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小卷(来自鹿小姐)
三千世界同寂静,凝视她唇边的笑容,仿佛凝视宿命的爱情。
作者有话说
爱情从不受掌控,有时太晚,有时又太早,哪怕出自我笔下,可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望去,似乎他们的命运已经无法更改,像是横渡大洋的飞鸟与沉默的海浪,穷尽一生,也只是交错而过。
1.之洲
禾洲遇到詹边鹤时,世界正一片黑暗。
她住着的地方,半边都被拆了,只留下孤零零几栋房子。有人叫他们钉子户,说他们是为了钱才不肯走。禾洲的奶奶自尊心强,私下里拉着她的手伤心地说:“若是我们走了,你爹妈回来了,怎么找得见我们?”
禾洲的父母在她四岁时出海捕鱼。那一年巨浪席卷而来,将他们留在海中。禾洲晓得,他们是再不会回来了,却还是乖巧地说:“阿奶,你莫同那些人计较。”
哄睡了阿奶,她这才端着一盆衣服去院里。繁星满天,映得半边村落都是明亮的。电早就被掐断了,她舍不得用手电,只点一根烛。
微弱火光里,有人忽然走过来,问她:“怎么停电了?”
日后想起来,禾洲都想不起詹边鹤那时的样子,只是牢牢记得,他有副好嗓子。他说着北国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她说:“劳驾,能借我根蜡烛吗?”
她正在洗衣服,闻言手顿住。踌躇片刻,她转身往家里去。他就站在外面,耐心地等着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根完整的蜡烛递了过来。
“你知道这电要停到什么时候吗?”
禾洲感觉有些奇怪,小声回答:“这里电都被掐了。你是哪一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竟然是这样。”他苦笑一声,有些无奈,“我是外地来的,看这里房子便宜便租了下来,今天来了才晓得,这一片原来是拆迁房。”
禾洲替他发愁,他倒是笑了:“算了,既然来了,就住下吧。我叫詹边鹤,你呢?”
“禾洲,”她说,“蒲禾洲。”
“往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他往外走,又转过头扬了扬蜡烛,“谢谢。”
他走后,周围一片寂然,禾洲坐在那里,屋内阿奶叫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却又忍不住想,他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呢?
禾洲从小就在海边长大。
这片海未受污染,在这样的时代多么稀奇。年轻的人都离开了,老人们在这里越发老去。直到开发商来了,要把这里彻底改变。
禾洲不肯走,上学路上被人拦住。几个人穿着黑西服,笑眯眯地问她:“你就是蒲小姐吧?”
她不说话,抿着唇往旁边走。那些人围住她,并不动粗,态度很友善地跟她说:“我们来了这么多次了,就是要跟你好好商量,可你要是不肯吃敬酒……”
这一句话未说尽,对方便意味深长地顿住。禾洲怕得要命,手指紧紧握着书包带。
“我们不走。”她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我们的家。”
“什么你们的家?”
领头的有些不耐烦,伸手想要拽她,有只手却打斜里伸出,一把拽住那人,清冷的声音响起:“这是在做什么,欺负小姑娘吗?”
竟然是詹边鹤。
那一年他大概十六七岁,正是长个的时候,个子极高,却并不显得单薄,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在兜里,玉树临风的样子。
禾洲躲在他身后,看他和那群人对峙。半晌后,领头的呸了一声:“得了,我们下次再来。小妹妹,回见。”
他们走了,詹边鹤这才看向她。她低着头,眼睫垂下去,像是柔软的花瓣遭了雨打,有别样的可怜与可爱。
“他们总这样纠缠你?”
她点点头,细声细气回答:“因为我们不肯搬家。”
“拿了钱去大城市生活不好吗?”
“可阿奶想要留在这里。”她犹豫一下,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着他,一路看向心底,“我要陪着她。”
“傻姑娘。”他笑了,掏出根棒棒糖递给她,“下次换条路走吧。”
她已经十几岁了,不爱吃糖。可那根棒棒糖她一直留着,小心翼翼地藏在盒子里。后来她再打开盒子,糖已经融化了大半,同纸紧紧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2.情窦
詹边鹤是一个人来这边的,似乎经济并不宽裕,被骗了半年的房租,想要退房也没法子,只好将就着住下。禾洲奶奶喜欢小孩子,他又长得漂亮,五官看起来无可挑剔,最难得的是那闲淡疏懒的气质。
奶奶叫他来吃饭,看他吃得文雅,忍不住笑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奶奶,”他一笑,像是若无其事,“我过去住孤儿院。”
一边的禾洲一愣,他却已经说了个笑话,逗得心疼他的奶奶笑了起来。饭后奶奶给他包了小鱼干,又要禾洲送他回去。
傍晚的渔村,街道接着天边的霞,他走在前面,忽然回过头来:“怎么一直低着头?”
