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布二
楔子
她这一生,短暂地爱上一个人,又长久地爱着一个人。
可到底,也没能把他留在她的余生。
一
鱼桐在江陵镇摆卦摊的第十日就遇到了麻烦。
这事也不稀奇,江陵镇是出了名的三教九流之地,挑事的混混,路过的流氓,都是镇里的“特产”。
虽说当年风头最盛的寒江门被官府带兵剿灭,但春风吹又生,这几年又冒出个不言门。她也说不好眼前这趴在她摊子前哭诉的郎君是不是不言门做坏事的新手段。
毕竟,他身后还追着几个家丁模样的男人,他们那靛蓝的衣裳上绣着不言门的徽饰。
她正在暗自纠结,那郎君干脆扑到了她身上,一根细长的针抵着她的背,可他抬起头时,俊秀的脸上是一双下垂的多情眼,他委屈地看着她:“姑娘,他们非说我偷了东西,你帮帮我。”
鱼桐暗道:你手上那根针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她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为首的那个家丁凶狠地喝道:“他偷了主家的东西,识相的就快点滚!”
鱼桐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没想到那家丁直接抽出匕首向她刺来。她刚要避开,没料到那郎君反应更快,拉着她往旁边一退,自己却被匕首刺伤了腰腹。
见了血,四周的人顿时作鸟兽散,鱼桐立马拉着那郎君钻进人群,顺着巷子跑到了她落脚的一间破屋。
他失了血,半路便晕了过去,鱼桐咬牙把人扛在了肩上。
真是一出美救英雄。她胡乱地想着,那郎君迷迷糊糊中搂上她的脖子,吓得她差点把人丢在地上,却听那人虚弱地恳求着:“别扔下我。”
“你这人……”鱼桐歪头看到郎君皱巴巴的脸,叹了一声,“算了算了,别怕啊。”
可那人一直未醒,还发起了热,鱼桐只得偷偷去药店抓药,奇怪的是,那些家丁并没有挨家挨户地搜寻抓人。
鱼桐没多想,回来后就给郎君上药。他的伤口位置尴尬,她便轻轻地将伤口旁的衣服剪开,不经意间,她看见了伤口附近的肌肤上有旧疤痕。
她垂下眼,见那郎君就连睡着时也紧紧皱着眉,不由得心软,她替他掖好被子,刚要离开,却听他喃喃道:“姐姐,别走,别抛下我……”
她瞬间愣在原地,缓缓地转回头,或许……只是巧合,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那个爱哭的小孩扯着她的衣角,红着眼睛说要跟着她一辈子。
如今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也不知道那个小孩是否还活着。
她的手停在半空,最终还是落下,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了拍那人的肩,像是隔着岁月给多年前的那个孩子一点安抚。
那人醒来已经是次日清晨。鱼桐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在床边坐着睡了一晚,而那床被子落在她的肩头,残余的体温紧紧拥着她。
门突然被推开,那郎君端着一碗粥走到她面前,袅袅白雾间,那张俊秀的脸显得格外温柔,鱼桐有些恍惚,脱口问道:“你是谁?”
闻言,那人垂下眼,掩去了眼中的情绪,轻轻笑了笑,道:“我叫诸晟之,多谢姑娘救我性命。”
“诸晟之?你是诸晟之?”鱼桐猛地起身,抓住诸晟之的手腕,他修长的手指上有一颗红痣。
没想到误打误撞,她竟把这个人等来了。
鱼桐喜上眉梢,一把抱住诸晟之,却没注意到诸晟之的瞳孔猛地一缩,耳郭悄悄地红了。
她道:“我是鱼桐。”
二
鱼桐并不是算卦的,她是江陵镇上属州城来的捕快。
十年前,寒江门是她师父带兵歼灭的,那会儿她还年少,只参与了最后的抓捕,而十年后,她负责指挥对不言门的围剿中的部分行动。
之前,暗探递了消息,说不言门月底会出船,运送一批幼童女子卖到外地。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她孤身一人来到江陵镇,等待着接应潜入不言门的暗探,从而得到不言门藏人的地点。
暗探的身份很隐秘,她只知道他是个叫诸晟之的男子,是不言门门主的贴身小厮,右手小指上有一颗红痣。
“我借着算卦看了很多人的手,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出现。”鱼桐不由得想起那根针,她不明白,既然诸晟之一副能自保的样子,又为什么会被几个只有蛮力的家丁制服。
诸晟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怀疑,解释道:“我查探藏人地点时被发现,只能佯装偷东西,借机逃出来后被那些家丁追了上来。我不便暴露身份,又只知道你接应的大概地点,便往那儿跑,碰碰运气。”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着鱼桐,笑容轻而淡,道:“我的运气很好。”
鱼桐也觉得自己运气好,问了诸晟之不言门藏人的具体地点后,立即飞鸽传信给守在码头的下属,以便下属早做准备,而他们也要尽快离开江陵镇。
为了安全,鱼桐决定乔装打扮一番,不过,一对男女一般是扮作夫妻,鱼桐有些不好意思,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诸晟之倒是应得快,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应下之后,他又一脸诚恳地提了个建议:“江陵镇的女子唤丈夫习惯叫哥,鱼桐姑娘,你看……”
这建议怎么听都像不怀好意,但鱼桐并不介意被占嘴上的便宜,她摆了摆手,道:“行,那我叫你诸哥,你要是比我小,也别嫌自己吃亏。”
“猪哥?”诸晟之扯了扯嘴角,又建议道,“要不,还是叫晟哥吧?”
