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一尔
01向一燃,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点头答应班主任作为男子篮球赛替补队员上场的请求。参赛队员脚抽筋,事发突然,班主任环视了一眼男女身高平均一米六五的班级,一眼相中了身高一米七五、在理科班里鹤立鸡群的我。
“可我不会打篮球啊!”
半推半就间,我被拉到了球场边缘,眼看就要上场了,班主任推了推金丝边框的眼镜:“别担心,队长会在场上指挥,你跟着跑就行。”
听起来似乎并不难,我看了眼场上黑得像块炭的队长,接受了班主任为我匆忙套上的球服。可我好像忽略了对手是校篮球队这个事实。
我尽量让自己装得很专业,只要一摸到球,就紧紧抱在胸前,像只叼到食的小鸡飞也似的奔向篮筐。在裁判第三次吹响犯规哨后,黑炭队长再也按捺不住胸口的洪荒了:“向一燃,抱球不能超过三秒!求你别碰球了!”
这话说的,你以为我愿意碰吗?!我翻了个超级大白眼,捋了捋袖子,绕到队伍后方。
对方一个对角球,篮球华丽丽地从场那边飞到我面前,也就是对面这个人手里。
“堵他!快堵他!”场那边的黑炭队长的咆哮声犹在耳边。
闻声我立马展开双臂,凶神恶煞地盯着眼前这人。身高目测一米八八,剑眉星目,几滴汗挂在额前的发丝上,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他正侧身运球,努力突破重围。我当然不能如他所愿,跑来救场的黑炭队长离我还有两臂远,我像母鸡拦老鹰似的拼命拖延时间。
那人显然是着急了,要不然他为什么猛地一个挣扎,手肘狠狠撞击在我的胸上?
虽然“贫瘠”,但总归还是胸啊!我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痛得眼冒金星,额头直冒冷汗。
一大群汗涔涔的汉子涌了上来,众目睽睽下,那人吞吞吐吐地问出口:“胸……很痛吗?”
本还在询问伤势的汉子们突然安静了,黑炭队长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气氛诡异又窘迫。
我被那人的影子笼罩着,气得几乎快把牙咬碎:“痛你个头!”
那人却一把拨开我的刘海:“向一燃?”声音里有藏不住的雀跃,“是我啊,我是许言禾!”他见我还是一脸懵懂,继续叽叽喳喳地嚷,“小时候和你在一个盆里洗过澡,我们还结过婚……”
一旁的黑炭队长的脸更黑了,篮球场上的喧哗声戛然而止。我顾不上胸痛,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我想起来了。”
许言禾咧着嘴笑,这下我真的想起来了,他全身上下,唯一让我觉得似曾相识的唯有这副笑颜。
小时候的许言禾又瘦又矮,过家家的时候没有小女孩愿意当他的新娘,每次都只能沦为轿夫。那个时候我已经比同龄的小孩高出一个脑袋,更比许言禾高出许多。当时我和我的搭档因为一块巧克力起了争执,一气之下选了许言禾做新郎。他们嘲笑弱不禁风的许言禾抱不动我,我一个公主抱将许言禾腾空抱起,无比骄傲地说:“你们的新娘能抱起你们吗?”
后来我将要离开,许言禾把家里成堆的进口巧克力拿给我吃,他一边帮我撕糖纸,一边说:“我一定好好吃饭,喝很多牛奶,长得又高又壮。”
我吃得很欢,无暇顾及他的心情,敷衍道:“好好好。”
……
我戳了戳他硬实的臂膀,忍不住感慨这身高、这肌肉:“这些年你到底喝了多少牛奶?”
许言禾笑得更欢快了,水光滟潋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哈哈哈,向一燃,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02是要饭的吗?
托许言禾的福,我声名大噪,青梅竹马能说得过去,绕床三尺这个传言就太虚妄了。甚至有他的初中部迷妹来高中部找我麻烦,我居高临下地瞅了一眼她们平均一米五的身高:“妹妹们,姐姐我小学四年级就比你们高了。”
她们气坏了,挺了挺自己的胸膛:“可我们有胸,你有吗?!”
