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绝

发布时间: 2020-05-26 21:05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相思绝

文/十三幺

梁国被灭之时,景帝的斋七还未过。

长安城破,大厦颠覆,绥国铁骑长驱直入,踏破宫门,将一众原本高高在上的皇族后裔与妃嫔羁押在内。

绥国大汗早就听闻景帝贵妃魏氏艳绝天下,特命元帅哥舒夜务必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回西京。

哥舒夜在哭哭啼啼的脂粉群中,一眼便看到了安静地站在龙柱旁的女子。单一个侧脸,已是让人惊叹。待一转头,更是让见惯了西域美女的哥舒夜睁大了双目。

她的脊梁挺得笔直,面容平静,只淡淡扫了一眼哥舒夜。许久,哥舒夜才记起大汗的嘱咐,告诉魏氏要带她走。

魏氏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沉默片刻后答:“好。但务必答应本宫两件事:第一,皇上斋七还有三日,你们等三日,待景帝以皇族大礼入皇陵,本宫便与你们归去;第二,本宫要带着他一起走。”魏氏口中的“他”,是她身边的孩子,也是景帝唯一的儿子,年仅五岁的太子萧槿。

哥舒夜有些踟蹰:“第一个倒无妨,可第二个……”

魏氏冷冷一笑,霸气泠然萦绕周身:“如今是你们求着本宫!要走,本宫跟太子一起走;不走,也不过就是去地下陪皇上,又能如何?”

皇后在一旁喊:“槿儿是陛下的骨血,你不能带他走!”

魏氏依旧是冷冷的姿容:“本宫说过的话,不会说第二遍。”她转眼看向哥舒夜:“你们也别想在他身上动什么手脚。他的痛我同样承受,若他死我亦是相同的结局。”

哥舒夜不懂,皇后却懂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魏氏:“你给太子服了‘相思绝’?!”

魏氏平静地回:“是又如何?”

皇后咬牙切齿:“你这个毒妇!”。

许久的对峙过后,一切尘埃落定。

青梧宫的梧桐叶落时,满地的枯叶积了厚厚一层,人走在上面,沙沙作响。

瘦小的宫女跪在地上,就像秋风吹落叶一般,浑身颤抖得厉害。魏紫喝了一口碧螺春,懒懒地道:“本宫知你是不会说的,平日里本宫是如何为人处世的,你也应该清楚。这碗药,本宫是不会喝的,浪费了也是可惜,你就替本宫喝了吧。”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是皇……呜呜——”

宫女被两个嬷嬷压住,其中一位面色狠戾的,一把抓起她的头,将满满一碗冰凉的药倒入她的口中,然后放开了她。宫女本能地用手去抠,想要把药吐出来。

魏紫冷声道:“这药呢,本宫有方子,你吐了这次,本宫便天天让你喝。反正一碗两碗顶多生不出孩子,四碗五碗会不会要了你的命,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侍女晚晴会意,赶紧去扶魏紫。

“春困秋乏,真想每日就躺在床上不起来。”魏紫踩着枯叶,慢悠悠地朝寝宫而去。身后的宫女仍在发抖,却已与她无关了。

梧桐叶沙沙作响,魏紫听着,觉得很安心。

宫里的人都觉得魏贵妃手段狠辣,性子乖戾,种了一园子的梧桐树不说,临到冬日还不让扫,就这么随尘土烂成泥。皇后曾问她这般为何,她却只“呵呵”一笑:“有人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而我呢,就喜欢‘留得枯叶听踩声’。”

是啊,人走在干枯的叶子上面,怎么都会有些声响的。她这辈子就学了两种本事,其中一种就是耳聪好逃命。

多年前,魏紫初入宫闱,还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听闻宫中诡异之事,晚上觉得害怕,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硬撑到尽头,终于在一个深秋的夜里沉沉睡去。

