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轼轩
月亮本来就高悬于苍穹之上,她是永远摘不到的。
01
“你根本不懂玫瑰。英伦玫瑰是用来形容英国人心中的完美女性,比如戴安娜王妃,是一种意向,实际根本没有这个品种。”
陈斐然骑着最新款的山地自行车,停在陆鱼的摊位上,脸上满是高傲与不屑。
卖玫瑰的女孩儿面色蜡黄,身板也是干瘪的瘦,毫无美感,但摊位上的玫瑰花娇艳欲滴。他再度出言讽刺:“一个臭卖咸鱼的,也不怕玷污了这玫瑰。”随即脚踩踏板,扬尘而去。
陈斐然在社区里是个很特别的存在。父母都是从商人员,家境优渥、相貌英俊只是外在条件。他的成绩更是优秀,自小学起,一直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相传他在看了“民国第一外交官”顾维钧的视频后,就立志要当一名英文翻译官。
所以当陆鱼谎称自己培育出英伦玫瑰后,胡同的孩子都跑去找陈斐然,请他一辨真伪。
“陆鱼,你听见了吗?陈斐然说了,根本没有英伦玫瑰这个品种,你和你妈妈一样喜欢骗人!”
陈斐然走后,胡同的孩子们一哄而上,掀翻了陆鱼的小摊位。
陆鱼打不过他们,被推搡倒地,任由黄泥土钻进鼻腔,头发散乱,身上也是灰扑扑的。她知道再也守不住自己的小摊位了,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如果说第一名的强大光环是陈斐然,那么陆鱼就是万年老二。不同的是,她没有陈斐然的天资聪颖,靠的全是一腔孤勇和勤奋努力。当胡同里的长辈去她家里买鱼时,总会看到她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借着照明灯写作业。
这场景,就是一副“别人家的孩子”的样子,有些长辈会气自家小孩儿不争气,直接拖过来就是一顿打。被打的孩子往往会表示不屑——嘁,要学就学陈斐然,她都这么努力了也没拿第一啊!
这个时代,人人只关注冠军,第二名注定是不受优待的。
胡同的孩子讨厌陆鱼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小鱼妈,今天在你这里称的鱼是不是又缺斤少两了?”
陆母一听见这话,立刻停了正在洗鱼的水管:“你去打听打听,我做生意什么时候会缺斤少两?你这鱼都不知道是从哪儿买的,还想栽赃嫁祸给我……”
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怎能吵得过菜市场泼妇?那位客人也只能悻悻而归。
这种场景,陆鱼见过很多次。她还亲眼看到母亲将客人称的活鱼换成早已死掉的鱼,一出现实版的“狸猫换太子”。
这种行径被街坊邻居左传右传,连带着小孩子也很讨厌陆鱼一家。
可是她不能讨厌母亲。父亲英年早逝,是母亲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的。其实她看过照片,母亲年轻时很美,为了照顾她,甘愿从娉婷美女变成菜市场大妈、从豆腐西施变成了让人厌恶的祥林嫂、从珍珠变成了鱼眼珠……
所以她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母亲?
摊位被掀翻后,她趴在地上捡起摔落的玫瑰叶,回家后用手帕将它们擦干净,一片、两片、三片……然后细心地将它们夹在日记本里面。
陆鱼每晚都要写日记,出现在日记本里最多的名字,是陈斐然。毕竟,哪个青春期女生不喜欢陈斐然呢?她曾亲眼看过陈斐然打篮球,一记帅气的三步扣篮惹得全校女生高呼。瘦瘦高高的少年,永远意气风发,他在学校的热度甚至远超校长。
陆鱼对陈斐然是仰慕、是佩服、是像追星一样把他当成自己的偶像。
但这天,她开始明白一个道理:月亮本来就高悬于苍穹之上,她是永远摘不到的。就像她也想当翻译官的梦想一样,滑稽而可笑。
直到很多年后,陈斐然因为一次工作失误,被上司批评谩骂时,他才明白初见时他对她有多残忍。他恨得几乎咬碎了牙,恨不得穿越回去,将小时候的自己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顿。
所以他很疼爱陆鱼,钻心入骨地疼。
02
“您好,我很喜欢这些玫瑰,是你栽培的吗?我想买几朵可以吗?”
