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三刀
她再不来,今年的雪就要下了。
【都怪这该死的鬼天气】
迟暮到来的那天,黄沙漫天。
阿妈让连芮去喊阿爸回家吃饭,因为天气不好,原本要跑两趟的船只能跑一趟,结果连芮没有接回阿爸,却接回了参展归途被风暴阻滞在连岛的迟暮。
连芮到港口的时候,阿爸正和叔叔们在船上烫酒。在那方被炭火烤得熨帖的天地里,迟暮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他眉头紧皱,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行李箱,黑色的皮子质地,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沙。
不同于岛上人黑黢黢的皮肤,他的肤色白得发亮,人精神又挺拔,就是脾气太过讨厌。“不是回崇城吗,怎么停在这里?”
阿爸还没有说话,连芮就已经把话接了过来:“这么大的风浪,船很容易翻。”
去崇城的河道曲折,又有很多的暗礁,船运都是被连岛上熟水的人承包了的。连岛民风淳朴,一旦遇到恶劣天气,船主会把乘客先接到自己家住。迟暮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天气,否则戒备心也不会这么重。
“崇城那边一定已经得到了消息,不用担心,风浪停了,我们一定第一时间送你过去。”在阿爸的坚持下,迟暮才松口答应和连芮回家。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连芮便熟门熟路地去提迟暮的手提箱。迟暮仿佛吓住了,他的手蓦然攥紧,看着连芮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就差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连芮翻了个白眼:“你们城里人是不是都这么自以为是?我只是帮你拿行李。”
阿爸和叔叔也被迟暮的防备惊到了,他们哈哈大笑,用方言进行的交谈也不知道迟暮有没有听懂。
迟暮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的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然后他煞有介事地说:“我只是担心你提不动。”
迟暮的行李箱的确很重,但是岛上的姑娘哪个没有力气?连芮有些费力地提起行李箱,语气里的不屑十分明显:“论力气,你可比不过我。”
连芮带着迟暮回了家,阿妈见来了新客人,特意做了一锅鲜鱼汤。可是迟暮连筷子都没有动,只是草草地扒拉了两口米饭就去休息了。
他住的是连芮的卧室。在看到乱糟糟的房间时,他面上露出了满满的嫌弃。
那锅鱼汤绝大部分进了连芮的肚子,收拾碗筷的时候她还愤愤不平:“一个男生居然那么娇气!”
阿妈只是笑:“你的泥人做得怎么样了?”
连芮这才想起,她好不容易从山上弄来的泥还在房间呢。当晚,连芮偷偷潜进了自己的房间。
迟暮已经睡了,生怕吵到迟暮,连芮连灯都没有开。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却不小心弄掉了迟暮放在高出床沿一截的柜子上的手机,手机掉在迟暮脸上,他成功被惊醒。迟暮手机的屏幕亮着,拨号界面上是已经输好的110。
看到110的那一刻,连芮成功地抛却了做贼心虚,腹诽:当岛上的人都是刁民吗?层层防备,甚至连报警这一招都想到了?
连芮冷嗤了一声:“这种天气,岛上根本就没有信号。”
她没有想到,恼羞成怒的迟暮会随手乱扔手机,她更没有想到,迟暮的手机会砸在她的额头上,她的额头上当即就起了一个大包。
都怪这该死的鬼天气!
【连泥都不对,怎么做泥塑】
迟暮本以为第二天一早就能走,却没想到第二天风浪更大。连芮阿爸回家的时候叹了一口气:“风浪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一转头,他便看到刚洗了头发的连芮以及她额头上那个肿得放光的包:“怎么搞的?”
连芮的头发已经到了腰际,她烦躁地甩了甩头发,端正坐着的迟暮这边就仿佛落了雨。连芮这才满意:“昨天晚上不小心磕在桌子角上了。”
连芮不是成心为迟暮开脱,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岛上霸主被一个小白脸欺负了很丢人,而已!
