?”
望着照片上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应霏连忙点头。
“他是我表弟,住在玫瑰区,我帮你联系一下。”
那是市郊著名的富人区,满山的别墅群,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门打开,他带着冷漠的苍白面孔立在她面前,声音也像是淋了雨的铁栅栏,湿冷又僵硬。
“进来吧。”
从画室主人的口中,应霏终于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厉成渊。
踏入客厅开始,应霏就仿若置身深渊。气氛冰冷得不像话,他不似先前所见那般主动,太阳变作寒月,侧脸沉在窗帘的阴影下,充满距离感。
应霏望向院子里的玫瑰丛,在沉默中如坐针毡。
窗外的雨小了,更小了,很小了。她心里的火也熄得差不多了。
“你不必这样,我只是来还外套,谢谢你的关照,以后不会再打扰了。”
应霏不等回复,匆匆往玄关外走,在门边被拉住了手。
转过头,他脸上的冷漠终于融化,眉目蕴着颓丧和隐忍,比雨水打湿的玫瑰还让人心疼。
“对不起……腿太疼了。”
每到阴雨天,他曾面临重创的部位就会涌起针扎一般的痛,这是应霏之后知道的。
说来她自己也觉得怪没出息的,他说疼的时候,她的气就消了,甚至能够感同身受,理解他眼底懊恼的情绪——是受委屈者撒脾气,事后偏又后悔。
先前的人生中,应霏从没涉足市郊,而从那天起,玫瑰区却成了她常去的地方。
不知是何缘由,跟厉成渊待在一起,她总觉得放松和自在。又或许,是想借着那郁郁葱葱的玫瑰丛消磨无聊心绪。
“今年的花期已经过了,”这天他穿着家居服,拿着剪刀修剪玫瑰叶子,“要看花的话,得等到明年了。”
她无声点头,继续望着玫瑰丛发呆,直到听到他问自己,跑步的事怎么样了。
有些事注定是逃不过的,父亲的失望,队友的试探,亲戚的反对,这些都让应霏疲于应对。
“人生是很宝贵的,不要浪费时间,你还是要早点想清楚。”
应霏喉咙像堵了棉花,眨眨眼,说:“你觉得我在你这里是浪费时间?”
大约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满,厉成渊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她被他塞了一颗甜甜的樱桃,但心口还是堵着,又追问回去:“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这么久了,他的身份还是个谜。
厉成渊将手递过去,让她把樱桃籽儿吐在自己手里,那双温柔的眼让应霏的心重重一跳。
“我啊,”他轻笑着,“无业游民。”
五、局中人
七月末,无业游民送了她一盆玫瑰。
她问为什么送一盆远没到花期的花,厉成渊说总会开花的。她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收下了。
他看着懒懒散散,对植物倒是上心,三天两头问她玫瑰的状况是否良好,搞得应霏自己都有些怀疑——她看上去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于是应霏成了花店的常客,时不时去购置些花肥,生怕把这金贵的祖宗养蔫儿了。
阴雨天时她过去,他大多时候在作画,端着画盘的样子像模像样,画出来的东西却差强人意。
他说要给她画肖像画,应霏犹犹豫豫地同意了,正襟危坐了许久,都不敢挠痒,凑过去一看,画的不是她穿的这身衣服,而是她穿着运动服的样子。
“还是觉得你这样子更好看。”
应霏收起笑容,只觉得他在敷衍自己,满脸汗水的样子怎么称得上好看。
她越想越觉得被捉弄了,却在看到他忍痛的表情后不忍再生气。
有时候,她觉得他也像株脆弱的玫瑰,难免多点耐心。
大半个暑假过去,应霏几乎每天都会去玫瑰区,直到临近开学,父亲问起她的打算。
“如果不想走体育这条路了,我给你找个补习老师,把文化课补一补吧。”
应霏洗碗的手一顿,她望着自己的小腿,时间长了,肌肉的形状都淡化了。
“嗯。”她还是同意了。
