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变了这样多,是要离开我了吗

发布时间: 2019-12-22 22:12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你变了这样多,是要离开我了吗

文/凌霜降(来自鹿小姐

年轻时又黑又瘦、长得那么不好看的你,居然变成了一个特别有气质的老太太,你变了这样多,是要离开我了吗?

1

你特别喜欢云朵,最爱清晨和日落时彩色的云朵,总是盯着它们久久地凝望,那出神的样子,总让我觉得云朵里可能有什么吃人灵魂的精怪。

我十二岁那年,你要把阿颜送走的那天清晨,你就是用那种平静而又痴迷的目光看着天边的云朵发呆。

那天你给了阿颜一串特别大的香蕉,阿颜在默默地吃着香蕉的时候,你站在它的身边,抬头看着天边的云彩出神。

那天早晨你穿着节日才穿的衣服,而阿颜也显得特别干净整洁。前一晚,你提着水桶给阿颜一遍一遍地擦洗身体,直到它成为一头最干净的老象。

你们看起来有点儿奇怪,你拉住要出门上学的我,让我和阿颜道别。

我急着上学,不太甘愿地摸了摸阿颜粗糙苍老的鼻子,很不用心地说了一声再见。阿颜用它的鼻子温柔地闻了闻我的头发,低声鸣叫了一声。我觉得有点痒痒,笑出了声。

我不是太喜欢你这个姆妈,但对于阿颜,这头看顾我长大又帮着你赚取家用的大象,我还是很有感情的。

那天跑着去上学的时候,我断没想到那就是我和阿颜的最后一面。我去上学之后,你像往常一样带着阿颜进了丛林,却没像往常一样和阿颜一起运着沉重的木头从丛林里出来,而是让阿颜独自前往丛林的最深处。

我回家的时候,邻居正在替你可惜:“阿颜虽然老了,可听说送到市里的动物园里,能给五百块呢。”

你摆摆手,很是不屑一顾:“以前的侗瑶寨,不是这样子的。阿颜从丛林里来帮我帮了一辈子,老了不应该去动物园。象有象的归宿。”

我飞快跑回家,发现后院里根本就没有阿颜。我一下子崩溃,大哭道:“你还我阿颜!还我阿颜!”

你瞪我:“小孩子懂什么!”

后来你说,当时我瞪你的双眼,似炙热的火。那时候你就知道,我虽然是你的女儿,可我终有一天,是要离开你的。

2

我不喜欢你,不仅仅因为在我四岁未记事时,你灰溜溜地带着我回到了家乡,还因为你长得不好看,脾气又坏,而且十分固执自私。

听说,还是姑娘家的你为一个长相俊秀的游客,也就是我的父亲着了迷,二十岁便疯魔一样抛弃了父母,与兄弟决裂,然后跟着他去了遥远的城市。

不知在那个城市里,你与我的父亲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总之,五年之后,你的结局是身无分文地带着我,几乎是靠乞讨才回到了家乡。

彼时,因为你的决绝,外婆病了几年,走了。你回来前的一年,外公也跟着外婆去了。舅舅不肯原谅你,远离故乡在外打工并在异乡成了家,直至你去世都不肯与你联系。

村子里也没人喜欢你,你是个为了男人不顾父母兄弟的女子,又带了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回来,不被人人喊打已经是对你的宽容。

唯一不排斥你的,是外公外婆留下的破院子,还有陪你一起长大的阿颜。

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是阿颜给了我们支撑下去的勇气和底气。

我们回来第一天,村长和好些村民要来赶你走,是阿颜用鼻子扭断了锁门的链子让我们进了屋,之后阿颜还一直挡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门。

那时候,大象在村庄里受到的尊重远比人要高。人们讨厌你,但是没人敢讨厌阿颜。

开始的时候,你出去打零工,都是阿颜负责照看我。

后来,你和阿颜一起进山拉木头挣钱。深山丛林里,小路崎岖,林木横生,现代化的运输工具无法进入,只能靠灵巧的大象做搬运工。丛林很深很险,干这种活的,通常都是男人。但是,有阿颜在,没人敢欺负你。

你不也常念叨人狠心吗?你说人不断地侵占象的家园,还让象帮忙搬自己家园的东西。你不也为阿颜打抱不平吗?

