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星
01
瑜子觉得自己像是被养在水缸里的金鱼，每天从家里游到公司，再从公司游回家里，看似活跃而努力，实则惊不起水面哪怕一丁点儿的涟漪。
不过算了，都到了这个年龄，谁还奢求什么惊天动地呢？瑜子盯着面前蛋糕上的两个残酷的数字——2和8，内心暗暗地想着，然后觉得自己突然就失去了胃口。
她站起来，将蛋糕放进冰箱。在关上冰箱门时，她甚至也想把自己给关进去保鲜。但最后她还是窝回了自己的单人床上。
哦，是啦，二十八岁，瑜子还是孤身一人，实在是有些凄惨啊！
借着生日的氛围，瑜子开始为自己默哀，直到手机提示音将她迷惘的思绪打断。瑜子点开消息，发现又是之前消费过的产品品牌发来了生日祝福。
“瑜子小姐，蓝象祝您生日快乐！”
瑜子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蓝象”的logo——一头可爱的蓝色的大象。然后她也想起了这家以科技为核心，向各个领域拓展的公司的广告语：“当你想象一头蓝色的大象时，我们已经让它诞生。”
这是个颇为傲气的句子，但它很好地表达了他们引领未来科技的决心。事实上，蓝象的确在用科技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随着资金与技术的不断积累，它的覆盖力和影响力也在不断扩大。瑜子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消费了什么，就成了他们的用户。现在，她很好奇他们会在自己生日时送上什么礼物。
瑜子本以为会是什么优惠券，结果蓝象居然直接送了她一套VR体验套装，并且还在祝福短信后面这样写道：为了表达诚意，我们特向您免费赠送云上百货的VR体验套装。云上百货虽是一个网上商城，却可以让您在家感受逛线下商场的乐趣，直接体验产品与服务，并进行产品的购买。同时，它还拥有社交游戏的功能，可以为您带来多种乐趣。点击下方链接，即可获得内测资格及VR套装。
瑜子知道，很多年前，各大电商就在设想这样的购物体验，但没有一个平台能真正打造出这样的体验方式。现在，蓝象真的能让这样的购物时代来临吗？
抱着好奇心，瑜子点开了信息里的链接。第二天，她便收到了云上百货寄来的VR套装。
按照说明，瑜子在家里圈出一块空地，放上一块VR地毯。她站在地毯上，用脚轻踩了两下，地毯功能立刻开启。她的一举一动随即被捕捉，链接到云上百货中。而她若是移动脚步，地毯就会像跑步机一样跟随她动起来，确保她不会离开地毯的范围。最后，她只要戴上VR眼镜，就能看见那个虚拟的、宏伟却时尚的百货商场。
她发现，自己甚至可以选择这个商场的建筑风格。她可以让它变得古色古香，也可以让它新潮时髦；她可以选择它默认的普通商场状态，也可以选择它与动漫联动后的奇趣场景。
与此同时，她可以让自己想要去的商店直接出现在面前，或选择随机逛街，遇到什么看什么；她可以享受独自闲逛的乐趣，也可以选择社交游戏模式，让一同在云上百货购物的用户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走进商店，她还可以选择有人为自己服务，或者独自一人将店里的东西都试个遍……
这天，瑜子开启了社交游戏模式，走进一家奢侈品牌的服装店。导购小姐礼貌地向她介绍了当季最新款的服装，瑜子乐此不疲地试穿起来。要知道，在现实世界里，瑜子是绝对不敢进这样大牌的店的。但是在云上百货，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体验明星钟爱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那些华贵而富有设计感的衣服，着实让她在镜子前自信了起来。不过一瞄到衣服的价格，她的这份自信就泄了气。可在云上百货，你只有下了单，才可以把虚拟的衣服穿出商铺（实体的衣服会快递到家）。瑜子知道自己不会购买，便安慰自己“体验过就可以了”，然后将衣服给放了回去。
最后，她穿着自己现实生活中普通到黯然失色的衣服（在内测版中，人们在云上百货里的形象和现实里的形象是完全一致的，无法更改），走出了店铺大门。
结果好巧不巧，就在这个大门口，瑜子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方也看到了她。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瑜子？”对面的男子开口，诧异地道。
瑜子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怎么会想到，与初恋的再次相逢会是在这虚拟的百货商场里呢？
