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明尔
今朝以你骨血酿酒，百年后醉的有血有肉。
【壹】
CHAPTER 01
齐云山上草木苍翠，郁郁葱葱，隐约还能见到道观的飞檐从林间隐现，却至多也只是让人觉得曲径幽深罢了。或许是因为山势不高，并未深入云霄，这号称道家圣地的地方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仙气缭绕的样子。
这样的地方真的能有什么仙草吗？
顾折言叹了口气，继续往上走。
过了好几个时辰，顾折言终于爬到了齐云山的顶峰，再没有路了，可他连仙草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在山顶上坐了下来，看着山腰上的道观里，香火袅袅。那烟雾明明远的很，却熏的他眼睛有点发涩。
顾折言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身侧的山崖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的。
他扶着树，侧过身子看了看。
仙草。
是仙草！
顾折言的眼睛亮起了光，他赶紧扶着树，一点一点地往山崖上凑了过去，然后俯下身来，趴在地上，伸手去够长在悬崖上的仙草。
却始终差一点。
没办法，顾折言只能起身换了个姿势。他踩着悬崖上层出的石块，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这样果然方便多了。
顾折言一伸手，拔起了仙草，往头顶的地上一扔，双手一用劲，打算爬上去。
可是他抓住了上面的石块，想要在脚下借一把力时，脚底下那块石头不知怎么着就松了。
顾折言的手抓着石块，整个人悬在空中，只听到脚下传来石块碎裂时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要换一个落脚点时，手上那块石头，也一样着了魔似的，哗啦就碎了。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顾折言随着那些碎裂的石块一起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齐云山上方万里无云的晴空。
临死之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会都碎了呢？
说起来，顾折言可是酒楼千香的主人，在钱塘城里怎么说也是个迷倒万千少女的少爷，如今落得这个地步，只怪四个字——家道中落。
顾家世代酿酒，原只是开酒坊，后来顾家有位先祖机缘巧合得到了酒仙指点，拿到了天庭的琼浆玉露。他多加研习，终是酿出了一味绝色，使顾家酒坊声名鹊起，而后便开起了酒楼。
可三百多年过去，当日的酿酒技艺在一代一代地传承中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使千香楼的酒变得与别的酒楼无甚区别。再加上过度依赖所谓的“祖传秘方”，在其他酒楼不断推陈出新时，顾家的酒已经泯然众人了。
原先的世家大族，也凋零得所剩无多。族中老人看不下去，不知去哪请了个大师来算了一卦，说要酿出别具风味的酒，就得在其中加一味仙草，而那仙草就在齐云山上。
于是，这寻仙草的责任，就落到了家主顾折言的身上。
不过现在看来，除了“家道中落”，顾折言本人也比较时运不济。
【贰】
CHAPTER 02
顾折言在一阵袭人的香气中醒了过来。
那是一个雾气缭绕的山谷，他眯着眼睛就看到一身素白纱衣，而后是拿白玉簪子随意绾起来的发髻，顾折言呆呆地看着，那雾气缭绕在她身边，如云烟般朦胧。
女子背对着他坐着，举起手里的白瓷小酒盅，一饮而尽。
原来是酒香。
“醒了？”她回过头来，天光落进她的眉眼，将她的脸映衬得如同冬日里的薄雪，微凉又不刺骨。
顾折言怔怔地看着她，“你是仙女姐姐吗？”
她笑了一下，没回答，“你来这里做什么？”
顾折言这才把采仙草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一口一个仙女姐姐地问她是怎么救的她，为何住在这深山里云云。最后叹了口气道：“我的仙草还在山上呢。”
“那种话你也信。”她掩嘴笑了。
“可没有仙草……”顾折言说着看向她，“那仙女姐姐可以帮我吗？仙女姐姐肯定比仙草厉害很多吧。”
她的笑意愈发深了，“我有名字的，我叫宋轻绾。”
对于此次上齐云山，顾折言试想过许多的可能性。豺狼虎豹或是妖魅山鬼，或真是一命呜呼了也是他的命数。
可他没想到，他竟然见着了一位仙女，他竟然一眼便为她着了迷。
爱上宋轻绾这件事，或许才是他真正的命数。
宋轻绾随顾折言回了钱塘城，见着了门庭冷落的千香楼。
顾折言取来那本残缺不全的顾氏秘方，宋轻绾翻了翻，便提笔为他续了起来。
“轻绾姐姐也见过这本秘方吗？”
宋轻绾手上的动作没停，淡淡地道：“哦，这原就是我写的。”
顾折言的运气很好，随便遇上一个仙女，便正是酒仙宋轻绾。只可惜宋轻绾虽能替他补全秘方，可工人们酿出来的酒依旧是淡然无味。这些工人的手艺，已比不上顾家鼎盛之时了。
至于宋轻绾，她酿出来的酒虽香，却是古法酿制，过程精细无比，极为费时费力，无法大规模生产，也就很难盈利了。
他们看着送到千香楼里、新做出来的白酒，愁眉不展。
宋轻绾好歹是个酒仙，若是搞不定一间酒楼，她也没脸再顶着这个称号了。左右一想，她决定亲自去酒坊，研习酿酒的技艺。
顾折言要陪她，她却嫌他碍事，赶他出去。于是顾折言就每天都带着钱塘城里最好吃最好玩的东西去看宋轻绾，倚翠斋的桂花糕、致远楼的东坡肉、成一馆的片儿川，东市馄饨摊边上卖的面具，还有西式徐师傅捏的泥人。
他那么喜欢宋轻绾，恨不得把这人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搬到她的面前。可宋轻绾是酒仙，她见惯了天上那些精巧奢华的玩意，顾折言的心意，真的能入了她的眼吗？
