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鱼藻
001
在台北罗斯福路三段四叔公家隔壁第一次见到陈瘦棠时,他正在听京剧。
陈家整洁而寂静,都二十一世纪了地板还是未曾修缮过的洋灰地。家具一应老式样,和我在乡下老家见过的别无二致。因为东西少,屋子里显得分外空荡,一轮夕阳亮堂堂坦荡荡地照在地板上。靠窗的藤编摇椅上,那古稀老人正在听戏。戏声咿咿呀呀,衬着秋蝉声,听上去分外凄凉。
他听的是《红鬃烈马》。
正唱到《大登殿》,薛平贵一生最得意风光处。他唱:“宝钏封在昭阳院,代战西宫掌兵权。赐你二人龙凤剑,三人同掌锦江山。”
我忍不住轻轻“呸”了一声。陈瘦棠听见了,他转过头来,惊诧地看着我,问:“你不喜欢这出戏?”
第一次见面,我不请自来,我缺乏礼貌,我和他互不认识,然而对于我这个闯入者,他却没有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只是问“你不喜欢这出戏”。
四叔公说得对,大凡文人,都有着一股痴气。
我干脆利落地回他:“是,所有京剧里最讨厌这一出。”
我从小就跟爷爷听京剧,听过的戏里,最喜欢《金玉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莫稽最后丢了官,多解气!有多喜欢《金玉奴》就有多讨厌《红鬃烈马》,苦守寒窑的王宝钏最后只等来半个丈夫,骁勇善战的代战公主最后屈居妾位,反倒是薄情寡性又走狗屎运的薛平贵最后尽享齐人之福,真是气煞我也。
听完我的理由,陈瘦棠淡淡一笑,他没有为薛平贵辩护,只是说:“我的朋友里,很多人都很喜欢这出戏。”
他微微仰着头,阳光将他的皱纹勾勒得清晰,他喃喃说:“年轻时在北京,和朋友们坐在戏园子里听《红鬃烈马》。个个都是受过新教育的年轻人,个个都谴责薛平贵,可谁会想到呢,几十年后,人人都成了薛平贵。”
我一时哑口无言,满腹激昂的谴责都在腹内和鼻腔里发了酸。
尴尬与沉默间,余光一转,我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相框,是一张结婚照。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端正地肩挨肩坐着,衣襟上都别着花,脸上的微笑都淡淡的。
我讨好他:“您和别人不一样,您可不是薛平贵。”
他淡淡一笑,另起了话题:“你找我有事?”
我这才想起正事,忙把揣在怀里的书恭敬地递上:“我是住在隔壁的,听四叔公说邻居是您,我是周默玉的书迷……”
在一个文人面前提另一个文人,这似乎有点不妥当,即使她是由他一手发掘栽培的。我红了脸,剩下的话扭捏着没说完。好在陈瘦棠宽宏大量,他接过书去,大大方方地在扉页上签下“陈瘦棠”三个字。
签完后他仔细端详了那本书很久,然后笑了:“现在还有人记得周默玉,真好。”
这本书是周默玉的“遗作”。关于这本书的出版有颇多争议,因为周默玉原本并没有出版打算。这本书完稿于1987年,却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间都不为外人所知。周默玉在世时既没有出版它,也没有销毁它,而是将它作为遗产赠予了生前的好友汤先生夫妇。
这是一本半自传体,人们一边谴责着汤先生夫婦不顾旧友隐私,一边如饥似渴地偷窥着周默玉的隐私——尤其是关于她的爱情。很惭愧,我也是其中之一。特立独行的周默玉的一生,对我等俗人而言,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因是半自传体,封面用的便是周默玉的照片——二十四岁时位于人生巅峰的周默玉,嘴角轻扬,春风得意。
陈瘦棠凝视着封面上的周默玉:“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十七岁。”
002
1955年的台湾,陈瘦棠二十六岁,在铃兰杂志社已经做到了副主编。
那年夏天,陈瘦棠忙得脚不沾地是因为一场中学生征文比赛。
为了给这个疲倦的夏天搞出点新意来,主编一拍脑袋想出了征文比赛这个主意——面向十四到十七岁的在校学生征集作文,题材不限,由铃兰杂志社评出一二三等奖。除了奖金和奖品,获胜者的作品还将在《铃兰》上刊登,顶有资质的小作者还有机会成为《铃兰》的签约作者。
《铃兰》杂志当时在台北颇负盛名,征集令一出,信件就如雪花般飞扑进杂志社。一整个夏天,陈瘦棠都在审稿子。然而多是些陈词滥调,看得陈瘦棠昏昏欲睡。直到某天的午后,他看见了一篇古怪而灵动的文章。
一整个夏天的疲惫一扫而空,陈瘦棠紧盯着那个作者的名字,周默玉。
性别暖昧的名字,是男还是女?
