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华(来自鹿小姐)
1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来势汹汹,从早上一直下到天黑,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染白。
一辆白色牧马人越野车稳稳当当地停在杂货铺前面的空地上,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少女从车里钻出来。她撑起一把复古的红色油纸伞,迈着急促的步伐,走向了杂货铺。
“请问有人在吗?”少女合上油纸伞,冲里面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充满活力,沉寂安静的杂货铺因为少女的到来,好似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
君生从柜台里走出来,“有的,是来买东西的吗?”
少女用好奇的目光将小小的杂货铺打量了一番,对着君生竖起食指摇了摇,“不是的,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君生问。
“你们店的老板娘。”少女将油纸伞往柜台上一放,“我是墨璃,墨子的墨,琉璃的璃。”
君生的视线落在那把油纸伞上,“老板娘出门了。”
“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墨璃问道。
君生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我改天再来。”
雪继续下着,杂货铺里十分安静,静到可以听见雪落的声音。
那个满头华发、抱着一盆昙花的老人,就是踏着落雪,在时针快要指向半夜十二点的时候,踏进杂货铺的。
“老板娘呢?”白发老人将那盆昙花放在了柜台上。
“老板娘出门了,不在店里。”君生再一次解释,丝毫没有不耐烦。
老人“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才说:“我来买‘一日景’。”
当老人说出“一日景”这三个字的时候,君生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亮光。
老板娘离开之前交代过,如果有人来买“一日景”,就把柜台里放在最右边的一个木盒拿出来,那里面装着的,就是“一日景”。
修长干净的手指,很灵活就打开了那个木盒,君生从木盒里取出了一个碧玉杯。
白发老人看到那个杯子的时候,眼睛湿润了,他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含苞待放的昙花花苞,“终于,要见面了。”
君生将那个夜光杯放在老人面前,那杯子刚刚明明还是空的,只不过眨眼工夫,里面已经盛满了美酒。
老人的手有些颤抖,他端起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伴随着淡淡的幽香,老人趴在了柜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君生推开杂货铺里面的小门,抱着老人走了进去。
那是一条幽深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廊,长廊两侧是整齐的房间。君生推开对面的一扇门,那里面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木椅。君生将老人安顿好后,转身走出房间,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咚——”
杂货铺里的大钟敲响了,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黑夜还很漫长。
2
“桑酒,顾桑酒!”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
顾桑酒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致全然变了。他抬起手凑近眼前看了看,是属于年轻人才有的修长干净的手。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尚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正置身于一间布置得颇有西洋风格的大厅里,头顶是新式的水晶灯,他坐在洋布沙发上,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摆满了瓜果点心。他手里还拿着一个酒杯,正是那个碧玉夜光杯。
他身侧坐着两个身材火辣、长相妖艳的女人,她们都穿着高开衩的旗袍,白花花的大腿露了出来。那场面,怎么看都分外香艳。
刚刚喊他的是个穿军装的男人,他眉宇深沉,站得笔挺,腰间别着一把枪。
尽管这样的画面,顾桑酒已经反反复复看过很多次,可再一次身临其境,他还是会感到恍惚。
他就是那个白发老人,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雪夜,抱着一盆结了花苞的昙花,到杂货铺里,买了这“一日景”。
所谓一日景,便是这漫长人生中,某一天的风景。
