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木迩
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终身跋涉的苦行僧,遥遥路途,不知终点,亦无归途。
楔子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那年清水县宾客满至,人们在巷弄中排着长队,只为得一把将要绝迹的裴家油纸伞。伞上或梅花点缀,或海棠殷红,或雪白栀子。
人们只知绝迹之期将至,却不知这是最后一批裴氏油纸伞。
竹伞遮云径,男人从江城远道而来,站立在古巷中,久久失神。
当初他道要爱她一生,后来那故人逝去,他才发现一生原也不够。
壹·是只爱一点点
那年阿姐被男人伤透了心,决心一辈子不再踏出清水县半步。父亲正愁家中油纸伞的手艺没法传承,听了阿姐的决定后不由喜笑颜开,毕竟阿姐是绘花的好手。
裴裳如儿时般拉住阿姐的衣袖,告知阿姐自己会在这里陪着她,离那些伤心事远远的。
“以后谁伤阿姐的心,我便百倍千倍地还回去。”她在阿姐面前总像个孩子,而孩子说话是没有忌讳的。
阿姐无奈地笑,眼里有感动,感动过后却挥开她的手:“小裳,阿姐这辈子注定是要和油纸伞做伴了,可你还年轻,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裴裳从小就听阿姐的话,那以后她加倍努力地读书,清水县以外的世界,其实她也是向往的。
一张火车票、一个行李箱,裴裳就这么踏上了离乡的路。火车喧嚣行驶,驶过栅栏与草丛、花朵与树,家乡浩浩汤汤的江水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彩色的晚霞边。
裴裳抵达江城的清晨,霡霂蒙蒙,高楼大厦在雾气中隐现。
她的运气不好,刚下火车就发现遭了扒手,但凡包中值点钱的物品都被顺走了,那个贼也忒狠心了,连阿姐临行前给她塞的花生米都不放过。毕竟是不经世事的小姑娘,裴裳除了掉眼泪,什么办法都没有。
“嘿!姑娘!”那少年递来手帕,扬着眉问她,“你哭什么?”
哭红眼睛的姑娘抬起头,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在陌生城市的绝望清晨,她遇见了一线生机。
他是阿北,他是无论后来岁月如何变迁,都不曾离开她的阿北。
阿北经营一家叫“月色”的酒吧,里面男人女人形形色色,稚嫩的姑娘与纸醉金迷的灯光格格不入,偏偏她下定了决心要在这里打工:“阿北,我要上学,得挣钱。”
阿北是个脾气火暴的人,这个姑娘一看就过于单纯,她居然想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打工,真是傻到了家。
可阿北就是没法给她摆脸色,从火车站瞧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心疼,他甚至想掘地三尺把那个贼抓来。裴裳流了多少泪,他就让对方流多少血。可反过来想,若不是那个贼,他又怎么能和裴裳有这样的渊源,他又怎么有机会不遗余力待她好?阿北很郁闷,他何时如此纠结过?
裴裳到底如了愿,在月色酒吧当起了服务生。裁剪有度的制服将腰身显得恰到好处,一双鹿眼炯炯有神,含着笑意。起初总有客人朝着她吹口哨,偶尔还会邀她共饮一杯,后来就完全没有这种情况了,没人敢上前搭话,因为大家都道,她是阿北的女人。
“北嫂,晚上好。”裴裳总能听见这样的问好声,却也不恼,毕竟这为她省了许多麻烦。
麻烦阿北这么多,她总要谢他,于是她手捧两杯他最爱的威士忌去他的包厢找他。
平日阿北总是一人待在包厢里,今日包厢却异常热闹。裴裳推门进去的时候,一个女郎正攀上男人宽厚的胸膛,问他:“孟先生,您爱一个女人时是什么模样?”