房间做完大扫除,她翻出一个灰色的横线本,每一页都是应东强的字迹,记录着她的训练成绩,那些挥汗如雨的日子从眼前滑过,在她心口擦出异样的感受。
忽略掉那股情绪,应霏把本子放进垃圾箱里,暮色下,灰尘纷纷扬扬,飞舞得潇洒。
过去的就过去吧,应霏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在看到放在箱底的那幅画时,她清楚地感到失落。
六、台风眼
最初听到应霏去看日食的提议,厉成渊是拒绝的。
她费了半天口舌说这次的日食是多少年一遇的盛况,他在电话里还是懒洋洋地说不去。
认识了一段时间,应霏知道他不喜欢外出,尤其不喜欢凑热闹去人多的地方。
说来也奇怪,偏偏第一次遇到他就是在人来人往的操场。
“那天是我生日。”
她憋着一口气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日食这天,应霏捧着奶茶站在广场东边的便利店旁,看到某人的身影,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他还是来了,应霏承认自己有被感动,即使这点感动很快就被他的毒舌消磨掉了。
许多市民慕名来了广场,日食开始时人声鼎沸,应霏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厉成渊的侧脸被光影勾勒得如同雕塑一般,那瞬间的时长好似能绵延成永远。
她心动不已,又不动声色地按下了快门,却被抓了包。
“你拍我做什么?快删掉。”
相机被他抢去,那张照片被按了删除选项,应霏没来得及生气,人群开始变得慌乱。
台风突然转向,过早登陆了这座小城,暴雨转瞬而至。
人流躁动中,厉成渊的义肢出了问题,眼看踩踏事故就要发生,应霏眼明手快地挤开人群,将他从地上拉起,将人背起。
他一开始还倔强地拒绝,不愿意成为人群的焦点,应霏却固执地不放手,手指用力得发僵。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他粗声挣扎道。
“别逞强,这有什么的?!”她问他,也像问自己。
暴风雨中,最后还是厉成渊先败下阵来。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呼吸将应霏的脖颈磨得微痒。
狂风暂歇,他们躲在避风处等着雨停,应霏察觉到周围人望向厉成渊的目光,她微微侧身替他挡住。
但他本人却不在意了,将双手撑在身后。
“自从那次事故后,我就开始逃避把缺憾暴露在人前,很丢人。别人都是英雄救美,我不是英雄,连普通人都不如,要让女生来照顾我。”
“现在追求男女平等,我可不是只会躲在男生背后的小女子,前年破了体校纪录的。”
话说出口,应霏自己也愣住了。她敛眉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半晌又淡淡地笑了下。
“丢人的事我也有,还没进体校前,我第一次鼓起勇气穿裙子,被别人说像偷了公主舞裙的青蛙,有好感的男生也在旁边笑。”
那几乎是对少女尊严的彻底践踏,应霏以为她永远不愿意主动想起,却没想到能当成笑话般说出口。
他们是两只受过伤的兽,同病相怜,才能够惺惺相惜。
无论一场台风有多么迅猛,它的中心都是风平浪静的。这个暴风雨夜,应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台风眼,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
离开时,应霏听到厉成渊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应霏,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跑步吧。你其实内心深处还不想放弃,不是吗?”
昏黄的路灯亮起,应霏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转过身。
“我必须要坦白一件事。”
“什么?”