屋外寒鸦清啼,霜花如雪,一层层落在梧桐枯叶之上。青梧宫的人都睡去了,魏紫却忽地睁开了眼睛。那个声音极轻,可她却听见了,是脚踩在梧桐叶上的沙沙声。

她披上衣服,将床上的枕头塞入被子中,假装有人沉睡的样子。而她,则退到外室,捂着晚晴的嘴,摇醒了她。晚晴诧异地看着魏紫,魏紫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拉着她偷偷地退到暗处。

一股靡香幽幽地传来,然后便是推门声。有人进来了。

魏紫和晚晴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捂着鼻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慌乱中,她的镯子碰到了墙,发出沉闷的声响。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转身就往外走,魏紫反射性地转动手镯,将藏在镯中的小箭射了出去。

小箭正中那人的后背,箭上抹有毒药,那人刚跑到院子里便瘫倒在地。这是魏紫的第二种本事,一招脱身。

青梧宫亮起了灯,也照亮了那人的脸。是前几日来过宫中给皇后请安的一位贵公子,一切的谜底便也揭开了。皇后想毁她清誉,将她从皇帝的眼前铲除。

那时,皇帝对她的隆恩盛大如元夕璀璨的焰火,后宫女眷如何会不眼红,手段一个比一个狠辣。魏紫也是感激她们,若无这些阴毒之事,怕是练不成如今她那一颗将天下事都不放在眼里的决绝之心。

似梦非梦之间,门被推开了。晚晴在她耳边低声说:“皇上来了。”

梁国景帝萧玉泓,是个寡言的男子。

魏紫沏了采自武夷山天心岩九龙集石壁上的大红袍,金黄明亮的茶汤腾起袅袅雾气,氤氲了萧玉泓略显苍白的容颜,也在两人之间隔了一道若有似无的雾帘。

已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连不咸不淡的家常问候都省了。萧玉泓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会雷打不动地过来青梧宫坐坐。魏紫亲手沏一壶大红袍,两人默默地喝完,便算是见完了面。萧玉泓踏着厚厚的梧桐枯叶出了青梧宫,在门口驻足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回了紫宸殿。批完桌上厚厚的一沓奏折,陈公公便见机端上了一碗安神汤。萧玉泓喝了一口安神汤,踱步走到窗前,不知从何时开始,外面已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她向来是怕冷的,明日应该让人往青梧宫送点红箩炭了……

正胡乱想着,一旁的陈公公轻声唤他:“皇上,安南使臣献了一方药。”萧玉泓剑眉微挑,陈公公向来有分寸,不会拿莫名的小事烦他。陈公公自是明白萧玉泓此刻的表情,是让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便给门口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很快便端上一个黄金小盒。陈公公打开盒子,取出白玉瓶子:“此药名为‘相思绝’,据说服了此药,便可将两人生死捆绑在一起。一方生,则另一方便心念于另一方;一方死,另一方也会肝肠寸断、伤心而亡。”

萧玉泓接过白玉瓶,拿在手中把玩:“相思绝,绝相思……呵呵。”他一把将瓶子扔给陈公公,“朕累了。”陈公公赶紧安排就寝之事,从此绝口不提“相思绝”之事。

紫宸殿的烛火暗了些,青梧宫却依旧灯火辉煌。这些年,魏紫都已经习惯夜晚不熄火烛了。

许是今日白天睡久了,此时她还没睡意,拉着晚晴、小庞等人一起打马吊。

玩了一会儿,魏紫将牌一推:“不玩了,让成这样,当本宫是傻子吗?”晚晴、小庞齐刷刷地跪下。魏紫觑了一眼小庞,“最近有什么新奇的玩物吗?”