胡同里最出名、最不能惹的,除了陆鱼一家,可能就是西巷这个病秧子:修远。
修家是两年前搬来的,用现在网上流行的话来说,修远一住进来就“惊呆了所有人”。毕竟救护车天天去修家拉人,闹得尽人皆知,街坊还有谁不知道修家有个病秧子?
某次修远和新认识的小伙伴玩乐时,突然无症状地昏倒在地,吓哭了一堆小孩儿。此事惹得人们对修家越发退避三舍,长辈也教育小孩子要远离他,免得闯祸。
那天摊位被掀翻后,陆鱼拖着破旧不堪的折叠架子路过西巷时,修远恰好站在自家门前,喊住她问话。
但是此刻,看着温温柔柔的修远,她也犯了难。
像是心有感应似的,修远笑了笑:“没关系,你不愿意卖就算了。”末了,那斯文干净的脸上还有掩藏不住的失落。
陆鱼立刻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不愿意卖!只是……这些花都被他们给踩烂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甚至小到听不见,修远走近才听出一丝哽咽的声音……
他方寸大乱:“怎么了?是有人欺负你吗?”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兔子:“修远哥哥,你要是真心喜欢我的玫瑰,就到我的花圃里摘吧。”
陆鱼住在整个胡同最喧闹、最便宜的地段。幸运的是,她家有个种菜的小院子,母亲特意辟出一小块地方给她种花。修远推开门,看到的就是绿油油的菜园和茎上长满小刺的鲜艳玫瑰,红绿两色,各占一地。
陆鱼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枝花送给修远:“修远哥哥,这些玫瑰苗是我在市场上随便买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是红玫瑰的一类,学名叫‘卡罗拉玫瑰’。”
修远的父亲是医生。受此影响,他也梦想将来能做一名医生,但他体质特殊,只能在家自学生物,并对植物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玫瑰品类。
他蹲下身捏起一点土:“玫瑰喜阳光,耐干旱,生长时最好是松软透气的沙土,这些条件你都满足了。陆鱼,你很有种植玫瑰的天赋嘛!”
修远抬头看陆鱼,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小姑娘站在院子里,哭起来无声无息,像春日无声的细雨。
陆鱼听着修远的夸赞,突然就想起陈斐然那句“臭卖咸鱼的玷污了玫瑰”。她不是不懂英伦玫瑰的含义,可这是自己栽培长大的玫瑰花,自己给它取名叫“英伦玫瑰”也不可以吗?
后来,陆鱼还是没有放弃卖玫瑰花的生意。因为穷,即使卖五块、三块都是为母亲分担忧愁,再说课余时间她又没什么别的事做。
只不过,这个小摊位上多了一位“神仙”镇场。
修远喜欢称自己为“药仙”,因为天天吃药。有次他甚至开玩笑地说:“你看,有我给你镇场,现在就没人敢靠近你了吧?”
每每这时,陆鱼都会打趣:“托药仙之福,希望小摊财源滚滚!”
小区里最奸诈的人和最短命的人成为好朋友,这无疑又是一件大事。
其实修远心里想的是:小鱼儿,有我这个瘟神在,他们不敢再靠近你了。这也是我最无能的保护方式。
03
“同学,您好,可以给我讲一下最后一道大题吗?我没做出来。”
高二文理分科时,陆鱼和陈斐然被分到了一个班。分班后第一次月考,陈斐然再度蝉联冠军宝座,唯有数学考得不好,全年级只有陆鱼的数学是满分。
陈斐然拿着卷子一脸谦卑地站在面前,正在背单词的陆鱼有些恍惚,那些尘封久远的记忆也渐渐苏醒。
“老师说了,这道题其实超纲了,不属于高考范围。”言外之意就是不愿意教,也没必要教。陆鱼翻过一页,就当没看见眼前这人。
陆鱼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没有击退陈斐然:“我知道超纲了,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不肯让步,周围已有好奇的同学围过来,陆鱼只好撕下一张草稿纸开始讲:“这道题需要用到高数微分方程,按照题目设置以下未知数……”
经她讲解,陈斐然恍然大悟。不得不承认她的能力在自己之上,天赋这件事,本就是努力不能及也。可是,这个女生怎么对自己的敌意这么大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因为自己考了第一她只能考第二的原因?就跟“文人相轻”是一个道理?