“晟哥?”鱼桐嘟囔了一句,就见诸晟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就连眉眼都沾上了,仿佛融成了两道春水,荡漾着莫名的情意。
鱼桐觉得有些别扭,她揉了揉头发,用头发遮住忽然发热的耳郭,咳了两声,嚷嚷道:“忘了你带伤了,我扶你?”
“没事。”诸晟之摇了摇头,笑道,“你扶我反而更显眼,我握着你的手,借力撑着,可以吗?”
鱼桐立即伸出手,又有些后悔,可诸晟之的手腕已经贴着她的胳膊,手指轻轻滑过她的掌心,他冰冷的指尖让她耳郭的温度不降反升。
她在心里骂自己:你是小姑娘吗?!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吗?!
只是……
她看着诸晟之贴近的脸,他仔细地为她描着眉,神情认真而专注。她想撇开脸,可下巴被诸晟之捧在手心,只能被迫直视他的双眼。
诸晟之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第一次替人画眉,你看着我,我总忍不住手抖。”
为什么会手抖?
她当年练武的时候,师父就告诉过她,手若要稳,心就要定,若是心不定,那手自然……
两人呼吸交缠,热得她快要融化,她噌地起身,在诸晟之疑惑的目光中胡乱地说“不用画了”。诸晟之收拾东西时,她的余光却忍不住往他的侧脸上扫,将那温柔的侧影悄悄地看进眼里。
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三
出镇出乎意料的顺利,只要一路向南走,翻过一座山,不到两日,就能到下属落脚的码头。
第一次行事如此顺利,鱼桐自然欣喜,而诸晟之看起来比她更欣喜。一路上,他的话多得很,一连问了她好几个问题,像是要把她这些年的经历挖出来,再替她润色,写一本《鱼捕快自传》拿去卖。
她不动声色地问:“你老打听我的事情做什么?”
诸晟之“唔”了一声,抱歉地道:“是我唐突了吗?”
“倒也不是。”
鱼桐有些不好意思,可还不等她说什么,诸晟之又诚恳地道:“我就是看到鱼桐姑娘年纪轻轻就做了捕快,想来这一路颇为艰辛,必然受了不少委屈,但我并非想揭人伤疤,只是……只是忍不住多问几句,即使是隔靴搔痒,也想着能够慰藉一二。不过……鱼桐姑娘倒是没有一句委屈。”
没有委屈吗?自然是有的。
作为一名女捕快,她不受人待见,经常有闲言碎语钻进她耳里。只是,她从没想过自己委不委屈,也从来没人想过她委不委屈。
“有什么好委屈的?”鱼桐扬起头,向前走着,摸了摸鼻子道,“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要做最厉害的女捕快,抓尽天下的坏人,然后……”
她笑了笑,道:“还要去接一个人回家。”
鱼桐回过头,方才总爱问问题的诸晟之此时却什么都不问,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深,仔细望去,却又只剩下她的身影。
清风过林,乱红飞过,一时间四周寂静。
四目相对,一时情起。
鱼桐有些慌乱地向后退,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诸晟之瞬间变了脸色,三两步上前将她搂进怀里,一条银白色的影子还未来得及钻进密林,就被他捏死在了手里。
是毒蛇!