裴裳的威士忌洒了一地,玻璃杯破碎的声音惊扰了一屋子的人。
阿北急忙替她解围:“我家阿裳笨手笨脚的,惊到各位了,抱歉啊!”说着就要把她推出去。
“等等!”男人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不如这位小姐替我回答这个问题。”
裴裳转过身,不含一丝畏怯,径直与那位“孟先生”对视,微微垂眸便说出酒吧今晚刚放过的一句歌词:“我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
男人玩味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句:“小姐,你真有趣。”
她答:“先生,在开始了解一个人之前,每个人都是有趣的。”
贰·是不二心
只一眼,裴裳就认出了那位孟先生。
孟以言——那个伤了阿姐心的男人。阿姐枕头下藏着一张孟以言的照片,很多个深夜,阿姐都拿着照片偷偷掉眼泪,她犹记得照片里他一脸正气,全不似那晚月色酒吧里笑得那般痞气。
裴裳将阿姐的事说与阿北听,姑娘一脸的不忿惹得阿北多日来头一次朝她板起脸:“阿裳,我知道你有情有义,可孟先生不是你惹得起的,千万别自掘坟墓。”
“怎么就惹不起了?再有权势的人也有弱点,你瞧瞧那些客人……”她站在酒吧的舞池边,指着身后的一群人,“有几个不偷偷看我?孟以言也是男人,怎么会不好美色?”
阿北心头一紧:“你想干什么?”
女子神情淡淡:“他最好是软硬不吃,否则我定让他人财两空。”
阿北觉得,再单纯的女子,狠毒起来也要命。
再见孟以言是在三天后的晚上,裴裳照常去送酒水。包厢里烟味呛人,一群人在桌边围观几个人玩牌,玩的是21点。她将酒瓶整齐摆放,眼睛不时瞥向孟以言,想着该如何接近他。
孟以言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他朝她招手:“裴小姐,要玩一把吗?”
裴裳思虑间又听到他说:“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是个不蚀本的生意,裴裳点头。
众人面面相觑,孟大少何时好清纯女了?
“开牌吧。”男人温热的呼吸打在耳边,让她一阵酥麻。她迅速开牌,随后一堆筹码便被推过来。
“手气不错。”孟以言似乎心情很好,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晚一向有分寸的孟以言酩酊大醉,裴裳将他扶进二楼的房间,照顾他一整夜。他醒来时裴裳趴在床边,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衬得她的睫毛异常黑翘。
孟以言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怕惊醒她。
“你成年了吗?”裴裳刚醒,孟以言便问了这么一句话。
她莞尔一笑:“成年了,孟先生。”
“那就好。”
那之后,孟以言来月色酒吧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身边的女伴都是裴裳。她渐渐习惯了浓妆艳抹、穿着魅惑。有人道她交了好运,攀上孟先生这个高枝,也有人说她忘恩负义,见到有钱人就抛弃了阿北,总有一天她也会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可她一点也不介意,盛夏的夜晚,她没心没肺地拉着阿北在街头吃烧烤,就着羊肉串喝啤酒。她吃坏了肚子,第二天便在孟以言的怀里撒娇。他向来宠她,锦衣玉食地供着她,也由着她撒泼淘气。裴裳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他欠了阿姐,便是欠了她。
九月,她去学校报到。在月色的两个月她倒是凑够了学费,只是本以为美好的校园生活,却有些不顺。
有人将她在月色酒吧的照片放在了校园论坛上,相片上她捧着酒杯,依偎在孟以言的身边笑得灿烂,一副风尘女子的模样。
“这年头,一些庸脂俗粉总爱装清高。”
“是啊,不过听说她一晚上能赚不少。”
“那又怎样,不过是下流坯子。”
……
流言四起,开始时会难过,后来她眼不见为净,搬出了学校宿舍。
阿北告诉她:“实在不行就住在月色二楼,反正房间多。”
姑娘却摇了摇头,轻蔑一笑:“既然这样,我不如就如流言所说,真正变成孟以言的人。”
阿北的眉头紧皱,不过两月有余,裴裳似乎已不是火车站里无助落泪的姑娘。即便孟以言对不起她的阿姐,她也没必要自己掺和进来。阿北瞧着裴裳,总觉得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阿北,我要住进孟家。”阿北忽地听见她说。
阿北不可置信地摇头:“裴裳,你真是无药可救。”
在孟以言身边待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踏进孟家大门,大家心里头也都明白他只是在逢场作戏。裴裳如今的这个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阿北认定她会以失败告终。
于是裴裳和阿北打了个赌,谁赢了,便请一顿烧烤。
叁·是零散的迁就
最后烧烤是阿北请的,裴裳如愿住进了孟家。就连裴裳自己也觉得过于容易了些,她只是和孟以言提了一句,第二日他便安排人替她搬行李。
“我有点看不懂孟以言。”餐桌上,她咬了一口烤肉串,满眼的疑惑。
“你看不懂他不要紧,我就怕……”
“怕什么?”