小庞想了想,“嘿嘿”一笑:“娘娘倒是提醒奴才了,倒还真有。”见魏紫长眉一挑,立刻跳起来屁颠屁颠地从隔壁房间拿来一个黄金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里面的白玉瓶子,“前两天安南使臣送来的,叫‘相思绝’,据说是折腾人的好物。”说着贼贼地一笑:“您不是看柳妃不顺眼吗?让她服了这个,再找个死囚服了,保管她死个不明不白。”

魏紫笑了起来:“小庞啊,你这心可真是黑透了。”然后伸出青葱般的手,接过那个白色的瓶子,“相思绝,绝相思,倒确实是个好物!”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这是魏紫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魏紫入宫时,容颜冠绝后宫,皇帝萧玉泓将她奉若明珠,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自出了夜袭青梧宫之事后,便将魏紫接到了紫宸殿,与自己同吃同睡。

初雪那日深夜,魏紫因感染了一些风寒,便早早地歇息了。萧玉泓替她细细地掖好被子,见她已经睡得安稳,又嘱咐宫女看好火盆,切不可让火灭了,这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寝宫,去到书房继续处理政事。西北边域战事吃紧,战报两三日一封,皆是坏消息,而今日尤甚。五位股肱之臣今夜都来了,只为商讨是否将严守长安城的十万精兵分出五万支援西北边域。五位大臣中,有四位反对出兵。萧玉泓心中苦笑,梁朝到他手中,已是积贫、积弱太久,早已没了当年立国时称霸四方的雄心壮志,如今更是连疆土都快守不住了,怕是不得不做出弃卒保帅的选择。

殿外的雪花簌簌而落,殿内静谧一片。突然,陈公公匆匆跑来,在得到萧玉泓的示意后,递上急报。萧玉泓打开,脸色大变,愣怔许久,无意识地转头往内室看了一眼,手中的折子掉落到桌上。

贺兰山一役大败,梁国二十万大军被灭于雪山,护国元帅魏炎战死。而魏炎,是魏紫的父亲。

陈公公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魏夫人听闻魏帅去世,已于今日在家中自缢……”

萧玉泓的脸色“唰”地白了。许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让送信的将士进殿。”

战况如何惨烈已不用描述,殿内的每个人脸上都是凝重的表情。萧玉泓明白,事到如今,已由不得他做选择。死后他怕是无颜见萧家的列祖列宗了,北域,他也不得不舍弃了。

只可惜,魏帅的尸骨只能让他埋在雪域了。不知道她听闻这个消息会不会崩溃,还是暂时不要让她知道吧。唉……萧玉泓内心纠结。

天边晨曦微露,萧玉泓揉了揉眉头:“先到这里吧,准备早朝。”

早朝结束后,又是一日忙碌。待夜幕垂落,萧玉泓才空下时间来问陈公公:“贵妃今日身体可好些了?”陈公公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得厉害:“刚刚宫女……宫女发现,贵妃不见了……”“什么?!”萧玉泓几乎是跑进后殿,一切都像昨晚她睡下的样子,连碧玉簪的位置都没有动过,可簪子的主人却不见了。

“你们都瞎了眼吗!”鲜少发火的萧玉泓对着一地的宫女和太监摔了东西,“全部拉下去听后发落!”

殿内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他孤零零一人。他的脑子慢慢冷静下来:“她会去哪里呢,家中?对,先去魏府!”

他策马赶去魏府,府里一片哭哀声,却没有她的身影。萧玉泓慌了,昨日听闻那么大的变故,他都可以镇定,可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六神无主。

她究竟去了哪里呢?他其实已隐隐猜到,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跟魏帅的感情极深,怎会任由他孤零零地流落异乡?可她一个连长安城都没出过的弱女子,又怎么穿过崇山峻岭,去往冰天雪地的北域呢?

他不敢想了,心里害怕得要命。

魏紫将整个人裹在一块破破烂烂的布里,带着流尘给她留下的暗卫小九,策马去往贺兰山。越往北走,寒意越甚。可她仿佛感受不到一般,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赶路,丝毫没有任何难以忍受的样子。只有在夜晚熟睡时的咳嗽声,才暴露出她风寒未愈的身体状况。

小九也觉得惊讶,宫里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娘娘,竟可以过这般风餐露宿的日子。不过,慢慢她也就懂了,就像当年她练武时一样,要在一众死士中拔尖出头,除了努力不就是靠毅力了吗?眼前这位娘娘的毅力让她心生敬佩。

十八天后,两人穿过重重封锁,到了贺兰山域。

“替我唤流尘吧,我知道他能带我找到阿爹的遗骨。”魏紫咬了咬牙,“他也必须找到!”