意识到方崎圳在打量自己，瑜子有些羞赧地低下头，顺势看到了自己身上那套糟糕的衣服。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该死！我怎么心这么大，穿成这样还敢开社交游戏模式逛街？
那一刻，瑜子真想冲回刚才的店铺，挑一件好看的衣服穿上。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立刻关闭社交游戏模式或者下线，那是因为，在潜意识里，她其实一直都想再见方崎圳一面。
02
瑜子和方崎圳相识是在他们大二开学的第三天。
睡在瑜子上铺的小娅和方崎圳一起帮老师监督学弟学妹的军训，结果学弟学妹没中暑，小娅倒先晕倒了。她虚弱地躺在床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却还担心自己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于是瑜子受她所托，担下大任，顶着烈日跑去了操场。
找到对应的班级，瑜子就看到了方崎圳。彼时他正撑着一把伞，坐在看台上饶有兴致地吃着杨梅。
天知道他是怎么在九月份搞到南方五六月份才会有的水果的。
但来不及等瑜子细想，方崎圳就朝她招了招手：“你是来顶替小娅的瑜子？”
瑜子点了点头，走向他。
“吃颗杨梅吧。”方崎圳笑着从冰袋子里挑出一颗红得发黑的大杨梅递给瑜子。
瑜子愣愣地接过，咬了一口，满口的清凉与酸甜。
于是男生像是炫耀似的问道：“好吃吧？”
瑜子虽然在心里嘀咕“我们这样，影响不太好吧”，但被方崎圳那清澈的眼神一盯，啥吐槽都忘了。等她好不容易想出自己正式的开场白，面前的男生却又转移了视线。
瑜子循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新生班里有个学妹突然瘫倒在地。
众人瞬间喧闹起来，方崎圳也腾地站起身来，丢下手里的伞与杨梅就冲了过去。瑜子后知后觉地迈开脚步，挤进人群，就见方崎圳将那个晕倒的女生公主抱抱起，直接就往操场外跑。
瑜子在一旁聊胜于无地打着伞，紧跟着方崎圳的脚步。男生额头上的汗与绷起的肱二头肌悉数映入她的脑海里。她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入迷。
直到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
“等等！方崎圳，医务室在另一边，你走错了！”
方崎圳没理她，自顾自地寻了一处阴凉的台阶，把怀里的女生像卸货一样扔了下去。
整个过程，瑜子看得莫名其妙。但她很快就知道了缘由。
只听方崎圳对那个“中暑”的女生道：“别装了，想偷懒就在这里坐两分钟吧。”
佯装痛苦的女生见自己的谎言被戳穿，终于舒展了眉头，对着方崎圳甜甜地笑道：“谢谢学长，就知道你最好了。”她说话的语气竟像是在撒娇。
但方崎圳却板起脸，冷漠地说道：“你已经演了三次，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面子，希望你能有自知之明。”
“学长，你这样对你以后的女朋友，以后会后悔的！”女生娇嗔万分，看得瑜子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她也终于搞清了面前这是什么狗血戏码了。
勇敢追爱的学妹纠缠不休，冷酷学长被折腾得焦头烂额，那么她这位学姐又该如何是好呢？小说里是怎么写的呢？
鬼使神差地，瑜子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于是顺势开了口：“小姑娘，那你准备把我这个正牌女友放在哪里呢？”
结果方崎圳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她的话，夹着他那句“你在我女朋友面前说这话不好吧”一起涌入了学妹的耳朵里。
于是两个人诧异地对视，憋笑两秒后，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那笑声在学妹心里颇有讥讽之意，让她恨不得自己真的中暑晕过去。方崎圳在余光里瞄到她心如死灰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决定请瑜子喝杯奶茶以示感谢。
在奶茶店里，瑜子咬着吸管，揶揄方崎圳魅力太大，才几天工夫就被学妹看上了。
方崎圳则撇撇嘴说：“我也搞不懂现在的女生到底在想什么，才见面第一天就发信息来告白。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啊！”他顿了顿，又说，“大概是闲着没事，想把爱情拿来当消遣吧。”
瑜子听完，慢慢地吸着奶茶，一句话都不敢接。