“我怕他对你太好,让你不知不觉就动了心。”
姑娘放下啤酒瓶,哐当一声,桌子狠狠一晃,她倔强地说道:“不可能。”
阿北却说:“怎么不可能?他那样的富家少爷,有几人不动心?”
那一整天裴裳都心不在焉,唯恐阿北一语成谶,到时候不仅阿姐不会原谅她,她自己也会恨自己。可她又抱着侥幸心理,没准……没准她不仅没动心,还为阿姐讨回了公道呢?
说起来,她住进孟家倒是引起外界的一番议论,大家纷纷猜测她是未来的孟太太,约她喝茶吃点心的富家千金络绎不绝。
“原来这个宅子魅力这么大!”裴裳倚在富贵椅上,尝了一口孟以言特意为她买的点心,懒懒地笑着。
孟以言递给她一杯水:“若你将来真成了孟太太,想靠近你的人会有更多。”
闻言,裴裳一愣,转而又不正经地笑说:“如果真有那天,孟家家产岂不是要分我一半?”
“那是自然。”
他似真心,又似假意。明明他在商场上是那么精明的人,难不成真会为了她腐朽一回?可无论她信不信,孟以言的母亲是信了,自她来到孟宅,那个妇人便没给过她一次好脸色,拐着弯骂她的次数她都不愿去数。
裴裳全然不在意,自己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她那副无所谓的模样倒是把孟夫人气得不轻。
“以言,你上哪儿找的这样的人?目无长辈,还妄想进我孟家的门!”
“妄想不妄想,不都已经进来了吗?”
孟夫人血压飙升,孟以言却依然袒护她:“小裳还小,不懂事,您多担待。”
事后孟以言劝她收敛些,她毫不遮掩地回他:“我就是来搅得你家鸡犬不宁的,做好准备吧,孟先生。”
孟以言叹气,摸了摸姑娘的发,说道:“你这般长不大,将来怎么做孟家女主人?”
裴裳觉得,做孟家女主人这事,孟以言兴许是来真的。她傻傻地想,没准孟以言真的爱上了她。
他带她参加各种属于权贵的聚会,她本以为这样的生活是电视剧吹嘘的,没想到有钱人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每人手捧一杯香槟,穿着华贵,在大厅里遇上相熟的、不相熟的都能畅聊一通。
裴裳显然道行尚浅,聚会不到一半就昏昏欲睡,结束时是孟以言将她抱回去的。
半睡半醒间,她嘟囔着叫他的名字,说了好几遍“你是坏人”。
孟以言笑里夹杂无奈。
“是啊,我是坏人……”他的手抚上她的眉梢,“不然,你怎么会到我身边来?”
几分钟后孟以言关了她房里的灯,黑暗中,姑娘睁着一双眼,想明白了一些事。
或许从不是她有多厉害,只不过是孟以言自己故意诱敌深入,不,或许在他眼里,她连敌人都算不上。他总说她长不大,这么多天他也从未与她同房,在他眼里,她大抵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裴裳想着,既然他不点破,那自己不如顺水推舟,看看他能忍她到什么地步。
第二日一早,裴裳掀了孟以言的被子。男人睡眼惺忪,忽然从窗外照进来的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便看见姑娘叉着腰站在床前。她噘着嘴,直愣愣地盯着他。孟以言只瞅了一眼,就知道这丫头又有了什么鬼点子。
“孟以言,我要去你的公司。”
“去干什么?”
“上班。”
“别闹了,小裳。”他笑,“不早了,快去吃早餐,今天我送你去学校。”
孟以言的车照常停在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路口,车已熄火,副驾驶座上的姑娘却迟迟不下车。
“到了。”他提醒她。
裴裳很轴:“我说了,我要去你的公司上班。”
男人望着窗外,用力吸了一口烟:“你总是不去上课,毕不了业怎么办?”
她脱口而出:“怕什么,反正有你啊。”
江城的十一月,已是深秋,厚重的凉意从窗外袭来,男人却解开外套,看上去有些燥热。半晌后,孟以言摁灭闪烁的烟头,喃喃道:“是啊,反正有我。”
路虎重新发动,驶离大学校园。又一次,她得偿所愿。
肆·是斯人执念
孟以言说她像一团火,灼人,也将自焚。
一切要从几个月前的月色酒吧说起,那天是她二十三岁的生日,孟以言说他准备了超大的蛋糕,要为她好好过个生日。她乘出租车赶到月色,却发现被骗了。
烛光美酒,觥筹交错,这是那天月色酒吧的景象。她那样刁蛮任性,居然会换来孟以言单膝下跪的誓言,她越来越不懂这个男人的心思。
昏暗的灯光里,他清风霁月,眉眼温和,他说会一辈子宠她、呵护她。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裴裳点了头,说她愿意。
脸上虽然无笑,心脏某处却开始坍塌,她不知道,一场爱情的开始便源自心中沙土的一点点松动。
那晚月色酒吧所有酒水由孟以言买单,人群中,有人拉住了裴裳的手。是阿北,他眉头紧皱:“你当真要嫁给孟以言?”