那天顾折言躲在门后边，拿着一只白衣翩翩的泥人喊“仙女姐姐”，等宋轻绾回过头来，他才拿出另一只青衣泥人，探出头来说：“一只是轻绾姐姐，一只是折言，好看不？”
宋轻绾见了，就随口问：“那为什么折言一直要躲在后面呀？”
“因为，”顾折言低下头去，小声地道，“因为折言喜欢轻绾姐姐，又不敢给她知道，只能偷偷躲起来看轻绾姐姐了。”
宋轻绾听了，愣了一下，没说话。
【叁】
CHAPTER 03
一个月很快便过去了，顾家酒坊的酒越酿越好，千香楼的生意也有了起色。
那天的事，两人都像没发生一样，顾折言依旧每日给宋轻绾送东西，陪着她一起酿酒。
只是，顾折言没有为宋轻绾沏一壶西湖龙井，而是天天端着杯敬亭绿雪来。
他说这是他去齐云山的时候，从宣州敬亭山带过来的。所谓绿雪，说的便是它色泽嫩绿而白毫显露。冲泡后，杯中绿意朵朵，翩然下沉，而那披附于绿茶的白毫也随之徐徐飘落，如同雪花纷飞一般，就像落雪时候的齐云山一般。
而且，他说敬亭绿雪更为甘醇，不似龙井微苦，或许可以给你一些灵感。
宋轻绾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认真解说的模样，“端茶送水这种事情让下人做就好了，这么大的日头，何必一趟趟地跑过来呢。”
“轻绾姐姐那么辛苦地帮我们千香楼，我做这些事又算什么呢。”
可宋轻绾却摇了摇头，眉头爬上一丝苦涩，略显冷淡地道：“别花那么多时间做这些有的没的了，好好想想你的生意怎么做吧。”
她说的对，比起对她百般殷勤，倒不如替她分析人们的口味，想想究竟什么样的酒才能使千香楼恢复往日的风采。
道理顾折言都知道，可他还是被宋轻绾说的有些委屈，“轻绾姐姐，就那么不喜欢我吗？”
他的喜欢对她而言，到底是太过肤浅无力了。宋轻绾有数千年的性命，遇上顾折言的这一小段，或许都没有在她脑子里留下些什么。
那天之后，顾折言去酒坊的次数明显少了。只是城里有庙会、书会或者酒楼里来了个很有意思的说书先生时，他还是会跑来找宋轻绾，拉她一起去看。而宋轻绾一直待在齐云山里，没见过这些新鲜的玩意，好奇的很，自然就不会拒绝。
顾折言就借着这尘世繁华的光，维系着他和宋轻绾不可说破的关系。
他似是觉得，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一切便都好了。只要能够看到她，他就能够没由来地开心起来。叔伯们要是知道了这事，一定又会戳着他的脑袋数落他没有出息。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要出息有什么用，要那么多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它们全然比不上宋轻绾的一个笑意，来得让他欢喜。
新的酿酒技法已经投入使用，那天下午，宋轻绾一直在酒窖里看成品。等暮色西沉，她离开酒窖时，才发现外头下起了很大的雨。
六月的天，正是江南的梅雨时节，每天都淅淅沥沥地，没个头。屋檐下的青石板都因为连日的冲刷，多了一条灰白的印记。遇上大雨滂沱的时候，雨水就沿着这条小小的下凹，如同溪流似的，一路蜿蜒而去。
宋轻绾扶着梯子走了上去，却见小丫鬟合欢候在外头。
她一见着宋轻绾，就递过来一把伞，“少爷说这些日子多雨，怕宋姑娘没带伞过来，让我赶紧给您送一把来。”
宋轻绾接过去，“辛苦你了。拿过来放在一边便是了……”
“我也是刚来，”合欢解释道，“雨是刚起的。”
宋轻绾点点头，撑起伞和她一起往宅子里走了。
【肆】
CHAPTER 04
也没多久的路，只是太阳一落山，天色一下子便沉了起来。顾宅的屋子里一间间亮起了烛灯，明明晃晃的。可是她们路过顾折言的房间时，却见灯还暗着，屋里没人。
“你们少爷呢？”宋轻绾转过头问合欢。
“啊？”合欢迟疑了一下，才略显羞涩地道，“少爷去纪家铺子给姑娘裁缎子去了。”
“什么缎子？”
“少爷说，昨儿去集市的时候，姑娘夸了一个小姐的衣服漂亮。那缎子就是纪家铺子里的云锦，是从姑苏进来的，一般地儿买不着。”
“真是瞎胡闹，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罢了。”
合欢听着掩嘴一笑，“少爷可是吩咐了，姑娘要是说喜欢些什么，中意些什么，我们都要长十二分心记好了。”
宋轻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正想在辩驳些什么，就听见啪嗒啪嗒地踩水声。她和合欢一同转过头去，见着顾折言没打伞，淋着雨一路从外头跑了进来。
“下这么大的雨还跑出去做什么，赶紧进屋。”宋轻绾赶紧撑着伞迎了上去，那眼里的关切叫顾折言心里头一阵欢喜。
“我给你买倚翠斋的椰子盏去了。”顾折言说着从怀里取出了被他抱了一路的糕点。
“是吗？”宋轻绾接过椰子盏，忍着笑意故作责难地问，“还干什么去了？”
“还……还去纪家铺子定了缎子。”顾折言低头回道。
“别那么破费了，”宋轻绾叹了口气，“再说，这瞧见雨起了，赶紧回来就是了，还跑去倚翠斋做什么。”
顾折言听了这话愣了一下，赶紧笑嘻嘻地接道：“我这不想着你爱吃嘛。”
可没想宋轻绾听了，没被他逗开心，反而一脸严肃地侧过脸来。“顾折言。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他笑嘻嘻地回道：“没关系的，轻绾姐姐。”他说着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反正我喜欢姐姐嘛。”
没听到宋轻绾的回应，顾折言微微抬了抬头，见她有些失神。
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你不明白。你不能喜欢我的，我是仙，而你是人。”
“我明白的。”顾折言打断她的话，“我明白，是轻绾姐姐心里，还有别的人吧。”
他知道的。