这个问题困惑了陈瘦棠整整一个星期。直到一个星期后的决赛上,陈瘦棠才终于得见周默玉的庐山真面目。
决赛选在休息日,是现场作文,杂志社在附近的中学租了一间教室,陈瘦棠是监考官,名牌由他一张张地贴在桌子上。周默玉的座位在最靠后的位置,贴的时候,陈瘦棠用手努力抚平了褶皱。
然而周默玉却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考试开始后二十分钟,门突然被唐突地推开,一声巨响引得所有人都朝着门口看去。
周默玉就是这么一个人,乍一出场,就要受到万众瞩目。
十七岁的周默玉一手扶门而立,她穿着黑色的中学生制服,留短发,光脚穿着白球鞋。众目睽睽下,她咧嘴尴尬地一笑,然后转过头来对监考官陈瘦棠做了简短的解释:“睡过头了,抱歉。”
然后她径直朝唯一的空位走了过去。
整场考试,陈瘦棠都在用余光瞟她。周默玉是个女孩,周默玉原来是个女孩。一个有着飞扬的眉和犀利的文笔的女孩。
她的牙齿也挺利,别人都用钢笔,她却用木头铅笔,蹙眉时喜欢用牙齿去嗑笔身,像一只在磨牙的仓鼠。她作文写得飞快,距离结束还有半小时就交了稿,算一算她写完这篇文章前后只用了半个小时。
她交了稿,冲陈瘦棠微微鞠了个躬就跑了。裙裾飞扬,像是要去赴什么约会。
十七岁的周默玉,整个人就是一句大写的“少年不识愁滋味”。
陈瘦棠用剩下的半小时逐字逐句地看完了周默玉的决赛文章。有一类人天生是文字的放牧者,用一管魔笛指挥着他的羊群,在白云下山坡上群山间溪水边恣意来去。而周默玉无疑就是这种人。
她令陈瘦棠感到惊讶,也令他觉得宽慰。
来到台湾已经六年,这片日殖已久的土地就像是一片文化的荒漠,本岛居民对于汉语言文学的了解令人沮丧,而现在竟然有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有着这样的天赋,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啊。
在还没看其他人的卷子前,陈瘦棠就在心里内定了这个小姑娘为第一名。
但最后,周默玉到底没能成为第一名。
一位与主编交好的政界显要的女儿也参加了这次征文比赛,碍于种种关系,只好让周默玉屈居第二。陈瘦棠内心觉得好愧疚,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周默玉,表达了对她的赞赏,坦诚了自己的无奈和无能为力向她致歉,并且跟她说自己说服了社长与她签约,她若是有作品,可以寄来铃兰社,杂志社必报以优酬。
可周默玉没有回信。
就连两个星期后的颁奖仪式,周默玉也没有来。
周默玉就这样消失了,像是墨滴消失于砚台。
周默玉一消失就是五年。
五年后的一天,陈瘦棠去台大做演讲。演讲结束后,他在校门口的巴士站台上再次见到了周默玉。五年了,她长大了,不再是少女。她留了长发,烫过,蓬松得像云朵。她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出挑得扎眼。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十根手指像麻花一样绞来绞去。陈瘦棠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周默玉,你好。”
周默玉回头看见他,莞尔一笑:“陈瘦棠,你好。”
周默玉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小时的巴士,太凑巧了,她乘坐的那一趟巴土出了问题,迟迟没来。
“你家住哪里?”陈瘦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自行车。
陈瘦棠的自行车是“公共财物”,太多人骑来骑去,十年下来,车子老旧,零件丁零作响。周默玉很瘦,却高,分量并不轻,陈瘦棠骑得小心谨慎,抓着车把的手心都出了汗。
车子骑到人迹荒芜的路段时,陈瘦棠才终于敢放松精神和周默玉聊天。他尽量使自己的口吻听起来轻松些:“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孩。”
周默玉伶牙俐齿地回答他:“第一次在《铃兰》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是个女人。”
陈瘦棠“扑哧”笑出来,可不是,又是瘦又是棠的,听上去确实不像个男人。他压低了声音,神秘而羞赧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陈瘦棠是笔名,我的原名是陈寿堂,寿是高寿的寿,堂是令堂的堂。”