“那天才不是我的生日,我只是想让你出来走走,你被我骗了。”
她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狂奔着跑下坡。
他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嘴角却浮现出笑意。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七、似飞鸟
日食之后,应霏几乎不再出门。
这场台风带来的煎熬旷日持久,大大小小的商铺关了很多,各家窗户都加了固,可即使是这样也依旧防不住意外。
三楼的幼童从窗户跌落的时候,应霏刚从十几公里外的花店返回,跑了几个小时才买到想要的花盆,抬眼便看到急速掉落的人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开脚步,掠过肆虐的风雨,拼命从死神手中抢下了一个生命,所幸楼层不算高,没有危及性命,但还是导致了严重骨折。
当应霏在医院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应东强苍白的面孔。
以教练和学生的身份相处太久,应霏甚至都忘记他作为父亲的样子了。
他看到她醒了,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半晌尴尬地抹了抹眼睛:“我去洗把脸。”
应霏的英勇事迹见了报,那段速度超越常人的奔跑视频还被放到网上,引发了热议。除了多次前来探望的幼童父母,媒体也想要光顾病房,但基本被拦在病房外。
应霏只收了厉成渊找人送来的一束花,卡片上是他标志性的行楷。
她打电话问他怎么不亲自过来,他声音有些虚,说是感冒了,怕传染给她。
体校的主任前来“招安”,应霏躲着没见,倒是父亲的同事来看她时没有被拦住。
“你爸爸为了你退训的事跟主任磨了很久,差点背上徇私的恶名。你救人的消息传到学校,他以为你出事,脸当时就白了,不要命地赶往医院,车开得交警都害怕,我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失态过。”
同事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里。
“你不懂你爸,他其实很关心你。”
父女面对面坐着,这样的情景实在太过陌生,以至于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
最后还是父亲先开了口。
“两边的手续都办妥了,你想要继续跑步,或者去读书,都可以,这次听你的。爸爸也相信,我女儿不管做什么事,都能够做得很好。”
台风过去了几日,天早已放晴,夕阳照进窗户,应霏闭着眼背对着他,泪水无声滑落。
她突然忆起第一次参加运动会的场景,那时候她只是热爱着跑步,兴高采烈地放着大话,说她一定能跑第一名。
彼时她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没有成长的烦恼,有的只是最赤诚的热爱。
是啊,她差点忘记了,她曾经是那么热爱赛道,热爱在太阳下奔跑的感觉。
那时候的应东强也还没有这么多白发,妻子走后,他一个人独自抚养应霏长大,其中艰辛,非一言一语能说尽。
他帮她系好号码布,笑着说:“不是第一也没关系,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
后来的他们都走丢了,圈圈绕绕走了不少弯路,所幸终于找回了遗失的东西,还不算晚。
得知应霏打算回归赛道,厉成渊表现得并不意外,他说她天生就是属于赛场的。
骨折还没彻底恢复,应霏回到体校后只能做基础的训练,难免有些泄气。
操场边,厉成渊看她脱力地躺在地上,忍不住笑了。
“这就想半途而废啊?”
应霏瞪他一眼,明知道是激将法却还是爬起来继续训练,不想被看扁。
训练结束,厉成渊毒舌变蜜口,不仅奖励她一根雪糕,还说要送她回家。
“这么大方?说吧,想从我这里讨什么好处。”
应霏故作惊讶,他只含笑不语,在告别时叫住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真想看你穿一次裙子,一定很漂亮……是名为应霏的漂亮。”
她差点被奶油呛住,在路灯亮起时狼狈转身,手忙脚乱地应付脸上汹涌的红潮,连那天是怎么告别的都忘记了。
当时的应霏没有想到,那是她那个夏天最后一次见到厉成渊。
一周后,她发现他的失联,玫瑰区的那扇大门不再对她开放,画室也悄然关闭。
应霏费了许多力气想要寻找一个叫厉成渊的少年,但他像一只飞鸟,短暂途经她的世界,转瞬就了无踪迹。
除了他的名字和那个盛夏的记忆,别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八、一颗星
重回体校之后,面对过竞争者的质疑,也经历过不少瓶颈,应霏终究是扛了过去。