可你居然在阿颜老得干不动活的时候,将它遗弃在丛林深处……玉吉祥,你叫我怎么能不恨你的狠心?

3

你一直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不管是抛弃父母兄弟背井离乡去跟着我的父亲,还是带着四岁的我离开父亲之后决绝地没与他联系过一次,甚至不曾提起过他半个字。

清明、重阳,你很少去给外公外婆扫墓。你说:“死都死了,做那些有什么用?”

为了抢活儿,你在街上和男人打架,掉了一颗牙,一直没去种上,一开始是因为没钱,后来有点钱了,你又不屑去种:“我身上不要那些假东西。”

听说,我的父亲来村子里找过我一次。当时我在县城高中寄宿,你对他说,十几年前,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饿死了。

听说,父亲被你大骂一顿,是红着眼睛走的。而见了我父亲的邻居,因为怕你,也没人敢上去告诉他真相。

那几年村子里发展旅游,前景很好,很快就发展成一个小镇,村里人随着游客的增多,大多都赚了钱。有大象的家庭赚得特别多,都盖起了小洋楼。有人说你要是不把阿颜送走,今天也不至于还住原来的破房子。

你不吭声,被说得多了会狠狠地回人家一句:“你们懂什么!原来的侗瑶寨不是这样子的。”

你恶狠狠地守着你的穷,靠在门口卖一点银饰为生。别人卖的银饰多掺了假,你不肯卖假货,真银饰的价钱又不便宜,生意自然不好。我们真的很穷,有好几次,都是最后贱卖了银饰才给我交上了学费。

你也不肯像其他人一样做导游编故事骗游客的钱,有游客想参观我们的破院子,你要么不让人进门,要么就让人白参观还给人煮油茶。

玉吉祥,你固守清贫没有错,可你都不想想你的女儿吗?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买过衣服鞋子,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永远穿着你织的土布做的衣服鞋子去上学。你引以为傲的那些蜡染绣花,让我在整个高中时期都是学校里的一朵奇葩、一个笑话。

4

因为被耻笑,我闹过退学。当我背着所有的书回家说再也不要去上学的时候,你停下手里的织布机,用你黑瘦而又粗糙有力的手指狠狠地拧我手臂上的皮肉。

从很小的时候起你就这样,我做错事,你通常会先骂几句,我再不改,你便来这个狠招儿,狠狠地拧我手臂上的皮肉,我痛得入骨,手臂上却没有什么伤痕。

我天生怕痛,但骨子里却有和你一样的狠劲儿,你拧得再狠,我也不会跑,只腹诽:你真是不称职的姆妈,我恨你,我再也不要叫你姆妈了。我要快点长大,我要离开你。

是的,一直以来,我心里有一个很执着又很可怕的念头,我一定一定要努力变得有本事,我要离开你到很远的地方去,我要去赚很多很多的钱,将来即使是母女一场,也不要多与你相见,我给你寄钱就算是报亲恩了。

可是,我那么穷,根本无法离开你走得很远。

如果我像你一样跟着外面来的男人走出去,肯定也难免落得与你同样的下场。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靠自己。而我自己想要变得有本事,好像也只有读书这一条路。

所幸,我皮肤不像你的黑,眼睛不似你的小,颧骨没你的高,眼窝也没你的深。我大概长得像我的父亲,所以秀气好看。更幸运的是,我还算聪明,又肯用功,于是功课很好,所以即使穿着土气、奇怪的衣服,也不至于自卑到骨子里。

但我心里也是恨的,恨你固执、无知、自私,恨你送走了阿颜,恨你不肯为了让我们好过一点放下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自尊。

5

我考上北京的大学的时候,连镇长都亲自到我们家道贺。我们那儿从封闭村庄变成了旅游重镇后,与我差不多同龄甚至比我小的孩子,少有认真考学的,偶尔有一个,也只不过是去了省城学旅游管理,然后回家做一个有点想法的导游。

人们虚伪地夸你教出了寒门学子,奉承你以后要跟着我享福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你,你那张蜡黄、黑瘦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在人们热闹的道贺声中,你扭头看天上一朵轻飘飘的、似乎马上就要被微风吹散的云。

那些人走后,你关上门,哼了一声说:“说那么多好话有什么用?倒是帮我付点学费呀。”吃晚饭的时候,你抱怨道:“考那么远的学校,知道一年来回车费就要花多少不?你是成心不想再回来了吗?”