小九点点头,放了信号。两人在风雪之中等待,流尘还没有来,绥国的士兵却来了。小九武艺高强,可抵不住像蚂蚁一般越聚越多的士兵。一道道的刀伤已将她一身黑衣染湿,而魏紫手镯里的暗箭也都已经射完。

两人陷入绝境。只听得一声清啸,蚁群一般的绥国士兵如潮水般向另一个方向退去。魏紫扶着小九躲到树下,抬眼望去,看到一面大红色的战旗在雪中迎风而舞。

旗上写着“梁”字,而旗下是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个身穿黄金战袍的人。她看不清那人的身形和脸,可不知为何,她一眼就断定是他:萧玉泓。

他不是说要放弃阿爹带的整支军队吗,又怎么会来?!魏紫震惊地眨了眨眼睛,没错,正是他!

冰凉的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暖流涌过,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来的不是流尘,而是萧玉泓!她呆呆地站在树下,看着“梁”国的战旗越来越近,白马越来越近。

然后,她身子腾空,被搂入一个冰冷的怀抱。抬头,眼前是熟悉的清俊容颜。浓长的剑眉下,双目冷冷地看着前方。只是那方阴冷下似乎涌动着一股欣喜之情,待她想要探究更多,整个人已被裹入红色的雪裘披风中。寒风与飞雪,被那披风隔绝在外,里面只剩下安心与暖意。“坐好,抱紧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与她独处时,从不用只有他可以用的“朕”一字。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须臾之间,战斗便结束了。

萧玉泓抱着魏紫回到了营帐中,魏紫呆呆地看着他。

春日的时候,她坐在花架下看着话本哭,他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问她为什么哭。她说,画本里的小姐被坏人抓住了,书生没办法,两人只能各自殉情了。

他笑着将她搂进怀里,云淡风轻地说:“若有一日你陷入困境,我必率领千军万马来救你。”

原来他没有骗她。细细回想,他何时又骗过她呢?

“阿紫,你会包扎吗?”他柔声问她。

魏紫一愣,终于发现他腰上的刀伤。突然间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景帝萧玉泓不顾众臣反对,决然地御驾亲征,将五万禁军逼入险境,枉顾大梁安危。而贵妃魏氏,不顾宫规出走,引皇帝入险,损大梁国威……回到长安,臣子的奏章雪花般地朝萧玉泓和魏紫飞来。皇后更是长跪太后面前,望她劝皇上废妃。

在朝廷与后宫的重重压力之下,萧玉泓不得不下旨,将魏紫圈禁于荻花宫。

这样的旨意,当然无法让众臣和皇后满意,但萧玉泓摔了杯子:“谁敢再提魏妃一事,有如此杯!”

皇后心寒。为了她,他宁可负整个天下!

魏紫在魏帅的葬礼过后,搬入荻花宫,身边只带了晚晴一人。其间小九来过一次,送回魏帅曾用过的佩刀。魏紫冷冷地说:“他怎么不亲自来?是如今我困在这冷宫里,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还是他害死了阿爹没脸来!”说到后面几个字,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你告诉他,我不是傻子,他欠我一个解释!”

“他”叫流尘,是魏帅的贴身侍卫,魏紫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候,她骑在魏帅的脖子上,一回头,总能看见流尘背着剑默默跟在身后。他教她怎么让自己的耳目更加聪明,教她怎么用手环中的暗箭保护自己。慢慢地,魏紫长大了,见流尘的次数越来越少,可对他的依恋却越来越深。在她最动人的豆蔻年华,心里想的、念的都是他。

后来,她要进宫了。她偷偷去见他,告诉他自己不想进宫,让他带她走。他拿出帕子,像小时候她摔倒了他替她擦泥土一般,细细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又说傻话了,皇帝的命令怎么能违背呢?过些日子我跟魏帅又要出征了,你去了宫里,让皇帝宠爱你,才能保护你爹爹不被朝廷上的对手所害,知道吗?”

