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付一凡
1
我听见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穿过窗外漫无边际的黑夜,像一条鱼,摇曳着柔软的尾巴,游进我的双耳。
我是一名深夜电台节目的主持人。不得不说,这是个孤独的职业。每天深夜,我独自坐在播音室里,用电波传递我的声音,再接收别人的声音。我听过许多人的故事,他们毫无保留地把烦恼和秘密倾诉给我。我就像一个树洞。
世界睡了,唯有这个树洞还醒着。
故事装得多了,树洞也有些迷惘。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的心里装着好多好多的故事,可是我自己的故事,却被我弄丢了。在寂寥的黑夜里,它顺水流漂远,我寻不到它的踪迹。
直到她的声音到来。
她的声音很轻薄,如同初生婴儿的鼻息,和淅淅沥沥的雨水一样均匀地飘洒在夜色里。嗓音微微沙哑,仿佛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的故事,开始于我的十五岁。”
2
十五岁那年,我刚上高中。
十五岁的我是个孤僻的女孩,像一株默默生长的植物,默默地在新的班级扎根。也许是因为我的性格原因,开学那么长时间,我依旧没有朋友。我是一块孤独的岛屿,漂浮在已经慢慢连为一体的大海上。
当然,没有朋友不只是性格方面的原因。
我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我在上高一时,教物理和数学的父母分别在高三带毕业班。因此他们对成绩特别看重。作为老师的女儿,如果我考差了,就是丢了他们的面子。他们这样说,我自己也这样想。在家里,妈妈从不让我千一丁点家务活。我的任务只有学习。爸爸制定了很多规矩:放学后不许在外边逗留,要赶快回家;不许千对学习没有益处的事情;在学校不许和成绩差的同学来往。说到这里他语重心长,“小锦啊,爸是怕别人把你带坏了。近墨者黑,这种事我可见了不少。”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我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入学校的重点班。也许成绩好使我携带了些神秘感,孤僻就变成了孤傲,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
我做着乖乖女该做的一切,学校一家,简单的两点一线生活。所以当班上的女孩们放学后商量着去哪家小店吃什么甜品,到哪个地方买什么漫画时,我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收拾书包回家。即使曾有过一点点“非分之想”,但它们只冒出不到一秒,就如同五彩泡泡般破灭了。课间,女孩们一起上厕所,到水房接水,聊天,这些都是她们增进感情的方法。而我往往是独自攻克一道课上没整理完的题。
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难听点说,我是在死读书。我只不过在用双倍的时间来学习。因此当班上有男生明明不怎么学习还可以考出惊为天人的成绩时,我总有一种惶恐的危机感。
我努力地保住我的位置。不只因为来自家里的压力,而且,它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
后来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陷入了一个无法自拔的漩涡。第一次考第一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后来,它慢慢由无形的气态凝华为枷锁。当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于你考第一时,你如果跌下来哪怕一点,他们就会用一种大势已去的目光来看你。这比被无视还让人难受。
于是,我只能顺着考第一的惯性走,并完全从班级一个个的小圈子中剥离出来,有薄薄的膜,隔开了我和他们的生活。我独来独往,像一只黑猫。
温顺、听话的黑猫。
也是被拴着的,不自由的黑猫。
3
我曾以为这就是我想得到的东西,老师的赞扬,父母的笑容,与试卷上闪亮的分数。毫不起眼地在班里待下去,像一支蜡烛,燃烧着青春,只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芒。
后来事情发生了转折。