这么想着,他倒有些释然。
好不容易赶走这个瘟神后,陆鱼捂住耳朵,继续背单词,可事情的发展远超她的预知范围。
月考结束,班主任通知调换座位,不能任由学生分小团体,乱坐一排。神奇的是,陆鱼居然和陈斐然被安排成同桌……
陆鱼来找班主任申请调换座位。
“你的数学在斐然之上,斐然的英语在你之上,你们要互帮互助,取长补短。班里其他同学也是这样安排的。”班主任的意思也很明显,他要用尽全力培养这对“卧龙凤雏”。
搬完桌子后,陆鱼去食堂吃晚饭。路过教学楼与艺术楼之间的长廊时,恰好碰见陈斐然坐在画室门口作画。他向来不爱穿校服,只穿着黄色的、绒绒的毛衣,浅蓝色牛仔裤下露出一小节脚踝,更衬得他身形修长,远远望去,很有邻家大哥哥的温润感。
这个人好像和记忆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很不一样。陆鱼想起曾经看过的小说,说第一眼就心仪的人,第二眼还是会心仪。
艺术楼的画室半开,斜阳像橘子汁般倾洒进来,照得地面明晃晃的,陈斐然就坐在夕阳中。他也看见了她,漫不经心地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有种静美的暧昧。
他随手扔下画笔,冲她歪头一笑:“喂!陆鱼!你为什么讨厌我?”
——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当同桌?
他说出心中的猜测:“不会因为我是第一名吧?”
“嘁!才不是呢……”
后半句话陆鱼没说出来,因为他突然迈着大长腿走过来。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的呼吸轻轻喷在她的脸上,像下过雨的青草,清新香甜。
他继续吊儿郎当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陆鱼看他这样就来气,这家伙总是仗着自己家世好、相貌好,四处撩拨女孩子。此刻她也有种被调戏的感觉。新仇夹着旧恨,她对他越发没有好感:“滚开,我要去吃饭。”
“你要吃什么?我也好饿……”
…………
因为什么,大概因为那颗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吧。
04
不管再怎么反抗,陆鱼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吊儿郎当的新同桌。只是,这个新同桌也太烦人了吧?
“小鱼儿,这道数学题怎么做?”
“小鱼儿,你这英语的发音不对啊,你这是方言版英文吗?”
“小……”
更烦人的是,某天放学后,陆鱼骑车回家,在校门口被某个一瘸一拐的男生挡住了路。某人指了指打石膏的右腿,可怜兮兮地说:“小鱼儿,我下午打篮球踢伤了腿,我爸妈在外边做生意没空管我,我们都是一个胡同的,你看……”
陆鱼觉得头顶仿佛有一群乌鸦飞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陈斐然,堂堂七尺男儿,居然效仿娇弱委屈的林妹妹,死乞白赖地要蹭她的车!而且这货还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竟然还想蹭一学期的车……简直是人神共愤,天理不容!
“是吗?这陈斐然还挺有意思的。”夜市上,修远听到陆鱼的抱怨后,倒是笑得很开心。
陆鱼只觉得一个脑袋好似有两个大:“跟他做同桌,我真是快被烦死了!”