魏紫似懂非懂,心里却很难过。进宫那日,她对流尘说:“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我爹。”还有,你自己。最后五个字,她是放在心里说的。

流尘点点头:“好。”古人言“一诺千金”,可他的承诺却轻如鸿毛。阿爹死了,而他自己却成了绥国大臣的儿子。

往事如烟,随风而逝。魏紫守着凄清的荻花宫,一日又一日地挨日子。没有人来打扰她,也没有人来和她说说话。连晚晴病重,她死命地敲门,也无人应答。

她已被整个世界隔绝。孤独,是成长最好的良药;绝望,让她的心一天比一天凉。她抱着晚晴,对她,也是对自己说:“我们都要活下去,活得要比任何人都好!”

她在太监送饭来之前,用他阿爹的刀割破了自己的手。看着那嫣红的血,像牡丹一样在她灰白的袍子上大朵大朵地盛开,她忽地升起一股莫名的希冀,像押大小一样赌:萧玉泓,还会心疼她吗?

她赌赢了。

她又回到了熟悉的紫宸殿,看到了那熟悉的清俊容颜,浓长的剑眉下,眸中皆是浓浓的心疼与悔意。

魏紫朝他笑了笑,眼泪便落了下来。是真的泪,还是假的,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元夕的时候,魏紫以一支《破阵子》舞曲艳惊四座,绝色之名传遍四方之国。三日后,萧玉泓恢复了她的贵妃之位,重归青梧宫。

魏紫的隆恩在那时达到了鼎盛,集皇帝萧玉泓的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所有人的羡煞之中,魏紫却有种凌空于琼楼玉宇的恐惧感,只觉得脚下空荡荡的,无处可依,无枝可栖。她又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萧玉泓抱着她,在她背后轻声叹息。

她开始闹,开始在皇宫中飞扬跋扈,萧玉泓看在眼里,却从不说破。而她却仿佛饕餮兽一般,越来越不知收敛。

终于,寒流下的火焰,在皇后独子死去时自燃了。

皇后像疯了一般,抱着那个小小的尸体哭号。她入宫十五年,这是她唯一的孩子。萧玉泓坐在一旁,沉着脸,眼中空荡荡的。登基十多年,他膝下只长大了两个皇子和一个公主。如今,却去了一个。

皇后发狠要杀了照顾皇子的嬷嬷,嬷嬷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奴婢冤枉啊!是贵妃娘娘,昨日大皇子生辰,魏贵妃喂他吃了两个团子,吃完后大皇子就跟奴婢说不舒服,奴婢哪知道……哪知道当晚大皇子就……”

皇后冲到魏紫面前,想用细长的手掐她的脖子,却被萧玉泓一把拉开:“皇后,你做什么!”

皇后怒道:“臣妾做什么!臣妾要替我们的孩子报仇!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就要害您的子嗣!”

萧玉泓脸色铁青,紧抿着唇不语。魏紫没有孩子,这是他心里的伤疤,此刻却被皇后不管不顾地撕开了。

魏紫看着萧玉泓,问:“皇上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萧玉泓没有说话,魏紫心底一片凉意,浑身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只觉得疲惫:“臣妾没有任何辩解,任凭皇上处置。大皇子的后事,臣妾无权过问,便不在此碍事了。臣妾就在青梧宫等着皇上的诏书。”

说完,她也不管萧玉泓是否回话,行了礼,便离开了凤栖宫。

魏紫觉得整个世界平静了下来,青梧宫的梧桐叶在飒飒秋风中片片凋零。她一边看叶落,一边等着萧玉泓的发落。等了很多个日升月落,等来的却是萧玉泓大病的消息。

魏紫去看他,却被皇后阻拦在外。她站在紫宸殿门口,冷冷地看着她。陈公公出来了,却只是轻声说了句:“皇上累了。”

