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地做个丑男子

发布时间: 2021-03-09 20:03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安静地做个丑男子

文/张躲躲

安桌酒德好。喝多了既不会愤青一样指责各种不公平,也不会像诗人一样倾诉悲悯与哀愁。他喝了大酒之后,永远是安安静静往桌子底下一钻,不出三秒钟就跌进一枕黑甜。他睡得香,别人再怎么猜拳行令、畅聊理想、抨击现实都不会打搅他,直到大家埋单完毕说要走了,他才会睁开惺忪睡眼美美地说一句“真是一个好觉”,然后直奔寝室,接茬儿睡。据说他的独门技能是“醉蹄”,就是酒后脚丫子格外臭。有一次大醉而归,被室友扛回寝室,半夜醒来发现脚底下有只死老鼠——是被他的脚丫子熏死的。

我读大一时他已经读大四,辈分上他算是我师兄,却喜欢跟我们这些一年级菜鸟一起混吃混喝。饭局散了不掏钱,算菜鸟孝敬师兄的。

“安桌就知道蹭我们酒喝,真会省钱。”某男生说。某女生接话:“他那么丑,又那么抠门,难怪找不到女朋友。”这话刻薄,却也是实情。安桌老家在西南地区的大山里,有人调侃,说他寒假不回家是因为大雪封山回不去,暑假早早来学校是害怕大雪封山出不来。自然条件之恶劣可见一斑。至于经济条件,又是我们的想象力难以企及的。他申请了四年的助学贷款,大学四年没添过新衣。他成绩倒是不赖,校级奖学金和学院的专项奖学金,他每年都拿最多的那一等,可是从来没有请同学、朋友喝过酒、撸过串。

就因为这样,安桌单恋女神师姐的消息炸开之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惊了。

女神师姐在我们新生中是个传说,学校大型文娱活动时有她,校广播站里有她,地方电视台的娱乐节目中有她,但是我们很少有机会在校园里遇到她。她太忙了,又太美,我们都相信那么美得成仙的人就应该跟我们凡人拉开距离。可她偏不。她有一段最平凡的恋爱。她和又高又帅的男友青梅竹马,读同一所小学、中学、大学。偶尔出现在校园里,她必定是坐在男朋友自行车的横梁上,一边跟男朋友说笑,一边挥手冲路边的熟人打招呼。直到很多年后,我对这位师姐的印象,都定格在那一幕。

又丑又抠门的安桌单恋师姐,无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现实佐证。这个只有开头没有结局的故事如果一直延续到毕业,自然就在大学芸芸众生的平淡历史中化成最简单的浪花,被人忽略。然而,就像某些人祈祷的那样,历史偶然会出现奇迹。

女神师姐跟男友闹翻,最失意的时候,递上纸巾擦拭眼泪的是安桌。

故事的版本参差不齐,稍加整理,线索大致是这样的。女神师姐到当时正火的一部方言剧中跑了一次龙套,被经纪公司相中,想签约做公司旗下的女艺人。其实有这样的伯乐相中千里马我们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一向支持师姐发展事业的男友在关键时刻投了否决票。他说:“你娱乐圈事业的开始,就是我们关系的结束。”

男友的态度很明朗,大学里面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权当是丰富经历的实践,到电视台客串主持人或者在电视剧中跑龙套都是OK的。可是毕业之后签约公司做女演员,那关系到以后的职业生涯走向,那意味着她要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去打拼,所有的前途都是未知数。他不愿意她舍弃现在的安稳去博那未定的输赢。师姐的男友是体育系的,当时已经签了市里一所重点高中当老师;而师姐的家人已经帮她联系了非常不错的国企内部行政工作,不需任何拼搏、劳碌就可享受安逸的生活。家长的意见不消说,一边倒地偏向男友。四面楚歌的师姐第一次参加我们在夜市大排档的聚会,喝了半瓶啤酒就开始掉眼泪。

“我不是非要做演员不可。我是难过,他竟然拿分手要挟我。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竟然拿分手要挟我!”