那时候宋轻绾熬夜为他写秘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进去看她，见她的桌子上凌乱地铺着些纸张，上面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云深。
这是一个令她心心念念、刻骨铭心，稍不留神就落于笔尖的名字。
也是多年来如同魔咒般缠绕在顾折言心头的那个名字。
他曾经无数次被叔伯戳着脑袋教训，“你若是有他那一半的用心，顾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是那个人开创了千香楼，是那个人让顾家成了天下第一的酿酒世家，他在顾家人心中如同神明。
可顾折言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在神明的心中，居然也心心念念着这个人。
顾云深。
“是。”宋轻绾毫不介意地承认了。
顾折言的眉角往下弯曲出一个不安的弧度。“那他也是仙吗？”
“不，他是人。”宋轻绾没给顾折言再问的时间，“我当时就是还不懂这些，即使想到他会老会死，我还是觉得自己非常地喜欢他，觉得什么没有关系。可就是因为这点喜欢，我为了他，逆天改命，犯了天条，被天帝囚于齐云山。只是因为当时动了一下心，就换来三百年齐云山谷中凄苦地等待。在山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告诉自己，我绝对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了，知道吗？”
顾折言凝着眉点了点头，半晌，又笑了起来，“没关系，姐姐可以不喜欢我，姐姐只要让我偷偷地喜欢你就可以了。”
宋轻绾气急败坏起来。“顾折言，你别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没有用的。”
“我喜欢姐姐，我不觉得是浪费。”顾折言脸上扬着他一贯的笑意，那种让人看了就会心软、会着迷的笑意。或许他会骗得这钱塘城中许许多多少女的心，却骗不到宋轻绾的那一颗。
宋轻绾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或许，她只是不忍心拒绝吧。
宋轻绾依旧在酒坊里酿酒。只是她之前在齐云山里闲散惯了，突然前这般起早贪黑的忙，怎么都觉得累。即便是仙人，身体也不是可以用来挥霍的。
可是看着顾家上下那殷切的目光，宋轻绾也不好说什么，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就是无所不能的仙人吧，他们都期盼着她能拯救顾家于水火，让他们重回当年的辉煌。
当人被赋予了太多的期望，他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真的有这个能力。
想到这里，宋轻绾抬手想捋一捋头发，她的手肘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过宋轻绾没在意，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紧接着，她便听到了一声破碎的声响，而后是一阵熟悉的香气。
她知道是酒香，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酿过这么一坛酒。
或者说，就是她酒仙，也酿不出这个味道的酒啊。
“这个坛子，是谁酿的？”宋轻绾喊了一个小厮过来。
他先是摇了摇头，愣了一下才凑近来一看，只一眼，他便很是惊恐的退了开去。“我去喊管家过来确认一下。”他说着便跑开了。
宋轻绾一头雾水，蹲下身去从地上抿了一点酒水在指尖，那芳香浓郁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惊的人心醉。
等她回过神来，管家已经站在了她面前。他挥了挥手让所有的工人离开这个小院子。然后缓缓地蹲下身子来，他的手一点一点地放下去，却没有触摸那些残余的酒水。
管家用一种很哀恸地语气说：“这坛酒已经好几百年了，是云深大人还在的时候，那五坛琼浆玉露中的一坛。”
“什么？”宋轻绾没想到会是这样。
“当年我们用了四坛倒入泉水，让那处泉水成为顾家酿酒的水源。留下了这一坛，作为纪念。”
“对不起我……”
“宋姑娘，”管家打断了她的道歉，“你来顾家也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少爷是怎么对你的，你应该很明白。”
管家的话不必再说了，宋轻绾明白，今日她打碎的是一坛顾家奉若神明的酒，是顾家的回忆和寄托。而顾折言是顾家的未来，是他们的希望。
他们可以不计较她打碎了一壶酒，却不能仍由顾折言把一颗心都系到她身上。
“您是酒仙，您应该有办法的，为什么不肯帮帮我们？”管家道，他看了看宋轻绾，接着道：“您若真的不愿意帮我们，就不要给我们少爷这么多的希望。”
宋轻绾低着头没说话。
管家接着道：“宋姑娘，你走吧。”
“管家！”管家没得到宋轻绾的回复，只听到顾折言怒气冲冲的声音，“你在和姐姐乱说什么？”
“少爷，这一坛……”
顾折言这才看到那一坛碎了一地的酒酿。
“对不起，我不小心。”宋轻绾赶紧道歉。
顾折言脸上的心疼只持续了一秒，他立刻道：“不是你，是我。它本来应该在地窖里的，是我昨儿取出来，想今天那给你品品，说不定能对姐姐酿酒有帮助。”
顾折言笑了笑，“反正终归是要给姐姐的，在姐姐手上碎了也没什么。”
“少爷！”管家被气得面色发红，“这坛可是云深大人留下来的啊，我们整个顾家都指望着它救命的啊！”
“够了！”顾折言打断了他，“几百年了！你们还要靠着顾云深那点老底活着吗！如果我们真的没有能力酿出那样的酒，又为什么要去奢望还能得到那时候的荣耀？”
“少爷，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顾家……”