禾洲不说话,他就停下步子,牵住她的手。遥远的海同狭仄的渔村相互依偎,路上除了他们再没别人。她在他家门前停下,把鱼干递给他,问他说:“那你呢,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来找人。”风轻轻吹着,像是柔软的触摸,他望着远处,一时眼底既寂寞又温柔,“我猜,我的亲人在这里。”
禾洲晓得不该交浅言深,犹豫一下,还是没把话说出口。他却低声说:“我很羡慕你,还有亲人在身边。”
奶奶常叫他来家里吃饭,给他做醉虾还有土笋冻。他过去都在北方,第一次吃土笋冻时还夸奖:“很有嚼劲。”
她在一边偷偷笑,小声跟他说:“是拿海星虫做的。”
他顿了一下,把碗里的一块土笋冻吃了。饭后,他问她:“海星虫长什么样?”
“白白的,像是蚕。”看他脸色不好,她又补充说,“不脏的,从海里抓到的。”
“我过去没有吃过……三哥曾去抓蝉,抓了一小瓶子在火上烤着吃,骗我说是小龙虾。后来我才看到蝉长什么样,真是吓了一跳。”他说完,看她傻傻的样子,倒是笑了,“三哥是孤儿院里的孩子王,挺照顾我的。”
“苦吗?”
“不苦,习惯了就好了。”
两人对视,她眨眨眼,小声说:“我奶奶做菜很好吃,你要常来呀。”
她脸微红,像是有些害羞,垂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他想到了什么,却没说出来,最终只是说:“好。”
他就这样来到她的生活里,像是一阵风,不留痕迹地填补了空缺。他在她隔壁的高中上学,偶尔拆迁公司的又来找麻烦,好在有他在。他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淡淡一眼扫过去,就让人说不出话来。
同班的女生问她是不是在谈恋爱,她臊红了脸:“是住我隔壁的哥哥。”
“瞎话,要是哥哥,你脸红什么?”
看她这样,几个人窃窃私语,又把一张粉色的信笺递来:“情书,麻烦你给你哥哥咯。”
薄薄一张纸,拿在手里简直发烫。放学他在门口等,看到她,他冲她迎过来。她把信往他手里一塞,便飞快地向前走。他腿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还有工夫问她:“这是什么?”
“信……”
“粉色的,上面还画了颗心。”
她哽住,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情书。”
禾洲向来保守,这样一句话为难死她了。詹边鹤笑起来,还给她说:“不是你给的我不看。”
她停住脚步,看他一眼。他任由她看,半晌后,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才不会写。”
“我想看呀。”他眨眨眼,一字一句,“写给我吧。”
这她怎么招架得住,她匆忙逃走,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笑得停不下来。从那以后,她总避着他,上学比他先走一步,放学也要拐小道。
小女孩的心情谁能读懂,他见怪不怪,倒也没有一定要追着她跑。
3.如戏
还是哪天忽然下了雨,她望着伞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往他的学校走去。
大雨倾盆而来,行人个个匆匆,仿佛要去解决人生大事。她站在那里,左等右等,他总是不来。许久后,有人从身后拽住她的手。她吓了一跳,伞掉在地上,溅得水花飞起。他浑身湿透,喘着气跟她说:“奶奶出事了。”
那段路,她不晓得是怎么走完的。
到医院时天黑得如同末日,他牵着她的手飞快地走,进病房前却又回过头,很严肃地说:“不准哭。”
她哭得满脸通红,泪珠一串串地滚下来。因为他的话,她屏住呼吸,瑟瑟发抖。他叹口气,用掌心替她擦掉眼泪,又把她抱在怀中,小声说:“奶奶不能太激动,你哭成这样,让她怎么放心得下?”