要不是在学校,我早就一掌劈下去了,我深呼吸着双手叉腰:“知道为什么地球明明是圆的,我们站在上面却感觉是平的吗?因为它大啊!”
迷妹们被我堵得哑口无言。我吹了吹刘海,昂首阔步地往食堂的方向前进。
冒菜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我站在队伍最后面,埋怨挑事的迷妹们还真会挑时间。
队伍一点点移动,终于轮到我了。
“是要饭的吗?”窗口很高,只能看见穿白褂子小哥的腰。
这话问的,我即刻反驳:“你才是要饭的!”
白褂子小哥把头伸出端菜窗口。
“嘿,向一燃,”许言禾朝我眨眨眼,“今天轮到我们班来食堂窗口体验。”
他这样子实在滑稽,后面不少人已经笑出声。
我揉着太阳穴:“那个……你能把头缩回去再和我说话吗?”
我端着盆冒菜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两三分钟后,脱了白褂子的许言禾在我旁边坐下,他挠着后脑勺,说:“等下我去你班里给你点东西。”
我把一根粉丝吸进嘴里:“什么东西?”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了就知道了。”
如果我知道许言禾要给我的东西是一箱木瓜干的话,我是死也不会踏出教室门的。
他抱着一个大箱子招呼我过去,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我上网查了,多吃这个对你的……”他瞄了我一眼,挤出自认为不算露骨的后半句,“胸膛的伤有帮助。”
什么叫胸膛?!我这是胸!我压制住了火气,打开箱盖,满满当当的金黄木瓜干刺伤了我的双眼,我当即色变:“我谢谢你啊,我的胸膛很好,你抱回去吧。”
我作势要走,许言禾一把拉住我:“你听我说……”
“姐——”许言禾的话被向一萌打断。
向一萌是我异卵双胞胎妹妹,所谓异卵就是她小家碧玉乖乖巧巧像妈妈,我高高瘦瘦大大咧咧像爸爸,找不到丝毫相似的地方。
她走得稍迟缓,粗略一看与常人无异,细看她的右腿稍跛。许言禾趁着她走过来的空当问我:“我没记错的话你妹妹叫向一萌?”
我点点头:“原来你不是光长身高不长脑子。”
许言禾正欲争论,向一萌已经走到我们面前:“姐,放学等我一起回家。”
“好。”对她的要求我向来是言听计从。
“他是许言禾,以前的邻居。”我拍着许言禾的肩向她介绍。
对于许言禾的男大十八变,向一萌显然比我更吃惊,有一瞬,她望着许言禾走了神。我清了清嗓子,唤她回神,她重新换上甜甜的笑:“好久不见,许言禾。”
许言禾朝她颔首:“好久不见。”
向一萌瞥了一眼箱子里的木瓜干,笑着对我说:“姐,收下吧,我想吃。”她的笑眼像深邃幽暗的深潭,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救亦无人救赎。
我夺过许言禾手里的箱子:“下次送东西多动动脑子。”
许言禾笑呵呵地点头答好。
那箱被抱回家的木瓜干,向一萌自始至终都没再多看一眼,反倒是我一点一点吃空了那箱木瓜干。我想起很多年前,向一萌生病住院,妈妈不允许她吃零食。她坐在雪白的病床上,白炽灯下,脸色惨白,却笑着对我说:“姐,我不可以吃,你也不能。”
我从向一萌的笑眼里似乎能感受到她当时的内心独白:从今以后,我没有的,你也不能有;我拥有的,你也不能有;而你的,就是我的。
03你就是我的自由
我和许言禾再次成了难兄难弟。学校是半封闭制,除了晚上回家,其余时间明令禁止外出。可有的同学偏偏无视校规,比如我,比如许言禾。
这天我和他结伴来到围墙下,我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用眼神示意许言禾赶快攀上去。许言禾把连帽衫的帽子戴上,勾了勾嘴角,朝我挤眉弄眼:“帅不帅?”