鱼桐定睛一看,诸晟之苍白的手腕上赫然有两个触目惊心的黑色血孔。
蛇毒发作得快,诸晟之很快就晕了过去,鱼桐身上没有带药物,如今只能再回到镇上,去药店买解毒丸。
时间紧急,鱼桐根本来不及细想,匆匆处理了诸晟之的伤口,立马运起轻功赶下山。万幸的是,药店老板说这种蛇毒性不强,服下解毒丸之后休息几个时辰就好。
鱼桐便找了个山洞让诸晟之服药休息,心里又有些忧虑,想起在镇里隐隐有被人盯着的感觉,虽然她已经尽量绕路了,可到底还是因为担心诸晟之,所以选择了最快的路。
等诸晟之醒来后,他们还是得快些离开这里。
鱼桐低头,看着他始终不展的眉头,忍不住笑道:“你才是受了不少委屈吧?梦里也不见你展眉,怎么不做个美梦?”
许是听到了她的话,诸晟之松开了眉头,嘴角勾起一丝笑。
不知不觉中,鱼桐也睡了过去,梦里,那个许久未见的小孩走到她面前,笑着对她说:“梧桐姐,我回来了。”
她去迎他,却忽地醒了过来,睁开眼就看见诸晟之苍白的脸。
他伸出手指压住她的唇,“嘘”了一声,她这才听到洞外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
——她在镇上被人跟踪了!
鱼桐咬咬牙,决定出去将人引开,即使她赶不到码头,也还有别的指挥能够顶替她,但是诸晟之本就是逃出来的,若被抓回去,不知道下场会如何。
可不等鱼桐开口,诸晟之先一步捉住她的手,她顿觉一阵麻意从指尖传来,她错愕地看着诸晟之,他失望地看着她,轻声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梧桐姐?你放心,我会让你出去的。”
思绪陷入了混沌,鱼桐眼睁睁地看着诸晟之走出山洞,耳边的声音也逐渐模糊起来。
“最近官府查得严,属下担心门主的安危,特来接门主回去。”
“吴峰堂主倒是管得比官府还宽,那便请你把我和我的人一同迎回去吧。”
门主?怎么会……一直给官府递消息的暗探竟然是不言门的门主?他为什么要以小厮的身份接近官府?
鱼桐想不通。
诸晟之……初日……
为什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四
在制订围剿不言门的计划前,鱼桐的师父便有猜测,不言门和寒江门的行事作风如出一辙,怕是寒江门的余党又卷土重来。
当年,寒江门虽被剿灭,但是门下还有几个堂主一直未被抓住,没想到他们竟然胆大包天,再一次与官府作对。
鱼桐醒来的时候,诸晟之正坐在床边看书,那是一本很旧的故事书,不知翻了多少遍,连封面都卷了边。
她被那本故事书刺痛了眼,问道:“初日,是你吗?”
诸晟之翻书的手顿了一下,他扭头,认真地看着鱼桐,轻声问:“你还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时,她跟着师父去围剿寒江门的据点,在后院草丛里捡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瘦不拉几,看着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但是特别凶,她上前想要拉他的时候险些被他咬一口。
她想着,这孩子刚从魔窟中逃出来,有些戒备心是正常的。
他被带回府衙好几天后仍旧一言不发,只在看到鱼桐时会偷偷跟在她身后瞧她,像条小尾巴。
他们猜想,这孩子是被拐去的,便将这孩子的肖像贴出去。而在这之前,小孩被安置在鱼桐和她师父的家里。
鱼桐一开始并不喜欢这小孩,她十四岁,正是贪玩的时候,而这小孩闷闷的,又整天跟着她,她都不好出去玩。
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一个哑巴啊?”