“出去！”
管家没想到自幼被自己带大的少爷也会对自己如此不敬，他叹了口气，离开了酒坊。
“姐姐，没事。”顾折言回过头，挤出一个迷人的笑意。
“这坛酒，我真的很抱歉，”宋轻绾低着头，“你不必这样帮我，确实是我大意了。”
“是我喊姐姐来的，这个家里，我不帮姐姐，谁帮姐姐呀。”
“折言……”
“真的没关系的。”
“折言，你真的不必对我这么好的，没有用的，我不会帮你。”
“帮我？”听了这话，顾折言显然被吓了一跳。
“不是吗？你对我这么好，真的是因为喜欢我吗？”宋轻绾问，“可是你那天明明不止是来采仙草的吧？”
【伍】
CHAPTER 05
这世上有一个很悲哀的句子，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是说你无论多厉害多聪明，总是有人比你更有能耐。而宋轻绾正是那个天外的仙，顾折言却只是凡尘俗世中一个普通人。他骗得了所有人，就是骗不到宋轻绾。
在祖传秘方的最后一页里，顾家先祖记载了那位帮助过他的酒仙的事情。说他们相识于齐云山谷幽咽泉边，后共同取水酿酒，结为知己。
顾折言就是去齐云山找酒仙的。
他觉得先祖能有的运气，他也会有。
只是他想象里应是个邋遢老头的酒仙，竟然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她于山中救她，随他至钱塘帮他，他又怎么会不对她动情。只是，在这步步为营的算计下，他的真心变得绵薄无力。
他骗宋轻绾来钱塘，千方百计地讨好她，是有目的的。他以为宋轻绾会像那些喜欢他的女孩子一样，被他迷得团团转，对他言听计从。
顾折言叹了口气道：“我也是没办法。虽然家道式微，可顾家依旧是传说中拥有仙露琼浆的第一酿酒世家。前些日子，宫中宸妃薨逝，帝君哀恸之余，下旨顾家酿出‘醉生梦死’。”
宋轻绾蹙了蹙眉，“是那种让人永醉梦乡、深陷回忆的酒吗？”
“是啊，如此，帝君便可在梦中和他的宸妃长相厮守了。”
“真是胡闹。”
“原先钦天监的术士说，若是以宸妃的骨血为酿，可制出酒名“醉梦”，也是同样的功效。可是帝君不同意，下旨要顾家来酿‘醉生梦死’。”顾折言摇了摇头，“可这‘醉生梦死’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即便是秘方里也没有记载具体的做法。他们就请了道士过来，算了半天，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去齐云山取仙草。我便想着，既然去一趟齐云山，干脆就看看能不能遇上传说中的酒仙大人。”
“所以你敢往悬崖上爬，就是料定了我会救你？你就不怕这只是一个前人杜撰的传说？”宋轻绾问。
“怕呀。怎么会不怕死呢。可酿不出‘醉生梦死’，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赌一赌呢。或许，能为我顾家满门赢回一条生路。”
顾家。顾家。
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法，倒真是你们顾家人的做派。
“你顾家满门是命，这泱泱天下就不是命吗？”宋轻绾反问道，“你可知道让一代帝王永醉梦乡，会造成国之大乱，最后闹得生灵涂炭？”
顾折言没说话。他知道，所以他怕轻绾不会随他来，才只说了家道中落请她帮忙。想着等把她骗到千香楼，让她看见自己当年帮过的顾家已经凋零至此，要迎接的不过是满门抄斩的命运，不忍之下，一定会帮他的。
“你会有办法的。”顾折言看着她。
果然，宋轻绾思虑了良久，还是道，“我可以帮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好，你说。”
顾折言一脸欣喜地望着宋轻绾，却听她说：“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来见我。”
顾折言的脸一寸一寸地灰下来，他忽又记起了管家曾经跟他说过，“少爷，您不可能什么都想要。”
他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出口便反驳：“为什么不能，我就是都想要，我也都能得到。”
到了此刻，他才明白，人生最难，莫过于选择。
他以为自己可以得到宋轻绾的心，如此，便能抱得美人归，又可解了顾家的燃眉之急。只是没想到，宋轻绾竟然怎么也不肯承他的情。
【陆】
CHAPTER 06
宋轻绾当初愿意帮顾折言，是因为他拔掉了那株仙草，正好解开了她三百年的封印，还了她自由。
她不过是想报答他，却机缘巧合，又走进了顾家这灰瓦高墙的大门。
宋轻绾原是天上一位不问世事的酒仙，为了提升仙阶，她要助一百个凡人完成心愿。可没想到，这一百个心愿达成，她没能成为上仙，反而遇上了这一生的劫。
那天，最后进入酒仙庙的，是一位千金小姐。她爱上了一个小酒坊的主人顾云深，在宋轻绾面前磕下长头，许下了“但求云深一回顾”的心愿。
于是，宋轻绾便去月老那取了根红线，一头给事主系上。然后钻进了齐云山下的幽咽泉中，在顾云深取水的时候，将另一条系到了他手上。
可等宋轻绾从泉水里探出头来，瞧见顾云深一心一意的模样，瞧见他那如画的眉眼时，一瞬便动了情。
天上那些白衣胜雪、淡薄无情的仙人，又哪里比得上顾云深眼中的认真来得吸引人呢。
宋轻绾放不下心中这丝欢喜，现身在顾云深面前，以自己酒仙的阅历，与他探讨诸般酿酒之法，让顾云深甚为欢喜。
可她却忘了，是她亲手为顾云深系上了姻缘线，是她亲手把他的一颗心捧给了那位千金小姐。顾云深爱上了那个小姐，她的父亲却嫌弃他不过只有一间小酒坊，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顾云深百般努力无果，转而来求宋轻绾。
一百个心愿已成，宋轻绾已经失去了替人完成愿望的权利。可为助顾云深酿出绝世好酒，她偷偷取了天庭的仙露琼浆给他，让他酿出更甚仙露的佳酿，一时名声大起。他开起了千香楼，如愿娶到了佳人。