直到后来，他们真的在一起后，她才告诉他：“我可不同意你当时的观点。”
方崎圳挠挠头，一板一眼道：“嗯，你说得对。我同意你的观点，凡事都不能太绝对。”
瑜子盯着他看了两秒，两个人又一次默契地仰头大笑起来。
但那时她不明了，与她无忧的笑声重叠的那个笑声里，其实藏着一份不知该如何是好。
后来还是方崎圳的父母找到了她，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男朋友正在为是否出国留学而苦恼。他想为她放弃光明的前途，这可苦了方家的长辈。方爸爸和方妈妈只好亲自出面，恳求瑜子劝劝崎圳。话虽是这么说，但瑜子其实听出了更深层的含义，他们这是在劝她离开他们的儿子。
瑜子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有趣，于是忍不住低头偷笑。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的爱情竟然可以像小说，起伏跌宕得如此荒唐。可后来她还是撇了嘴，委屈地流下眼泪。毕竟面对长辈纡尊降贵般的恳求，她怎么可能忍心拒绝？再说了，她也不认为方崎圳的前途可以被自己的儿女情长所左右。她选择了放手，免得两个人异国的坚守最后敌不过彼此的寂寞，变成更荒诞的小说。
只是从今往后，她再也没吃过反季的水果。
03
“哈，当年的事果然是我父母搞的鬼啊！”时过境迁，当两个人在云上百货重逢，他们终于能够以大人的姿态，轻松地审视过去的细节。每个人的语气里都带有一份看透般的洒脱。只是有些话说完后会有一点微妙的沉默，譬如现在。
此刻，他们正沉默地走在一个虚拟的大型超市里。方崎圳想买点生活用品，瑜子便也顺势佯装自己想买点家居用品。
很快，两个人就拐到了儿童用品区，方崎圳停在尿不湿的货架前。
“瑜子，你知道三岁的女孩该用什么型号的尿不湿吗？”
瑜子一愣，然后才摇了摇头：“或许你应该问问你的妻子。”
她知道，方崎圳出国后的第二年便结交了新的女友。她曾偷偷上过他的社交网络，看见过他女友的照片。那个轮廓深邃、美得动人的女子，让她第一次真正领会到什么叫“我见犹怜”。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未曾动过窥视前男友社交网络的念头，所以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早已喜得爱女。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震惊的事，他们都快满三十了，有个孩子太正常不过了。
可提及妻子，方崎圳却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淡淡地说了一句：“她一年前过世了。”
“啊？”瑜子慌张地道歉，“对不起。”
方崎圳勾了勾嘴角，说：“没关系。”然后他自顾自地在货架前挑了起来。
总算买好了东西，方崎圳下单结账。这时，他才转过头来问瑜子：“你呢？瑜子，你结婚了吗？”
瑜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向自己提问，窘迫且慌乱地答道：“没，还没有。”
“那男朋友呢？”
“还……还没有。”
于是两个人又陷入了微妙的沉默里。
好在这时刚好到了晚上八点，云上百货的整点红包雨来了。
“要抢吗？”瑜子转移话题，看向方崎圳。
方崎圳点了点头，两个人点击了红包雨游戏的确认按钮。
忽然，无数个闪着光的红包朝着他们飞来，他们开始在飞扬的光点里摘取红包，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六十秒结束，瑜子没能抢到一个有奖的红包，方崎圳手里倒是捏了几个店铺无门槛红包。
“你需要吗？”方崎圳看着手里红包上的优惠项目，挠挠头，“这些我可能都用不到。”
“那你给我吧。”
“转赠红包要加个好友。”
“嗯。”瑜子点点头，向方崎圳提出了好友申请。
这样，他们下次就能更快地在偌大的云上百货里找到彼此了。
而她绝对不能像今天一样，穿得如此邋遢了。
所以当方崎圳下线后，瑜子快速调出了刚才所逛的服装店，疾步走了进去。因为她看到方崎圳转赠给她的红包里刚好有这家店的优惠券，并且两个小时后就会过期。她可得抓紧时间了。
04
年纪渐长，瑜子觉得自己已不是年轻少女，便渐渐懒得打扮自己。她每天都穿得很朴素，将自己藏在办公室一角，一心只想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攒一笔钱好应付以后生活中的意外。可自从遇见了方崎圳，她发现，原来自己的少女心还苟延残喘地在跳动。
她丢掉了惯用的那支口红，在云上百货试了几次色，买了五支新口红备用，还买了新的睫毛膏、眼影盘、粉底液……衣服鞋子更是缺一不可，很多她平日里不敢尝试的品牌、款式，都挂进了她现实生活中的衣柜里。