班上新转来一个女生,她扎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老师把她安排为我的同桌——我旁边的座位一直是空着的。我正在做一道函数题,突然一只洁白的手伸过来,“巧克力花生牛轧糖噢,味道很棒的!”我没想到她会主动和我搭话,迟疑地望向她手心里的糖,“谢谢,我不吃。”然后又补上一句,“我妈妈说了,吃多了糖对牙不好。”
“你妈妈?”她笑得很开心也很张扬,鼻翼上俏皮的雀斑随着她的笑在跳舞,“你真是个乖宝宝,什么都听妈妈的。”
“我……”我涨红了脸,很是窘迫。
“嘻嘻,我这个人,说话直来直去,你别太在意啊。不要太矜持嘛,给我个面子,来来来,尝一尝。”她不由分说,飞快地剥开糖纸,把糖塞进了我的嘴巴里。我刚要说什么,一股牛奶混合着巧克力的浓香迅速地在我的口齿间弥漫开来,味蕾上开出好多好多乳白与深棕色的花儿。
这个女孩叫芦蔚。听起来有点像芦苇。
莫名其妙的,芦蔚就成了我的朋友。她就像那块巧克力牛轧糖一样,很黏人。
4
对于這个从天而降的朋友,我并没有太多的欣喜。我想她只是初来乍到,对我们还不了解,只是先找个依靠而已。等她进入班里的小圈子,我又会孤身一人了。
芦蔚是那种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性格开朗活泼,有一副姣好的容貌,一双灵动的眼睛灿若星辰,笑的时候眉眼弯弯,那种灵韵从眯起的月牙儿里流泻出来,让人觉得她分外聪明。班上的人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大家与她很快熟络起来,聊得火热。可是,她却一直没有离开我。
那天上体育课,她的脸颊搭在双杠上,嘟着嘴,用一副无聊的表情看着操场上打球的男生。我坐在双杠下,拿膝盖当桌子,写一本练习册。
“喂,我说,小锦,你一直这个样子,不累吗?”我写得专心致志,突然她的一句话幽幽地飘下来,落在我的头顶。我抬头去看她,她盯着我手里的练习册,似乎有些怅然。
我没说话。我当然累,可是我早就习惯了。从小时候,就是这样。
“怎么说呢……”芦蔚的语气少有的严肃,她轻轻说,“我总觉得……总觉得,你这样,有点儿可怜。”
我依旧没吭声。空气里飘浮着静默的分子。
“大家都觉得,你一直考第一,很厉害。都觉得你是像大神一样的人物,不好接近。可是,你得到这些的同时,是付出了很多努力的。努力的代价就是,你失去了很多。”
你失去了很多。你失去了很多。她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
我想说些什么,她却突然又把目光转回到操场上,恢复了往常小鹿似的模样,兴奋地大叫,“快看,有人进球了!”
我扭头,看到一个球正从篮筐落下,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个男生举起双臂在欢呼。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跳跃的身影,是柯凡。
5
下午的班会课上,柯凡宣布了校园艺体节的事情,并鼓动大家积极参与。芦蔚在我旁边嘀嘀咕咕:“你们班也真是的,怎么找个男生当文娱委员?标新立异!”
我有些不满,反驳道:“男生当文娱委员怎么了?柯凡就是多才多艺,他会弹钢琴,会打球,还能弹一手好吉他。”
“我就是随便说说,别激动嘛!”芦蔚突然把脸凑过来,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小錦,你这么关心柯凡啊?”
她的睫毛一闪一闪的,闪得我心慌。
“别乱说。”我推了她一把。
6
放学的时候,我依然独自匆匆往家赶。虽然芦蔚是我的朋友,可是她对“放学后直接回家”还是不能接受。她总是要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和值日生打闹一会儿,在学校门前的小摊子上转一转才觉得心满意足。
放学的高峰期,无数的男生女生拥挤在我周围,他们大声地嬉笑,大声地聊天。权志龙、侏罗纪、提拉米苏、鹿晗、英雄联盟、上海迪士尼,无数个话题夹杂在一起,变成长着翅膀的漩涡,用力地挤入我的耳朵。
终究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垂着头穿过嘈杂的人群,快步离开。生物课上讲过草履虫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它会因着这种本能从盐水游向淡水。我想我也是这样的。这样的喧嚣,这样的欢乐,这样的格格不入,让我的心开始刺痛,于是选择离开。
头顶的几根细长的电线把天空切割成小小的块,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到底伸向了哪里呢?