姑娘神色淡漠,看不出悲喜:“十二月二十号,孟以言说要给我一场盛大的婚礼。”
“你疯了?你不是说……”
“是!我说了要让他人财两空!”裴裳接过阿北的话,“阿北,你看着,我会让孟家在那天丢尽颜面。”
或许,还不止丢尽颜面这么简单。
裴裳计划婚礼那天当众悔婚,孟家在江城有头有脸,商人都重颜面,让婚礼变成一场闹剧定然可以掀起轩然大波。届时她全身而退,再将从孟氏偷来的内部财务报表交给竞争对手,到时候孟氏慈善作假的丑闻一定会让股票大跌,即便不能让他们立刻倒下,也一定能让他们元气大伤。
阿北担忧地看向她:“那要是失败了呢?”
她不屑:“大不了被孟家人打一顿咯。”
阿北叹气:“真是个疯子。”
两人各怀心事,全然没注意到角落里的身影。晦暗的酒吧异常吵闹,镁光灯交相闪烁,男人按了按眉心,随后将满满一杯酒饮下。
回去的路上,裴裳倚在孟以言的怀里,他的怀抱很舒服,一不小心就会让人眷恋。虽然裴裳不愿承认,但她确实喜欢与他这样静静待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假装岁月静好。
“想要什么样的婚纱?”孟以言打破沉默。
姑娘笑,笑意却没有深入眼底:“我要……全世界最贵的。”
他习惯性地抚上她的眉梢,对她的要求依旧是顺从。
婚纱设计师来自拉斯维加斯,那件婚纱耗费六个月时间,成品展示那天裴裳被惊艳到了。薄纱与小钻被很细致地镶嵌在一起,拖尾裙摆使新娘看起来高贵优雅,纯白色让她真切地感受到爱情的美好。她知道自己似乎正在被一种毒素侵蚀,却无法阻止自己沉沦。
“很美,小裳。”他站在她面前,像是观赏一件珍宝,脸上却又清晰地浮现一丝失落。
婚礼虽延迟了两周,但确实盛大,那天所有媒体的头版头条都是孟先生娶妻。新娘捧着花,笑颜美丽地出现在照片上。孟先生挺拔英俊,握着裴裳的手,在长长的红毯上前行。那一天,裴裳是江城所有女子都羡慕的人。那一天,上演的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戏码。
阿北不知道婚礼为什么会进行得那么顺利,转而又想,或许这样对她来说是好的,不钻牛角尖,凡事便都留有余地。
没人知道,婚礼前的一个月,裴裳到底知道了怎样的真相。
那晚孟以言敲开她的房门,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的木质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两把做工精致的油纸伞。
客家方言中,“油纸”与“有子”谐音,故客家女性婚嫁时,女方通常会以两把纸伞为嫁妆,含“早生贵子”的意思,这也是清水县的习俗。
那两把油纸伞,是阿姐的手艺。
男人缓缓走进来,径直走到她的书桌前,拉开第一层抽屉,拿出一个文件夹,那是孟氏内部的财务报表。
“小姑娘身上带刺会伤到别人,带火不仅灼人,还会自焚……”他依旧抚上她的眉梢,“这样不好。”
“小裳,我不管你有多恨我,明天的婚礼必须照常举行。”男人一字一句,不容商量,“毕竟……这也是你阿姐的心愿。”
裴裳不可置信,他居然搬出阿姐,真可笑,她居然忘了,眼前这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她又怎么能斗过他?
“好,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便问问你……”姑娘气势汹汹,仿佛随时能掀了屋顶,“我阿姐为你没了双腿,又为你育有一双儿女,你为何要辜负她?”