有同事跑来惊讶地问她：“瑜子，你这是谈恋爱了吧？”
“没……没有。”她如此解释，却没有一个人信她的话。
大家都揶揄她，说她把男朋友藏着掖着，一点也不大气。
她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心里却是欣喜的。
最近她开始享受跟方崎圳约在云上百货一起逛街，这个独自抚养女儿的单亲爸爸有着很多生活中的困惑。
该买怎样的奶粉，该买怎样的玩具，该买怎样的童书……这些都关乎孩子。
该买怎样的西装去见客户，该买怎样的食物更健康，该买怎样的洗衣液才能不损伤衣物……这些都关乎他自己。
瑜子对于这些问题其实也一窍不通，可是为了方崎圳，她动用了网络、朋友，硬是把自己打造成了百科全书。
她享受他依赖自己的感觉，也享受自己依赖他的感觉——
“你觉得这支口红颜色怎么样？”
“你觉得我穿这件好看吗？”
“哎呀，我觉得这个智能分类垃圾的机器人好可爱，我要不要买一个？”
他们就像一对新婚夫妻，在为他们的未来而购物。她对此感到愉悦，却又觉得有些心酸。
这本该是她现实中的生活，现在却只能在虚拟的世界里与远在他乡的他一起感受。
不过说到底，她和方崎圳现在的关系到底是如何呢？她一厢情愿地享受这久违的幸福，或许只是一场虚妄的幻象而已。也许在方崎圳的心里，她其实只是个私人助理的角色罢了。
一想到这里，瑜子便失了神。
“在想什么呢？”方崎圳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慌张地摇头，摇了摇手中的杯子，答非所问道：“它还蛮好喝的。”
彼时，他们正在品尝某个饮料品牌推出的新品。据说这个虚拟品尝技术，也是蓝象耗巨资研究的项目。这让他们在线上就能判别自己喜欢的味道，从而不会在购买时踩雷。
方崎圳对这项科技感叹了几句，然后对瑜子说：“喜欢的话，我买一箱给你。”
“一箱？那我岂不是要原地发胖？”她笑道。
于是他跟着笑，说：“那又有什么关系。”
下一秒，瑜子的购物车里就多了一份已经付了款的奶茶饮品。
瑜子怪他乱花钱，他揉揉她的头发说：“这有什么呀。”
如此暧昧的气氛，让瑜子觉得恍惚。同时，她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产生了一股冲动。她想告诉他，她其实一直都想念他。她也想问他，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可惜方崎圳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铂莉可能醒了，我得去看看。”
“嗯，去吧。”女儿重要。
后面那句话瑜子没说，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嗔怪，他从不喜欢嗔怪的女生。
于是她跟他挥手告别，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消失。然后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来日方长。
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说出那些话。因为云上百货内测版2.0突然升级后，竟取消了社交游戏功能。于是方崎圳就从云上百货上消失了。
直到这时，瑜子才反应过来，她并没有他更多的联系方式。
05
瑜子打电话咨询蓝象为何取消社交游戏功能，蓝象也未能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瑜子只好自己寻找联系方崎圳的方式。她没有方崎圳的电话，从朋友那儿打听到的号码也早已是空号。她只好登录他的社交网络，却发现他的页面也早已注销了。
瑜子觉得很奇怪，在这个信息如此发达的时代，自己怎么会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一点线索呢？可她转念又想，如果方崎圳有心，就算她找不到他，他也会来找她的。
然而等了一个星期，他们还是没有取得联系。
难道他对她根本就毫不在乎？还是说他出了什么事无法与她取得联系？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瑜子都感到无比焦虑，觉得自己必须要在现实里再见他一面。
她从朋友那里找到了方崎圳曾经留下来的国外的住址。虽然不知他是否还住在那里，但她还是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很快，瑜子乘坐的飞机便降落在了巴黎戴高乐机场。取行李，坐出租车，被司机宰了几欧元后，瑜子终于找到了方崎圳曾经住过的房子。她满怀忐忑地敲开大门，却发现这屋子的主人早已不是方崎圳。