修远安慰道:“好了,好了,别烦了,快专心卖东西吧,刚才过去好几位顾客了。”
陆鱼还继续经营着小摊的生意。与以往不同,小时候她只是单纯地卖几朵玫瑰花,现在完全扩大了生产经营,不仅有玫瑰花,还有女生的头饰、耳饰、袜子之类的单品。
“陆鱼?小鱼儿!”陈斐然终于在夜市找到陆鱼的摊位后,语气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同学们都说你在夜市摆摊赚零花钱,原来你周末不上辅导班啊。”
他随手摘下一朵娇滴滴的玫瑰,简直是辣手摧花:“我还记得以前在这摊位上,有个卖玫瑰的女生,说自己卖英伦玫……”
后半截话戛然而止。熙攘的街景中,那个一向骄傲自满的人,脸色忽然有些苍白,甚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三个人都没说话,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陈斐然还拖着拐杖,修远实在不忍心,递给他一个小马扎。但他没料到自己请了尊大佛。
陈斐然大大咧咧地坐在马扎上:“小鱼儿,你这摊位的生意不行啊,今天客流量不大。”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抱怨:“这夜市里也太热了,你们怎么不带个小风扇?”
更别提分别前,他还贱兮兮地补充了一句:“小鱼儿,你周一还要继续送我上学呀。”
陆鱼已经忍他很久了:“陈斐然,你闭嘴!”
好歹这尊大佛做了件好事,将陆鱼摊位上所有的玫瑰花都买走了。
“小鱼儿,下周是我的生日,你来我家给我过生日好不好?”陈斐然说出这话时,手里还举着一支英伦玫瑰。
上次在摊位上买回她的玫瑰,他回家数了数,一共有五十三枝。他细心地将带刺的枝叶剪掉,等到周一她来接他上学的时候,他就从背包掏出一枝来献媚:“谢谢你送我上学!”
一连多日,陆鱼对他这讨好行为早习以为常。早上五点的夜空,还有月亮的残影,她打着哈欠:“买了又还给我,你无不无聊?”
其实陆鱼心里还是很得意的。她启动电动车,脸却悄悄红到耳根,跟插在手柄处的玫瑰一样红。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有点后悔自己没好好打扮一下就出门了……
“那就说好了,你一定要来给我过生日啊!”清晨的空气格外清冷,后座的陈斐然紧紧抓着她的衣服,任由晨风从耳边吹过。
陆鱼不耐烦地应付:“知道了,你烦不烦?”
陈斐然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初见时,她冷漠的态度引起了他的注意,二人成为同桌后朝夕相处,他发现这个同桌聪明又沉稳,就像一株坚韧的蒲苇。
他是个缺爱的孩子,父母忙着做生意,即使他谎称自己摔伤了腿,也得不到关心。母亲只是来医院匆匆看过一眼,扔下一笔钱就走了。他拖着假石膏腿在校门口偶遇陆鱼时,本来只是恶作剧,没想到她真信了,还义无反顾地送了他一整个学期……
真是个傻得可爱的女孩子,他多希望这场恶作剧能永远进行下去。
陈斐然心心念念的生日终究还是没能过上,那天他在陆鱼家门口翘首以盼。后来才听胡同里的人说,修远又犯病了,修父在外地出差,只能拜托陆鱼去陪床。
他回家后失落极了,把原本要送给陆鱼的道歉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信封掉出一些玫瑰枯叶。有些玫瑰花已枯萎,统统被他做成了书签标本。
最后一枝,第五十三枝英伦玫瑰,他没能送出去。年少时缺乏管教,他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羞愧,可想要道歉的话他也没能说出去。
05
升入高三后,学业压力铺天盖地而来,陆鱼每天对着满屏的试卷发愁,一张小脸愁成了苦瓜似的。直到高考结束,陈斐然一肚子的心事也没能诉说成功。
好在两个人考入了本市同一所大学,他才能继续没皮没脸地缠着陆鱼。
“各位,走过、路过,看一看,看一看啦!”