伍·是尺素无期
那年阿姐是坐着轮椅回来的,怀中的两个婴儿让一家人蒙羞。清水县民风淳朴,出了这种事,不说方圆百里,周边村落定是一传十十传百的。裴裳心疼阿姐丢了双腿,失了名声。
她瞅着阿姐枕下的照片,发誓以后若让她遇见他,一定要做些什么惩罚他。而后她将照片撕得粉碎,夜晚入耳的,是阿姐撕心裂肺的哭声。
如今阿姐知道她要嫁给孟以言,心里会怎么想?
男人静默,良久后,他问她:“小裳,你可知盛年不再来?”
“你的这里……”孟以言再次抚上她的眉梢,“与她最像。”
阿姐名裴素,与她一样,有着细长的眉、乌黑的眼,只是阿姐比她温婉,是标准的江南女子。
十二年前的那个年代,网络还不如现在发达,智能机也鲜少,所以对于亲情、爱情,人们依然习惯用书信承载情意。
那年刚满二十岁的少年孟以言与同学去清水县游玩,遇见了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裴素。少女背影纤瘦,马尾垂肩,在熹微的阳光下为一把油纸伞绘花。他遇见过许多女子,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了心动的感觉。
回去以后,他常常给她寄信,信里他叫她阿素,她也回他,叫他阿言。
情感随着时间升温,他那样的富家少爷也曾为了她坐上一夜的硬座火车,千里迢迢只为见她一面。她心疼,他却抱着她说,他这是为爱奔赴。
几年后,裴素不顾家人反对,只身一人去了江城。裴素只说要去闯荡,裴裳却知道阿姐是为了一个人,那个人,让一向冷冷淡淡的阿姐也有了热情。那个时候,裴裳是感谢孟以言的。她不希望阿姐一辈子被困在清水县,耗尽青春只为折油纸伞。
后来的几年,阿姐大抵是幸福的。她常常给裴裳寄信,信里写得满满当当,全都是关于孟以言的。裴裳知道,阿姐爱惨了他。
可书信不知何时变了味,文字变得越来越少,直到某一天,阿姐来信说她怀孕了。这本该是高兴的事,最后却像八点档的狗血连续剧一样发展。
阿姐生了一对龙凤胎,孩子却不是孟以言的。
孩子的父亲是与孟以言常聚在一起喝酒的生意人,孟以言得知事情以后找到那个人,那人醉醺醺道:“不过一个女人,你想要多少,我赔你多少。”
一气之下,孟以言将那个人的右手砍断,发誓要让他在圈里混不下去。残月稀星之下,孟以言抱着他的阿素,他让她别担心,无论怎样,他都会在她身边陪她。
那时傻傻的阿素只觉得自己很脏,很久很久,孟以言都没见到她笑。他的阿素,其实笑起来可美了。
祸不单行,那个被整惨的男人后来来寻仇,他开一辆面包车,脸上是阴森森的笑,径直撞向孟以言。
是裴素推开了他。
因为那场车祸,阿素失去了双腿,也失去了待在他身边的勇气。
裴素回到清水县,重新折起了油纸伞。那对于裴素来说是一段无望的日子,两个孩子已牙牙学语,她总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不知该爱还是该恨。
其实当初她是要将他们打掉的,可孟父找到了她,说了一堆伤人的话。以前她或许可以不孟父的话当回事,可那时她拖着肮脏的身子,一根稻草就可以把她压倒。她犹豫不决,一拖再拖,肚子便一天天大了起来。
裴素回到清水县的日子里,家中每天都会收到一封孟以言的信,他希望她回去,可她从不回信。
那时裴裳还不知道那两个孩子不是孟以言的,她傻傻地问阿姐:“阿姐,那位孟先生那么爱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呢?”
阿姐用一双无光的眼望着她:“爱?小裳,爱是个无法永恒的东西,我这副残躯,不敢寄希望于爱。”
阿姐与孟以言彻底决裂在千禧年的初雪夜,男人为坐着轮椅的裴素撑伞,姑娘却将伞打落在地。雪落在衣衫上,她将他送她的珍珠项链扯断,雪白珍珠落在另一片雪白上,然后她说了最后一句狠话:“阿言,别再执着了,我们的缘分尽了。”
男人站在素尘之中,看着他的阿素渐行渐远。
盛年不再来,从此爱人远去,尺素无期。
这是一场复杂的爱恨纠葛,或许裴裳不该恨他。
她早该知道的。
刚搬进孟家时,她曾搂着他的颈脖问他:“孟以言,你爱一个女人时是什么样?”