她慢慢止住哭声,努力地深呼吸,又向着他露出个笑:“我不哭了。”
“乖。”
他推开门,病床上奶奶仍在睡。禾洲走过去,不敢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握住奶奶的手,想哭,又忍了回去。
这事说起来也是惊心动魄。奶奶一直有哮喘,说是上了年纪,也没当回事儿。这次若不是詹边鹤提前回去,及时叫了救护车,也许奶奶就……
她想不下去,感激地望着他,眼里泪光盈盈,鹿一样温顺。
他犹豫一下,将手搭在她肩头,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别怕。”
病房里静到极点,只有监护仪“嘀嘀”的声音。窗外狂风骤雨仍在肆虐,凤凰花木被吹成令人畏惧的弧度。她在他的掌下,心里忽然生出了安稳同宁静,仿佛只要有他,就能将这全部的痛楚隔绝。
奶奶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
她们靠奶奶的退休金活着,奶奶看病后便捉襟见肘起来。住院费他还垫了一半的钱,又东奔西走取药缴费。她想说句谢谢,他头也不回就堵回来:“你叫我哥哥,难道我能坐视不理?”
不晓得他从哪里听来的这称呼。她又红了脸,他却已经俯下身,背起奶奶。奶奶瘦了不少,还好精神不错,笑盈盈地说:“多亏了边鹤,要不是禾洲配不上你,我就把她送出手了。”
禾洲听了大窘,小声抱怨。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怎么配不上。”
奶奶笑起来,他也跟着笑。只有她窘迫得恨不得地上生出洞来让她钻下去。回家后,她出门买菜。他跟来,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问她说:“为什么说我是哥哥?”
“不然呢……”她小声说,胆子忽然大一点,瞪了他一眼,“你本来就比我大呀。”
“我可不想要这样一个妹妹。”
“为什么?”
他觑她一眼,说:“太漂亮了,不放心。”
他说完,去前面买黑鱼给奶奶炖汤。她站在原地,只觉得整张脸烧起来,一场大火席卷过脑海,将贫瘠单薄的十六岁渲染成曼丽的红色。
说起来,詹边鹤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人。
放了学回来,看奶奶躺在床上无聊,他竟然翻出收音机修好了。收音机是禾洲爸爸买的,坏了很久。他调到唱福州戏的频道。那拖得长长的戏腔传出来,奶奶老泪纵横。
他哄道:“这戏不好听吗,怎么都把您吓哭了?”
“你这孩子。”
奶奶笑起来,一时倒是没了伤感。她在一边听着,听戏腔里山高水长,复又凄凄哀哀,只觉得人生如此,便已经很好了。
4.时日无声
寒假时,他没有待在这里。
奶奶要他退了租的房子,搬到家里来住。他答应了,却又说要回北边一趟。他走后,禾洲总是心神不宁。
她明年就要高二了,詹边鹤高考,不知道要读什么学校……她想着,却又咬住唇,少女心事如潮而来。门外有人敲门,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欢天喜地跑过去打开。
可惜不是他。
又是拆迁公司派来的人。这次他们不再跟她们讲什么礼貌,二话不说就把东西砸了个遍。她抱着奶奶瑟瑟发抖,奶奶捂着她的耳朵,不要她听那些污言秽语。她没哭,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那些人,要将他们的模样记住。
等他们走后,一地狼藉。奶奶拍拍她,安慰说:“还好边鹤不在,大小伙子冲动,和他们打起来就糟糕了。”
她想不出詹边鹤同别人打架的样子,一时倒是笑了。随后她却又红了眼圈,投入奶奶怀里,呜咽说:“阿奶,我害怕。”
奶奶紧紧搂住她,许久后,叹了口气:“等你考上大学吧……禾洲,到那时候,咱们就搬走。”
詹边鹤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收拾妥当。
禾洲勤快,把家中擦得窗明几净。他住的那间房,床头还放了一小瓶姜花。她从门外探头进来叫他吃饭。他冲她摆摆手,两人一道坐在床边。
“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她装傻,歪歪头,“没有呀。”
“胡说。玻璃为什么换了?”
她不会撒谎,低着头。他不再追问,两人静静地待着。许久后,他从包里取出一块表来,黑天鹅绒的盒子,镀金的表带闪闪发亮。她有些错愕,却又下意识地赞美:“真漂亮。”
“送你,是我母亲留下的。”他递给她,“十七岁生日快乐。”
“我不能收……”
“你叫我一声哥哥,为什么不收?”