我慢悠悠地吐掉狗尾巴草,扯下他的帽沿,盖住他那双盯得我心底发慌的桃花眼:“你是不是傻?”
他败兴而归,走到一定距离外助跑、起跳,动作流畅熟练,疾风一般从我眼前呼啸而过。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能跃过龙门,结果连高墙边缘的灰都没摸到。
许言禾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再来一次。”
我蹲下托着腮帮子望着他,一副“没事,你继续傻”的表情。
第二次,第三次……我终于看不下去了,走到高墙旁边的桃树下,踩着粗壮的枝干上了树,再一把抓住墙头,两脚一蹬,稳稳地坐了上去。
我揪着墙头的小草问正准备尝试第五次的许言禾:“要不要我拉你?”
耍帅不成功的许言禾瞬间没了气场,把头一横:“不要!”
许言禾学着我的样子爬上高墙,转身跳下,落地后回头冲我招手:“快跳下来,我接住你。”
指挥许言禾背靠着墙站好,我死死地抓住墙头,整个人吊在墙上,一米七五的身高让我顺利地踩到许言禾的肩,再顺利地从他肩上蹦了下来。
许言禾黑着脸问:“踩我的脚感怎么样?”
我掸了掸身上的灰,丢了两个字“还行”,就拉着他朝学校外的小吃街走去。
和许言禾风风火火吃完整条街后,我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打算回校。踩着墙角的垃圾车,我和许言禾不费吹灰之力就坐在了墙头上。没料到底下站了一大群人,以年级主任为首,我和许言禾的班主任在后方一字排开,学校保安拿着长棍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
我突然很想往回跳。
年级主任应该是看出了我想逃跑的想法,夺过保安手中的长棍:“再不下来,我们就采取武力措施了!”
一沾地就被班主任拎着领子教训,唾沫星子齐齐向我和许言禾洒来,我俩埋着头一副欲哭无泪的惨样,年级主任大手一挥:“去操场跑十圈,再来我的办公室写五千字检讨!”
我正苦着脸疑惑为何年级主任和班主任会带着保安出现时,一个不经意的抬眸,我就看见了站在长梯尽头的向一萌。她毫不躲闪,抱臂站在那里对我微笑,露出的虎牙在我眼里如同恶魔的獠牙。风吹动她身后的草丛,像要随时扑出来一只猛兽,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言禾边跑边抱怨:“别让我逮到打小报告的人!”
我连白眼都懒得朝他翻:“别天真了,就你那脑子,多喝点牛奶再去逮吧。”
许言禾龇牙咧嘴地想来卡我脖子,我顺势倒了下去,躺在橡胶跑道上,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喃喃自语:“你自由吗?”
许言禾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托着脑袋注视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回答:“你就是我的自由。”
我不去理会他的不正经,轻哼出声:“听说白雪公主在逃跑/小红帽在担心大灰狼/听说疯帽喜欢爱丽丝/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听说彼得潘总长不大/杰克他有竖琴和魔法/听说森林里有糖果屋/灰姑娘丢了心爱的玻璃鞋。”
哼完一小段,我瞄到操场门口有人影,突然站起来继续跑。
许言禾不解地躺在操场上大呼小叫:“别跑啊,再多唱几句。”
年级主任的长棍击打在操场上啪啪作响,厉吼声由远及近:“许言禾!你小子躺操场上睡着了是吧?!”
许言禾的哀号随即响遍操场。
我边跑边大笑。这晚,秋风习习,夜空中既无星星也无月亮,连虫鸣声也没有,我和许言禾围着操场跑,风吹起我的衣摆,吹散他的发。很多很多年后,我都流着泪想起这晚,心如刀绞。
04你最近快乐得让我嫉妒
许言禾经常来我的班级串门,他本就是学校风云人物,一来二去,年级上的流言四起。可我俩都是厚脸皮,对这些不实的传言充耳不闻。
这天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包辣条,在教室门外激动地要和我分享。
他这样傻里傻气让我很尴尬,我立起书,自我催眠: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黑炭队长敲敲我的桌子:“你再不出去,你的娃娃亲就要冲进来了。”
一出教室门,我就拉着许言禾逃到楼道人少的地方。他挥舞着辣条:“你吃吃看,是不是我们小时候的味道?”