“您知道他搬去哪儿了吗？”她问那个给自己开门、脸上有着泪痣的美丽女子。
“不知道。”新主人摇摇头，关上门，留瑜子一个人在台阶上失神。
突然，瑜子的身子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她踉跄着倒地，胳膊摔出血来。而撞他的人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提起她的行李箱疾步远去。瑜子这才意识到，她被抢劫了！她爬起来想去追，结果一阵眩晕袭来，她瘫倒在地。
后来，还是那位脸上有泪痣的女子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将她送到了大使馆。但奇迹般地，她因祸得福地在大使馆里见到了方崎圳。原来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听了她来巴黎的原因，根据她给出的地址顺藤摸瓜找到了方崎圳现在的住所，并联系到了他。
一个小时后，瑜子终于在现实中再次见到了方崎圳。
这个急急忙忙赶来的男人胖了一些，头发也剪短了，却依旧挺拔帅气。他打量着瑜子，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忽然觉得委屈，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太矫情，就扑在他的肩膀上呜呜大哭起来。他抱着她，拘谨地僵在原地。隔了良久，他才告诉她：“别怕，这不还有我吗？”
这句话太温情，让瑜子以为自己即将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她很快就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方崎圳的那句“别怕”，不过是对昔日友人落魄巴黎的友善安慰罢了。
06
方崎圳新家的餐厅正对着东方，每天清晨，阳光照进来的时候，这里总是温馨异常。可今天的气氛却因为瑜子的加入而变得无比微妙。
此刻，坐在瑜子面前吃着吐司和煎蛋的，除了方崎圳和他的女儿铂莉以外，还有一个叫乔西娜的女子。
自从前妻去世后，方崎圳责怪自己曾经不珍惜家庭生活，索性封锁了自己所有的网络社交。而在这之后，他遇到了乔西娜。尽管她长得没有铂莉的母亲那么美丽动人，却多了一份令人觉得亲切的魅力。
此刻，她正缓缓地将吐司撕成细条，喂给铂莉吃。铂莉有时被别的事物吸引了闹起来，她也不恼，仍耐心地哄着。
虽然方崎圳告诉瑜子他们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但铂莉已然把乔西娜认成了母亲，瑜子便明白她之于方崎圳一定是意义非凡。
不仅如此，她更是以女主人的姿态热情地招待瑜子，这让瑜子如坐针毡。瑜子感觉自己就像是个不被认可的插足者，尴尬地面对别人的幸福，显得手足无措。
深受打击的瑜子心中腾起一股怒气，久久无法消散。
在乔西娜送铂莉去上学后，她拉住了方崎圳：“既然你已有了新的归属，为何还要骗我？”
“我骗你？”方崎圳不明就里地看着瑜子。
瑜子抑制住鼻酸，道：“你在云上百货说，你现在是独自抚养铂莉。”
“云上百货？那是什么？”方崎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瑜子诧异地道：“你没有上过云上百货吗？”
“没有啊！是哪家商场吗？”方崎圳又问。
瑜子定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向方崎圳解释这一切。
最后，她只是发怵地告诉方崎圳，等护照找回来了她就回国。
“虽然被抢了行李，但难得来一次，不再逛逛吗？”方崎圳好心地询问。
瑜子摇摇头，她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她现在只想回家，蒙在被窝里大哭一场。她觉得自己太蠢了，蠢到被骗了还不自知，蠢到大老远跑来这里自讨没趣。那一刻，她想起了那个曾经被方崎圳拒绝的学妹，觉得自己现在和她没什么两样。
好在大使馆委托警方，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把瑜子的护照给找了回来。
瑜子连夜买了机票要回国，方崎圳礼貌地挽留几次未果，便和乔西娜一起去送她。站在安检口，瑜子打起精神与他们微笑着道别。只见他们一个人牵着铂莉的一只手，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向她挥舞。