连芮的头发很长,岛上的电压不稳定,吹风机不能用,她只能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前让风将头发吹干。赋闲在家的大人都聚到一起打牌了,同龄人去上课,只剩下一群小孩子聒噪地满大街乱转。
迟暮知道自己走不了,船不能航行,他也不会游泳,更何况还拖着那么重的行李,想开了后,他也不再焦躁,老老实实地坐在门槛上看书。
连芮偷偷看了一眼书的封面——《泥塑人体》,嘲讽地笑了笑:他被冻得鼻尖泛红都不肯穿阿爸特意为他找出来的厚外套,对泥土,他不是会嫌弃死吗?这个人做起表面文章来还真是有一套。
听到连芮的冷笑,迟暮把视线从书上移开,转而去看连芮的动作。她的长发乖顺地披散在脑后,一只手拿着带裂痕的粗糙泥人,另一只手在稀泥里搅和,正小心翼翼地填涂裂痕。
她神情专注,连泥水沿着手腕流到袖口都没有注意到。够腌臜的,迟暮想。可是她眼里透出的认真让迟暮蓦然一惊,他忍不住开口:“你用的泥不对。”
连芮听到了迟暮的话,却完全没有在意。她想: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真以为自己看本书装装样子就成专家了?
可是迟暮不懂得看人脸色,即便连芮不理他,他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比连奶奶还要唠叨:“你用的泥含沙量太高,泥塑容易破裂。”他顿了一下,下了很大的决心补充道,“其实,我有合适的泥。”
迟暮的这番话终于换得连芮的回头,她狐疑地看了迟暮一眼,似乎在考虑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在你帮我搬来的箱子里。”
连芮几乎吐血,合着她费了那么大劲从港口提回家的东西就是一箱子烂泥?但是很快她便明白了,泥和泥是不一样的。
迟暮箱子里的泥是用油纸包裹着的长方块,一块一块垒得十分整齐。迟暮从箱子里掏出一块给连芮看,连芮伸出手又缩回来,她看向迟暮:“很贵吧?”
连芮的眼神里没有局促,窘迫的话用坦荡的语气问出,迟暮也不由得笑了笑:“泥又不是金子,哪里那么贵?”
只不过这泥稀有罢了,他的学弟们软磨硬泡、撒娇耍滑头都别想从他这里拿走半点。
连芮这才接过,语气很是傲娇:“那我就试试你这土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我也不占你便宜,我手艺好,给你捏个像吧。”
迟暮皱了皱眉头,就连芮那技术,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学校了】
连芮发现自己在行家面前说了大话,说要给迟暮捏个像的人是她,到最后捏出来个四不像的人也是她。反观迟暮,他随手一捏就捏出了一只小鸡来,和连芮的理想鸡型还挺像的。
连芮向来能屈能伸,她自诩岛上的霸主,自诩的便是广纳贤士的魄力,之前还对迟暮横眉冷对,在看到小鸡成品以后,便改用怀柔政策,企图把他招安。
岛上的信号时好时坏,再加上没有任何娱乐设施,迟暮也就答应了下来,权当消遣。
刚开始不过连芮一个学生,最后竟然引来了街上乱跑的一群小孩。连芮的确是孩子王,在她面前,所有小孩都服服帖帖的,迟暮怎么捏,他们就怎么捏,到最后捏出来有三分像已经弥足珍贵。连芮是这些人里捏得最好的,能捏个六分像。
岛上的风从来没有断过,先前迟暮还因为矜持能穿着单衣撑着,但是时间越推越长,他也穿上了连芮阿爸的军大衣,脚上白色的板鞋外面套着的连芮阿妈专门给他做的防沙鞋套已经脏得不像样。
渐渐地,迟暮竟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简单又恣意。连芮就像单调生活的调味剂,她总会拿着她那不成功的作品来请教他,为什么底座立不住,为什么鸡冠会歪掉,以及她的技术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一样好,乐此不疲。
小孩子也不再乱跑,每天准时来报到,家长们乐得清闲,牌局组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天气渐渐好转,岛上的幼儿园重新开课,孩子们才渐渐少了起来。邻居家的小男孩不上学,非要跟着迟暮学泥塑,结果引来了邻居的一顿胖揍。
围墙修得很低,迟暮轻易地就看到了那样不堪的场面。男孩的哭号声以及邻居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就要去阻止。
连芮却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原本还在捏泥,这下泥全抹在了军绿色大衣的袖口上,可是她恍然未觉。
“学捏泥人?学什么捏泥人?整天和泥搅和在一起,你还能有什么出息!难道你想和连芮一样一辈子待在这座小岛上?”