我居然有一瞬的感动,盯着他手里的辣条:“你回小学了?”
“对啊,其他地方卖的辣条都改版了。”他撕开包装,往我嘴里塞了一根。
我嚼了嚼,迎上许言禾期待的眼神,点头说道:“是小时候的味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的是辣条,还是许言禾。
我和许言禾躲在楼道拐角处你一根我一根地吃着辣条,三三两两经过的人,全都被我们自动屏蔽。不安的感觉忽然袭来,果不其然,我抬头就看见了向一萌正在上楼的背影,想必一定是刚刚路过了我和许言禾。我眯着眼打量她的背影,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她非常生气。
放学回到家,向一萌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装作无意提起:“提前走怎么不告诉我,我等了你好久。”
向一萌晃荡着腿,依旧朝我笑着:“我不想告诉你。”
我放书包的动作一顿,点点头,向书房走去。所谓的书房就是我的卧室,家里三室一厅,刚好够我和向一萌一人一个房间,但她偏偏要求布置一个书房。她的态度坚决,爸妈无可奈何,把原本该是我的卧室的房间改装成了书房,向一萌从此自由出入。
“一萌,过来洗两个水果。”在厨房里做饭的妈妈吩咐她。
这时我拿着家居服正准备洗澡,沙发上的向一萌盯着我笑嘻嘻地说:“为什么是我,姐姐为什么不去洗?”
她盯得我头皮发麻,我别过脸,几近是落荒而逃地钻进厨房。
卫生间里,雾气蒙蒙,镜子里的我影影绰绰,我仰头迎着莲蓬头里放出的热水。突然,水变冷了,灯也被关了。玻璃门透着向一萌的影子,她说:“姐,你最近快乐得让我嫉妒。”
向一萌的身影渐渐淡去,我将镜子上的雾气擦净,映射出一张苍白青春的脸。莲蓬头里不断喷洒出冷水,我继续将身上的泡沫洗净,摸黑穿好衣服,脸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我抬手一擦,一把泪水。
第二天,我顶着重感冒来到学校,许言禾不知从哪得来我感冒的消息,早自习下课后他就蹲在我的教室门口。
我踢踢他:“蹲着干什么?”
许言禾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里面是黑棕色的液体。
“我怕它冷了。”
我拍拍他的头:“真像只哈士奇。”
兴许是因为我病了,许言禾并没有唱反调,他起身,将玻璃瓶递给我,又从兜里掏出感冒药放在我的手心:“中午我再给你送黑糖姜茶,药你记得按时吃。”
我难得一次没有嘲笑他傻,乖乖地点头。
连着喝了三天许言禾送来的黑糖姜茶,我的感冒很快就好了。这天中午我和许言禾一起去食堂吃饭,刚走到教学楼底下,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许言禾折回教室拿了伞。回来时,我的身边多了个向一萌。
她看看许言禾再看看我:“姐,怎么办,只有一把伞?”