禾洲想不出理由,他便把表取出来替她戴上。她手腕细,伶仃的一节。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将那小小的扣子系上。两人挨得很近,她屏住呼吸,却一直望着他。
他多好看,又这样温柔,谁会不喜欢他,可又有谁配得上他?
她不肯想下去,收回手来。他唇边还带着笑,望着她,像是真的只是个大哥哥。
六月多已经热得不行,他高三冲刺,常学习到半夜。到了考试时,禾洲和奶奶一起送他进考场。成绩出来时,他却名落孙山。
禾洲夜里爬起来到天台,果然看到他站在上面。
夏夜的天是澄澈的黑,星子如银米。他站在星辰下,微微抬着头,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怎么还没睡,明天不上学了吗?”
她慢慢走过去,把藏在身后的东西递给他。他接过来,有些错愕:“给我存折做什么?”
“你再去复读一年吧。”她说,“这是我和奶奶攒的钱,奶奶说,等你上了大学再还我们就好。”
“万一我又落榜了呢?”
她沉默一会儿,很坚定地说:“我会努力考上,到时候可以打工赚钱,供你复读。”
詹边鹤实在忍不住笑起来,看她有些茫然,摆摆手说:“我只是……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禾洲,谢谢你。”
她有些懵懂,他伸个懒腰,把存折还给她:“放心吧,有大老板和孤儿院谈妥了,会资助我继续读下去的。”
他说完,看她总算笑了,也同她一起笑起来:“真是个傻姑娘。”
5.图穷匕见
禾洲高考时连着下了三天大雨。
大地被彻底浇透了,暑气散去,露出些清凉的气息。她望着窗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边鹤考得怎么样?
边鹤,詹边鹤,这样叫他,多么亲昵。她在草稿纸上写他的名字,又涂去,心却已经雀跃起来。
出了考场,她没看到他,等了很久,只好自己回去。可房门口乱糟糟的,有救护车,还有几辆黑色的豪车。她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快步走过去,刚巧听到两个小护士聊八卦。
“真可怜,活生生气倒了……”
“是呀,还特意叫着我们一起来,也算是有良心。不然等我们赶到,大概也……”
她们说着,看到她忽然噤声。禾洲心怦怦乱跳,颤抖着声音问她们:“我阿奶出事了吗?”
小护士有些可怜她:“是呀,哮喘发作,被送走了。”
她站不稳差点跌倒,却有人伸出手扶住了她。禾洲抬头茫然看去,见到詹边鹤正望着她。
他穿了身西服,认不出牌子,只是举手投足都那样恰到好处。禾洲盯着他领口那一枚珍珠领扣,许久后,听到他嘱咐说:“你们先走吧。”
周围静下来,她倚在他怀中,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说:“阿奶去医院了,我要去看她。”
“她不会有事的。”他眼底晦暗不明,撤回手,从身后人那里接过一份合同,“禾洲,把协议书签了吧。”
她有些迟钝,反问:“协议书?”
“我给你谈了一个很好的赔偿款,足够你在市中心买一套新房子了。”
禾洲不说话,咬着唇凝视他。他似乎有些不自在,别开眼去:“其实我已经找到了房产证明,不需要你的签字也能把你赶走。可是禾洲,我不想做得那么绝。”
他在说什么?
她艰难地理解着他的意思,后退一步,靠在墙上。他就站在那里,离她很远,变得模糊。
“你到底是谁……”
“詹边鹤。”他扬起嘴角,淡淡道,“我父亲是龙图地产的老板。”
龙图地产,负责渔村开发的大地产商。禾洲退无可退,艰难地望着他:“就为了这套房子?你有必要在这里骗我们这么久吗?”
大概是“骗”字戳到了他的痛处,他顿了顿,收回合约:“我年纪小,却一直住在北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母亲早逝,父亲风流,我的继母、兄弟们想要让我永远不要插手公司。我在公司不受重视,若不是三哥帮着,我哪里能有一席之地。这是我第一个独立的任务,完成不了,那群人又要借机打压我。禾洲,你明白吗?”