连芮的手紧了紧,她脸上血色顿失。迟暮紧盯着连芮,看着她咬紧嘴唇又松开,表情从凝重到舒缓。她勾了勾嘴角,眼睛里潋滟的水色却无法掩藏,刚抬起头又低下,睫毛又长又密,微微抖着:“别管。”
一直萦绕在迟暮心里的疑团终于有了头绪,像棉花浸了水,迟暮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沉甸甸的。他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连芮柔软的长发:“我在泥塑馆,也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学校了。”
迟暮清晰地看到连芮的泪珠在眼眶中凝结,然后坠落。天空中闷雷一阵阵地响,雨终于下了起来。
【连芮,来找我吧】
迟暮离开的那天,风平浪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连芮仍旧提了迟暮的箱子,相较于迟暮被迫停留的那天,箱子已经轻了大半。退学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连芮都在做提东西的工作,大多数时候提的是海鲜,偶尔是因为天气被困在岛上的旅人的行李箱。
她成绩差劲,爱好奇特,被老师和同学嫌弃,退学以后,生活反而容易了很多。
她原本也以为这会是她生活的全部了,咸涩的风,稀疏的植被,明亮的光线,以及日复一日的闲言碎语,直到迟暮看着她说出那句:“来找我吧。”
就像埋藏多年的种子突然发了芽,在草长莺飞的季节里野蛮生长,她甚至都能听到幼苗抽枝拔节的声音。
“你不会被困在岛上的。”落日的余晖在海面上晕染开来,像酒醉后迷蒙的目光,迟暮看着连芮,“连芮,你要走出去。”
迟暮离开的第二周,阿爸不顾岛上人的劝说,把连芮送到了崇城的泥塑馆。临走前,阿爸对连芮说:“阿囡啊,阿爸尽力了。”
连芮在泥塑馆门口看着阿爸渐渐成为一个黑点然后消失不见,才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来,她还是让阿爸为难了。即便成为全岛人的笑柄,他还是凭借一己之力,把她送到了于他而言最远的远方。
迟暮旁观了全过程,他拍了拍连芮的肩膀,一直以来悬着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她还是来了。
做泥塑本就艰苦,泥塑馆里鲜少有连芮这个年纪的女生。教泥塑的黎先生让连芮随便捏个东西看基本功,连芮就捏了练习时间最久的小鸡。作为黎先生的得意门生,迟暮全程陪同。
连芮和迟暮的手法有八分像,黎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迟暮一眼,触及自己学生故作深沉的表情,罕见地给了一句褒奖:“不错,是所有女孩子里做得最好的一个。”
“泥塑馆就这么一个女生。”迟暮面不改色地泼冷水。
黎先生直接把连芮交给了迟暮带。迟暮从小学习泥塑,有着扎扎实实的童子功,兴趣和天分两者兼得,带连芮绰绰有余。
大家本以为迟暮对待女生会宽容一些,没想到连芮的待遇比他的学弟们还惨。连芮精心制作的兔子被迟暮嫌弃耳朵太短、尾巴太长、肚子太大,如果不是知道那是一只兔子,听迟暮描述,还以为那是一条狗或一只猫。
连芮也不是没有被骂哭过。当迟暮说连芮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的时候,连芮连日来的战战兢兢终于到达了顶点。她一向是克制的、隐忍的,即便被众人嘲笑也能一副淡然处之的坚韧模样,可是在迟暮面前,她居然连这样的批评都挨不得。
连芮哭了多久,迟暮就等了多久。等连芮哭够了,迟暮又递给连芮一块新泥:“如果这次做出的兔子还不能让我满意,以后你就不用再跟着我学了。”
连芮一边打着哭嗝一边用板砍泥,她眼圈红红的,还没能捏出只兔子,自己倒哭得像只兔子了。
迟暮没忍住揉了揉连芮的头发,却不料把她用夹子别在头顶的头发弄散了一绺。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头发太长了。”明为抱怨,暗为心虚:这手怎么就没忍住?