小孩摇了摇头。
鱼桐看他有了反应,便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小孩便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鱼桐又觉得没了意思,便打算溜出去玩,又怕没人看着,小孩会乱跑。
她想了个主意,买了个糖人骗小孩,说只要他看着那个糖人一下午,一个糖人就能变成两个,到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吃。
小孩便傻傻地抓着糖人,直到日落时分,鱼桐玩得痛快回到家。小孩呆呆地望着糖人,眼眶红红的,脸颊上还有泪痕。
鱼桐的心仿佛被敲得粉碎,她愧疚得不行,慌张地走到小孩面前,问他为什么不把糖人吃了。小孩委屈地举着糖人,张了张嘴,似乎吐字有些艰难,吃力地说:“对不起……它没有变……”
鱼桐没有想到,小孩真的相信了她那个蹩脚的谎言,他或许将这个糖人当作了别人给他的为数不多的善意,并因为回馈不了而感到内疚。
那天晚上,鱼桐被师父罚跪在院子里,饥肠辘辘地望着天上的月亮。低下头时,她看到那小孩揣着两个馒头藏在阴暗处,然后偷偷溜到她面前。
她接过馒头,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以后……以后我罩着你!你比我小?以后你叫我鱼桐姐,我绝不欺负你。”
月光将小孩的双眼照得亮亮的,像是有两只萤火虫在他眼中飞舞,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抹笑容,他鹦鹉学舌般念道:“鱼……梧、桐、姐。”
他眨巴着眼睛望着鱼桐:“那我……以后跟着你,梧桐姐。”
鱼桐吐了吐舌头,笑道:“是鱼桐啦!”
小孩愣了一瞬,只片刻,又是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跟着笑了。
五
小孩慢慢地会开口说话,只是他对自己的来历也记不太清,只说自己一直在那个院子,鱼桐他们冲进院子时,他怕有人来抓他,便藏起来了。
“我以为,你们要来打我……我怕,后来知道不是,但你不爱搭理我,我怕……”
小孩低着头,鱼桐十分愧疚,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她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你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
小孩解释:“他们不让我说话,嫌我吵,我说话就要挨打,便不敢说了。”
纵使鱼桐跟着师父见过那么多恶人,也被这番话震得心惊,且心疼。她摸了摸小孩的头,笨拙地安慰他。
“得给你起个名字。”
寒江门的案子太大,鱼桐的师父一直很忙,鱼桐便决定自己来。
她近日跟着学堂的夫子学了两句诗,便觉得自己满肚子墨水,一副文人风范地指了指院中的梧桐树,道:“晓霜凝耒耜,初日照梧桐。你管我叫梧桐姐,那你就叫初日吧。”
小孩重复道:“初日?”
鱼桐笑着道:“对啊,初日升起,天光大亮,是崭新的开始。”
小孩看着鱼桐,浅浅地笑着,眼睛里真像装着两轮初升的太阳,亮得不可思议。
鱼桐慢慢地也会带着初日一起玩,和他一起去逛市集,给他买些小玩意,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坐在他床边给他讲故事。
初日小声说:“我并不怕打雷,梧桐姐不要总把我看成小孩。”
鱼桐“嗯”了一声,怕的人是她,但她为了面子,只得故作严肃地道:“我在教你认字呢,认真点。”
忽地,窗外落下一道惊雷,下一刻,鱼桐的两只耳朵被裹在温热的掌心,那惊天动地的雷声被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
等那双手撤离,初日望着鱼桐,眨了眨眼,问道:“那以后打雷时,梧桐姐能不能都来教我认字?我不识得的字还有好多,梧桐姐都能教我吗?”
鱼桐撇过头,轻哼了一声:“行吧,教你一辈子,包教包会。”
初日伸出小指头,勾了勾鱼桐的小指头,两个指头挨在一起,他轻声道:“那说好的,我便一辈子跟着梧桐姐。”
鱼桐没想到,这一辈子这么短,他们的分别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师父开始抓鱼桐的功课,她累得没有时间陪初日,于是,当初日问她可不可以一起出去玩时,她一个不忍心就答应了。
那天晚上,城里不知哪个富商的女儿出嫁,处处都是灯火和人群。鱼桐同他解释出嫁的习俗,看他一脸深思,忍不住笑他,小小年纪就想着讨一个新嫁娘。
初日抿了抿唇,道:“我与梧桐姐年岁相差不多,再过几年,就到可以定亲的年纪了,哪里小了?”
鱼桐咋舌,想来是初日的身子骨没长开,他们才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小孩。她有些不好意思,将方才买的一本故事书随手塞到初日手里,拉着他去看杂耍。
后来人群拥挤,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从她掌心溜开,她扭头要去抓,却看见他被几个男人捂住了嘴,弄晕后抱在怀里。
鱼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挤开人群,可四周喧嚣,将她无力的嘶喊淹没,她恨自己练轻功时偷懒,以至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初日被人劫走。
从此,这成了她的梦魇。
鱼桐望着诸晟之,往事一一浮现,过了半晌,她才哑声问道:“这些年你……如何?”