你无意的埋怨,击中了我的心事,我万般委屈,可也不敢再吭声,怕你说没钱送我去,让我别上了!

我要去申请贫困生助学贷款,你不让,说:“你以为在城市里生活容易?贷款要还的,读几年书出来还完贷款你都老了!”

你固执而又强势,我总是想反抗你,可又总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除了织布染布,你开始打油茶卖。传统的瑶族油茶工序复杂,都是人工操作,十分累人。但你不肯假手于人,即使有我打下手,也时常夜以继日。好多次我半夜醒来,织布机还是响着的。

其实想一想,我比你更自私。你的自私,不妨碍任何人,而我的自私,却剥削了你。

6

大学四年,我不知道你织了多少布、卖了多少碗油茶才把我供了出来,只知道每次回去,你都好像又老了一些,虽然看起来仍然动作麻利,你不好看的脸似乎也很经得起风霜。

我一直不知道的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像外公外婆留下的旧房子一样,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变,可每次风雨过后,要是走的时候不小心用力了些,某一级木梯便会塌掉。

你的蜡染土布和手工油茶在周围早已欢快热闹的环境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显得陈旧而又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悲凉。

离开你之后,我很少回去,大一大二寒暑假还都回去,后来几年,寒暑假也不回去了。

这不但因为我怕花你很艰难才挣到的路费,也因为我越来越明白,一个穷困的瑶妹要想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成为一个有本事的人,需要付出更多更多的努力。起点比别人低,要想做得比别人好,就要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的努力。别人在考学分的时候,我不但要考学分,还想同时考研究生。我怕恩重难报,不想花太多你的钱,于是还要去打工。

我们之间,靠每月你往我的银行卡里存钱后打电话通知我作为联系。偶尔我打电话回去,你总在忙,不是在卖布,就是在打油茶,说不上三五句,电话便被挂断。

事实上,即使你不挂断电话,我们也不是那种无话不说,有很多话要聊的母女。

在我大四那年,你因为天真的执着而固守的老院子,竟然成了传统民居的保护单位。

大年三十,我在快餐店值班。城市远处的夜空有烟花绽放,店里空无一人,于是我给你打了个电话。

在电话里,你没问我在哪儿,也不问我为什么又不回去过年,只对我抱怨说,政府派专家来帮你修缮房子的时候,你很不满意,因为他们修房子的时候和你小时候看到父辈们盖房子的程序不一样。

我心里忽然有些悲凉,我如果是个没有心的女儿,你也是一个没有心的姆妈呀。就因为有你这样心硬的母亲,所以我才成为一个心硬的女儿,这并不奇怪对不对?

7

刚毕业的时候,我要找工作、租房子,把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

你在电话里说,政府给了你一笔民居保护奖励金,你给我打到卡里了。挂电话的时候,你似乎在电话那头呢喃了一句:“臭丫头,鸡蛋面也没吃上吧?”

虽然我们穷,你也没给我过过生日,但我们母女生日竟在同一天,因此每年生日,你都雷打不动地做碗鸡蛋面两人一起吃。

我愣了一下,再拿起电话想听清楚时,你已经挂断了。

玉吉祥,我特别后悔的是,因为有些负气,那一晚,我没有再给你打电话,所以也不知道,你因为病痛呻吟了一夜,也像我一样没有吃到鸡蛋面。

我找工作还算顺利,而且待遇不错。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打电话告诉你,我给你寄了一千块钱。你说:“你每月给我一千,也要给我四年才够得上你的学费呢。别给我打钱,留点钱做路费回来露露脸,省得他们都说我白养了个女儿,只见寄钱出去,从来没见人回来过。”