“路锦——”
我被这声叫喊吓了一跳,身边突然刮过一阵很轻的风,把我耳边的头发吹起来。柯凡骑着车猛地停下了。他黑色的头发像鸟的羽毛,迎风摇摆,还挂着汗水。我的心突然慌了一下。
“咱们班打算组织一个歌唱节目,我会用吉他伴奏,你要参加吗?”他一副认真的表情,接着又用带点诱惑的语气说,“你的好朋友芦蔚,她也参加哦。”
芦蔚?我的脑海里闪过那个活蹦乱跳的身影。
“是啊。”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我觉得你唱歌应该会很好听。虽然你平时不太爱讲话,但是你发现了吗,你的声音有些沙哑,很适合唱歌的。”我望着他珠贝似的牙齿,被这些突如其来的赞美弄得头昏脑涨。我的答应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是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么,什么时间排练呢?”
“每天放学后,预计排练一个小时吧。”
我有些失望,“好吧,我再想想。”
“那好,你和家里商量一下吧。”他又想起了什么,看向我的手,“路锦,你的手指很长,也很适合学吉他。”
“啊?”我条件反射似的把手握紧了,藏在裤兜里。
他笑了笑,骑车走了。风把他的校服吹得鼓起来,变成飞舞的大鸟。
直到他的影子看不见了,我才慢慢将手抽出来。火红的晚霞下,那双手仿佛要燃烧起来,细细长长的骨节,像在努力生长的植物,朝着天空,伸展。
7
我站在橱窗前。镜子里映出一个瘦小的女孩,微微蓬乱的齐耳短发,厚厚的刘海,还有笨重的眼镜,遮住了双眸的光彩。臃肿的校服套在身上,好像一只不合身的麻袋。她身后车水马龙的街道被无形的手抹匀成霓彩流连的线,它们的繁华更衬得她如一粒小小的尘埃。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我一遍遍地默念。
那天我站在橱窗旁,看了三分钟,镜子里的自己。
8
回家后我跟妈妈说了参加比赛的事。妈妈正在熬汤,把汤勺在锅里用力搅啊搅。“你觉得你爸会同意吗?”她头也不抬地说。我爸正好走进厨房。“汤我来弄吧,我的课已经备完了。你去忙你的事。”他接过汤勺。妈妈走之前瞄了我一眼。我知道爸爸肯定听到了我和妈妈的对话。
“小锦,别千对学习没益处的事。”他慢条斯理地说,一只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学习最重要。要记得,你已经是个高中生了。去学习吧。”
我有些杲杲地走出厨房,我很清楚,爸爸对我说这番话,其实就是赤裸裸的拒绝,而且,不会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至于学吉他,现在说无异于鸡蛋撞石头。等到暑假再说吧。
9
第二天我告诉柯凡,自己不能参加了。他遗憾地耸耸肩,“那好。这是你的自由,我不能强加干涉。”
其实我多么想说我是想参加的。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又是陷在题海里的一天。
那天我是值日生。值日后刚走出校园,发觉笔记本没有带,便折回来去拿笔记本。走到教室后门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悦耳的吉他声。从窗户外向里看,是柯凡、芦蔚和几个同学在排练节目。柯凡坐在桌子上,跳跃的音符从他的指尖飞泻而出。看样子芦蔚是主唱,她站在柯凡旁边,她的歌声带着银铃般的清脆,与柯凡的吉他声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如同蜂蜜倒进牛奶,牛奶倒进咖啡,那样的自然而然,那样的默契无缝。
她的笑容像一块缀满蕾丝的绸缎,柔软,闪亮,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趴在冰凉的窗台上,看着闪亮的他们,很认真地看着。就像昨天在橱窗里看着自己。
没有人知道,我喜欢唱歌。这是从小就在我心底萌生的幼芽。但我一直未敢尝试,因为幼芽一直没有长大。
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我没有拿笔记,慢慢地把贴在窗上的脸颊移开,跑掉了。
10
我的耳朵开始幻听。从那个下午开始。
你失去了很多。你失去了很多。你失去了很多。先是芦蔚的声音,然后是她明丽的歌声,还有柯凡的吉他声,三种声音叠加在一起,在我脑袋里不断循环播放。它们如同最开始的时候芦蔚塞进我嘴里的牛轧糖,黏在我口腔里,一直没有消失。
与幻听伴随而来的是班上的流言蜚语。
“芦蔚,他们说,你和柯凡……”我实在没忍住,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