这画面温馨得让瑜子心碎。她告诫自己要认清命运，方崎圳的爱情无论如何起波澜，都与她再无任何瓜葛。可她在转身时，眼角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不是不甘心，只是讨厌自己被给予希望后又被摧毁所有念想，这让她无比委屈。
在回家的航班上，坐在她身旁的老人一路都在担心她的状况。老人给她递上纸巾，又对她说：“小姑娘，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所有事情都会过去的，别哭。”
老人用过来人的语气劝她，但同时心里也知道，对于这么年轻的姑娘而言，生活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每一关都得自己去闯一闯才知道到底过不过得去。
07
瑜子觉得自己这一关定是闯不过去了。从巴黎回来，她请了年假，窝在家里闭门不出，邋遢得几乎发臭。在浑浑噩噩的睡梦里，她总感觉自己代替乔西娜站在了方崎圳的身边，两个人分别牵着铂莉的一只手。
她没生过小孩，也不懂为人母该如何。但她觉得，那一刻一定是幸福的。可是每当她醒来，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便有些怅然若失。她如同迷途的孩子，面对前方未知的路，除了哭，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她还有事要做才对！
瑜子揉揉惺忪的眼睛，将目光投向那块VR地毯。
蓝象！那个欺骗了她的公司！她得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她重新开启了云上百货，这一次，她要去服务部投诉。
在服务部坐镇的主管是一个冷峻的女子，脸上挂着过分礼貌的笑。她问瑜子：“瑜子小姐，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你们骗我！”瑜子开门见山，啪的一下将手撑在面前的办公桌上，“你们的社交功能虚构出了一个人物，诱导我在云上百货消费！”
“瑜子小姐，我想您在登录云上百货时勾选过同意条款吧？”
瑜子一愣，她的确在注册时快速地在同意条款前打了钩。
“同意条款上明确地写着：云上百货由于是内测阶段，无法实现多数人社交，用户需允许我们通过收集以前在网络上存在过的数据，为其打造符合他们社交需求的人物，陪同进行购物。而且一直以来，我们都将这个功能称为社交游戏模式，并非单纯的社交模式。既然是游戏，自然是假的了。”
女主管保持着脸上的笑，给瑜子调出了她当时勾选的条款。
“谁会阅读这么长的条款？”瑜子气恼地嚷道。
女主管不接她的话，只是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是想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一点意义。
瑜子握紧了拳头：“你们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在诱导和欺诈消费者吧？不然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突然升级内测版2.0，取消社交游戏模式？不然你们为什么会在升级前，突然让人物送给我我喜欢的饮料作为补偿？”
女主管的脸色一变，瑜子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但对方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的神情，说：“瑜子小姐，我们取消社交游戏模式自有自己的打算，内测版嘛，设计的思路和营销的方向有所改变是再正常不过的。再说，我们赠送您产品，是为了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支持，并非什么补偿。”
对方回答得滴水不漏，瑜子气得只能吐出一句毫无力量的警告：“我要去告你们！”
“瑜子小姐……”女主管巧舌如簧地开始劝解瑜子这将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在气头上的瑜子只是不断地重复内心的不甘。
“我要告你们！”到了最后，她还是坚持自己的这个决定。
女主管不想她把事情再闹下去，无奈之下终于松了口：“瑜子小姐，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出于人道关怀层面上的考虑，我们可以满足您一个要求——只要我们能做到，只要这个要求不是太过分。”
对方抛来了和解的条件，反而让瑜子突然泄了气。