皇后做出一副让她“滚”的姿态,魏紫也不多话,转身便走。

人与人的相处,有了嫌隙便会渐渐生分。萧玉泓病好后来青梧宫看她,她只淡淡地招呼,沏壶大红袍,备几个小菜,两人不咸不淡地扯几句,便是一场相聚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梁国的形势越来越艰难,萧玉泓的身子也越来越清瘦。听陈公公偷偷跟她说,前些年的刀伤没好好养,终究落下了病根。皇上心思又重,身子就没好过。

萧玉泓站在梧桐树下,宽大的袍子在风中猎猎飞舞,魏紫觉得心惊,有一种他即将乘风而去的幻觉。

“阿紫,我怕是只能走到这里了。可是,我不甘心啊。”萧玉泓握住魏紫的手,随后又无力地松开,“我知进宫并非你所愿,是我强求了。以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过你想要过的日子,下半辈子平平安安的。”

魏紫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秋雨缠绵,叶落成泥。魏紫在睡梦中惊醒,晚晴推门而入,满脸惶恐:“娘娘,皇上……皇上没了。”

魏紫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问:“你说什么?”

晚晴跪在地上:“皇上……皇上没了!”

“没了?”魏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晚晴没有说话,魏紫也好像不再关注这事了,只是拉了拉被子,“天凉了,再加盆炭火吧。”说完,她便又躺了下来。

晚晴愣愣地看着魏紫的背影,觉得她会哭,自己应该去准备帕子和热水。可是等了许久,魏紫却似乎是真的又睡着了。她只好嘱咐宫女来加炭火,把屋子里烘得暖暖的。

魏紫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觉得很奇怪,冬天还没到,为何会冷成这般?

景帝萧玉泓的丧事盛大而清冷。他只留下一子一女,太子年方五岁,公主也才六岁,两个小人儿跪在灵柩前,懵懵懂懂的。

皇后主持大局,魏紫站在角落里,沉默地看着一切。宫妃们一个个哭得凄凄艾艾的,只有她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掉落。

皇后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皇上生前待你如珠似宝,你却连哭都不愿意为他哭。你这个阴狠的女人,不配站在这里!”

魏紫反手一巴掌,将皇后打蒙了:“论阴狠,本宫怎比得上你?你连亲生儿子都能痛下杀手。”

魏紫突然觉得怒火中烧,指着皇后的鼻子骂道,“皇上想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你吵什么吵!

给我闭嘴!”

皇后愣了,周围的妃嫔也忘了哭,灵堂前一片死寂。魏紫走到一旁,跪下给萧玉泓烧纸。如今他已不在,她也大不了一死了之,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魏紫在心里想。

这边是国丧,那边却是狼烟四起。梁国将士终究没能抵住北方铁骑,绥国大帅歌舒夜策马扬弓,直破长安城。

三日后,景帝入皇陵。魏紫静静地看着那金色的棺椁一点点消失在陵墓之中,许久许久,只觉得脸上湿了一片。寒风吹过,冻彻肌骨。

她转身,拉着太子萧槿的手,登上了去往绥国国都西京的车辇。

大漠风沙急,转眼已是三年韶光悠悠而过。

萧槿像他的父皇,才八岁,个子就已经比同龄的小孩高了。草原的贵族子弟欺负他,他跟他们打架也不会输。魏紫一边替他擦脸,一边告诉他如何一招致命。

蓦地,她的动作慢了下来,从他的腰间拿出一把只有她中指长的小弯刀,问是从哪里来的。

萧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父皇去世前给的,就放在小锦囊里。我前些日子才发现的。”

魏紫的毛巾倏然落下。

那年春天,灼灼的桃花开满了整个长安城。

魏紫的贴身侍女夭夭成亲了。她偷偷溜出去观礼,玩得尽兴了,回家便晚了。第一次出家门,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人也越来越少,她有些慌了。越慌便越不择道,终于迷了路。

茫茫夜色中,身边的小丫头只知道哭。魏紫也怕,也想哭,可从小形成的教养不允许她在大街上落泪。

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几个流里流气的歹人嘻笑着靠近她们。魏紫吓得六神无主,慌乱中抽出阿爹送她的十二岁生辰礼物,一把精致的乌金小刀。可她的手抖得厉害,那把刀又太小了,歹人一甩手,刀就掉到了地上。又是一记刀背落在后脖颈,她便瘫在了地上。