我说:“行行行,知道了。我一定衣锦还乡让你风光。”当时,感觉自己已经独立的意气风发让我忽略了你刻意的刻薄与语气里小小的自卑与乞求。

可那年过年我还是没回去,公司有个出国培训的计划,因为过年没谁愿意去,我却觉得是个契机。上飞机前我给你打了三千块钱,我给你打电话说:“你别打油茶卖了,织布也织着你自己穿就行,以后我寄钱回去养你。”

你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句:“你这丫头,是他的种,就喜欢飞得远远的。”

那是第一次,你在我面前说起我的父亲。我愣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应不应当追问一下,他是谁,他在哪,你也没再继续说。广播里催登机,我在你的沉默中挂了电话,在国外一待便是一年。

那一年里,我们只通过三次电话,没有一次你告诉我你病了,只在最后一次电话里问了我一句:“什么时候能回来?”

8

那个进修的机会,真是一个契机,它让我从一个职场新人成了公司的骨干,随后我在职场上更是顺风顺水。

大约是从小便在心里咬着牙许下的愿望得以实现,我对你的恨意也消了许多。我终于决定衣锦还乡。

回去那天,我穿着博柏利的风衣,提着LV的手包,脚上是好莱坞女星经常穿的红底鞋,从车上下来的那个瞬间,我想我的脸上都带着幼稚的扬眉吐气的神情:看吧,你们曾嘲笑的那个穿着土布衣服读了三年高中的村妞变成而今的模样了。

我们家的老房子,真是修缮一新了。你仍坐在门口,守着几匹似乎永远都在岁月里幽幽地蓝着的蜡染布,一张又瘦又黑的脸因为被岁月用皱纹镌刻,为以前的不好看又加上了苍老。你还有以前的习惯,抬头久久地凝望天上的云朵,似乎云朵里有一个勾人灵魂的精怪叫走了你的灵魂。许久后,你才会回过神来,看一眼路过的游客与行人。

我在你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你才把我认出来:“如意?是如意回来了?”

你的声音有些颤抖,站起来的身板也有些颤抖。当我发现你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苍老之后,我愣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地去帮你够着了你放在身后的拐杖。

“回来了呀,真好。走,回家去。”你说话还是以前那种果断利落的样子,可你站起来往屋里走,不但需要拐杖,还颤颤巍巍,几乎要倒下的样子,真是把我吓傻了!

怎么回事?我不过是五六年没回来,当初那个和男人一样领着阿颜进山运木头的玉吉祥去哪儿了?

我那些靠身上的名牌装扮硬堆起来的自信似乎瞬间崩塌,脑子里瞬间没了主意,跟在你身后的脚步也几近凌乱:“姆妈,你怎么了?”

你回过头来,花白发丝下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十分的陌生,又温柔得似在梦中见过:“我没有怎么了呀,只是老了。”

你语气平淡,似在说旁人。我努力镇定,却慌张得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可是,哪里有人才五十出头就老成了你这样?

9

你不只是老,你还病了。

情感的郁结,年轻时像男人一样进山扛木头的艰辛,这些年独自供我读书的操劳,积成了你肝部的阴影、关节的疼痛、腰背骨头的错位。

我当晚就打电话退掉了要买的房子,又联系了医院,订了机票。第二天一早,我凶神恶煞一般对你吼着,硬逼着你跟我到了北京。

飞机上,你一直看着窗外的云朵,嘴里却说了一句与云朵无关的话:“到最后,我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当时,我的眼泪差点儿就流出来了。你都这样了,介意的竟然是给我添麻烦。

繁复的检查一项又一项,我来来回回地跑着,仿佛我跑得再多一点,就能补回我这六七年来不曾回去看你一眼积累起来的千万重亏欠。

你很无奈,对强硬的我无可奈何,就像年少的我对强硬又固执的你无可奈何一样。你看着我坚持我的想法,坚持我的做法,看着我明明知道对你毫无益处却坚信自己是对的。

我换了三家最大的医院,医生都说,病症重而复杂,化疗意义不大。

我在医生办公室里失控地大吼大叫,被赶出来后,远远地看到你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你极瘦,坐得很直,花白的头发仔细地绾起。你凝神看着窗外,那气质让我觉得那件我给你买的大衣根本配不上你。