算起来,他顾桑酒这一生,经历过几次大起大落。可令他念念不忘的,却是这一天——
“有好消息,刚刚张司令打来电话,说是要跟我们合作,一起攻下叶城。到那时候,我们的地盘可就不只这一个小小的浦县了。”宋思远说这话的时候,眉目里意气风发,眼底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勃勃野心。
“是好事!”顾桑酒推开身边的两个女人,站起来,大步走向宋思远,“咱们兄弟俩,总算要扬眉吐气了。”
顾桑酒和宋思远,打从穿开裆裤时起,就是好兄弟。那时是军阀混战时期,到处兵荒马乱的。今天这村子还是张司令的,到了明天,可能就变成楼司令的了。
顾桑酒八岁那年,他们住的那个村子里的人全被杀了。因为村子里发现了古墓,为了争夺古墓里的金银财宝,有好几伙人盯上了这个村子。
顾桑酒和宋思远侥幸没死,他们躲在草窝里,看着那些人杀红了眼,他们的家人都死在了枪炮之下。
两个孩子趁乱逃跑了,虽然过程艰难,但好在都活了下来。再后来顾桑酒混进了一支小军阀的队伍里,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法子。没过几年,顾桑酒就除掉了小军阀的头头,自己取而代之。
这几年下来,顾桑酒和宋思远也算是混出了个人样来。
如今他们占着一个县,正记挂着再拿下一座城。
3
和宋思远一起进了书房,好好地合计了一下攻城计划。顾桑酒想,那时候他们真年轻,不怕流血不怕流泪,在刀尖上过日子,却还过得那么逍遥自在。
宋思远走了以后,顾桑酒一个人在书房里站了很久。他想过,如果他能再做点什么就好了,那样或许他就能改变很多事。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他是老了的顾桑酒,他买来的这一日景,只不过是让他身临其境地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再重新经历了一遭。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回到这一天,试图改变未来,却根本做不到。后来他问了老板娘,当时老板娘是这么回答他的,“因为你只是一个旁观者,并不是参与者。你的确是回到了那一天,但那只是客观存在的一天,就像反复看一段录像,你能做的,只是好好看一看。”
是的,唯一能做的,只是好好看一看。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三天后,宋思远背叛了他,背地里和张司令勾结在了一起。于是在一夕之间,原本拥有的这些豪宅和金银,统统都不是他的了。
那后来他也东山再起过,手刃了仇敌,还快意恩仇、肆意放浪过,这漫长的人生,可供他反复咀嚼的日子,多得数不清。
他之所以要一遍又一遍地回到今天,是因为这一天,他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顾司令,车已经备好了,可以出发了!”敲门声传来,说话的是他的副官。
顾桑酒拿起军帽戴在头上,年轻时的顾桑酒,眉宇间英姿勃发,一身军装穿上身,也算得上是俊俏的美男子。
他出了门,上了车,那时的汽车就是身份的象征。
汽车缓缓往前开,他已经开始紧张起来。很奇怪,他现在明明已经是位白发老者,不过是披了这一身年轻的皮囊,却仿佛连心都变年轻了。
总有一些人,是无论见多少次,都会怦然心动的。
他有点紧张,手心出了一把热汗,汽车拐过一个弯,他把目光探出窗外。
他期待着想要见到的人,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苍白的日光下,似乎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唯有那个人是带着颜色的。她手里抱着一盆昙花,穿着天青色的女校校服,一头长长的发编成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
于是他的生命中,这最为普通的一天,成了他后来念念不忘、一遍又一遍重播倒带的“一日景”。
4
他顾桑酒飞黄腾达后,要多少女人没有,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偏生就栽在了那一眼的风情里。
他像个愣头小子一样,从车上跳下来,追着她跑了很远的路。她怕他是坏人,也狼狈地逃了很久,最后才不得不停下来。是因为她摔倒了,她捧在怀里的那盆昙花也被摔碎了。
她摔疼了腿,坐在地上站不起来,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他。
顾桑酒用此生最温柔的表情朝她走近,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蹲在地上,将那盆摔坏了的昙花连着泥土一起包了进去。她本以为他要伤害自己,却看到他在小心翼翼地收拾那盆花。
心有猛虎,轻嗅蔷薇。
或许就是在这昙花一现的短暂光阴里,两个全然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在同一时间,自心底开出最美的一朵花。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手携着昙花,一手递到她跟前。