听了他的话,周默玉笑得前仰后合。陈瘦棠的车子被她的笑声震得歪七扭八的,吓得他忙刹住车单脚踩在地上,周默玉机灵地跳下来,双脚落地,轻盈得像一阵风。
陈瘦棠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年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寓意是希望母亲多寿。我去读大学时,嫌土气,就自己改成了绿瘦之瘦,海棠之棠。现在却又巴不得能改回来,愿母亲能长寿些,希望如果有机会来日还可相见。”
周默玉轻声问:“你是从大陆来的?”
陈瘦棠点点头,口气里带着怅然:“阴差阳错,本来只是送人上船,不知怎的自己就上了船,来了台湾……离家的时候对母亲说,过几天我就回来,谁知一转眼就是十年。”
轻描淡写间,灰飞了多少离合悲欢,二十二岁的周默玉已經初懂人情。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内心感慨,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只好干巴巴地劝慰:“会有相见那一天的。”
陈瘦棠把悲伤一抹,换上一副笑脸:“说说你吧,当初我给你寄的那封信你收到了没有?”
周默玉垂下眼睑:“收到了。”
陈瘦棠十分惊讶:“那为什么没有回信?你知不知道,你在文学上荒废了五年。”
他替她感到心疼,五年啊,人的一生中有几个五年?这五年里,借着当初那场征文比赛,几个当初报名的参赛者紧抱《铃兰》,已经小有名气。而周默玉呢,当初最有灵气的周默玉,却把最好的时光白白荒废了!
周默玉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轻却清晰地说:“不乐意让不识货的人看我的文章,他不配。”
没想到这小女孩竟有此等烈性,陈瘦棠“扑哧”笑了,周默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等笑够了,陈瘦棠才正色严肃地说道:“那我算不算识货之人昵?”
周默玉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陈瘦棠冲她伸出手来:“周默玉小姐,从下周起,我就是铃兰杂志的主编了,欢迎你向《铃兰》投稿。”
003
二十二岁,周默玉在台湾文坛崭露头角。
如陈瘦棠所料,周默玉横空出世,在文坛立刻引发了震荡。那样年轻好看的女孩,还能写出那样华丽漂亮的文字,笔锋又那样锐利,这太罕见了。世上不乏写一手漂亮文字的女孩,但独独周默玉,她的文字里风流天然,你看一眼她的文章就会知道,这和努力无关,全是天赋。
一个无法仿效、无法描摹的周默玉,是六十年代台湾文坛的奇迹。
陈瘦棠有意提携周默玉,总将她的文章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推荐业内同仁与她认识,也常带她去文人们的文化沙龙小坐,去拜访那些成名已久的前辈。
1962年的夏天,周默玉开始在《铃兰》上连载长篇小说。小说连载到第三个月时,杂志社有一位宋姓同仁要结婚了。
周默玉亦被邀请去参加婚礼。
新娘是一位本省人。六十年代的中国台湾,本省人和外省人互不理解,势同水火。为和宋结婚,她与家里人大吵一架后脱离了关系。她娇小漂亮,比宋小十多岁,偎依在宋身边,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本该是很甜蜜的婚礼,周默玉却总觉得不对劲。新郎的表情怪怪的,眼睛里似带着怅惘,让她看不懂。
礼毕后便是喝酒,酒过三巡,新郎醉了,终于开始倾吐醉话。
周默玉还是第一次看见文人哭,原来文人哭起来和一般的醉汉也没什么区别。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指着在场的诸位:“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觉得我负心薄幸,但一个人的日子真的难熬啊,是一种看不到头的寂寞……”
一桌子的人都沉默着,没人搭话。
宋突然把矛头指向陈瘦棠:“尤其是你,我知道你,陈瘦棠,你打心底里瞧不起我。你是道德卫士,为了不辜负家里的未婚妻,宁肯委屈自己。可是你想过没有,十三年了,我们离开家十三年了,我们还能回去吗?家里还是我们走的时候的样子吗?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吗?”