我莫名地觉得鼻子发酸,不知道应该如何驱散这汹涌而来的无力感。

你大约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慢慢转头望了过来,你那张并不好看的脸,到老了,皱纹多了,笑起来的时候,居然变得慈祥而温柔:“城市里高楼太多了,要看到一朵云不容易呢。”

那天从医院出来,我不发一言,但顺了你的意不搭车,和你一起走一段。

我扶着你,顺着路边的景观人行道慢慢地走着。旁边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行色匆匆行人让我的内心悲凉万分:他们的人生就像我的人生,有很多东西要去拼命争取,却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10

那天你第一次向我要求要回故乡:“如意,生老病死,才是人生常态。让我回家吧。”

我沉默着拒绝,于情于理,你这样的情况,我怎么能让你回家?

我不肯妥协,你先妥协了:“让我在这也行,可你不能什么也不干,只陪着我。我不走,你该干吗干吗吧。”

你怕我不信似的,掏出一个存折给我:“总是租别人的房子也不是办法,这是这些年你寄回来的钱,早些年生意好的时候,我也存了些。自己的房子才是家呀。”

我也急着让你住进你女儿买的房子,于是快速买了一套二手房,简单地装修了一下,便和你一起搬了进去。每天我去上班,你在家看看电视,有时候也看看书,你最喜欢的还是给我做点饭。

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情形,每天早出晚归去上学,回家便能吃上饭,我甚至想骗我自己,你还能给我做饭呢,怎么可能会命不久矣?不会的。

偶尔下班早,我也试着给你做饭,但做的菜不出意外被嫌弃。我既不会做我们传统的瑶族饭食,也不会做城市普通家庭的家常菜,只照着网上的菜谱做了个西餐,成品连我自己都嫌弃。

你嘴上嫌弃我,脸上却笑得特别温和:“以后嫁人了,别人会说我没教好吧,教了个半成品的女儿出嫁,真是没脸见人。”

比起记忆里的你,现在的你笑的时候特别多,我几乎要忘记以前那个从来不笑的你了。

年轻时又黑又瘦、长得那么不好看、又尖酸又刻薄又固执的你,在又老又病的时候,居然变成了一个特别有气质的、温和的、爱笑的老太太,让我感觉陌生的同时又充满了恐慌:你变了这么多,是要离开我了吗?

11

我要出差一周,去,十有八九能更进一步,从此更顺利;不去,公司里的竞争者便极可能从此把我踩在脚下。

可是,我舍不得在这时候离开你,怕你有什么事。

我犹豫了很久。

可那些天你却表现得特别好,甚至都不用拄拐杖走路了,有天还试穿了一条我买给你的裙子,抹了我的口红,问我你像不像一个老妖怪。

你甚至再一次提起了我的父亲,你说:“他不要我,也不要你,甚至不要他父母,非要出国去,说什么国外才有他的梦想,你说他今天也变成了糟老头子,看到了现在的我,会不会很后悔?”

我第一次听你说起你和父亲分开的原因,你喜欢上了一个追逐云朵、向往自由的男人,你死缠烂打又深情不移的执着一度感动了他,他和你生育了我,可是他还是要去追求他的梦想,还是要像一朵云一样飘远。你让他选择,要孩子和你还是要离开,他选择了梦想,于是你带着我回了家乡。

你说:“唉,年轻时不懂呢,如果他不是那样像云朵一样的男人,我又怎么会为他着迷呢?”

我开玩笑地问你:“你真的不是因为长得不好看才被抛弃的?”

你拧了我一把,就像以前教训我一样,但力道特别小:“我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我是独一无二的女人。他喜欢的是我的独一无二,不是我的容貌。我才是为他的容貌所迷。你不感谢我找到他改善了你的基因吗?”

那天我们真的聊得很愉快。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和固执古板、尖酸刻薄的你这样聊起我们从来没有聊起过的父亲。所以,我放心地告诉你,我要出差一周。

你愉快地说:“去吧。之前六七年都没见一面,现在天天见面,你不烦我都烦。”

玉吉祥,你真违心呀。你明明知道了自己要走,你明明决定了要自己走,怎么还能那么平静地说出烦我的话?