【他和她】
连芮的新发型在泥塑馆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将头发剪得极短,看起来像只刺猬。
“本来就担心师兄那么凶,会把水灵灵的小师妹教成假小子,你看,应验了吧!”
连芮笑了笑,自己几斤几两她还是知道的,她粗枝大叶惯了,和“水灵灵”实在沾不上边。
迟暮也被连芮的发型惊到了,他皱了皱眉头:“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方便。”理由直截了当,也让人无法辩驳。
连芮看出了迟暮眼里的失落。他表现得那样明显,别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师兄真的是喜欢长发的女生啊,连芮剪了短发他都黑了脸,如果骆安剪了短发,他得气成什么样啊?”
连芮第一次听到骆安的名字,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骆安是谁啊?”
小师兄压低了声音,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骆安是迟暮师兄的青梅竹马,也是迟暮师兄唯一的泥塑模特,练舞蹈的,长发飘飘,气质倍儿好。”
当天下午,连芮就看到了众星拱月的骆安。
骆安和他们描述的别无二致,看到骆安的时候,连芮脑子里只闪过一个词:惊为天人。
骆安的美是和煦的,即便穿着白裙,在满是泥土的工作间里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她笑容温婉,声音甜美,像炎炎夏日里一颗将化未化的糖:“是连芮吧?”
她将长发别在耳后:“我常听阿暮提起你。我一直愁来泥塑馆没人和我一起玩呢,你来了实在太好了。对了——”骆安把手伸到自己的包里,“女孩子和男生终归不一样,女孩子的手金贵着呢,我给你带了护手霜。”
骆安把护手霜递给连芮,连芮却不能接。骆安来的时候,她正在做修补工作,现在手上全是泥。
迟暮皱着眉头把护手霜接过去,放回骆安的包里,说:“她用不着。”看到连芮黯然的神情,迟暮又有些后悔。他好像做了错事,自己准备的护手霜彻底送不出去了。
结束了舞蹈比赛,骆安有更多的时间在泥塑馆待着。骆安从不自己动手,她总是远远地看着。大多数时候她会跟在迟暮身后,极少数时候,迟暮想一个人待着,她就跟着连芮。
连芮以为,迟暮和她是一样的,和泥塑为伍,连表情都是僵硬的,但是通过骆安的描述她才知道,在她不曾参与的时光里,他也曾生动鲜活,和那些调皮的男生没有区别。
【祝你生日快乐】
迟暮对作品严厉到近乎苛刻的地步,为了使自己创造出来的泥塑更加传神,他时常出去采风。
连芮是免费的苦力,作为迟暮的小跟班,她必须坚持到底。骆安也如影随形。
迟暮和骆安走在前面,连芮则跟在两个人身后。他们只是单纯地闲逛,不买任何甜品和膨化食品,作为舞者的骆安要严格控制饮食,连芮连带着也被迟暮控制。
偶尔他们的行程也会有冲突,这个时候,迟暮往往会抛弃那些去惯了的场所,去地势险要的庙宇。
连芮自幼在岛上长大,运动能力自然不在话下。那天天气暖洋洋的,迟暮终于给她买了她向往已久的七彩棉花糖。风很大,连芮的七彩棉花糖被风吹了迟暮满脸,迟暮却破天荒地没骂她,只是淡淡地说:“把头发蓄起来吧。”
连芮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发茬。
骆安生日那天,泥塑馆里的人都收到了请柬,连芮也不例外。他们租了帐篷,结伴去海边烧烤。作为泥塑馆里唯一的女生,连芮受到了最多的关注。
“你会做泥塑吗?”舞蹈队的姑娘声音柔柔的,长长的头发被吹散在海风里。
“会。”连芮点了点头,“不过做得不好。”
“你们可别听连芮乱说,连芮做得可好了。”骆安拉着迟暮坐下,“连芮可是迟暮唯一的徒弟。”
众人起哄:“是迟暮的徒弟啊,怪不得骆安会这么维护呢。”
海风黏腻,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不断酝酿发酵,压得连芮喘不过气来。她看到骆安的脸蛋在起哄声中泛着粉,就像烟雨斜阳的黄昏,温婉照人。连芮摸了摸自己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短发,再看看自己粗糙的掌心,蓦然变得失落起来。
连芮坐在火堆旁,捧着一杯果汁从头喝到尾。师弟拉着她去看烟花,她也找了借口推托。她看着远处烟花上升、炸裂,在极致的绚烂之后又消失不见。在烟花绽放的夜空下,她看到骆安钻到迟暮的怀里。
迟暮没有推拒,他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但这又似乎是连芮的错觉。只是,这果汁怎么越喝越苦?