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让那个羞涩温和的初日变成了不言门的门主。
诸晟之却不答,只问:“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要问的吗?”
鱼桐不言,她要问的太多了,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这几日来,诸晟之有很多机会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可他只字不提,她不明白,更让她不明白的是,诸晟之为什么伪装身份,做官府的暗探?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怀疑、揣测,甚至有一丝不安,就像看到了窗外的闪电,却不知道那道雷何时落下。
她的表情被诸晟之一一收进眼底,他合上书,轻声道:“是我连累了你,我不会让你们的计划失败的,也一定会送你出去的。梧桐姐,你能不能……别不理我?”
鱼桐垂下眼,余光却瞥了过去,看到诸晟之捧了杯茶,袅袅热气将他的面容遮掩得朦胧,他低头看茶,一时间竟显得无比落寞,仿佛怀着什么伤心事。
六
诸晟之变了很多。
鱼桐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又因为被困在不言门,无法与下属会合而心急如焚。
那吴峰显然是不言门中的半个掌事人,她有想过破釜沉舟,挟持吴峰闯出去,却被诸晟之制止了,他道:“那人并非蠢货,外头还有许多人看守,你不要冲动。”
鱼桐撇过头,被囚禁的这几日里,她看到他和吴峰屡屡起冲突,暗潮涌动之中,她隐隐发现诸晟之表现得并不如她所认为的那么无害。
不过,吴峰确实不是省油的灯。
“官府找到我藏人的地点,敢问门主,这事你知不知晓?”吴峰破门而入,脸色很难看,“之前我抓住的那个家丁分明是官府的暗探,你临走前却放了他!”吴峰一脸怒色,将身旁的椅子踹倒了,嘲弄地看着诸晟之,“一个妓女生的孩子,连个名字都没有,门内上下尊称你一声门主,你就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鱼桐皱着眉,尚存的理智告诉她,此时不可动手,到底是没忍住上前了一步,却被诸晟之拦在了身后。
“那非得扣着我这样的人来装点你不言门台面的吴堂主,不知又是个什么人物呢?”
吴峰狠狠地盯着诸晟之,愤怒地将桌上的茶壶向鱼桐掷去,鱼桐不敢暴露自己会武功,犹豫了一刻,那茶壶就被诸晟之挡了下来。
飞溅的碎片将他的脸割出了几道细碎的口子,吴峰歪打正着解了气,便走了。
鱼桐默默地给他上药,诸晟之望着她,似乎在等她开口。
鱼桐问道:“你身上的伤……是这些年因他们受的吗?”
诸晟之闻言忽然笑了:“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暗探的事,或者问我的身世。”
鱼桐抬起头,眼里情绪复杂,她并非愚笨之人,吴峰口无遮拦的一堆话已经能够让她猜出一二,可即使她想知道真相,仍然不愿意去逼问诸晟之。
诸晟之缓缓道:“我是诸烬的儿子,当初你们围剿寒江门的时候,我本想藏起来,等你们离开后再伺机逃走,没想到被你们误会带走。我一直很害怕自己的身份被你们发现,怕你们会杀了我。
“后来……你们待我很好,只可惜,他们看见了你们贴出去的肖像,找到了我。他们要重建寒江门,还有什么比得上诸烬亲子这个好操控的傀儡呢?
“我给你们的消息不是假的,吴峰一直掌管贩卖人口的生意,我抓住了这次机会,想趁机逃离不言门。”
“你既然做了暗探,大可在这里等着官府和吴峰交锋,趁着混乱的时候跑出去。”鱼桐捉住诸晟之的手,他小指上的那颗红痣早就消失不见,她问,“为何……要多此一举,提前跑出去?”
“这件事先当作一个秘密吧。”诸晟之笑了笑,道,“我说了这么多,梧桐姐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鱼桐目光复杂地看着诸晟之,只听他轻声问:“我是诸烬的儿子,是不言门的门主,我将官府当作我的刀来对付吴峰,这桩桩件件,都值得你恨我怨我,可你这些日子什么都不同我说,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鱼桐,你摇摆不定的宽宥,是因为我是当年的初日,还是因为我是同你相识几日的诸晟之?”
鱼桐的眼睫颤了颤,仿佛心事被看穿,下一刻,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鼻息相缠,目光像是炬火一样灼热。
他吻了她,又望着她,然后问:“能不能是后者?”