这是初次见面他让她回答的问题,她一直很想知道他的答案。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哦,对了,他是这样说的——“她在,春华秋实,夏蝉冬雪。她不在,春夏秋冬。”
“那现在呢?她在不在?”
那时他抚摸她的发丝,没有回答。
原来她不在呀。
陆·是流年散去
“小裳,嫁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男人似乎有些哽咽,又说,“这也是你阿姐……临终的愿望。”
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在你来到江城后的第三个月,她死于一场风寒。”
三个月,是了,那时她正绞尽脑汁要住进孟家。其实这些事,孟以言与阿姐自始至终都是知道的。
她忽然朝外面跑,孟以言一把拉住她:“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阿姐!”姑娘嘶吼出来,泪已经落了满面。
男人放下握住她的手,无力地告诉她:“你到哪儿找她呢?她连一个墓碑都不愿留下。”
阿姐的骨灰被撒入滔滔江水,那是她的遗愿,她愿江水洗尽污秽,今生她为爱而生,来世她要心如止水,不再被爱而困。
“这是她给你的信。”
白色的信封里,是阿姐的最后一番话—
“一岁枯荣,苍翠如初,我做不到,所以我与他注定错过。小裳,若你因我而恨他,那么请离开他;若你爱他,就留下。他答应过我,会对你好。”
婚礼的前夕,裴裳本该在家中,她却去了月色喝酒。
月色与她初来时一般无二,她却好像在这所城市走了几十年,满身疲惫。
“后悔吗?”阿北问她。
裴裳反问:“你是说爱他还是答应嫁给他?”
阿北与她对视,没说话。他早知道的,她会爱上他,她终归是爱上了他。
裴裳喝了一晚上的酒,回去时天已经黑透。危险降临时她正给孟以言打电话,可电话还没接通,眼睛和口鼻就被紧紧蒙上,掉在地上的手机里依稀传来他的声音,帕上沾了乙醚,不过几秒,她就昏了过去。
歹徒并不要她的命,孟家这些年的仇家太多,歹徒的目标是孟以言。
废弃的工厂里,孟以言只身前来,远远地,他让她不要怕。她想说“不要,歹徒的手里有枪”,可她的嘴上贴着胶布。
孟以言一步步靠近,歹徒在暗处一点点举起了枪。
血红色在他的心脏部位散开,警察最终将歹徒制服,他却倒下了。
那是裴裳从未有过的心痛。
她知道,那是爱一个人的感觉,可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终身跋涉的苦行僧,遥遥路途,不知终点,亦无归途。
柒·绮梦一场
孟先生为救孟太太而受伤的新闻席卷各大媒体的热搜榜,网友们神乎其神地称之为佳话。
孟以言在清晨醒来,那时裴裳依偎在病床边。阳光熹微,孟以言抚上她的眉梢,不知将她当作了谁,喃喃说道:“还好你没事。”
心死是怎样一种感觉,那一刻裴裳理解得透彻。
她一笑而过,终究选择视而不见。趁着阳光好,裴裳挽着孟以言去病房外面散步。
“看,网友都说这位孟先生爱未来的孟太太入骨,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你呢?”走廊上的小夫妻欢快地聊天,只是这些话让她与孟以言听到未免太过刺耳。
她挽着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泪都掉了下来。
他确实肯为她不要命,却绝不会爱她入骨。
裴裳还是选择嫁给他,阿姐为爱而生,她又何尝不是?婚礼延迟到两周后,那天他们走过长长的红毯,鲜花飘落,他们仿佛走到了地老天荒。
婚礼后,有记者采访她:“孟太太,你认为你与孟先生的爱情像什么?”
孟太太答:“像一首歌。”
那首歌叫《只爱一点点》。
那日整理阿姐遗物,她在箱底翻出了一沓泛黄的信件,那一看就是阿姐珍视的东西。她只拿出其中一封,信件上的字遒劲有力,只寥寥数语,便道出一番爱意—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春秋轮回,周而复始,春秋永不相遇,我与你得以相遇已为不易,为什么你总是在意无关之人的流言,而不在我身边与我好好相爱?
这是他给阿姐的最后一封信。
瞧,他的情话说得这般好。
明明是她说只爱一点点,最后却是他只爱了一点点。
裴裳知道,如他所说,盛年不再来,阿姐便是他的盛年,浓烈热忱的爱,他尽数给了阿姐,所以只能给她那么一点。
于是啊,他们相敬如宾,却又白头到老。
更新时间: 2020-08-27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