可宋轻绾却因为私自改变了顾云深平凡的生活，坏了命数，最终被天帝查知，换得锁链穿骨，齐云山三百年的囚禁。
顾云深去齐云山寻她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打入山谷，直到那么一刻，顾云深才明白她为自己付出的一切。他用自己的意念斩断了姻缘线，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宋轻绾在齐云山上通过尘世镜看着顾云深为她的离去而消沉，看着他凄苦终日，看着他少年而亡，却终是无能为力。没有留下的子嗣的顾云深，将千香楼留给了他的弟弟，一代一代，一直传承到了顾折言手上，千香楼，已不再是当日的千香楼了。
纵是再深的爱恨情仇，三百年过去，他已成了一堆枯骨，而她却依旧流离在这人世，去日苦多，来日方长。
而偏巧就是机缘巧合，让顾折言摘去了齐云山巅的封印仙草，让宋轻绾得以再见天日。
很多时候，她看着顾折言，都会想起顾云深，可又觉得，他们实在太不像了。顾云深温文尔雅，少年之姿，而顾折言坠入谷底时那般茫然无措的模样，全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他们是全然不一样的。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自己记挂起顾折言的心，和忆起顾云深时的情绪，会是一样的呢？
【柒】
CHAPTER 07
顾折言当真没出现在宋轻绾的面前，可她无论是在院子里走着，还是去山里寻材料，眼角的余光总是能看到一道人影在身后一闪而过。
她知道那是顾折言。
罢了，她摇摇头，由他去吧，反正酒很快就会酿好，她很快就会离开。
顾折言不会再有任何的可能，让她去付出真心。
宋轻绾当然不会傻到再替顾折言酿一壶‘醉生梦死’，若是改了帝君的命数，怕是五百年也不够她罚的。
好在这世上还有一种酒，名叫‘忘川’，它可以让人忘却内心深处最深的爱恋。帝君忘了宸妃，一切便可重新开始了。
宋轻绾知道配方和技法，只是花些时日找些原料就可以。只是这些日子正值盛夏，她每每去山上找寻，都觉得有些头晕。
而且，三百年没有出山，她寻物的本事已不如当年，总是要在山里耽搁很久。那日过了正午，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宋轻绾沿着山路，正要回去，一个不留神就被绊了一脚。
她头昏脑涨的，伸手一抓，也没能抓到路边的树枝，眼看着就要摔下山坡去，好在被跟在身后的顾折言一把拉住。
可山路狭隘，顾折言这一拉，没能把宋轻绾拉上来，反而和她一起滚了下去。
宋轻绾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忽然就记得三百年前，天帝对她说，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赐你忘川仙草一枚，你是愿意以它为引，自己酿出一壶‘忘川’饮下，还是要孤以此为封印，将你永囚谷底？
那时候，她说她不愿意忘。
她要她要一辈子记得云深，记得他深情的眉眼，即使那深情不是为她。
云深。顾云深。
世事总是这般的巧，她最后还是要取了齐云山巅那枚仙草为引，为顾家酿出一壶‘忘川’。
顾家的，顾折言。
等这一阵天旋地转过去，宋轻绾便发现顾折言正紧紧地抱着他，而他们已经摔到了山坡的下面。
“折言？”
“啊？”顾折言马上松开了手，却立刻捂住了眼睛，“我没看见轻绾姐姐，我……”
“噗，”见到他满脑袋树叶的样子，宋轻绾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傻呀，我是仙女，我又不会死，我救我做什么？”
“我……”顾折言努了努嘴，“我没想那么多。”
“摔到了吗？”宋轻绾抬手替他把树叶摘掉，手指在他的脸颊上停了一下，那么好看的脸，却划上了树枝的印子。
“我没事。”
宋轻绾这次发现自己的动作，“好了，回去吧。”她站了起来，“东西都找全了，回去就可以酿‘忘川’了。”
“已经好了吗？”顾折言愣愣地坐在地上，没起来。
“对啊。你不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啦。”顾折言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宋轻绾，“谢谢仙女姐姐。”
【捌】
CHAPTER 08
宋轻绾很快地酿好了‘忘川’，已经封入了酒窖，过些日子就可以开封。
顾家大宅里，顾折言却还是一脸忧思。
“少爷，”管家又唤了一声，苦口婆心地地劝了起来，“如今那敬亭绿雪的量已经够了，只要再下一味蜜糖，那宋仙子的法力就会被封印。如今‘忘川’也已酿好，是时候动手了。”
“怎么还提这事，她不是已经为我们找到了应付帝君的办法吗？”
“帝君是应付过去了，可我们又不能把这‘忘川’，当作‘醉生梦死’去卖，千香楼还是入不敷出啊。”
顾折言紧皱着眉头，“‘忘川’也是传世之酒，怎么不能？”
“即便是传说古酒，可若不是苦到极致，这世上谁愿意把最爱的人忘了呢。”
见顾折言不说话，管家接着道：“少爷莫不是心软了？可不要忘了，只要取了那酒仙骨血，就能酿出绝世骨酒‘醉梦仙霖’。只要在普通的白酒中加入一滴‘醉梦仙霖’，那便是极佳的味道，如此，千香楼才有希望。”
“当初是为了顾家上下的性命，我才答应你们进山的，如今顾家已无忧，你竟然还要为了一个千香楼去害恩人的性命？”
听着少爷厉声的问话，管家却忽然轻轻一笑，“少爷，你不会是看上这位宋仙子了吧？”
顾折言被他说中了心事，更是恼怒，“你给我出去，我才是顾家的家主，宋仙子的事情，”我自有打算。”
可顾折言的话刚说完，颈后就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棍。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人灌了一口酒。