在失去意识以前,她看到一个高瘦的男子突然出现,与歹人打了起来。

等她再次回复意识时,正靠墙坐着。流尘正拍着她的脸:“小紫,醒醒,小紫。”魏紫“哇”的一声抱住流尘的脖子放声大哭。

流尘好笑地拍拍她的背:“不哭了,哭得丑死了。你呀,选了个好日子偷溜出去。今日皇上来了,大帅没空搭理你。可你呢,也真是笨,都已经到了家门口了,开口叫两声歹人不就跑了吗?好了好了,我带你偷偷溜进去,看来明儿也得教你些防身的招数了……”他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背起魏紫,飞身掠进了高墙。

魏紫第二日才发现乌金小刀不见了,以为是在混乱中丢了,问流尘,流尘也不知,却原来是被他给捡了。

那场意外,她一直以为是流尘救了她,此刻回想起来,那个高瘦的身影,却像极了他。两个人的缘分,竟在那么久之前便有了眉目。

“阿紫妈妈,你怎么哭了?”萧槿奇怪地问。

魏紫擦了一把脸,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妈妈只是想念父皇了。”萧槿偎依在她怀里,低声说,“槿儿也想念父皇……”魏紫的手臂慢慢缩紧,胸口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她整个人都沸腾了。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她想念萧玉泓,发疯般地想念。

他给了她整个天下的荣耀和宠爱,爱她爱到了骨髓和血脉里。其实她懂,却假装不懂。她害怕懂,怕懂了就会对不起流尘,对不起自己的心。

可她不明白,若是没有接受他的包容,心悦于他,她又怎会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敢对他若即若离、冷漠相对?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这些年来,他几乎夜夜入她梦中,相思之苦早已烙在她的魂魄之中。

尾声

五年之后,绥国大汗薨。

趁着草原内乱,魏紫带着萧槿连夜逃离。过黄河时,有人拦住了她。

是流尘。

魏紫一把将萧槿推到早已备好的船上,不顾萧槿的呼叫,毅然将手镯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里面的箭,不但可以自卫,也可以自刎。”

流尘道:“你自刎了,萧槿还能活吗?你们服了相思绝,一损俱损!”

魏紫冷笑:“为什么不可以?我说我们一起服下了相思绝,难道就真的服了吗?”萧玉泓不舍得喂她服下“相思绝”,她又何尝舍得喂他的骨血服下呢?那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魏紫又道:“你给了我一只保命的镯子,也给了我一个杀人的工具。镯子里埋了毒药,于女子无害,却能慢慢置女子的夫婿于死地。这也是你将我送到梁国皇帝、绥国大汗身边的真正原因。如今,你的目的都达到了,我不会求你放了我,但你若敢动萧槿,我必化为厉鬼日日纠缠于你!”

流尘的脸色瞬间惨白,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小紫,你以前……”

魏紫勾唇一笑,满目苍凉:“从我入宫那日起,就没有‘以前了’。萧玉泓……他待我很好很好,我却对不住他。”她唯一能替他做的,就是守着他最后的骨血,抚养萧槿长大,去收复梁国山河。

萧槿的船慢慢远去,魏紫知道,河对岸会有梁国曾经的将士接应他,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梁国太子,以后也会是梁国新的国君。

流尘的手下蠢蠢欲动。魏紫又对着流尘笑了笑,像小时候那样,却又透着一股深深的诡异:

“流尘哥哥,过了黄河,就是我们的家了。”

暗扣打开,毒箭摄入了她的脖颈中,她像一条鱼儿一般,跃进了滚滚黄河。

流尘想要去拉他,却无力地从马上掉落。

他突然明白了。

原来,不知何时,她偷偷喂他服下了“相思绝”。从此绥国无顶梁,萧槿再无劲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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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7-11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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