她微微红了脸,将手递到他的掌心里。她说:“叶优昙,我叫叶优昙。”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她头发上用卡子别着一根窄窄的白布条。后来她告诉他,她爸妈都去世了,她抱在怀里的那盆昙花,是她妈妈生前最爱的花。
爸妈去世后,叔伯们抢占了她的家产,除了那盆昙花以外,她什么都没有得到。遇见顾桑酒的时候,正是她在大街上游荡、无家可归的时候。
顾桑酒将扭伤了脚的叶优昙连同那盆昙花一起,装进汽车里带回了家。
叶优昙本来也无家可归,她觉得,能够那样小心地捧起一盆花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他找来医生为她治疗,她只是扭伤了脚,老医生给她按了几下,脚也就不那么疼了。
顾桑酒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绞尽脑汁想着要怎样讨好叶优昙。从来都是女人想法子往他身边凑,他对女人如此上心,这还是第一次。
他提着一壶酒去找宋思远商量法子,那是最后一次,顾桑酒和宋思远亲密无间地喝酒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决定了要背叛,那天宋思远絮絮叨叨地跟顾桑酒说了很多话。
从他们小时候才会走路,说到后来家破人亡,再到风雨飘摇地流浪。
他握着宋思远的手,醉醺醺地跟他讲:“以后咱不流浪了,咱好好过。”
“嗯,好好过。”宋思远喃喃地回应他。
可是三天以后,宋思远却亲手拿枪指着他,说从此与他恩断义绝,各走各路。
5
假如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好好过”,那该有多好啊。
三天后,当他还在想着怎么讨好叶优昙的时候,副官急匆匆地跑来找他,宋思远反了!他和张司令勾结,正带着人朝这边打过来。
后来就是一片混战,乱糟糟的情况下,他受了伤,被打中了腿。他以为自己肯定会死,可他没有想到,救他的人,竟是叶优昙。那个有着湿漉漉的眼睛、穿天青色女校校服的少女,她背着他踩过死人的尸体,浑身沾满了血,硬是将他从地狱里拖了回来。
顾桑酒一无所有了,他之前拥有的一切都被宋思远拿走了。他原本还觉得命运待他不薄,有兄弟、有爱人,只可惜这美好的生活竟然短暂得只持续了一两天而已。
在他一无所有的那段日子里,叶优昙一直照顾着他,甚至为了给他买治腿的伤药而出卖自己的色相。或许是他偶然的怜悯与温柔,触动了她的心弦。面对羸弱不堪的顾桑酒,她奋不顾身,像只扑火的飞蛾。
顾桑酒想,他这辈子,不管对不起谁,都不能对不起叶优昙。
他活了下来,带着对宋思远的恨和对叶优昙的爱,坚强地活了下来。那时叶优昙在一家歌厅唱曲,已经是极有名气的角儿。
“我们找个地方,自己去过小日子吧。”顾桑酒身体痊愈的那一天,叶优昙这样对他说。
可是那时候,他怎么可能舍下一切,他发誓要把失去的都拿回来。
于是叶优昙再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她为了顾桑酒能东山再起,劳心劳力地奔走,后来顾桑酒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叶优昙却一病不起。
他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只希望她能好起来,可她却一天比一天憔悴。渐渐地,他甚至都记不起初见她时,她到底是什么样子了,他只觉得难过。
他其实很后悔,倘若他那时候带着叶优昙走了,或许她就不会病倒了。
“桑酒,我的那盆昙花,能帮我拿回来吗?”弥留之际,她却还记挂着初见他时,捧在手心里的那盆不开花的昙花。
“好,我去拿。”顾桑酒抹了把脸,推开家门走了出去。
那天的夜真黑啊,黑到他看不到一点光亮。他回到自己曾住过的那个地方,如今这里又是他的了,那盆昙花竟然真的还在,并且养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开过花的昙花,现在却结了花苞。
他抱着昙花跑回去时,叶优昙趴在梳妆台上,已经断了气。
她或许并不是想看什么昙花,她只是不想他看到她走的时候痛苦的样子罢了。
她上了妆,却仍然憔悴极了。
6
那一瞬间,经历过死亡、经历过人生种种大风大浪的顾桑酒,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就这么忽地蹲下身,抱着那盆昙花,哭得撕心裂肺。
他想,自己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她那么好的女人了。
她唯一的遗物,就是那盆昙花。而这盆以前从不开花的昙花,却在她走后,每年都会开一次花。
顾桑酒初次到访杂货铺,是三十年前的一个雨夜。那时的顾桑酒已经六十岁了,他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老人家,任谁都想不到,他曾鲜衣怒马、风雨飘摇地过了小半辈子。
他终身未娶,叶优昙死后,他就守着那盆昙花过日子。他用整个后半生来惦念一个女人,可惜他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
直到那一天,他无意间走进了这家杂货铺。
“无论什么,都可以买得到。”老板娘是这么对他说的。
他想再看看她的脸,再看看那时候穿着天青色女校校服的叶优昙,还有初见她时,她不经意间朝他投来的那道目光。