“瑜子小姐，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瑜子垂下头，脑海里闪过方崎圳的脸，闪过她与方崎圳在云上百货逛街的时光。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虚拟人物了。因为他们永远年轻，永远闪光，且永不消失。
“我……”瑜子张了张嘴，“我想让你们把我的云上百货版本恢复到1.0。”
{圆桌ACG}
我已经决定吃喜欢的东西，过短命的人生了。——《银魂》
08
瑜子把云上百货当成了自我慰藉的游戏乐园，每天一下班，她就连上网络去见那个虚拟的方崎圳。她与他约会，和他一起购物，把时间一点一点耗在了逛街上。不知不觉间，她竟被他“怂恿”着买下了许多商品。
面对着家里堆积如山的化妆品、衣物和零食，瑜子感觉不到一丁点儿购物的乐趣。尤其是在收到成堆的账单后，这一切的一切就都变成了负担。
她告诫自己不要再沉迷于虚幻的世界里，可现实里根本没有她留恋的事物，所以她总是忍不住登录云上百货，去寻找方崎圳的踪影。然后，她又鬼使神差地下单一件又一件商品。
这可怕的死循环让她充满负罪感，她自责、焦虑，却没有一点解决办法。
终于，她第三次写错了报表上的数字，惹得领导大发雷霆。
站在领导办公室里，瑜子觉得自己完蛋了。丢了工作，那些账单还怎么还？
可就在这时，从办公室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入一个人的头来。
“陈总，对不起，瑜子前辈那份报表是交给我制作的。这次数据出现错误，全是我的责任。”那是坐在瑜子的隔壁，今年刚入职的男生，覃子航。
可是她并没有让他制作过报表啊！瑜子皱起眉头。她看着覃子航被领导拉进去骂得狗血淋头，胆战心惊地咬紧了嘴唇。
半个小时后，他们才终于被领导放了出来。
在回工位的路上，瑜子终于忍不住问覃子航：“你为什么帮我？”
“瑜子前辈，你犯三次错误比我犯一次错误受到的处罚肯定要重。”他推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淡淡地说道。
瑜子无言，但心里有一丝感动。
等快要走到工位时，男生忽然又担忧地开了口：“瑜子前辈，你最近是不是跟你男朋友吵架了？”
“你好像很关心我哦？”瑜子想起之前她改头换面来上班时，第一个问她“瑜子，你这是谈恋爱了吧？”的就是他！
而此刻，被瑜子戳中心事的覃子航微微红了脸。
犹豫了半晌，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其实，其实我刚进来的时候就挺喜欢瑜子前辈的。我之前还打听了你是否单身呢。不过后来看你改变了穿衣风格，每天又急着要下班，我猜你肯定心有所属了。只是最近，你好像总有心事似的，害得我也跟着担心起来。所以刚才才多嘴问了一句。”
瑜子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感动之余，多了些讶异——自己沉溺于虚拟乐园，竟从未曾察觉身旁有真实的爱意。
就在她思索的片刻，覃子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啊，我这些话是不是会给你带来困扰啊？”
“没，没有。”瑜子忽然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张了张嘴，缓缓吐出一句话，“其实……我没有男朋友。”
“真的假的？”男生转过头看着她，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瑜子觉得好笑，这人怎么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可尽管这么想着，她还是正了正身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曾经有，但是现在，没有了。”她听到自己最后这样说道。
09
半个月后。
“覃子航，帮我把这个快递寄一下。”
“瑜子，这是啥啊？云上百货？寄回给蓝象科技的？”“嗯。”
“还是个VR套装？为什么退货啊？”
“没啥用，就退了。”
“可这好像是什么内测版，看上去挺厉害的。”
“让你退货就退货，怎么这么多话呢！”她是不会告诉他，就是这个东西改变了她，又促使他按捺不住地询问她的感情生活的。
“好好好，遵命，瑜子小姐。”覃子航也不再追问，赶紧应下来。
“在公司请叫我瑜子前辈。”
“是是是，瑜子前辈。”覃子航打趣完，抱着快递朝门口走去。
瑜子却又叫住了他。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下班记得陪我逛街。”
“没问题。”
男生无比宠溺地笑起来，于是金鱼看到水面泛起了涟漪。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