许言禾一定读不出来这是一句只针对我的潜台词,我大气地摆摆手:“没关系,你和许言禾一起撑,我直接跑过去。”
不等许言禾说话,我就冲进雨帘里。回头看见许言禾的衣袖被向一萌紧紧拽住,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也无从得知。
05你不要和许言禾在一起
高三来得又紧又急,许言禾不再每节课下课来我的教室门外蹲点,我们也没有时间再翻墙出去吃东西。但每天傍晚,上晚自习之前,我和许言禾都会去操场散两圈步,每到那个时候他都会在我耳边反复念叨:“你要记得我们要考同一所大学。”
我有时被念得心烦,摆摆手,独自一人加快脚步:“不考了,不考了,你自己一个人考吧。”
许言禾三两步跑上来,狗腿地轻捶着我的肩膀:“呸呸呸,要考,要考。”
我被他逗笑,懒洋洋地被他拉着回教室。
考完最后一科,踏出考场,隔得远远的,我就看见了斜靠在栏杆上的许言禾。一米八八的个头,头发短而清爽,宽肩、窄腰,白衣黑裤,踩着一双球鞋,说不出的好看。路过他的少女们不住地回头偷看,偷看完又在同行的伙伴耳边兴奋地分享什么。
我跑过去,挡住闲杂人等的视线:“考得怎么样?”
许言禾喜上眉梢:“那还用说吗?”
我以为我即将自由,即将美梦成真,即将和许言禾双宿双飞。但到头来,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晚上回到家,爸妈还在加班,向一萌可能是参加毕业聚会去了,屋里漆黑一片。我把灯一打开,端坐在沙发上的向一萌吓得我一声惊叫:“在家怎么不开灯?”
她终于不再笑着对我说话了,清泪从她眼里夺眶而出:“姐,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喜欢许言禾。”
我像是被点穴般光脚定在原地。
“在你还没有和许言禾重逢的时候,在我第一次在篮球场看见他的时候,在他扶我去医务室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上他了,”她停顿了良久,才轻轻启齿,“但我是个残疾人。”
而向一萌的残疾,全是拜我所赐。
我们虽是异卵,但毕竟是一胞同生的双胞胎,小时候,我们同读一本故事书,同睡一张床,穿同样的衣服,用同样的水杯。意外发生在初中那年。异卵双胞胎的其中一个在母胎里容易被细菌感染,发生病变,而我就是发生病变的那个。
病变爆发得很突然,需要配型合适的骨髓,我比较幸运,双胞胎妹妹的骨髓正好配型成功。可骨髓移植那天,向一萌的骨髓是由经验还不够丰富的临床医师抽取的。当时爸妈并不知晓,直到我慢慢康复,向一萌却每天喊痛,爸妈才带她去做核磁共振,检查报告带来一个噩耗,那一针打在了向一萌的坐骨神经上。
治疗后,向一萌的右腿比左腿短三厘米,也就是说,我的妹妹为了救我,从此瘸了。
也许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三厘米并无大碍,但对被中央舞蹈学院破格录取的向一萌来说,三厘米就是天堂和地狱的距离。
我永远不会忘记检查报告出来那天,病房外乌黑阴沉的天像要垮下来,狂风卷起白窗帘,向一萌坐在病床上,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身上,冷笑着对我说:“姐,我恨死你了。”
……
“姐,”向一萌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腔调里带着哀求,“你不要和许言禾在一起。”
我光着脚走向向一萌,轻轻揽住她,她在我的怀里哭,悲伤又绝望。心房的痛蔓延开来,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像针扎般密密匝匝地痛,我想哭,却挤不出一滴泪。我听见了我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慎重许诺,我说:“好。”
06唯有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吻他
阴历七月七日乞巧节,那天刚好和许言禾填完志愿,也刚好是我十八岁生日。许言禾包下了一间酒吧,说是要为我办生日聚会。我也是那时才知道,许言禾家境殷实,是本市最大房地产大亨的独苗,自带光环的他,哪能不是众星捧月的对象。
我穿着一件长度未遮腰的流苏吊带,腰身在流苏下若隐若现,搭了条牛仔热裤,露出两条纤细笔直的长腿,随意蹬了双人字拖就出现在酒吧门口。许言禾见了我脸色都变了:“穿这么少,不冷吗?”
正值酷暑,现在又是晚上,更是闷热交加,我嫌弃地睨了他一眼:“有病。”抢在许言禾还嘴前转移话题,指了指他的发型,“你今天的鸡公头有点帅。”
许言禾拿出手机照了照,朝我挑挑眉:“是吧,我也觉得帅。”
我扑哧笑出声。
许言禾反应过来:“向一燃!我这不是鸡公头!”