那味道那么苦，真是糟透了。
顾折言真的不来了。
宋轻绾酿好了酒，一个人没事在屋子写写画画。
云深，折言。
她一笔抹掉了“云深”两个字。
这时候，门却忽然被打开了。
“怎么不敲门？”
“哦，我走太急了。”顾折言笑笑，“给你带了盒蜜糖过来。”
“蜜糖？”宋轻绾看了一眼，又抬起头盯着顾折言。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顾折言忽闪着他天真无害的大眼睛。
过了好一会，宋轻绾才下定决心似的问了起来，“下大雨那天，你到底去哪里了？”
“什么？”顾折言一脸不明白。
“你去了白云观对吗？”
“……”
“是那里的术士告诉你蜜糖解酒，给我吃了我就会法力尽失。对吧？”
“我没有，我不知道，”顾折言连连摇头，“我以为你喜欢吃甜的。”
“甜的东西那么多，比蜜糖精致的点心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是它？”
“你是嫌弃它丑吗？”顾折言笑了起来，“我刚看到合欢买了回来，就正好拿了些给你。”
“合欢？”宋轻绾随着顾折言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意那么冷，在这初秋的季节里，沁的顾折言身上一阵寒意。
“你可真爱拿合欢做挡箭牌啊，”宋轻绾嘴角的冷意渐渐入了眼角眉梢，“你一直都在跟踪我，对吧？”
“姐姐……”顾折言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傻傻地看着宋轻绾。
“平日里是你自己，下雨那天你要出去，而且要很久才能回来，你就跟合欢说是要去定缎子，让她到酒窖外头盯着我，你告诉她一切都是因为你喜欢我。你以为天衣无缝，可合欢为了帮你，偏偏把送伞这事说到了你的头上。可若这话是你说的，你怎么会自己不记得带一把？”
“这不过是合欢自己胡诌……”
“是吗，可那日的雨明明早就起了。合欢不敢说是你让她等着的，就随口诌了句雨刚起。就是这句话，才让我察觉出了不对劲。”
宋轻绾顿了一下，“你从白云观出来，想着没法跟我交待去处，就在路上顺路买了椰子盏，对不对？若雨是刚起的，你又何必再从绸缎庄出来，淋着雨绕那么远的路过去买包椰子盏？”
顾折言没了言语。
因为他确实骗了她，他去了白云观，为了免得宋轻绾疑心，才买了椰子盏。
她看得这么明白，却什么都没说。
“我一直以为是我多虑了，以为你就是会淋着雨跑过去替我买椰子盏。”她以为她没有牵错姻缘线，没有逆天改命，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就是想着你爱吃……”
“我爱？顾折言，你要算计我就罢了，又何必口口声声说那都是喜欢我？”
顾折言知道，宋轻绾不会再原谅他了。
她不会管顾折言究竟是为了才这么做，她已经被顾云深误过一次了，她不会再给自己再错一次的机会。
在她眼里，任何的辩解都是只是骗局而已。
“你若不信，便也算了。”顾折言低下头，走了出去。
自此之后，他是真的再没来找过宋轻绾。
【玖】
CHAPTER 09
原本，酿好了忘川，宋轻绾在顾宅也就没了什么事。她原以为顾折言是为了醉生梦死那款酒，才百般算计，她以为除去那些，他们之间是真的有感情的，也就没有多问。
可如今忘川已成，他却依旧拿着蜜糖来找她，想要散了她的功力，想要……
她宋轻绾和顾家大概真的没有缘分吧。
宋轻绾叹了口气，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顾家。
她一路走到大门，都无人阻拦，想来，她这位只是酿出了‘忘川’的酒仙实在让众人失望不已吧。
宋轻绾自嘲地笑了笑，正打算离开，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姐姐，你真的要走吗？你真的要离开折言吗？”
宋轻绾回过头，见着了顾折言略显苍白的眉眼，他似乎颇为疲累，整个人一副倦态无力的感觉。
“你要我帮忙的事我已经完成了，至于旁的，你也不要再想了。折言，人皆有命数，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日头正好到了最盛的时候，明明已经入了秋，可宋轻绾却觉得这烈日比夏日更甚，晃得她一阵头晕。
其实，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许多天了。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顾折言微微歪了下脑袋，“我只是想问问轻绾姐姐，这么久了，你就没有一分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有什么用。
见宋轻绾没说话，顾云深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姐姐果然还是喜欢我的。知道这个，我就足够了。府里没有好酒招待，我再为姐姐泡一壶敬亭绿雪，临别之际，以茶代酒。”
顾折言说完，便径自向茶室走去，宋轻绾无奈，只好跟了他过去。
待顾折言一壶滚烫的清水落下，紫砂壶中的绿叶翻腾，叶尖的白雪纷落，宋轻绾忽然就怔住了。
她明白了。
明白了她为什么时常感到晕眩无力，感到自己像一个全无法力的凡人。
“是符水吧？”宋轻绾看向顾折言，“在这钱塘城里，你不请我喝龙井，偏偏拿了敬亭绿雪过来，就是看中它的白毫是不是？你把术士给你的符粉直接洒在茶叶罐头里面，泡的时候符粉和白毫相差无几，顾折言，”宋轻绾悲哀地摇了摇头，“你真是好深的心计啊。”
顾折言正沏着茶的手一下便停了，这惊慌失措的样子倒真不像是个颇具心计的人。
“你都没有想过越是如此，越是会让我发现吗？”看着他的表情，宋轻绾一脸悲哀，“还是说，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样蠢得可以，所以你都从未设想过被我发现后的辩解？”