“那就等昙花开花吧。”老板娘微笑着对他讲,“等到那一天,你可以来杂货铺找我。我会卖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之后他就等着昙花结了花苞,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里。可老板娘并没有要他的钱,她只是摘下了那朵昙花而已。
后来的三十年里,他一直坚强地活着。他活下来的唯一期盼,就是在昙花盛开的那一天,穿过漫长的时光,回到他鲜衣怒马的时代再去看看她。
一生中的一天,何其短暂,恰如昙花一现,却因着那一现的美丽,让所有的等待都变得有意义。一年,换得一天,这就是他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当第二天,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再一次敲响时,这短暂的一天才终于结束。
顾桑酒躺在杂货铺的那个小房间里,许久都没缓过神来。好像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个人的脸,可是一转身,他已经这样老了。
“优昙啊……”他拿手背遮住眼睛,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我们一定很快就要见面了。”
7
老板娘就是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走进杂货铺的。
那时候君生坐在摇椅上,手里抱着一本书在慢慢地读。
“喵。”三花猫从老板娘的怀里跳下来,径直跑到君生身旁。它跳到君生的膝盖上,用脑袋蹭了蹭君生的手背。
“来了啊。”老板娘的视线落在柜台上放着的那盆昙花上。昨天夜里还是花苞的昙花,此时已经快开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沐浴着风雪,傲然绽放。
杂货铺里间的那扇小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出来。他眼角还留有湿润的泪痕。
“老先生,好久不见了。”老板娘冲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老先生正要说话,杂货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刹车声,紧接着就是车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沙沙的脚步声,急促地朝杂货铺靠近。
一个穿着纯白色大衣,拿着一把红色油纸伞的少女,大步走进杂货铺,“你一定就是老板娘了。我是墨璃,我是来见你的。”
老板娘有一刹那的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年代里,某个白色安静的影子静伫花前,撑一把红色油纸伞冲着她笑。
“君生,去开门,有贵客。”老板娘冲君生说完,又看向白发老人:“老先生,您等一下再走,一起喝一杯吧。”
君生一言不发地拿起一串钥匙走进去。走廊里,数不清的房间和幽深的走廊,一直绵延到黑暗的尽头。
君生推开其中一扇门,门后面的景象,竟然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也是黑夜,不过没有风雪,扑面而来的是属于暖春的气息。
寂静的庭院里,冷月当空,庭院中间的石桌上放了一些瓜果点心,君生拿了酒和酒杯进来。
老板娘将那盆昙花也搬了过来,放在花架上。
“老板娘,你说的贵客是指我吗?”墨璃一脸兴奋地跟在老板娘身后。老板娘笑着点了点头,“墨家的人,当然是贵客。墨家的贵客,找我是有想买的东西吗?”
墨璃摇头说:“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是有想要弄明白的事。小时候我听过一段关于墨家的传说,这个传说和老板娘你有关系。你能告诉我,我们墨家和你、和这间杂货铺,到底有什么渊源吗?”
老板娘淡笑道:“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需要拿一样东西来跟我买。”
“什么?”墨璃问。
老板娘说:“秘密是需要时间去发现的。你想知道什么程度的故事,就要付出对等的时间。想知道有关杂货铺的秘密,那就要待在杂货铺里,待到你觉得想知道的一切都已经知道为止。”
“那我就留在这里好了。”墨璃说得很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老板娘微微笑了笑,招呼君生带墨璃去杂货铺里熟悉一下环境。既然打算留在这里,那便不再是贵客,而是店里的伙计。
“老先生,让我们来喝一杯。”老板娘微笑着,对一直看着那盆昙花发呆的老人说。
8
老板娘替老人在碧玉夜光杯中斟满酒,酒香四溢,老人举杯一饮而尽,“老板娘的酒,什么时候喝都是这么香醇。”
“老先生的昙花,每年看,也都是这么美。”老板娘望向花架上的那盆昙花。
这晴朗的夜空下,月亮好像比现实世界的月亮要大了一倍,高高地挂在天空。而美丽的月色下,昙花正慢慢地舒展开花瓣。
宛如遗世而独立的绝色美人,在如霜的月色下,展露着她的美丽。
“昙花一现,到底是花等人,还是人等花呢?”老板娘的声音中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惆怅。
“是人等花吧。”老人的眸光暗了下去,“老板娘,我能拜托你帮我照顾这盆昙花吗?”