我偷笑着转身跑进酒吧。
室内显然是被人精心布置过,平日刺耳的电子音乐被换成舒耳的钢琴曲,屋顶飘着氢气球,中央摆放着一个三层大蛋糕,“向一燃,生日快乐”几个大字配着我的照片在荧屏上循环播放。放照片我是可以接受的,可为什么要放证件照?我向身后的许言禾投去“麻烦你给我解释清楚”的眼神。
许言禾笑得很狗腿:“时间太紧了,我就把你准考证上的照片截了下来。”
我的拳头还没落下,就被大家的喝彩声吓蒙了。我缓缓回头,发现周围全是同个年级的同学,大家都异常兴奋地盯着我们。
“一燃,生日快乐。”许言禾深情款款地说。
我被他含情的双目糊弄住,悻悻地放下拳头。
周围的人起哄让我唱开场曲,我被推着坐上高凳。一束白光“唰”地打在脸上,我拨弄琴弦,清了清嗓子,一开口,台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戛然而止。
“总有一条蜿蜒在童话镇里七彩的河/沾染魔法的乖张气息却又在爱里曲折/川流不息扬起水花又卷入一帘时光入水/让所有很久很久以前都走到幸福结局的时刻。”
最后的余音婉转悠扬,我的目光深深锁在许言禾身上。一曲毕,我站在台上弯下腰,捧着许言禾的脸在他额前落下一吻。
台底的欢呼声像要把屋顶掀翻,他们都以为这个吻是我和许言禾的开始,只有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吻他。
我的双腿圈上许言禾的腰,双手环上他的颈项,我们额头相抵,我掉进他的双眸里,兀自沦陷。他抱着我在舞池里一圈一圈地旋转,像要到天荒地老。
07我怎么舍得怪你
第二天凌晨,我就改了志愿,跟着本市的志愿者协会来到一处非常偏远的乡村支教。那里不通电,更没有信号,吃住条件都很差,我却乐在其中。
我穿着协会统一发的白色大T恤,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不抹护肤品也不擦防晒霜,整天素面朝天地和一群孩子打成一片。每节课他们都神采奕奕,一双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让我无暇顾及其他,没课时就和他们背着背篓上山捡柴,听他们唱山歌,学他们的家乡话,到了周末他们领着我去溪沟里捉鱼虾,凉风习习,耳边充斥着快乐的嬉笑声。
这里一切很好,就是没有许言禾。
坐在坡顶给孩子们讲笑话,他们笑得前俯后仰,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许言禾,想象他一米八八的大高个猫着腰进出教室的模样,想象他领着一群还没有他腿高的孩子到处“打打杀杀”的诙谐场面,想象他走在田坎上东倒西歪的憨态。
“老师,你哭了。”一个孩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慌张地用手背擦干眼泪:“老师没哭,老师就是太热了。”
三个月后我黑了很多,独自坐上开往北方的列车,独自在最北方的大学报到注册。
过完大一我变得平和了许多,似乎已经原谅了自己的不辞而别,似乎已经接受了余生不会和许言禾再有交集这个事实,似乎已经习惯了最北方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寒冷。我残忍而决绝地消磨了许言禾对我的全部的爱,我没有许言禾了,再也不会有了。
大二这年,新生报到,正是社团纳新的时候,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社团搭的棚里玩手机。一道身影挡住我的光线,我连头都没抬,公式化道:“想进社团就填表,电话号码必填。”
他填好后将表递交给我,我无意瞥了一眼,只是一眼就叫我挪不开眼,“许言禾”三个大字端端正正落在姓名一栏。
“一燃。”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向一萌的声音就传进耳里:“姐——”
向一萌拉着行李箱朝我走来,我很慌乱,不知道先回答谁。
晚上,许言禾没有问我为什么会逃走,向一萌也没有解释他们为什么会一起复读。我和许言禾涮火锅涮得大汗淋漓,一口滚烫的豆腐放进嘴里,等我吐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嘴里立刻起了好几个水泡。
许言禾从锅里夹起豆腐吹凉后夹成小块放进我碗里:“这么喜欢吃豆腐,以后我的豆腐都给你吃。”
我被佐料呛到,一个劲地咳嗽。一旁的向一萌不动声色地吃着碗里的青菜。
许言禾递来冰水,调侃道:“别这么高兴。”
碍于向一萌,我只能用眼睛狠狠剜了许言禾一眼。
吃饱喝足后,我瘫坐在座椅上不肯动弹,揉着肚子说:“我好像吃多了。”
许言禾结完账,对向一萌说:“我陪你姐散散步,顺便买盒消食片,你先回寝室吧。”
逐客令下得很直接。
向一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好几眼,最后还是点点头离开了。
我和许言禾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热烘烘的湖风侧面吹来,暗橘色的灯光把人衬得温柔,几对如胶似漆的情侣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忽然转过头:“你为什么不问我?”