大二时,陆鱼在学校附近的夜市继续摆摊赚零花钱。夜市熙熙攘攘,陈斐然这一嗓子喊出来,她立刻羞愧地用手堵住他的嘴:“不需要喊,我已经买小喇叭了。”
话毕,她才发现他们挨得有点太近了,一抬头就撞到他的下巴,酥酥麻麻,手心上还传来温热。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在亲吻她的手……她像触电般收回手,转身去拿小喇叭,脸却红成了波特兰玫瑰园。
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亦步亦趋地跟过来:“小鱼儿,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陆鱼瞪他一眼。果然,他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小喇叭的声音循环,夜市里都是青春的脸庞,熙来攘往,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
“小鱼儿,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奶茶!”陈斐然跑遍好几条街,给她买了奶茶、烤冷面、烤鸡翅等小吃,她根本吃不下,可他还没完没了地送。
就餐时两个人挨得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松香的气味传来,偏偏那双桃花眼还一直盯着她,就像古代爱喝酒的世家公子,整天拿把扇子摇啊摇,还要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陆鱼更觉得自己的心跳慢了好几拍,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眼眸,立刻心虚地收回……
“斐然,你怎么会在这里摆摊?”
说话的是个妆容很精致的女孩子,也是本届艺术系的系花温阿诺。
辩论社团纳新时,陈斐然凭借不俗的样貌和一口流利的英文俘获了一众女孩子的芳心,其中追求最激烈的,当属温阿诺。
陈斐然身形高挑,气质也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偏偏有种隔世的高级感。夜市人来人往,已有好几位花痴他的女生过来买东西。温阿诺瞅准时机,挤进去帮他拿便利袋装东西,陆鱼只能灰溜溜地退到角落里。她穿的是夏天的凉拖,刚被温阿诺推开时,被细高跟踩住脚背,正泛起一片红,疼得厉害。
这时,一道温和好听的嗓音响起:“小鱼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陆鱼面露怒色:“修远哥哥,你是不是又从医院跑出来了?”
修远没有参加高考。上次他发病住院后,断断续续治疗了两年多,用医生的话来说,他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切不可再忧思过度。
修远点点头:“医院里太闷了,我想出来走走。”
陆鱼怜他不容易,只能自发做起向导。两个人在夜市并排行走,言笑晏晏,亲密的举动无形中刺痛了某人。
偏偏温阿诺不着痕迹地问了一句:“那个男生是陆鱼的男朋友吗?”
修远!又是修远!
陈斐然嫉妒得要死,气势汹汹地跑来算账:“你不好好养病,老往外跑干吗?”
修远正在病床上研究围棋,见他来了也不急不躁,淡定地落下一颗白子:“斐然,追求女孩子不是这样的。如果你不懂小鱼儿,我可以提供几点意见。”
陈斐然简直讨厌死了修远这副洞悉一切的样子,明明一样大的年纪,对方的心智却成熟得像个八十岁的老翁。
可他又不禁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追求她?”犹豫了很久,他才别扭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修远没忍住,“扑哧”笑出来。陈斐然这人真奇怪,追求他的人何其多,如同过江之鲫。温阿诺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和陈斐然家世、相貌、爱好各方面都很契合,偏偏他喜欢的是陆鱼这个卖咸鱼的粗野丫头……
他看起来什么都有了,可偏偏得不到想要的。
这也是修远第一次没有羡慕陈斐然。
“她的胃不太好,要吃得清淡点……其实小鱼儿的性子比较安静,除了摆摊,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
总之,修远说一句,陈斐然就记一句,比考试时画重点还要认真。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斐然,小鱼儿年幼丧父,她对别人从不轻易付出感情,一旦付出了,人家半点犹豫,她都会不要。”
陈斐然愣了半晌,突然直直地盯着修远:“修远,我们公平竞争吧。”
修远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斐然,我与她不过是多年好友,你多想了。”
06
有了修远的帮助,陈斐然不再跟愣头青一样,追求陆鱼也变得得心应手。他不再强加自己的爱意,知道她胃不好后就每天盯着她按时吃饭,甚至还学会了为她煲粥。
往往最打动人心的是这些平凡小事,某次他去实验室看陆鱼,她正忙着做建模数据分析,旁边的饭菜已凉透,丝毫未动。
他顿时就来了脾气:“陆鱼,我给你买的早餐你为什么没吃?你知不知道不吃早饭会得胃病?”