连芮和骆安住同一个帐篷,连芮早早地就回了帐篷,骆安回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动。连芮看到骆安脖子上的吊坠,精巧、夺目,好看得连芮移不开眼。
“好看吧?”骆安笑盈盈地凑到连芮身边。
连芮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微微别开视线:“好看。”
“迟暮送的。”骆安声音雀跃,像海风吹拂在海面上泛起的涟漪,“没想到迟暮的眼光这么好,大家都说好看呢。”
一口气千回百转,那句恭维的话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深夜风声很大,连芮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到了帐篷外。
没想到迟暮也在外面。他似乎已经在外面坐了许久,脸都被吹得通红。连芮走过去,在迟暮的身边坐下。天幕像湿滑的苔藓,和黑漆漆的海面相接,零散地缀着几颗星子。
“许愿了吗?”迟暮突然开口。
连芮愣了愣。他以为她是骆安?
连芮突然来了脾气,起身就要走,迟暮却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有些烦躁,但出口的话里饱含温柔,像接近饱和的云层,把连芮包裹得密不透风。
“过生日都不许愿的吗?”迟暮看着她,“还以为你们女生都是这样。”
连芮没想到迟暮会知晓她的生日,她微微低下头:“没想好。”那夜月色温柔,连风的温度都恰到好处。月光在海面上摇晃,像一碗热腾腾的玉米汤。
“做个像黎先生那样的人吧。”迟暮拉着连芮坐下,他冰凉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腕,让她的脸都微微发烫。
“还以为你会说做个你这样的人。”
“我太闷,不讨人喜欢。”
“谁说不讨人喜欢的?”连芮下意识地开口,却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恼地把头转向一边。她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呢?
“讨你喜欢吗?”迟暮的声音低沉,再配上戏谑的语气,让连芮的耳朵都红了起来。
他怎么能这么撩呢?可爱到犯规了!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当个旁观者的准备,迟暮这是在引诱她犯罪啊!
“至于吗,吓成这样?”迟暮扔给连芮一个盒子,丝绒的质地柔软又服帖,可她突然就丧失了打开盒子的勇气。
万一只是街边上随处可见的物件怎么办?骆安的礼物太过精致,她担心属于自己的礼物过于敷衍,自此以后,她就连点温存的念想都没有了。
“想好了。”
“是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验了。”连芮的语气是罕见的娇嗔,她的眼睛里像卧着一条星河,坠落在迟暮的心海里。
如果她像骆安一样就好了,像骆安一样好看,像骆安一样讨人喜欢,那样她就能肆无忌惮地霸着迟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举步维艰,靠得太近怕被讨厌,靠得太远又心有不甘。
【以她之名姓】
迟暮的确是个泥塑鬼才,连芮刚刚成功做出第一个拙劣的人像,迟暮就已经接到了全国泥塑大赛的邀请函。
这是泥塑馆第一次收到这种重量级的邀请函,全馆上下一片哗然,数迟暮最淡然。接过邀请函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然后又如常进了工作间工作。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迟暮多了一个助手——泥塑馆进步最快的连芮。
连芮是迟暮一手带起来的,别人都觉得迟暮让连芮当助手是在对连芮进行秘密训练,为的是拿下明年的邀请函,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连芮这个助手承担的是什么工作。
大赛的指定命题是塑造人物,三个月的时间做一个让迟暮满意的泥塑作品不容易。
“不去找骆安吗?”连芮一边用锤子锤泥坯一边问。迟暮自己闭关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把她困在这里?