“是啊。”顾折言应了一声。
他后头应是还有话，却被宋轻绾一口堵了回去。明明是怒了起来的一时气话，却正巧说到了宋轻绾那伤透了的心上。
“总算是承认了。只可惜你筹谋的再万全，也总有破绽的地方，事已至此，我也不想来指责你什么，我们就此别过，就当没有认识过吧。”
【拾】
CHAPTER 10
是失望。明明白白地写在宋轻绾的脸上。
顾折言忽然就松了一口气，罢了，再解释下去她只会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巧言善变之徒，说的越多，反而越是将往日的情分涂抹的一干二净。
就这样算了，她也不过是失望罢了，不过是以为自己想散了她的法力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罢了，无论是因为喜欢还是利用，这都是一个深情的理由。
比起他心里真正想过的那个，不知要好上多少。
顾折言松了手，由着宋轻绾起身离开。
她站起来的时候，白色的裙角抚过桌面，轻柔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身上却随着起身的动作隐隐透出一股酒色的香气，那气味醇香而不浓烈，混杂着茶室里敬亭绿雪的清香，令人着迷。
顾折言望着宋轻绾离去的背影，她轻缓的步伐，美好的如同顾折言在齐云山上初见她时的模样。
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他那时候一念心动，满心欢喜地带着仙女姐姐来了钱塘，以为他的欢喜会成真，以为顾家会度过劫难、重获新生，以为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好。
没想到最后，落得这么个人去茶凉的境地。
除了应付过去了帝君，他其他的目的，似乎都没有达成。
顾折言望着半开的门框，皱起了眉。
从钱塘城去齐云山，路途遥远，既得了顾折言的许可，管家自然要为宋轻绾准备马车、行装，甚至亲自驾车送她回去。
起先说了好些感谢的话，见宋轻绾疲于应付，管家也就不再多言。可似乎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过了会，便又问了起来，“姑娘怎么就这么回去了呢？”
“折言让我帮的忙我已经帮了，自然是要回去的。”
“唉，我们顾家的情形，姑娘也是看到的，就算是应付过去帝君那边，千香楼也已经……”
“嗯。”宋轻绾先是点了点头，接着道，“可你也看到了，类似‘忘川’的绝世佳酿，材料都极为珍贵，工艺也极其繁复，我虽是酒仙，却也没有能力大批量地为千香楼酿酒。如何妥善地经营千香楼，这本就是你们自己的事。”
“是。”管家低头应了，“本是不该叨唠姑娘的，只是顾家家传，三百年前，有酒仙取琼浆玉露洒于幽咽泉中，顾家人取泉水酿酒，遂成佳酿。如此，我们便想着，姑娘是否也可参照此法，再助顾家一次？”
“你们？折言就是一直生着这个念头？”宋轻绾摇了摇头，“我已被贬至齐云山，于琼浆玉露，终归是无缘了。况且，若是千香楼命里注定衰败……”
“我们少爷可不相信命数。”管家笑了笑，“三百年前都没有千香楼，顾云深的命里不也没有大富大贵吗，可他不是照样得到了。”
“那是他运气好，遇上人愿意为他傻的人。可这世上只会有一个顾云深，因为我不会再傻第二次。”
“欸。”提到了宋轻绾的伤心事，管家似乎很不好意思，犹犹豫豫地才道，“姑娘为顾家做的牺牲，我们顾家这些年，一直是铭记在心的。只是我们听闻，据说只要一滴酒仙之血为引，就可以酿出传世之酒——醉梦仙霖。”
宋轻绾的脸色，一瞬由倦意变成了惊讶，而后是震惊与绝望。那悲戚就写在她脸上，全无遮掩。
“听闻？顾折言是这么告诉你的？”
“是啊。”管家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他又是从何得知‘醉梦仙霖’的方子？”
“呃”，管家略一思索，“似乎是白云观里有一本名为《仙骨》的古籍，上头记载着仙人骨血的神奇功效，在酒酿的那一目，便是写的‘醉梦仙霖’的做法。”
可既然是传世名酒，又怎么会是一滴血就够的。
“回去。”宋轻绾冷着脸。
“什么？”
“回顾家去。”
【拾壹】
CHAPTER 11
“顾折言！”
宋轻绾踢开房门的时候，顾折言正在摆弄她留下来的东西。
“哟，是姐姐回来了啊。”顾折言笑着抬起头。
“怎么？还没拿到‘醉梦仙霖’，你舍得让我走？”
顾折言的笑意一瞬凝固了，有些委屈地道，“姐姐知道了。”
“我说怎么敢劳动管家亲自送我，去齐云山的路上，你就打算对我动手，是吗？”宋轻绾不知吃哪里取来一把长剑，直指顾折言。
从一开始遇见，他就算计好了一切，先用敬亭绿雪和符水，日积月累削弱她的法力，再去频繁的甜食，最后是一块致命的蜜糖。让她再无施展仙力的机会，只能仍由他摆布。
到头来，，你的真心都是假意，我的假意却全成了真情。
宋轻绾悲哀地看着他，“我帮了你这么多，你居然还要抽我的血、拆我的骨去酿你的酒？！”
“帮我？我给了你多少时间、多少机会让你帮我振兴顾家？可你做不到！既然你做不到，那么就由我，由我来酿出‘醉梦仙霖’，也算是圆了你拯救顾家的愿望！”
顾折言这咄咄逼人的模样，和之前的他判若两人。他之前演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啊。
“我的愿望？说的倒真是好听。”宋轻绾的脑袋又开始晕了起来，她指着顾折言的长剑也因此没了气力，变得摇摇欲坠。
“难道不是吗？”顾云深站了起来，一把抢过宋轻绾手上那碍事的剑，“你肯出山帮我，不都是为了顾云深吗？三百年了，你还是不能忘记他！我对你那么好，你还是不能忘记他！”
原来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想我的。
可宋轻绾再没机会说话了。
顾云深手里的剑，插进了她的胸膛。