他一旦烦起来就叨叨个没完,陆鱼还在等计算结果出来。已是黄昏,实验室没开灯,夕阳悄悄地洒在他的肩上,像是莫奈油画中最后一抹紫红色的勾勒。她没忍住,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边轻轻一吻。
果然,前一秒还聒噪不休的人立刻闭嘴了。
“小鱼儿,你刚才是不是非礼我?”他的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到最大弧度,但还是端着架子,“那你要对我负责啊,不然没人要我了……”
陆鱼:“……”
可是,当陆鱼牵着陈斐然的手来找修远,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却怎么都找不到他了。修父也只是说他去旅游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陆鱼哭成了泪人:“斐然,我好害怕啊,你记不记得以前他发病的时候……”
她难过,陈斐然也跟着难过:“没事的,修远可能是觉得医院无聊,他在外面玩够了就会回来的。”
但想起上次与修远的交谈,他突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寒来暑往,陆鱼不再出去摆摊,每天都为修远叠千纸鹤。寒假前夕,修父打来电话,语气满是着急:“陆鱼!你妈跟人打起来了,你快回家一趟吧!”
等陆鱼和陈斐然赶回家时,却看到这样一幕:陆母狠狠拽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头发,手里还拿着敲鱼的铁锤,破口大骂:“你们温家逃了那么多年,现在知道要拆迁了,才敢跑出来抢房子?”
陆鱼走近才认出,这个蓬头垢面的女生,正是温阿诺……
温阿诺的脸被陆母挠破了,见陆鱼来了反而更理直气壮,捂着伤口坐在地上大哭大喊:“这菜园以前是我家的房子,当年火灾后我家搬走了,才被你家长期霸占着!”
“你看看房产证和地契!这是不是我家的房子!”
温阿诺伤得比较重,被陈斐然抱进救护车。临走前,他义正词严地说了一句:“陆鱼,你妈妈这样真的太野蛮了!她必须要给阿诺道歉!”
他这副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句“一个臭卖咸鱼的,也不怕玷污了这玫瑰”,那种趾高气扬的姿态压得她说不出话来,胸腔某个地方正钻心地疼。
07
“你爸爸就是因为救了她才死的!”
只此一句,陆鱼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陆鱼的父亲是个消防员,十多年前在一场火灾中救了一个小女孩儿,他自己却因防护措施不当,在医院不治而亡……
温、陆两家本是邻居,那场火灾将温家烧得片甲不剩,所以陆家才有了一块特别大的菜地。
“温家人跪在你爸爸面前,当初说得好好的,会承担一切抚养的费用。”
可温家人还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举家逃走了。
是非善恶,她不想去评价,可还有谁能记得她的父亲是个英雄呢?英雄的后代连吃饱饭都是一种奢侈,被救助的人却福寿延绵,现在还要来分走那片小菜园。
但陈斐然说的没错,她需要给温阿诺一个道歉,千错万错,打人总归是不对的。
她提着瓜果走进医院,走廊最靠里的房间里,她听见陈斐然正温声细语地安慰温阿诺:“阿诺,陆鱼的妈妈就是那个样子的,在我们那片一直就比较野蛮。
“你家的房产证我看了,我会尽快劝陆鱼妈妈给你腾出地,不会耽误拆迁款的。”
医院到处是消毒水的气味,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起了修远。他小时候常被玩伴抛弃,那时候,他的心,是不是比她现在还要冷呢?