陈瘦棠没有说话,一桌子的人都屏息凝视着他。
半天,他仰头喝下满满一盅酒,放下杯子,说话掷地有声:“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在等我,我便不会负她。”
周默玉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陈瘦棠在家乡是有未婚妻的。
陈瘦棠是福建乡下人,他的未婚妻是邻村的。在陈瘦棠去上大学期间,家里私自给他定了这门亲事。最初陈瘦棠是不答应的,他要退婚,但那女孩贞烈得很,见他要退婚,便以死明志。这下可是唬住了陈瘦棠,退婚的事情只好按下不表。
战乱年代,陈瘦棠随着学校和杂志社天南地北地跑,未婚妻便代他行了为人子的职责,将他的母亲照料得无比妥帖。陈瘦棠渐渐也就认了命,意识到这位旧式女子的好,并对她萌生出了爱意。原本他们都要结婚了,一场阴差阳错却让他们不得不分离。陈瘦棠记得,自己离家前与她告别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对她说:“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另外找个人嫁了吧。”
那女孩却坚定地说:“我谁也不嫁,我会等你回来。”
因记着她的许诺,来台十三年,他始终一个人。在这十三年里,一起来台的同仁大半都另组了家庭,他曾受过无数遍的劝告,却从未动摇过。久而久之,陈瘦棠的大名传遍了台湾文坛。比陈瘦棠的文章更出名的是他的痴情和忠贞。大家都半开玩笑地说,陈瘦棠这个人啊,是“宁肯天下人负我,不肯我负天下人”的那一类型。
幸运的是,他未曾辜负的人,最终也并未辜负他。
1987年,陈瘦棠终于回到大陆,此时他的母亲早已去世,未婚妻尚在人间。
分别四十载,少女变老妪,一颗心却如旧日。她谨遵许诺没有嫁人,在陈家的老屋里等了他四十年。
一场迟来四十年的婚礼在福建老家举行,这场婚礼轰动两岸,被当作范本在两岸的报纸上刊载。陈瘦棠和妻子半个世纪的爱情一直到我长大后还在为人津津乐道,纪录片、微博、微信朋友圈里随处可见。大家都说,看到他们,觉得自己又可以相信爱情了。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如陈瘦棠这般幸运,爱情里多的是辜负、背叛、决裂,譬如周默玉。
周默玉的爱情和她的文采一样出名。世人都替她惋惜,说她爱错了人,但人们更替她唏嘘,为她在爱情上的九死尤未悔——关于她的这本遗作,争议最大的莫过于文章的结尾了。
文章结尾讲述的是周默玉中年后的一个梦境,关于她和那个男人。四十五岁的周默玉某天晚上梦见了那个辜负自己一生的男人,那时他们都已芳华逝去,梦里他们仍然相爱,并未决裂。
这本书是周默玉以第三者的口吻去回忆自己的一生,她将一生的旬点落于那个男人。
她还是爱他的。大家都这样说。
而我来找陈瘦棠的真正目的,正是为解开这个疑惑。我问他:“周默玉真的那么爱罗君儒?”