他似乎并未料到自己这个冲动的动作，不过也只是分毫的愣神，接着便冷冷地道，“我也没说错，若说引子，确实只需要一滴血，只不过，是一滴心头血。”
宋轻绾迷迷糊糊地望着面前的人，“折言，你真的是折言吗？”
“如果我说不是，你是不是会好受一点？”他问着，忽然又一笑，那眉眼真是好看极了，“可惜了，我就是顾折言。是你后悔遇见的顾折言。”
酒仙和她说过许多次，说绝对不要爱上一个人，她说那会让人失了心智，走入万劫不复。这句话时时刻刻萦绕在她耳边，可最终的最后，可三百年寂寂的时光，还是被那一声“仙女姐姐”豁然惊醒。
宋轻绾想，那大抵就是酒仙姐姐说的，人世间最繁华的风景吧。
【拾贰】
CHAPTER 12
顿时，香气四溢。
是酒香。
正是宋轻绾身上缭绕不去的酒香，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她长年酿酒而沾染。而是她宋轻绾，便是以酒仙仙根为骨，以琼浆玉露为血，塑身而成。
她不是三百年的那位酒仙。
三百年前的酒仙被玄铁链锁骨，困于齐云山。不忍看顾家败落，便重塑了一位女子，分她部分神识，让她随顾折言离山。
她在为她塑身之时，心心念念的那个名字，那段记忆，也被宋轻绾牢牢地印在了脑海里。
因此，她没有酒仙当年的仙术，很难酿出绝世好酒。
只是，她和酒仙一样，为顾家，为一瞬的心动，付出了所有。
剔骨为酿，滴血融酒。
这才是‘醉梦仙霖’真正的做法。
几个月后，顾折言真的酿出了‘醉梦仙霖’，酒香延绵十里，闻香而来的人踏破了千香楼的门槛，却没有一人尝到这旷世名酒。
顾折言傻傻地坐在酒窖里头，他只是尝了一口酒，便仿若置身于齐云山的层翠之中。
再一口，便看到了齐云山巅的仙草。
下一口，他便看到了宋轻绾。
他忘了。
他们喂他喝的，是‘忘川’。
‘忘川’这个酒的好处，就在于人不会忘了发生过的事情，只会忘掉自己心里最浓烈的感情。
一开始，他确实存了要杀酒仙酿‘醉梦仙霖’的念头，因此才去了齐云山。只是在见到宋轻绾之后，他便像酒仙当年遇见顾云深那般，一见倾心了。
可是全族的人都看着他，都指望他酿出‘醉梦仙霖’来挽救家族的衰败，来维系他们的生活。
他没有办法。即使早就把术士给他的符水扔了，他依旧每日煮敬亭绿雪给宋轻绾，在所有人面前装出一副已经下了药的模样。
只是他没有想到，管家知道他一向心软，怕是恨不下心，早就将符纸碎了，和在了茶叶里头。顾折言在不知不觉的时候，竟然真的让宋轻绾喝下了符水。
而宋轻绾时常感到的头晕，便成了她怀疑顾折言的最好证据。
可顾折言却是浑然不知的。
他为了瞒过众人，还是得去白云观，假意询问。却又担心宋轻绾疑心自己，才命合欢前去，自己又买了椰子盏回去。
可是这筹谋越过，破绽便是越多。
再是用心良苦，终究是让轻绾发现了一切。
他的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四处周旋，遇上了宋轻绾的聪慧，以及因为前事造就的敏感与孤意。
便由一桩两情相悦的情事，成了一个死局。
他被灌下‘忘川’后，正巧是宋轻绾开始怀疑他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混沌的顾折言，面对着宋轻绾的咄咄逼问，被她引导的，更是以为自己做那么多本意就是要害她。
可他心里到底是有着宋轻绾。那喜欢的情感和‘忘川’的药性一起，让他变得更加混沌忙乱。
他试图好好解释，用心挽回。可宋轻绾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真相，逼得顾折言无话可说。
直到宋轻绾转身离去，那个背影让顾折言想起了他们的初见，想起了他最初的目的。
他忘记了自己对宋轻绾所有的钟情，只记得族人们逼自己千方百计地取她的骨血，酿一坛‘醉梦仙霖’。
他忘了自己的反对，忘了自己是如何艰难在他们之间周旋，为了让长辈安心而去了白云观，扔掉了符药泡了普通的茶给轻绾，怕她误会才冒雨去买椰子盏让合欢拖住他。
可他已经忘了自己这么做的本意了。只记得他的酒，他的杀。
他终还是没能敌过天意，如顾云深负了酒仙一般，负了宋轻绾。
甚至，让她带着对自己的恨离开。
最后的时候，她一定特别失望，特别后悔，特别恨他。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术士说，以宸妃的骨血为酒‘醉梦’，就可以让帝君真切地忆及宸妃。而‘醉梦仙霖’虽是比此更为绝佳的酒酿，却也有着一样的功效。
他喝下一口酒，就是喝下一口她的骨血，就会记起了一分和她的往事。
真真切切，身临其境。
他甚至能看到她脑海里三百年前的那些记忆，在被天帝打落齐云山时，她望着面前一望无垠的天际，对他说“我恨”。
恨天意弄人，恨她自己亲手牵的姻缘线，恨自己没能狠心把顾云深抢过来。可这一次，再没了这些旁的，顾折言知道，她就是恨自己。
恨自己居然狠心到能够将她剔骨为酒。
管家走进酒窖，看见靠在墙角的少爷，不由地叹了口气。“您这又是何必呢。”
顾折言没有搭理他。
“不然，您把这个喝了吧。”管家递过一个小杯子，“都忘了，也就好了。”
“你不是说过，若不是苦到极致，这世上谁愿意把最爱的人忘了。”
“您如今这样，还不算苦吗？”
“比起她受的，不过是万分之一罢了。我会一直记得她的，这都是我们顾家欠她的。”
他从一开始就舍不得轻绾。就已经在宋轻绾和他的家族之间做出了抉择。
他怎么也舍不得她。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但凡他心里曾经对她有过一丝利用的念头，这念头就会被人那去放大，让他忘了自己怯生生的喜欢，只记得自己最开始的算计。
最后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事到如今，他又怎么还愿意忘记她。
他再也、再也不要忘记她了。
更新时间: 2021-05-06 1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