陆鱼悄悄地坐了一会儿,还是下定决心离开。
所以她没听到那句“你可不可以不要报警,不要再追究陆鱼妈妈的责任了。”
后来陈斐然给陆鱼发了无数条信息,都被拉入黑名单,就连停掉小摊位,也没通知他。有时在学校遇见了,她就当没看见他似的,冷漠疏离至极。她甚至将他送的礼物统统退给他,每件物品、每一笔账,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久而久之,陈斐然也来了脾气。没有男生甘愿一直纵容一个女生,他本来就是个高傲的性子,难道就因为他帮了温阿诺,就因为一次不好,她就否决了他之前对她所有的好?两个人熟悉起来难,破碎却只需要一秒钟。
他不知道的是,温阿诺曾私下找过陆鱼。
温阿诺哭得很伤心,额头还缠着纱布,看起来可怜兮兮的:“陆鱼,你不能因为你爸爸救了我就抢走陈斐然……你不能这样报复我。
“斐然其实是很喜欢我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缠着他摆摊了?你放他自由好不好?这样我就不会追究你妈妈的责任了,不然她年纪这么大了还要打官司……”
一字一句,像是温柔的刀抽打在她心上。
陆鱼觉得心力交瘁,突然就不想坚持了,不想再这么累,不想再做一条仰望月亮的鱼。
她放弃了月亮。
直到毕业实习,两个人都没再联系过。
旧区终于拆迁完毕,陆鱼拿到一笔拆迁款,带着母亲离开了这个受辱十几年的地方。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收到了修远的遗书……
修父将遗书递给她时,像是一夜间老了几十岁:“上次医生下了最后通牒,远远从来没出过远门,他说想自由一回。远远喜欢大海,我把他送到大海里了……
“他临走前给你和斐然都留下了遗书,他的心思,估计只有你们才能懂。”
08
三个人的故事,修远是被遗忘的存在。那天他又一次被玩伴抛弃,恰好看到收摊归来的陆鱼,他陪她一起摆摊,她陪他一起长大。若说她与陈斐然是同窗情谊,她与他又何尝不是朝夕相处呢?
可他不敢,他打算独自走到生命的尽头,不牵扯任何人。他已经拖累父亲很多年,难道还要再去拖累一个玫瑰色的年轻女孩儿?
他记不清有多少个早起的清晨,躲在胡同拐角看陆鱼送陈斐然上学,看那个张扬的男孩儿光明正大地送她一枝玫瑰,看女孩儿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小鱼儿,若有来生,请上帝赐我健康,我一定会光明正大地和他竞争。如此,我便也能送你五十三枝英伦玫瑰。
——斐然,小鱼的日记是我在垃圾桶旁捡到的。你一定不知道吧?小鱼在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你了,她的日记本写满了你的名字。
希望你们能永远在一起。
陈斐然再也忍不住,跑回家翻出那封忏悔的道歉信,连带着没有送出的玫瑰。当年,他将第五十三枝英伦玫瑰做成了书签,书签内侧写着一句话:“愿你是我的英伦玫瑰。”
她在日记本中写满了他的名字,他何尝不是早就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呢?
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积压了多年的情绪瞬间崩塌,他不管不顾,拿着日记本和信件千里迢迢跑到陆鱼的新家,站在门口冲她大喊大叫:“陆鱼,你明明也是喜欢过我的,为什么后来不喜欢了呢?”
那时陆鱼正在装修新家,堆在过道的油漆桶被他一脚踢翻。他好像又变成了记忆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孩童。
“你明明也那么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陆鱼心力交瘁,楼道是新装的灯管,灯光很刺眼,照得人头晕。她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在同一天认识了两位此生至交。一位用言语攻击了她的玫瑰,另一位小心翼翼地呵护她。
那些事情恍若在昨天,她看着陈斐然的脸,那么远,那么近。
“斐然,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和陈斐然是泥土与月亮的差距,可她知晓了另一个人的心事,这差距中还隔了修远,她再也无法坦诚去爱。
陈斐然走后,陆鱼将第五十三枝玫瑰小心翼翼地粘在日记本最后一页,之后取了炭盆,将它扔进去。火星噼啪炸开,以燎原之势吞噬了日记本。从今往后,她的日记不会再有他的名字了。
总要往前看,总还会有新的旅途、新的开始。
更新时间: 2022-08-19 2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