那一刻,安桌左手一瓶“大理”啤酒,右手一串烤韭菜,嘴角挂着油亮的辣椒油,正吃得不亦乐乎。看到美人垂泪,顿时两手同时松开,然后双手献上店里免费的纸巾。

后来很多男生愤愤不平:“偏偏让这个抠门男捡了漏,一打劣质纸巾都能抱得美人归!”

骁勇的安桌把仙女从天上拖到了人间。那段日子,我们经常能在校园外的小吃街上看到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每个大学校园外面都有那样一条街,迂回悠长,开满小吃店和服装饰品店,飘洒情侣的欢笑和眼泪。我曾经以为这样烟火气的地段是不属于师姐的,可师姐偏偏就和安桌频繁流连在那条街上。师姐肤色白,喜欢穿亮色的长裙,人又纤细高挑;安桌又黑又矮,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分不清是黑色还是棕色的长袖T恤。两个人走在一起像一幅恶搞的抽象画,就像画家故意在嘲讽社会的贫富差距,那样子赚足了回头率。

可就是这样的一幅画,在我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雨天,他俩走在我的前面,师姐穿了鹅黄色的裙子,外面罩着一件透明雨衣。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看上去特别开心,两只手不停比比划划,笑得像个快乐的小孩子。而安桌,依旧穿着那件分不清颜色的T恤,撑着一把伞骨断了一根的歪脖伞走在她身边,笑得露出了黄牙。后来师姐不再说话,安静地走路。安桌的手向前伸出了一点点,像是要牵她的手。然而那只手终究改变了方向,落在了她的雨衣上面,掸落了一串水珠。

师姐的男友找安桌单挑那天,很多人都去围观了。那会儿学校的宿舍楼分新旧两个区,新宿舍四人一间,老宿舍八人一间,人数多一倍。安桌就住在老宿舍最外面挨着马路的那栋楼的二层。师姐的男友被“夺妻之恨”冲昏了头,连日来不断有人说师姐和安桌的种种绯闻,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扯着脖子在安桌的窗户底下喊:“你给我下来!”

室友劝安桌别下楼,别惹事。安桌说:“敢作敢当。”矮小形象空前高大。

“你就是个垫背的,知道吗?你还美呢,知道她为什么成天拉你逛街吗?她那是装样子给我看呢,故意气我呢!”男友指着安桌的鼻子骂,“你要是有点儿自知之明就应该早点儿滚蛋,临毕业了别让自己的老脸没地儿搁!”

安桌并不示弱,个子虽矮但是也指着男友的鼻子骂回去:“当垫背的我也乐意!反正照毕业照的时候亲她的是我,不是你!”

这句话一出,师姐男友的铁拳端端正正砸到了安桌那原本就不高的鼻梁上。

那会儿临近毕业,校园保卫科的警惕性尤其高。这边刚刚有打架的苗头,他们就风驰电掣地赶到。虽然两个人打架的时间不长,但是由于身高相差悬殊,而且师姐男友先下手为强,安桌还是被打得鼻子流血、嘴角爆裂,吐出来的唾沫都是血。

被保安拉开的时候,师姐的男友还不依不饶:“小子,你等着,这毕业证你甭想拿到!”

安桌不示弱,被保安拉着还想往前蹿,嘴里嚷嚷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种你再来,我看你狂到什么时候!”

安桌的室友都跑去保卫科为安桌作证,还找了系主任去求情,总算是没有在毕业前背上处分。从保卫科出来的时候,安桌破天荒地说:“走,我请大家吃烧烤!”大伙儿哪有那个心思,推说要回寝室打游戏。安桌小眼睛一瞪,问:“怎么,瞧不起我?”