许言禾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闷闷的,像是很委屈:“你会离开一定是我不够好,你不愿意过来,我就走过去,反正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许言禾比想象中更爱我,他一副心甘情愿的傻样让我很难受,喉咙一紧,我突然失控地放声大哭,抓着许言禾的手臂越哭越厉害,我抽泣着说:“许言禾你不能怪我,永远不能。”
许言禾的双臂收紧,将我圈在他怀里:“我怎么舍得怪你。”
开学一个月,我处处躲着向一萌,不想和她有正面交集。我胆怯、懦弱、逃避,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所在的城市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湖面上结了一层看似厚实则很脆的冰面,向一萌打电话约我在东湖见面,还没走近,我就看见了站在冰面上的向一萌。她穿着奶白色的羽绒服,正蹲着看冰面下穿梭的鱼。
我不敢唤她,我害怕她稍一动,冰面就会裂开。她站起身,似乎发现不对劲了,脚下的冰面呈树枝状的裂纹,以她的脚为中心,慢慢扩散。
我拨通许言禾的电话,让他快点来东湖。
交代完之后,我轻声安抚向一萌:“一萌,别动。”
向一萌随即转身,我被她这一系列动作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别动!”
她双目含泪歪着头看向我。
“姐,对不起,我是个强盗,”她绝望地拉扯着头发蹲下,“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一个许言禾。”
她如履薄冰,脚底是万丈冰潭,看得我心惊胆战:“我给你。”
向一萌倏地抬起头,站起身,朝前方迈出了一步。
“你别动!”我再也控制不住,声音里带着哭腔,“一萌,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别动。”我已经亏欠了她一条腿,一个舞者的梦,如果她再把命搭在我身上,我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永不得安生。
我们互相凝望着,我攥紧的拳头,最后只得无力地松开,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你站着别动,许言禾马上就来了。”
向一萌爱许言禾,爱得很痛苦、很绝望、很卑微,后来我总是会想,向一萌或许比我更爱许言禾,她可以为他拿命来威胁我,而我,只是个临阵脱逃的逃兵。
08在我心里,它只属于许言禾
我瞒着许言禾办了休学手续,和上次离开一样,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我背上吉他,开始浪迹天涯。
我一路向南,在地铁通道里唱歌,去快餐店里打工,蹭客栈里的沙发,买最便宜的硬座票,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来到最南的城市。这里有沙滩,有大海,鱼会亲吻我的双脚,海鸥会带来远方的故事。
到这里的第二年,居无定所的我慢慢安定了下来。我不去复杂的酒吧,想唱歌时就抱着吉他站在街头,但我从不会唱《童话镇》,在我心里,它只属于许言禾。
某天,我正坐在地上抱着吉他调音,巨大的阴影突然笼罩下来,我的心漏了半拍,怀揣着忐忑的心抬头。我多虑了,眼前的人并不是许言禾。
“怎么称呼?”我问。
“唐佞森。”
我点点头,收回视线,继续摆弄吉他:“唐先生想听什么?”
