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烟罗
那长亭初见,到妆阁相伴,到红纱帐暖,到夫暖妇贤,到天人永隔……他们的故事,握在自己的指尖,轻轻地走完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那是为他饯行的一刻,有娇妻相送,有挚友相贺,还带来唱着清丽吴歌的沈九娘。
初见一面,他是上京应试的青年才俊,她是朋友请来为他献歌一壮行色的青楼花魁。
那时世人皆羡他才名动天下,他亦以为此行之后必风光万丈。
然而长亭别后,再归乡已是两年后。
殿试惊才绝艳,却卷入百口难辩的冤狱,待到一切清白,当年恃才狂傲的江南才子只剩下掸不去的浮尘,甩不掉的意兴阑珊。
依然是杨柳依依,燕子啾啾,清澈流水去又复来,然而人心怎样回暖?
他回到家中,当年将他依依送别期望殷切的娇妻已留下书信离去,空留一室凄凉。
“若待夫妻重相聚,除非金榜题名时。”如果不能继续走风光无限的路,我只能舍你而去了,夫君。她说得那般自然,美丽的花儿怎能耐受寒冬之雪,他懂。
然而从云端跌落红尘,他也会疼。
于是醉生梦死,于是穷困潦倒,他欲掩埋自己,世人讥讽的目光亦掩埋了他。
只有沈九娘来了。
那屋檐低垂,倦鸟儿归巢,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她守在他身边唱着吴歌。
最落魄时无米下锅,她细心地准备好接济的金钱放在他枕下。
也有清醒时,他想要重新作画,抬眼处四壁清凉,她将自己的妆阁收拾得整洁干净,挑亮灯火,让他安心创作,她在一旁静静地洗砚、调色、铺纸。
这一过,又是许久。
身边多少人劝他振作,劝他再娶,他一直摇头,忽一日抬眼看她,认真相问,愿意一起过一辈子吗?
她受到惊吓,复而落泪。她再痴情美丽,也终究只是一个青楼女子,而他再落魄不堪,也是名门之后,才惊天下的唐解元。她知道有她守在他身边,他已遭受多少冷眼,就连他的胞弟也与他断绝了来往。
然而她没有矫情,没有推拒,她知道,这是她想要的人,他来了,她不放手。
她说:“承君不弃。”
不弃,不弃。
是他不弃她,还是她不弃他?蒙昧的世人又哪里解说得清。
他们用她的全部积蓄买下了一处旧宅,重新修缮,小桥流水,亭台人家,隐居一隅,他为此取名桃花庵。
那就是后来流传千世的“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的所在。
然后她洗净铅华,为他洗衣生女。而他重新开始作画卖钱,撑起家业。
他们大概是过了一段平和温暖琐碎明亮的日子的,后世流传下来的他的诗他的画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
美丽的,温婉的,娴静的,灵动的,在他身边的。
然而佳人命薄,三十八岁那年,她一病不起,万般不舍,终是撒手而去。
她临终含泪为他留下的话依然是那句:“这一生,承君不弃……”
她走后两年,他皈依佛门,号六如居士,一生再未另娶。
那长亭初见,到妆阁相伴,到红纱帐暖,到夫暖妇贤,到天人永隔……他们的故事,握在自己的指尖,轻轻地走完了。
她只是一个卑微女子,然而她的爱,清楚明白,从一开始,到走完短短一生,她都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那些流言也好,白眼也罢,甚至于后世因他的绝艳惊才为他编出无数的故事,故事里鲜有沈九娘,却有一个情动天下的不曾存在过的秋香……这一切,于她,都不重要了。
她要他,认定他,一生给他,成全他,也成全了她。
而他,这千年后仍被无数女子倾慕幻想着的净慧男子,心里应该如明镜一般,读懂了她皮相下的坚贞奇艳孤决的美吧?
他用他的诗他的画他的后半生独自怀念,写完了这个故事。
这世间,有人不信,便有人不弃。
梅和山茶,都是在那极寒之天怒放的一抹艳红,在告别天地,松开手掌的一瞬,她们都证明了自己的主张。
更新时间: 2021-03-25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