罗君儒,是周默玉的丈夫,坊间公认的,她一生挚爱的名字。
很巧,他也是一个文人。
陈瘦棠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避开我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夹竹桃:“大概是1962年吧,那一年周默玉二十四岁,写出了她最得意的作品《甄嬛记》。《甄嬛记》由《铃兰》负责刊登,那时候为了宣传,杂志还给她开了专栏…--”
004
二十四岁,大好春光,周默玉突然变得很忙碌。彼时她的稿酬已升得很高,有钱有闲,她选择了周游列国。
周默玉旅游起来与一般人不同,她专挑偏远闭塞的地方,忽而在非洲,忽而在拉美。这样一来,她的供稿就成了问题。实在交不上稿子的时候,陈瘦棠就会屈尊代笔。偶尔周默玉良心发现,将稿子远洋寄来,陈瘦棠当月就能松一口气。
那是1962年四月的一天,下班前邮差送来信,陈瘦棠忍不住微微一笑。
可他接过信封来却发觉不对劲,里面似乎是薄薄的一张硬卡片。
那是周默玉的婚礼请柬。周默玉要结婚了,在千里之外大西洋的某个海岛上,和刚刚认识没几天的一个男人。请柬里端端正正地写:我4月26号结婚,希望你来。
周默玉的字体向来飞扬跋扈,请柬里的字体却乖巧方正,但分明就是她写的。透过这个字体,陈瘦棠仿佛看见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周默玉——微微笑着,端正地坐着,羞怯地看着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叫罗君儒。
罗君儒此人陈瘦棠是知道的,香港文坛大名鼎鼎的人物,除了文名,他的花名亦在外。
他是如何和周默玉结识并相爱的呢?
时隔半年,在大西洋的海岛上,陈瘦棠再次见到周默玉。热带海岛,她穿着异域风情浓郁的纱裙,挽着罗君儒的手臂放肆纵情地笑弯了腰。陈瘦棠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她,一瞬间恍如隔世。她跟他的记忆里大不相同了,留在他记忆里的她,多是她二十二岁初出道时的女大学生模样,或者是她十七岁时穿高中制服的模样。
陈瘦棠惊觉,宋的婚礼那夜,他送她回家,是她在自己记忆里留下的最后身影。
做了她一年的责编,带着她出入文人沙龙和各种展馆,都是骑的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周默玉说自己笨,除了写作外一无是处,连骑自行车都学不会,更不要说开车了。
夜已深,夏风徐徐,后座上的周默玉突然开了口:“陈瘦棠,给我讲讲你的未婚妻吧。”
有什么好講的呢?那姑娘实在是乏善可陈,旧式农家女罢了。陈瘦棠想了又想,说:“她家世代种茶,她会唱采荼小调。”
周默玉感兴趣起来:“采茶小调是怎么唱的?”
陈瘦棠沉吟了片刻,然后唱起来:“一支情歌两人唱,唱得蝴蝶双双飞,唱得茶花并蒂香……”
那年离家,与未婚妻告别,转身后她站在家门口唱起这首采荼调送他。那旋律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永志不忘。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有一个女人在等他,用尽自己的一生在等他。每每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过了很久,从他的背后传来悠悠的问声:“陈瘦棠,你哭了?”