七
诸晟之说要送她出去,不过要等官府和吴峰的人相斗的时候。
然而,看吴峰的态度,就算死,怕是也要拉上诸晟之垫背,或者将诸晟之交给官府。
官府至今不知诸晟之不言门门主的身份,在官府眼中,恶贯满盈的不言门门主自然比区区一个堂主重要得多。
自那日后,鱼桐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诸晟之,她以为她是愧疚,是不安。
不可否认,他吻她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如擂鼓,盖过了周遭的一切。
若非被困在这房内,她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夕阳西斜,阳光透过窗子落在诸晟之的身上,他大半张脸隐在暗处,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日子过得可真快啊,好久没有觉得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是这么令人惋惜的事。”
鱼桐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想上前拉住,终归还是没动。
她还未想清楚,却没想到再没了机会。
她不知道诸晟之是怎么得知吴峰逃走的时间的,当她再一次被麻药迷晕前,她一脸错愕又不解地看着诸晟之,却无法留住他。
那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温柔却又决绝地将她的手拉开。
诸晟之似乎站在床边看了她很久,以为她睡着后,才轻声道:“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个秘密啦,我提前跑出去,只是想见你。十年太长了,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我都在想,你在何处,在做何事,会不会来找我,会不会还记得我。”
初日、诸晟之……鱼桐拼了命想醒过来,所有的想法和纠葛在此刻烟消云散,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留住他。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逃不了,却用最后的一点人手把生路留给了她。
“我曾想,若我当年没被抓走,我以后会做些什么呢?”他顿了一下,又缓缓道,“我想同你一样当个捕快,想买来好看的花簪,在你及笄时簪在你的发上,还想向你师父说明我的心意,同你定亲,长长久久。”
那声音温柔和缓,仿佛诸晟之注视她的目光,从多年前城中灯火里的匆匆一眼,到后来这许多面、许多眼,从来都是一样的。
他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可她的意识终究还是变得昏沉,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下属焦急的呼喊时才慢慢醒来,他们说有丫鬟报信,引他们找到了她。
鱼桐握紧拳头,颤抖着声音问:“不言门一战,结果如何?”
下属不知她内心交战,如实禀报:“不言门的人分了好几路窜逃,有个堂主临死前还让他们的门主替自己挡了一刀,到底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鱼桐只觉眼前一黑,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问:“门主的……他在哪儿?”
“确认身份后就扔到乱葬岗了。”
鱼桐仿佛听不见下属的高呼,疯了一般奔去了乱葬岗。到处都是尸体,如同炼狱,仿佛将她的心也葬在此处。她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那一身血污的人。
血污之下的那张脸仍然俊秀,只是双眼紧闭,藏住了他所有的温柔与情意。
——你会不会来找我?会不会记得我?
“我……来找你了。”鱼桐抵着他的额,同他依偎在一起,笑着回答道,“你是初日,是诸晟之,是我……”
十年不短,可余生更长。
乌云缓缓凝聚,遮住苍白而晦暗的月光,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错落的雨声中隐隐响起哭声,无人听见。
八
诸晟之死时并不觉得意外,他的命向来不由他掌控。
可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十年里,他想复仇,于是,在他被操控做不言门门主的岁月里,他十分费力地培养出几个耳目,将不言门的消息递给官府,想同这一场噩梦同归于尽。
接近官府的时候,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
初日灼灼——晟之。
只是,他没想到有再见到鱼桐的一天。
所以,当他知道了鱼桐是暗探的接应人时,他便强烈地渴望接近她,想要带走她,想要同她一辈子在一起。
为此,他做了很多。
他减少了麻药的用量,故意说了那番话,他跑出去是为了见她不假,只是,若没有吴峰,他便打算继续一辈子戴着面具,以全新的身份同她在一起。
可惜失败了。
既然生不能同她在一起,便让她愧疚、悔恨,让她余生都无法将他从记忆中抹去,永永远远记得诸晟之。
他从来不是个善人,就连一颗真心也不比别人的干净纯粹。
临死的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了与她重逢那日。
那天,阳光很好,鱼桐手里捏着两枚铜钱,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呆呆地看着那道人影,十年思量,生死茫茫,刺得他眼睛发疼。
那天,阳光很好,他纵身落入春光里,好似将一身的黑暗烧成了灰。
呀,原来是一个单纯的少年郎,要去见他心爱的姑娘。
更新时间: 2023-07-10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