十八岁的秋天,应霏打破了省短跑长达三年未破的纪录,应东强高兴坏了,请全校的老师吃了顿大餐,他自己吃伤了胃,被应霏念叨了好久。
“知道了,知道了,”他乐呵呵地听着女儿的唠叨,“你快去申请报名全国的赛事,别耽误了。”
应霏在办公室内填好报名表,转头便看到一张病历表,上面的名字和照片让她吃了一惊,腾地站起身来。
“你说成渊啊,是我发小的孩子,以前也是个好苗子的,就比你大几岁,在十五六岁就破了省纪录,当时要破格进国家队的,谁知道飞来横祸,没了一条腿,也是那孩子命不好,后来又染了病,已经在老家那边住院治疗一年多了,情况越来越不好了,这次是让我帮忙联系,看这边有没有更好的医生,其实也都找遍了……”
很多人用“天才”来形容应霏,但她知道自己不是,没有勤奋的练习,她达不到现在的成绩。
但看着厉成渊的体院资料,她明白,“天才”这两个字是对他最好的形容。如果没有那场事故,他会变成赛道上的一颗星。
应霏感到震惊,但又似乎没有那么意外。
是啊,他不愿意去热闹的广场,而跑道与运动更会鲜明地映衬一个人在体能上的缺陷,但初次见面时他们就在体育场。他陪她训练时,用的术语也是那么专业。
他是对赛道有着情结的人,应霏不是没有猜测过,如今这个谜底终于得到了印证,他的不告而别也有了答案。
十月的最后一天,厉成渊的气色好了许多,他不顾医生阻拦,坚持要去一趟当地的喜鹊桥。
他说一直没有和心仪的女生表白,想在桥上上把锁,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他还说原本想让应霏代交情书,但又觉得没有必要。
刻字的时候他笑着挥挥手,示意她转身,应霏依言,背对着人时才落下泪来。
今天她穿了新裙子,白底红花,是在商场挑了许久的,但他只字未提。她也还没告诉他,那株玫瑰去年开花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或许是知道的,但假装不明白。
“应霏,一直跑下去吧,成为一颗星。”他在她身后说道。
这是厉成渊对应霏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永远都会记得,但他不会知晓,她心里最亮的那颗星,陨落于十八岁的深秋。
她每年都会去他的故乡,却再也没去过喜鹊桥。
窗边风铃叮咚作响,应筱这才回神,旧照片上的人依旧明朗如星辰。
她眼眶红红的,望向应霏。
“我仍然记得你小时候,多么喜欢考古,拿着破碎的铜片也乐呵呵的,后来被你爸妈催得紧了,反而失去了兴趣,但不要因为赌气丢掉自己的初心,不应该也不值得。”
“姑妈……”
应霏拍了拍她的手,轻轻笑了。
“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有无限可能,你比你想象中拥有更多幸运。珍惜时间,别蹉跎了光阴。”
九、红玫瑰
次年九月,应筱成为考古系的一名研究生。
社会上对这个专业有太多的不看好,连入学的同窗都常有动摇,应筱却充耳不闻,要么跑各地的图书馆查阅资料,要么跟着导师去实地考察,生活无比充实。
每当累了歇下来的时候,她常想起应霏的故事,想起那个星星一样的人,又觉得浑身充满了朝前奔跑的动力。
因为应霏的缘故,应筱在去厉成渊的故乡考察时特意前往当地的喜鹊桥游览。
这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名胜古迹,游人很多,桥上挂着的锁也数不胜数。
冥冥之中注定的一般,应筱循着应霏的描述找到了第二十八根矮柱,找到了一把早已生锈的锁,锁的底部清晰地刻着应霏的名字。
游客们议论着当地的习俗,他们说这里的青年都会给心爱的姑娘送一株未开的玫瑰,等到花期到时,就期望等到她的答复。
有时候厉成渊会觉得,命运与自己开了个玩笑。
因为一场意外,他告别了赛道,告别了自己热爱的体育,艰苦的复健结束,偏偏又收到了另一个噩耗。
为此他消沉了许久,一度不愿住院治疗,偶尔去表哥的画室随便涂鸦,偶尔会去体校的赛道旁静坐,直到遇到应霏。
最初他是不屑的,她有完好的双腿,有健康的体魄,竟然想要放弃,上天未免太不公平了。
可有些心动是挡不住的,即使在无意知道了她的真正生日后,知道那天的邀约只是她的小谎言他还是陪她去看日食。
也是在那个暴风雨夜,厉成渊终于明白,人生没有绝对的公平与不公,她是他生命尽头得到的最好馈赠。
在喜鹊桥上,他深深地望着她的背影。“你穿裙子很漂亮”,这句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有些玫瑰,开得太晚。
回到市里,再见到姑妈,应筱说了喜鹊桥上的发现。
应霏含笑听着,转过身继续侍弄花草,什么也没有说。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关门前,应筱回头,看到那从来挺拔的肩膀轻微颤动着。
白底红花的裙上,玫瑰鲜艳,一如当年。
更新时间: 2022-12-27 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