他微微侧过脸去看她,余光里可见她仰起的面容,落在他的阴影中,看不清楚神情。
005
周默玉的婚礼在第三天举行,当晚,陈瘦棠去敲周默玉的门:“我有话跟你说。”
两个人漫步在夜风的沙滩上,周默玉抢在陈瘦棠开口前说:“如果是劝我不要结婚,那麻烦你别讲,这些天我听的劝告已经够多的了。”
陈瘦棠忙道:“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罗君儒有过多少段感情。他是个很复杂的人,而你涉世未深,我们都担心你会上当。”
周默玉微笑着摇摇头,面朝大海张开双臂,海风鼓荡着她的披风:“陈瘦棠,你大概不知道,我和其他女人一样俗气,憧憬着做一个终结者,终结一个浪子的浪荡。这或许很危险,但也很刺激不是吗?我愿意冒这个险。他未娶我未嫁,我们的相爱合乎道德。在这个前提下,一切未知都不足以让我退却。”
话已经说到这里,他还能说些什么昵?他只好说:“祝你好运。”
谈话就此戛然而止,一段路分两头走。陈瘦棠走出很远后回头望,周默玉竟还在原地。她的嘴边有微微火光在闪,她在吸烟,她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曾经那个由他一手发掘和提拔的女孩,什么时候已经离他这样遥远了?
周默玉的婚礼如期举行。
周默玉的婚姻如众人意料中的那样惨淡收场。
婚后,周默玉随罗君儒移居香港,一去就是三年。三年里,她依旧给《铃兰》供稿,却再也没有回过台湾。其间她除写作外的一切消息,陈瘦棠都是自小报上得悉的。港媒多八卦,从富商到明星再到作家,无一不是他们报道的对象。周默玉频繁地出现在小报上:她在菜市场买菜,她为罗君儒购置冬衣……《昔日才女为爱落凡间》标题耸动,所有人都说,周默玉真的是很爱很爱罗君儒。
但罗君儒却辜负了她的这般厚爱,婚后第三年,罗君儒被拍到与文坛新秀出双入对。
消息刊登半个月后,另一则爆炸性的启事出现在报刊上:周默玉登报称——自己日前已与罗君儒离婚,两人不复是夫妻。
握着报纸,坐在杂志社里的陈瘦棠一阵恍然。
就在这个座位上,收到她突如其来的红色炸弹仿佛还是昨天,她的离婚启事却已在眼前。陈瘦棠蓦地想到那年与她重逢,问她为何消失五年无踪,她不无孩子气地说:“不乐意给不识货的人看我的文章,他不配。”
她一向就是这样的人啊,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她容不得轻视,容不得背叛,这些于她是侮辱。她手起刀落,一刀两断。
006
二十七岁那年,周默玉又回了台湾。
台湾的老朋友们为她接风洗尘,陈瘦棠作为她的“恩师”,自然也在列。席上不免有脾气火爆的人拍桌子大骂罗君儒,朋友们撺掇着要为周默玉报仇,在台湾文坛封杀罗君儒,搞臭他的名声。一位评论家朋友说:“不如我写几篇文章,把他的作品批得一文不值……”
“够了。”周默玉淡淡地打断他,“把他踩进尘埃里,那当初爱上他的我又算什么?”
顿时满座寂静,许久,一位女性朋友叹息道:“你爱他比较多,在爱情里吃亏就在这一点上。”
周默玉没有说话。
这场宴席,陈瘦棠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谁都没有想到,不肯罢休的,竟然是那个辜负者。
罗君儒的新欢是文坛新秀,与罗君儒出双入对后,很快便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这本小说一出便引发哗然,很显然,这本书在影射现实,小说中频繁出现一位Y小姐。这位Y小姐年少成名文思敏捷,漂亮风情颇有异性缘。在小说里,她与多位文坛同侪关系暖昧,其中甚至不乏已婚者。Y小姐的原型很快便被锁定在了周默玉身上。