迟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不用。”
哦,骆安的一颦一笑都已经在他心里了,想来不需要近距离观察。连芮只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不是滋味。
这次比赛对迟暮而言非常重要,为了准备泥塑,他每天只睡不到五个小时。即便在同一个工作间里,连芮也没能看清泥塑的全貌,她只能远远地看到一个女生的轮廓。迟暮休息的时候甚至要给泥塑蒙上一块红布料,和第一次见面一样,迟暮像防贼一样防着她。
终于,连芮忍不住了。趁着迟暮睡着的工夫,她悄悄地潜伏到了迟暮的身旁,不过手刚刚碰到红布的一角,迟暮就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刚刚清醒,眼神迷蒙,声音也带着沙哑,但是手上力度不小:“做什么?”
“就是看看啊……”连芮撇了撇嘴,“真是小气,看都不让看。”
迟暮放开了她的手腕,揉了揉紧锁的眉头:“会给你看的,但不是现在。”
“哦。”她只当迟暮是在敷衍,回到小板凳前,漫不经心地问,“听说这次比赛奖金丰厚,如果赢了,你想用来做什么?”
迟暮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他的神情有些错愕。就在连芮以为他要说捐献给泥塑事业的时候,他突然问她:“那你呢,如果你得到了这笔奖金,你想用来干什么?”
连芮觉得迟暮一定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这笔钱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还问这样的问题,是为了找个参照给骆安准备礼物吗?
连芮偏偏不让他如愿。
“去芬兰看雪。”连芮歪着头,眼睛里是细细碎碎的光亮,“想听雪从树上掉落在房顶上的声音,想体验刀子似的寒风刮在脸上的感触,想在暖洋洋的房子里靠着壁炉织毛衣。”
“你会织毛衣吗?”迟暮笑她。
“那就煮鱼吧。”连芮迟疑了片刻后说。织毛衣她不会,煮鱼可是她的绝活。
“以后,一定要好好尝尝你的手艺。”
后来连芮总是会想起这个午后,空气中飘浮着尘埃,光线被打磨成磨砂触感,她甚至依稀听到壁炉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她幻想着不会出现的以后,好像憧憬终会到来。
【脱节的列车】
迟暮被誉为“泥塑天才”,年纪轻轻就靠《阿佛洛狄忒》拿下了全国泥塑大赛的金奖,此后却再也没有塑过人像。
他这一生,严肃又孤寂,所有情绪的起伏都凝结在同一个人身上。可是啊,他太过强硬,万事都要讲一个“一定”,手一定要稳,心一定要静,甚至连她回家探病,他也要打电话叮嘱她一定要在他比赛前回来。
他常常会想,如果没有加那个限制词,他们之间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他没有打那个电话,回家探亲的连芮就不会在暴风雨的深夜瞒着阿爸阿妈偷偷开船离开;如果不是他的强硬,连芮就不会连人带船倒扣在湍急的河流中;如果不是他的词不达意,连芮就不会到最后都误以为他喜欢骆安。
远离故土的时候,迟暮只有二十五岁。他孤身一人前往芬兰,将名利、地位全部抛到脑后,身边陪着的只有一尊送不出去的泥塑,以连芮为原型的《阿佛洛狄忒》。
他在芬兰定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房子周围种了树,下大雪的时候能听到坠雪沉闷的声响;壁炉旁边放了一把摇椅,上面放着毛线团。一切都是她想象的模样。
他苦心孤诣地把自己困在了这里,却没办法连同连芮一起。
他太矜持,她又太自卑,所以他唯一的表白是以后一定要好好尝尝她做的鱼汤,可她没有听懂。他唯一的拥抱给了表白被拒的骆安,让她误会到最后,穷极一生,她都没能从他的口中听到一句喜欢。
到芬兰的第五年,迟暮看了四次极光,不得不说运气好。
他看着窗外雾气沉沉,风声刮进了他的耳朵,连同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一起。他微微闭上了眼,再也不敢睁开。
她再不来,今年的雪就要下了。
更新时间: 2020-08-23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