他索性也坐在地上,从钱夹里拿出一大沓红钞:“唱一首《童话镇》吧。”
我把吉他装进琴盒里,摇摇头:“不唱。”
我装好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唐佞森衣着讲究、出手阔绰,不是我能惹得起的人,而他要听的歌,恰好是我的禁忌,纠缠下去也毫无意义。
后来,不管我站在哪条街的街头唱歌,唐佞森都会是第一个顾客,他不再要求我唱《童话镇》,只是让我唱我喜欢的。我没敢告诉他,我喜欢的只有《童话镇》。
他每天都会守到我收摊,连续半个月后,我有些抓狂:“唐先生难道不工作吗?”
他笑笑,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鄙人不才,挣的钱刚好够我这辈子挥霍。”
我在他面前还是显得很小孩子气,我把琴盖重重地合上,往背上一甩,气呼呼地向前走。今天不同往日,唐佞森跟了上来,我突然驻足,威胁道:“唐先生再跟过来,我就报警了!”
唐佞森背对着路灯站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有家客栈,想请你去驻唱,包吃包住。”
要是往日,我会立即拒绝他,可昨晚我被房东告知,我住的片区下个月会被拆迁。我忐忑地问:“客栈在哪个位置?”
唐佞森的双手揣进裤兜里:“面朝大海。”
我上下打量他:“是正规场所吧?我只卖艺不卖身。”
唐佞森突然大笑起来,我才发现,他笑起来和许言禾很像很像。
……
今年是我在客栈的第四年,是我离开许言禾的第六年。
客栈被我经营得很好,登门的游客络绎不绝,唐佞森每年冬天都会来这边长住一段时间,用他的话说就是外面太冷了,想回来躲躲。
对我来说,这里没有冬天,没有冰雪,没有站在薄冰上的向一萌。
整间客栈只有我一个驻唱歌手,唐佞森说,那本来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抱着吉他坐在高凳上唱歌,心情好的时候会准备露天烧烤,和游客们侃大山,每个住过这间客栈的人都说:“老板娘的性格真好。”
唐佞森这时会笑得很温柔。
我摇着头澄清:“我和唐先生不是那种关系。”
唐佞森呷了一口酒,勾着唇问:“哪种?”
09外面的冬天真的好冷
第七年,我正在前台结账,顺手接起手旁的座机:“喂,您好,需要订房间吗?”
那边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对方不会说话正准备挂掉电话时,那边突然出声了:“姐……”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双腿发软,有些站不住,顺着身旁的酒柜滑了下去。
唐佞森大步走来,接起电话,询问了准确的时间和地址。
“一燃。”他拍了拍我的脸。
“嗯?”我木讷地回头。
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许言禾要结婚了。”
我抱着自己,目光涣散:“我知道了。”
我没有告诉唐佞森我到底要不要出席许言禾的婚礼。一晚,我坐在飘窗上细细回想,蹲在教室门口为我送药的许言禾,张开双臂要接住我的许言禾,抱着我在人潮里旋转的许言禾,宣誓要和我在一起的许言禾……所有所有的许言禾,都不再是我的许言禾,他是天上的星,深海的鱼,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苍穹。
我决定回去那天恰好是许言禾婚礼当天,和唐佞森赶到教堂外时,婚礼已经开始了。我望着紧闭的大门,心底却是久违的平静,取出吉他坐在花台边上,浅唱出声——
“总有一条蜿蜒在童话镇里梦幻的河/分隔了理想分隔现实又在前方的山口汇合/川流不息扬起水花又卷入一帘时光入水/让所有很久很久以前都走到幸福结局的时刻/又陌生。”
最后的余音我哼了很久,仪式已经结束,教堂的大门缓缓开启。
我把手塞进唐佞森的掌心,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唐佞森,我们回去吧,外面的冬天真的好冷。”
更新时间: 2021-02-08 2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