丑闻长脚飞跑,一夕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圈子。对于丑闻,无论多么夸张,人们总是乐于接受的。陈瘦棠去杂志社上班,在茶水间听到女同事在窃窃私语谈论这件事情,他走过去,手一歪,一杯滚水泼下来,溅在女同事崭新的时装上。陈瘦棠面不改色:“年纪大了手不灵活,别见怪。”
他好难过,周默玉的名字在口口相传里生着锈,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想去看看她,再劝劝她,但他知道,在她面前表现怜悯,会让她受不了的。
他那天晚上加班到很晚,回家时,骑车路过她家,在小樓对面的马路边停下来,想故作轻松地去敲她的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口气轻快地跟她说:“走呀,台北博物馆新开了一场美术展,展出的都是文艺复兴名家的作品,我骑了自行车来,带你去看呀。”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在对面站了几分钟,然后就离开了。
周默玉拔掉了电话线,独自在家静静地待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做出了决定。她又一次离开了台湾,这次,她去了美国。
二十八岁,周默玉离家出国奔赴大洋彼岸,之后她便再没回来过,一直到1991年死于美国的公寓中。
在美国,她供职于某所大学的文学系,她的余生都在与学术打交道,翻译了很多别人的著作,但她自己再没动过笔。1967年到1991年,二十四年间,周默玉再无新作。
而罗君儒呢,过于放浪形骸的生活消磨了他的文采,他亦再无惊世之作。上世纪80年代突然兴起了一股周默玉热,人们对周默玉的一切热情高涨,罗君儒则再次发挥了卑鄙小人的本色,晚年以贩卖周默玉的相关过活。一本本与周默玉有关的小说相继出版,在这些书里,罗君儒和周默玉是相爱的,而周默玉爱罗君儒尤甚。对于这些,周默玉从未回应过。
直到她去世整整二十年后,遗作的出版才终于佐证了这一点。
最幸运的当属陈瘦棠了。1987年他与未婚妻再见,迟来了半个世纪的婚礼终于举行了。他们的爱情万人艳羡,陈瘦棠的痴,情万人称颂,人们赞誉他为当代尾生。
婚后,他携妻子来台,一同度过了十年光阴。1997年,妻子因病去世。
她和他的结婚照仍挂在墙上,我望着墙上那位花甲老妇,她是坎坷的,但同样是有福的,她这一生或许被时代糟践过,但她的爱情并未被人辜负。
尽管她那样容貌普通,不通文墨,但她比才华横溢的周默玉要幸运太多。
陈瘦棠平静地向我致歉:“对不起,没有什么秘辛。”
望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我忍不住脱口问出一个令我后悔至今的问题。
我问他:“你爱周默玉,是不是?”
他瞬间睁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我。
我輕声开口:“我是周默玉的骨灰级书迷,她二十二岁时写的一篇散文里提到你家住在罗斯福路三段,而你至今仍住在罗斯福路三段,这说明你几十年来都没有搬过家。从铃兰社回你家,根本不会经过周默玉的家。所以你那天根本不是回家时路过,你是特意去的。”
一个男人,特意绕路经过一个女人的家,还在马路对面驻足凝望,谁会相信这与爱情无关呢?
惊讶渐渐从他的脸上退却,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或许他是在回想,回想那个驻足马路对面的晚上……
过了很久,他轻声回答我:“木已成舟向东去。”
木已成舟向东去,奔流至海不复回,这一生已经结束了。
我满心的酸涩哽于鼻腔,许久后才问道:“如果她也爱你,你会为她背弃承诺吗?”