结果那天晚上去了一大帮人,有安桌的同学、室友,也有我们一年级的菜鸟。安桌掏出钱包来往桌子上一拍,说:“大伙想吃什么随便点,不要客气。”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战战兢兢,总觉得安桌破釜沉舟,有点儿“断头饭”的意思。后来还是安桌自己大包大揽点了一大桌子吃食,先开了瓶啤酒说:“我知道你们背后都觉得我傻,被人当猴耍了。但是我高兴。女神谁不喜欢啊,我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还不行吗?至少多少年之后哥们儿回忆起来,曾经跟梦中女神肩并肩在校园里走过,在她哭的时候给过肩膀,下雨的时候给她撑过伞,在她需要支持的时候说过大气的话,哥们儿值了!”然后大伙儿豪气地碰杯,都为安桌叫好。

那天安桌格外话多,像是把积攒了四年的话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然后我们知道了,他们村子里就只有他这样一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知道了他来上学的路费是家里东拼西凑凑来的。安桌上学期间做两份家教,还要时不时穿着厚重的卡通外套去街上发广告传单挣外快。所有这些钱,包括他用功读书拿到的奖学金,他都原封不动寄给老家的妹妹读书。“我不奢望妹妹出来念书,挣大钱什么的,就是希望她能有跟我一样的机会出来看看更美好的世界,不让山里的贫瘠给拴住了。”

“我知道我很丑,也很穷,总占大家的便宜。今天在这儿一并跟大家道歉。马上就毕业了,我回老家县城去教书。我挺知足,能够赚钱养家了,还求什么呢?以后大家来找我玩,路是远点儿,但不至于大雪封山。那里,车也慢,人也慢,时间也慢,景色好得很,四季如春!”烧烤店里昏黄的灯光下,微醺的安桌倒像个浪漫的诗人。

失恋的痛楚加上毕业前的离殇总让人提不起精神来,烤串似乎没那么香了。后来忘了是谁为了活跃气氛,逗乐说:“安桌,你也值了,我们平时只能仰望女神,好歹你跟人家手拉手谈了几天恋爱,够你回味半辈子啦!”睡前故事

安桌擎着酒杯闭着眼睛说:“不不不,是一辈子。那种想牵手又舍不得的感觉,可以回味一辈子。”

安桌离校那天,我们很多人去送了。因为就像以前的毕业生讲的,有机会送行就要去送,因为很可能站台一别,有些人这辈子就见不到了。这话不假,有位跟安桌同班的师兄,毕业两年后就遇到了交通意外,死于婚礼前一周。我们听到消息之后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因为两年前他还笑着对我们讲学院里“四大名捕”的传奇,他离校的时候还说用不了多久就请我们喝喜酒。当然,这是题外话。

为安桌送行的人群中,有女神师姐。她终究听从了男朋友的意愿,去大国企做白领,放弃了明星梦。她的出现让所有送行的人都自动闪开一条路,因为“单挑”事件之后她一直没有见过安桌,连一句道歉或者安慰都没有。但是安桌不介意,见到她只是笑,笑得一张丑脸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都冒出了油光。他说:“你来送我啊,太好了,我的大学时光圆满了。”

那时我们才知道,师姐穿的那条黄裙子,是安桌送的,学校街边小店里淘的,大概也是师姐所有衣服里面最便宜的一件。但那是安桌送给女生的唯一一件礼物。那一刻我们也善意地揣测,师姐并非完全没有被安桌的盛情打动,毕竟他们并肩走在一起时,她脸上的笑容绝非伪装,而安桌的离开时间也是她特意找人打探得来的。

师姐说:“所有追求我的人当中,你是最帅的!谢谢你!”

安桌大笑说:“就不要这么安慰我了吧,照照镜子我就知道你在撒谎!你倒不如直接说,安桌你太丑、太穷了,但是你是大好人我会永远记得你!”

师姐被他逗笑:“对,我真的会永远记得你!”然后师姐上前一步,轻轻抱了他一下。我们分明看见,安桌两只手无所适从地抖了抖,想回抱师姐,但终究忍住了。

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安桌,再没见过他那么丑的人,也再没见过他那样勇敢又豁达的人。这世界上多的是无法逆袭的屌丝和永远追不到的女神,童话从来不骗人,它只是很少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前些天有大学同学建了微信群,听人说安桌一切安好,在小县城的学校里成就非凡,还娶了个漂亮的姑娘,儿子已经上小学了。然后有人在群里说:“这不是挺圆满吗?”此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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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3-21 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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