“我先同奶奶商量了,可她很激动……”他难得有些愧疚地低下头去,“我虽然已经偷偷拿到了房产证,可我并不想……”
“送我去医院。”禾洲打断他,“算我求你,送我去医院。”
到了医院,她跌跌撞撞地往里跑。ICU仿佛一道天堑,她站在门口动弹不得,哭得撕心裂肺,偏偏近乎无声。
詹边鹤站在她身后,想要抱一抱她。可她警觉地避开,望着他,眼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签了合同吧。”他哑着嗓子说,“不然,你哪来的钱替奶奶看病?”
奶奶这次病得急,ICU一天天住着,花钱如流水一样。她几乎绝望,终于随手签下名字,将那张纸丢给了他。
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缓缓跌至他的脚边。他望着她,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问:“成绩出来了吗?”
“你呢?”
“我……我念的港大预科班,过完暑假,就要去哈佛了。”
她点点头,没说什么,又转头去看病房里的奶奶。他站在那里,像是成了最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晓得,蒲禾洲大概是恨上他了。
少年人的爱恨,总是来得那样匆匆,仿佛这一生,都在短短一瞬间便能决定。
而时光如水,不肯停留。也许到了最后他们才能明白,如今做下的决定,会有怎样的结局。
6.已是覆水不肯收
禾洲再见到詹边鹤,是在商务晚宴上。
那天是除夕,一群青年才俊凑成一堆。她跟着老总来的,专心拍着客户的马屁。不知哪个暴发户包下了整个天台,全搭上玻璃顶棚。有人忽然惊喜道:“下雪了。”
禾洲抬起头,真看到有雪飘下来。今年的初雪,大家都忙着拍照。禾洲没这个习惯,百无聊赖一转头,就看到詹边鹤正被人领着走了进来。
算起来,他们已经快十年没见了。入了这个圈子,禾洲才晓得,他母亲是詹先生唯一承认的妻子,他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爷,从小聪明,十几岁就考上少年班。他上了大学还能伪装高中生,将人骗得团团转,纡尊降贵骗她那样久,想来她也是荣幸。
禾洲想走,客户偏偏凑过来说:“蒲小姐这是去哪呀?”
“去洗手间。”
她赔笑,客户的手往她的腰上一摸。禾洲僵住,刚要说话,那边詹边鹤已经看过来。
隔着人群,他的视线一扫而过。禾洲本来紧张,看他这样便也无所谓起来。晚宴最后,老板陪着客户去泡温泉。禾洲自己站在路边,滴滴叫的车慢吞吞地来了。她穿着晚礼服,冻得瑟瑟发抖,拉开车门刚钻进去,下一刻就想下车。
那边詹边鹤敲了敲方向盘:“退单?”
禾洲犹豫,还是坐了回去。车里暖气开得足,他并不说话,认认真真地开着车。到了地方,他先下车替她开车门。
禾洲下了车,他不急着走,站在那里问她:“怎么住这里?”
“房租便宜。”
她冷得实在受不了,推开他要上楼。他站在原地,没有阻止,只是望着她。
雪越来越大,他肩头迅速落满白色。禾洲小心地回过头,看他低下头,慢慢地点燃一支烟,橙红色的火光映得他清癯的面孔有种奇异的英俊。一片雪落下来,他轻轻吐出一口烟来,神情淡然。
禾洲眼底忽然一热,赶忙去摁电梯。电梯门合上,外面的詹边鹤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其实这个圈子不大。
禾洲大学念的金融,如今做地产行业。龙图在这个行业里首屈一指,她却拿着全A的成绩去了个不大不小的公司。
这里她很快出头,老板赏识,由得她不肯接触龙图那边的生意。可这次真是凑巧,上班时老板还拐弯抹角跟她说:“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去度假,谁知道今年偏偏来了。”
禾洲听出老板是在道歉,便也就算了。可谁知道,这竟然只是个开头。
像是解了禁,她总是遇到他,不是在和客户谈生意时,就是陪着客户吃饭时。客户每次见到他,都要拉着他寒暄。她在一边如坐针毡,却又不能一走了之。
聊到最后,他看过来,忽然笑了:“今天我请客,潘总赏个脸一起吃饭?”
客户满口答应。她有点尴尬,正要起身告辞,他又加一句:“蒲小姐也一起来吧。”
说走就太不懂事了,她应下来,笑得无懈可击。酒桌上推杯换盏,客户看她年轻,下死手灌她酒。禾洲喝得干脆,深水炸弹一口闷掉,扬扬杯子说:“潘总,还来吗?”