“我不就是和柯凡走得近了点嘛。”芦蔚无所谓地说,“算了,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我才没那么多闲心去管别人。但是——小锦,你不会也以为……”
“没有。”我说。她感激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指也很修长,温润如玉的颜色。
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与幻听、流言蜚语一起到来的,还有我的改變。
我不再在下课时埋在题海里,而是和芦蔚聊聊天,或是眺望校园里绿色的树。我偷偷地买来唇彩,关在房间里自己对着镜子涂。我的头发在慢慢长长。我把它扎起来,并剪薄了厚厚的刘海。爸妈并没有说什么。我悄悄买来耳机,周末的时候躲在床上听歌.小声地跟着哼唱。我做这些的时候,幻听一遍遍提醒着我,你失去了很多。
它是我做这些的动力。
那匹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开始向往自由了。
芦蔚说,我变开朗了不少。我想是的。
如果不是那件事的发生,或许我会一直这样下去。
11
一个周末,我去书店买教辅书。天气很热了,一片一片的热浪击打在我的脸上。当我抱着一摞书走出书店时,看到不远处的章鱼烧小店里走出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我一眼就认出了芦蔚,她的两条麻花辫如同松鼠的尾巴,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美丽的弧度。
还有柯凡。那是一个我怎样都不会认错的身影。
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到马路边,柯凡骑上车,芦蔚坐在车后座上,她的紫色裙子随风绽开,是一朵美丽的紫罗兰,花瓣轻柔地飘浮着,变成我眼睛里亮丽的风景。
他们走了,离我越来越远。那朵紫罗兰越飘越远。我额头上的汗滴在装着教辅书的包装袋上,洗得发白的T恤散发出一股青涩的气味。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早就该知道的,我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其实从那次听芦蔚唱歌就已经明白的道理,为什么还要抱着一点点侥幸?
我如同一个小丑,努力改变自己,结果却是一个蒙在鼓里的傻瓜。
我的幻听,像它来的时候一样,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在那个黄昏,慢慢跟着一朵紫罗兰而去。
12
我把耳机、CD锁进抽屉,把唇彩扔掉了,又恢复了那个素面朝天的书呆子的样子。
后来,芦蔚被调到柯凡的前面坐。我们就没有什么交集了。芦蔚理所当然地融入了那个我曾经很想进入的圈子,像耀眼的公主一样生活。和班上的女孩们放学后商量着去哪家小店吃什么甜品,到哪个地方买什么漫画,在课间一起去厕所,到水房接水,聊天。
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我还是那个没有朋友、守着第一名的路锦。
这才是真正的路锦。
13
真正的路锦在这所高中平平淡淡地度过了三年,最后考上了著名的C大。这次她终于没有听父母的话,坚持报了音乐系。
大学期间她开始学吉他,组乐队,演出。她终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女孩子,她把牛轧糖递过来的一瞬间,心底泛起小小的微波似的温暖。还有那短暂的幻听。像梦一样到来,像梦一样离去。
14
“结束了?”我轻轻问。
“是的,结束了。很莫名其妙的一个故事吧?”她说。
“也许有别样的意义,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可能吧。后来我才真正明白,”她深吸一口气,“得到什么,都是以失去什么为代价的。如果想得到,就不能害怕失去。不要再被什么东西羁绊,朝着那个你想抵达的地方,奋力飞奔吧。”
“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会守护住我想要的东西,再也不会像十五岁的时候,让它们丢失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
我听见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穿过窗外漫无边际的黑夜,像一条鱼,摇曳着柔软的尾巴,游进我的双耳。
更新时间: 2019-10-08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