12

你坐了两天的火车回到了昆明,再花一天从昆明回到了故乡。你每天都用手机给我打一个电话,于是我都忘了去查一查你是不是还在北京。

回到老房子后,你又花了三天安排自己的后事,连入殓时要穿的衣服、戴的银饰,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枕边。

你走之前的那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起了阿颜的事情。

你问我,当初你把阿颜送走,我是不是很生气。

我说是的,当时真的很生气,但是我现在不生气了。

你说,不要生气,那是阿颜的宿命。

你说阿颜原本是一头野象,因为幼年时误闯陷阱才被捕获。野生的大象在它们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都会悄悄地离开象群,去到只有它们自己知道的象冢,安然等待死亡的来临。死亡并不可怕,它是自然的规律。

当时,我以为你只是像以往一样宽慰我,要我安然接受你的离开。

工作正是极紧张的时刻,我没为你分太多的心。清晨,连夜加班,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的我莫名地觉得精力充沛,当日的谈判也如有神助般顺利,下午我便顺利地登上了回程的飞机。

街道管理处打来的电话,我是在下了飞机之后才接到的。你回到老屋之后,每天早晨都会在门口坐一会儿。那天你一直没有出来,门也没有锁,与你相熟的街道管理员推门进去,便发现已经安然永睡的你。

我离开时,你明明还在我的家里。我想不去理会街道管理员的电话的,那样的话,说不定我回到家打开门,还能看到你做好了饭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可我到底连机场都没出又上了飞机。我没哭,也没慌乱,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镇定点,回去好好送她最后一程。

13

你早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妥当,就连我这个唯一的未嫁女儿为你送葬的行头都备得好好的。你甚至写了一封恳切的长信去求得了你的兄弟的谅解,我唯一的舅舅,也赶回来参加了你的葬礼。

葬礼很传统,镇长居然也来了,给了你很高的赞誉,说你是守护传统的楷模,说你培养了特别优秀的女儿,是优秀的瑶族女性。

镇长讲话完之后,身边有人碰碰我,让我说一声谢谢。

出于礼貌,我是应该说的,但我说出口的却是:“她既然那么优秀,为什么不让她活得久一点?我都还没结婚,还没让她做外婆呢,她怎么就死了?”

是的,玉吉祥,我知道我不应该。我知道你早已经在说起阿颜的时候就给我打了预防针,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让我接受你必然要永远离开的事实。

可是,我就是难以接受。

可是,我就是悔不当初。

可是,我就是那么恨自己冷酷任性,竟然能连续五六年都不回来看你一眼。

可是,我就是恨自己明明知道你不久于人世,怎么就不能放下工作,陪着你回来住在老房子里,让你走得更安心?

你又不是象,你又不是没有孩子的阿颜,可我却让你像老去将死的阿颜一样,孤独地迎接死亡。

玉吉祥,姆妈,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儿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14

我真的很久很久都不能接受你的离开。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总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你走了那么久,我恋爱了,结婚了,生孩子了,你竟从来没在我梦里出现过哪怕一次。

有时候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的云雾深处,我会出神,不知不觉间便泪眼婆娑,甚至会期望你可能就在某一朵云的后面,只是不愿意出来见我一面。

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我的父亲。他已经成为他想成为的人,是某一个专业领域的精英。他还单身,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你想象中的那种糟老头。他听说我叫玉如意,愣了一下,问我的母亲是不是叫玉吉祥。随后,他确定我是他的女儿,听说你已离世,惊讶之后,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呀,她就是这样,和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他说,他经常梦到你,你在彩云之上,微笑着看着他,他奋力追逐过,却从来没有到达过你所在的那朵云。

他说,他配不上彩云之上的你。

后来,我就很少再后悔、哭泣了。特别是我的孩子渐渐长大,我也慢慢地理解了你,我希望她像我最爱的云朵一样,去她想去的地方飘游,去成为她想成为的样子。我不想给她添太多的麻烦,即使我很爱她,也情愿在云彩之上,远远地遥望。

在彩云之上的你,大约也是这样爱着我。

于是,慢慢地,我心安然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7-23 21:07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鹿小姐凌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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