到底是有了三分醉意,她说话时眼波流转,灯光下如明珠美玉。客户看直了眼,又给她倒酒:“蒲小姐海量呀,我再敬你一杯。”
禾洲提着劲去接,有只手却打斜里却伸出,将酒接过去。詹边鹤接过酒并不直接喝,望着她淡淡道:“她喝得有点多了,这杯我替她。”
他一言九鼎,客户总算放过了她。回去时她歪歪扭扭站在路边,不肯上他的车。他坐在那里,脸色没什么变化,忽然一开车门,下去把她打横抱起。
禾洲吓了一跳,却已经被他塞上了车。一次而已,他竟然已经认识路了。她半路就睡着了,被他抱下车后,他又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送你上去。你难道害怕了?”
她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已经一无所有的人,本就无所畏惧。
上了楼,他站在门外。禾洲想了想,问他:“喝咖啡吗?”
她家是标准的一室一厅,打扫得窗明几净。一进屋,她就打开加湿器,随口跟他说:“这边天气太干燥了。”
“怎么想到来这边的?”
“随波逐流呗,有机会就来了。”
他点点头,喝完咖啡就走了。那天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后,梦到了过去。
还是破渔村,她在路上一边哭一边走。远远看到奶奶的背影,她跑过去抱住,可对方一转身,竟然是詹边鹤。
她被吓醒了,赤着脚下床。桌上他用过的咖啡杯还摆在那里,她走过去,轻轻捧住,掌心里是凉的,心却又急又慌。
许久后,禾洲将头埋在臂弯里,就着这样的姿势,竟也睡着了。
7.原来
渐渐地就有了传闻。
有人说她是攀高枝,看着高冷,实际看准了龙图太子下手,连老板都试探她:“最近有个活儿,是龙图的,你看你……”
禾洲晓得自己说什么都没人信,索性落落大方道:“成呀,您放心交给我吧。”
她亲自去龙图,坐在办公室等。一会儿詹边鹤拿着球拍回来,看到她,若无其事地说:“蒲小姐来了,打一局怎么样?”
两人上了天台,上面有个专业网球场。他身材好,穿着网球衫也能隐约看见结实的腹肌。禾洲不过是初学者,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他连气都不喘,还问她:“再来一局?”
禾洲拒绝,他也不恼,换了衣服又提议去吃饭。他这样的人,食不厌精,胡同巷子里的私房菜也能找到。菜是闽南菜,热气腾腾摆了一桌。她拿勺子搅着粥,吃不下去,只是发呆。
又是他先开口,问她说:“这些年怎么样?”
“就那样吧,”她犹豫一下,淡淡道,“托你的福,拿了拆迁费念完大学,来这边找了工作。”
她说完,他轻轻笑了一声:“你这是打我的脸。”
禾洲不语,他替她盛了份土笋冻说:“我尝过了,挺地道的。”
院子里种着三角梅,薄薄的光里像一团嫣红的云霞。禾洲一口一口吃净了,点点头说:“像阿奶做的。”
下一刻,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灯影斑驳,月是窄窄一痕。他望着她,低声说:“对不起。”
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她硬憋在眼中,想要抽出手:“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他说,“禾洲,我想了你这样久,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泪终究落了下去,她站起身,顾不上说句话就往外走。
他追来,一把抱住了她。白宣纸的门上,映出两人的影,叠在一起,那样亲密。她哭起来还和当年一样,憋得满脸通红,颤抖着不肯发出声音。
红尘如此,生途如此。她张开嘴,努力许久,也只是说:“奶奶去世那一晚问我你去哪了,她那时犯了糊涂,把你和我爸搞混了。我不知道怎么说,她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叫你们的名字。”
“詹边鹤,你知道你最残忍的地方是哪里吗?你要房子,可你为什么把我们的心也要走了?”
她深深地喘息,将一切软弱逼了回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可我还是喜欢着你。”他抱着她,晓得自己的自私,却无能为力,“你说我该怎么办?”