“可以哦。”老板娘再次替他斟满酒,“作为这盆花的回礼,我送你一样东西吧。”
老板娘走向那盆昙花,她在昙花开得正好的时候轻轻摘下那朵花,然后转身向外走去。等她再回到这个房间时,手里捧着的,是一大捧雪白的昙花。
老人怔住了,老板娘将花递到他的手上,“三十年来,每年一朵,不多不少三十朵,请收下吧。”
“为什么?”老人不解,这些花分明是这些年来他支付给老板娘的。
“或许是花等人也说不定呢。”老板娘静静地看着老人,眸光悠远绵长。
君生将抱着那一捧昙花的老人送出店外,风雪正肆虐,他踉跄了一下,紧了紧衣衫领口,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杂货铺的门牌,然后走入漫天大雪中。
穿过这条古老的长街,拐个弯,再沿一条小巷子走上一段路,有一座小院子的地方就是老人的家。
他打开家门走进去,屋子里的摆设很陈旧,里面的东西也和他一样老,尤其是放在窗下的那张梳妆台。
他将那捧昙花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在一张竹篾摇椅上坐下。他右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封病情诊断书,上面写着胃癌晚期,日期是三个月前。
“就要去见你了。”他忽然笑了一下,眉宇间仿佛还能看出年轻时顾桑酒的影子,“最后能见你一面,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昙花已托付给老板娘了,她一定会好好养的。”
他絮絮叨叨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夜的话,等到第二天黎明到来时,他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他实在是太老了,又有病,已经没有办法再等下一个来年去见她了。
风从窗子的缝隙里吹进来,将那捧昙花扫落在地,其中有一朵落进了他的掌心里。
“桑酒。”一个温柔的声音将他从弥留之中唤醒。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站着的,是十八岁的叶优昙。她穿天青色的女校校服,头发梳成麻花辫。她看着他,眼里是历经沧桑之后,平静且温暖的笑容。
仿佛时光将他带回那鲜衣怒马的年代,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伸手握住。
像是枯木上开出一朵娇艳的花,她还年少,可他已鹤发鸡皮,“是你吗,优昙?”
“是我。”她红了眼眶,隔了半个世纪,伸手抚摸他的脸,“真傻,我走之后,为什么不再找个人,这样孤零零的,你不会孤单吗?”
“怎么会孤单呢。”他哑着声音,老泪纵横,“你给我的那些回忆,足够我铭记一生了。不是叶优昙,我谁也不要。”
她破涕为笑,“傻子,都是傻子。”
9
叶优昙遇见老板娘,比顾桑酒要早许多许多。
那一年她病重,几乎已经下不了床。顾桑酒每天都出去给她找医生,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她是好不起来了。
那天她出门散心,不知怎么的就进了一家小小的杂货铺。有个风华绝代的老板娘,吸着水烟,用一种近乎慈悲,又似乎无情的眼神看着她。
她和老板娘坐在冬日暖洋洋的日光里聊了很久,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自说自话,说着她和顾桑酒的小半生。
“我要是死了,他该怎么办啊。”她已经开始咳血,白色的帕子上,好似开了一把红梅。
“你顶多还能再活一个月,但顾桑酒却可以活到九十高寿。如果你死了,余后的六十年你就没有办法再陪伴他了。”老板娘悲悯的目光里有着无奈,“我这里有能治好你的药,但需要拿顾桑酒的锦绣前程来换,你愿意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她爱顾桑酒,顾桑酒珍视的,就是她珍视的。她问过他,等他好起来以后,他们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过一辈子行不行。可他没有答应,她就已经知道对于顾桑酒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为了他的未来什么都可以放弃,她也绝不可能为了自己能活着而要他放弃自己一直想要的未来。
“老板娘,只要是等价交换就可以,是这样吧?”她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我还能再活三十天,那我就用这三十天的寿命,和你换一样东西。”
“可以哦。”老板娘微微笑了起来,“只要你觉得那是等价的、是值得的。”
“值得。”她笑了,却红了眼眶。
她用那剩下来的三十天生命换取了三十年,每年一次的陪伴。
“我希望我死以后,他可以好好再找个人,陪他到老、到死。但如果他到六十岁还是一个人,就请让我每年都能陪伴他一天、三十天、三十年,正好。倘若他不是一个人,那就不需要让他再见到我了。”
这就是她的愿望,用剩下的三十天换取他生命最后的三十年,昙花一现的陪伴。
于是他在六十岁那年踏进了老板娘的杂货铺,于是他用每年一朵盛开的昙花,换取与她在年少的时光里再见一面。
他其实不知道,她也是踩着悠长的时光去见他的。那简简单单的一天,在生命的长河里轻易就可以忽略的一天,有两个人,一年一年反复去观看,只因在最初的一眼里,宛如枯木逢春。心弦颤动间,两颗心上都开出了一朵瑰丽的昙花。
“优昙,”老人近乎哽咽地问,“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对不对?”
“嗯,再也不会了。”她笑了,眼底噙着泪。她很感激老板娘让她在他最后的时间里,能来带他一起走。那一捧昙花,是她对他的爱,老板娘在最后的最后,将那些收走的报酬,全都还给了他。
她就这么牵着他,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依偎着,消失在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
风止雪息,下了两天两夜的雪终于停了。
阳光照进来,摇椅还在轻轻地摇。坐在摇椅上的白发苍苍的老人面上带着微笑,但其实早已没有了呼吸。
而他掌心里的那朵昙花,却仍在绽放。
更新时间: 2019-12-19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