他轻轻闭上眼睛:“没有如果,她爱罗君儒,全世界都知道。而我……我不愿做薛平贵,亦不想同时辜负王宝钏和代战。”
走出陈家大门时,我停了一下脚步:“陈先生,其实,薛平贵没有错。”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声回答我:“我没有糟蹋别人,我只是辜负了自己罢了。”
007
那已是2011年的事情了。很快,我便结束了交流生生涯,离开了台湾。
几年后的某一天,关于周默玉,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新闻。
周默玉遗产的继承者,她的朋友汤先生夫妇在报纸上披露,周默玉的出版遗作实则是删减版,真正的结尾并不是出版物中所写的那样。
那篇报道里,汤太太是这么说的——
1987年,我和先生去美国探望玉。不知怎么的,玉的精神极佳,这在二十年间是极为罕见的……吃过饭后,她拿出一沓稿纸,告诉我们这是她最新的作品,尚且没有给别人看过,我们是第一批读者。过后她会将书稿寄给老伙伴铃兰社审阅校对出版。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了那书稿,大为震惊。这书中玉自述的自己与外界所知的她全然不同,尤其是她的感情生活,一旦书稿发表,必震惊文坛。阅完书稿,我与她交谈,问及她的想法,她回答我:“时日无多,有些事情不吐不快,就像当年与罗君儒的婚姻是一场赌博,我决定再赌一把,将心迹表白,结果便随他去吧。”
其间玉接了一个电话,接完回来后脸色已经变了,又变回了过去二十年间那个沉默阴郁的玉。她从我手里拿走了书稿,没有再和我交谈,就连晚餐时也再未出现。直到半夜,我起床去卫生间,见到阳台上有火光闪烁,走近一些看,发现玉正蹲在阳台上烧东西。她着睡袍蹲在地上,搪瓷脸盆里有一纸张在烧。火光映着她的脸,脸上是令人揪心的寂寥。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沓纸,正一张一张往火里放……我扑上去夺下余稿,果然是那篇新作,已经烧掉十页有余。幸运的是,大部分稿子得以保留,不幸的是,烧掉的竟完完整整是关于某人的,或者说,完完整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周默玉的。
幸而我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天赋,那十余页内容早已刻于脑海。回到房里,我立即照着记忆写下来……先次出版时,未附焚稿。现觉余日无多,深感周默玉不应被世人误解,故此披露余稿。周默玉的一生,就由人去评说吧。
不久以后,那所谓周默玉的“焚稿”重现世间。
谁都没有想到,那与被焚烧的书稿相关的“某人”,竟会是陈瘦棠。
这许多年以来,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周默玉的人生中有一个叫陈瘦棠的人。他文采一般,并未有什么惊世之作,他与周默玉似是君子之交。在世人的所知里,除了提携之情外,他们无甚相关…--可是在周默玉自述并焚烧的那部分书稿里,全都是他。
1987,1987……蓦地,我想起,1987年,陈瘦棠回到了福建老家,找到了等了他半生的未婚妻,与未婚妻终结连理。
想来,周默玉那日下午接到的电话,便是与此有关的吧。不知是哪位热心又多嘴的人,及时向她传达了这个“喜讯”——可不是喜讯吗?恩师半个世纪的等候终于有了完满的结局,谁敢说这不是喜讯,谁敢不送上恭喜呢?
只是她积蓄了二十年的一腔勇气,就此烟消云散了。
原本想将半生心事寄予他,如今也只好黯然收起,假装若无其事。如再见面,对他说一句“恭喜”。
但她说不出口,于是不如不见。
直到她1991年病逝于美国,整整二十四年,她都没再和他相见。
008
“她决定放弃他,是在参加宋婚礼的那个晚上。那一晚,她始知他的情痴和近乎殉道者般强大的道德观。爱一个人,若不能让他更好,至少不能教他为难。做人总不好太自私。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总有些好事者,将你并不想见的东西送到你的眼前来。今天又有朋友跟她提起罗在报纸上讲她,她不关心,也并不反驳,就随他去,权当是偿债,为当初与他结婚时的心思不纯。尽管曾努力想经营好与他的婚姻,但她却不得不承认,那场婚姻最初,自己利用他逃避的心态居多。对于那时的她而言,他就像是她在宋新婚那夜后惯于用来消解苦闷的香烟和白酒……”
那篇焚稿,周默玉遗作的真正结局,落于陈瘦棠。
是1960年,再相逢,二十二岁的周默玉第一次去杂志社交稿子。交完稿子后她转身要走,陈瘦棠却叫住了她:“你等一等。”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你那年征文比赛的奖品,我一直给你留着。”
他的笑容诚恳,余光里,周默玉觑到那抽屉里有几张稿纸,平平整整地放着,是她十七岁那年参赛时的两篇文章。
一生落笔处,必是最刻骨铭心的事,最爱彻心扉的人。
周默玉爱陈瘦棠。
009
“真傻是不是?”听完陈瘦棠和周默玉的故事,季然跟我发表感慨。
“不。”我反驳他。
“他们谁都没有做错,他们只是错过了。”
更新时间: 2020-08-02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