禾洲彻底崩溃,在他怀中挣扎着。他抬起她的下颌,轻轻地吻上去,像吻一样失而复得的宝物。
三千世界同寂静,她抬起手,终究回抱住他。
这一刻,往昔如梦,回首已是烟尘覆面。
他们到底在一起了,迟了十年,还好不晚。
禾洲辞了工作,专心陪在他身边。龙图大半的生意都掌握在他手里,可为了陪她,他都推给了他的三哥处理。
说起来也算是半个熟人,过去禾洲常听他提到三哥,说三哥对他有多么关心。禾洲有些好奇,问他说:“是你亲哥哥吗?”
“是我的异母哥哥。”他抱着她,懒洋洋地说,“这么多兄弟里,只有他待我是真心的。”
他们也见过一次,他的三哥是商业精英,没有詹边鹤那样帅,却自有风度。禾洲同他握手,他笑了笑说:“过去就见过你。边鹤还和我闹过别扭,怪我的手下给你们找麻烦。我那时要他拿了房产证就走,他也偏不听,一定要待在你们身边。”
她哪里料到还有这种事,一时无言。三哥倒收回了手,不再同她多言。
散了之后禾洲问他:“三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一笑:“三哥就是这样的脾气。”
“你很喜欢他?”
他沉默一下:“他是除了你和奶奶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禾洲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却聪明地不再多言。
他带她去了海边,两人牵着手走在沙滩上。禾洲鞋里进了沙子,他便俯下身去,要她扶着自己,替她将鞋脱掉,将沙子抖干净。
他有一头乌黑的发,禾洲望着他走了神。他直起身来,捏捏她的鼻子:“怎么了?”
“你很喜欢我吧?”
“是呀。”他不大认真,随手指着海说,“有这么多。”
她露出个笑容,有些恍惚:“那是很多。”
他凝视着她,她回过神来,抱着他的手臂撒娇:“我们去坐滑翔翼吧。”
海边的空中滑翔翼,大多是给游客玩的。两个人系着安全带,被快艇拉着,飘在空中。
云朵离得很近,她笑起来,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望着她,忽然说:“你说,现在把安全带解开,会摔死吗?”
“试探我呀?”她不上当,笑得更是止不住,“我才没那傻,故意伤害罪,得蹲监狱。”
“也对,不值得。”
四目相对,两人倒是都安静了。她凑近一点,亲吻他的嘴角。两人在海天交界处接吻,分开时相视一笑,如同情深爱笃。
夜里回去,禾洲替他倒了杯咖啡,他喝完就睡了。窗只关了半扇,海风吹进来,带一点咸腥味道。她俯下身,凝视着他的面孔,忽然就笑了。
“你长胖了一点点,”她轻声说,“可眉头还是总皱着,看起来脾气坏得要命。”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空旷。许久后,她站起身来,从他的随身电脑里拷出数十份机密合同,传给了正在龙图掌管生意的三哥。
禾洲明白他。
他生活在那样大的家庭,总要有个亲近的人。他以为三哥和他站在一起,可人人都是心怀鬼胎的。
他们只是见过一次,那位三哥便联系上了她,出重金要她背叛詹边鹤。
她不为了钱,可爱不彻底,恨不透彻。
“我恨你呀。”手腕上仍戴着块表,是十七岁时他送的。她捧着他的面孔,亲吻他的眉心:“我晓得,这样一点小动作,不能彻底扳倒你。可边鹤,这就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报复了。”
8.也许是爱情
詹边鹤醒来时,禾洲已经走了。
属于她的那半边床空荡荡的,他直起身,头有些晕,是喝了安眠药的后遗症。除了护照同身份证,她什么也没带走。他站在窗边,望了望,可哪里有她的身影?
她终究还是要走。
他始终没有告诉她,自己当年在她家住了两年,开始是为了房子,可后来,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还是三哥劝他快刀斩乱麻,他到底应下,却又叮嘱道:“等她高考后再说,别耽误她学习。”
十年里,他一直偷偷注视着她,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哪怕知道她恨他,他也要飞蛾扑火,贪求一刻的温暖。
可他到底还是记得,有一夜下了大雪,他坐在车里,看到她慢吞吞地走过来。她在南边长大,不耐冻,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摘了手套捧了一大把雪在手里。
怕被她看到,他早就把车熄了火。她走过来时,忽然停住步子,在他的车玻璃上画了个大大的爱心。
她的影投在上面,像是没入水中。他凝视她唇边的笑容,仿佛凝视着宿命的爱情。
恍惚间,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更新时间: 2019-12-25 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