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一柯
他心里升腾起一阵阵炙热,像是有人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投掷了一支火把。
01
许弋盟与陈知白之间的话别史,足足历时五年。
起初是在夜晚的烧烤店外,许弋盟与朋友聚餐,无意间听到邻桌的女孩正在跟男友摊牌:“对不起啊,曾经说过要爱你一辈子的。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音量控制得不高不低,语气极其诚恳。
她对面的男生低着头,半晌不吭声。
估计料想到不会那么顺利,女孩又说:“拜托了……人生好艰难啊,我们彼此体谅吧。”
说完,两个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许弋盟的朋友周由看戏般地观摩了好一会儿,突发感慨:“现在的人真是有力气没处使,分个手居然还那么扭捏!”
周由是个中年朋克,开一家音响租赁公司,经常把设备租给音乐节主办方或是其他商演项目,平日里来往的大多也是“血气方刚”的同类。他性子暴躁,忍不住对那个男生说:“哎,兄弟,好聚好散,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他的话没有激起任何水花,人声鼎沸,端着啤酒和烤生蚝的服务员侧着身子面无表情地从他们桌子缝隙处闪过。许弋盟眯着眼睛又往分手桌看了看,小声地“咦”了一句。
“那男生在哭。”许弋盟说。
话音刚落,周由端着啤酒就过去了。许弋盟担心他借着酒意惹事,只得紧随其后,但没有拉得住他,只能由着他坐到情侣中间,开始醉醺醺地给年轻人讲道理。
“你们年轻人,爱啊、恨啊都是暂时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姑娘,你真犯不着跟他道歉,太委屈了。”
“吃完这一顿就散伙……你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说到后来,周由忍不住唱了起来。他荒腔走板的哼唱和男生渐渐变响的哭声混在一起,像一出极其荒诞的闹剧。
此时,对面KTV也有几个结束应酬的男女走出来,喝得很醉,其中一个人突然瘫倒在路边的绿化带里。许弋盟面无表情地看着,然后将视线转移到女生身上:“要帮忙吗?”
那个夜晚漫长、哄闹而无序,许弋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没有缘由地插手别人的事情。后来他想,或许是在他过往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从没见过这样的分手方式,明明是难堪又难过的时刻,她却说了“对不起”,好像是自己犯了错。
这个女孩便是陈知白,听到许弋盟的声音后,她犹犹豫豫地抬起了头,随即瞳孔放大,眼里写满惊诧:“啊?老师,你怎么会在这儿?”
许弋盟一愣,旁边周由正安慰着伤心人,也停下动作惊奇地盯着他们:“你们居然认识?”
许弋盟想起来,研究生期间他曾帮导师去隔壁一所二本院校代课。导师在那里挂了个名,但几乎从不去上课,课务以及课时费全都分摊给了手下几名研究生,大家互惠互利,彼此合作愉快。
许弋盟的课上足了一个学期,后来很顺利地结束。学期末考评的方式他一改常态,让学生拍微视频。要求很宽泛,且视频谁都能多少拍一点,他由此得到学生的拥护,甚至在下学期开始,那帮学生中还有人辗转打听许老师为什么不来教了。
但事实上,许弋盟每周两节课的授课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深刻的人或事件,因为上的是大课,他很少点名,也就不记得任何一个学生的面孔。
02
那晚陈知白的前男友情绪崩溃地哭了很久,最后周由江湖义气升腾起,主动提出送他回去。临上出租车时,他对陈知白说:“你放心吧,睡一觉就好了。”
留下许弋盟和陈知白对着残局面面相觑。许弋盟还饿着,他瞥了一眼桌子问:“还吃吗?”问完径自坐了下来,拿起一根已经冷掉的牛肉串。
陈知白的头发被汗濡湿了,但有些如释重负,紧跟着也拿起喝了一半的雪碧。
夜早已撑开大幕,但并不算晚,马路对面瘫倒的人已经不知所终。此时正有一辆红色跑车呼啸而过,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吃饱后许弋盟起身埋单,不动声色地将分手那一桌的账也结了。正待离开,他突然听到身后的女生说:“许老师,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回学校?”
他没料到她会开口提出这个请求,一时间愣了愣。
陈知白说:“你没看新闻吗?郊区有家养殖场出事了,两百多条眼镜蛇逃跑了!”
“所以呢?”
“我们学校就在郊区,我自己一个人不敢回去。”陈知白说,“下午朋友圈已经炸了锅,现在人心惶惶。”
许弋盟想了很久,还是对陈知白毫无印象,但似乎他也找不到完美的借口拒绝,便只得送她回去。
他们搭了一辆夜班公交车,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寥寥三个人。他们没有并排坐,陈知白坐在许弋盟后面。
很长时间内,他们都没有说话。许弋盟低头查看手机,搜索到陈知白说的那条新闻。
“你说,”他突然开口,“这些蛇能过江吗?”
“啊?”这次换陈知白愣住了。
许弋盟告诉她:“你说的这条新闻发生在江北,你的学校在长江南边,应该没什么危险。”
于是俩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微妙的尴尬,仿佛现在的情况是陈知白刻意为之。
他们都微侧着头,树影疏疏地从他们的身上映过,很快就把陈知白心里那一点难堪也掩住,她轻微地叹了口气。
下车后还要走一小段路才能到她的学校,许弋盟看了一眼时间:“走吧,等下要没车了。”可她却走得很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分手不是解脱吗?怎么感觉你很难过?”
陈知白没吭声。
“起码体面地分手了。”许弋盟说,“你要知道,很多成年人的分手是很不堪的。”他不确定此时对她说这些是否妥当,但觉得与其让她闷着,在心里百转千回,倒不如摊开来,直面真相:“不过你前男友哭得确实很伤心。”
陈知白一直沉默着,直到走到校门口,她转身对他挤出一个笑。女孩有很轻微的小兜齿,笑起来像含着糖。
走回宿舍的时候,陈知白突然想起,许弋盟以前给他们上课的时候,曾经说起过:“人的情绪受激素影响很深,下午三点前的激素水平是可以用来沟通的,三点以后做的决定后悔的概率很大。”
他说:“三点以后说定的事情、达成的共识,很多都是虚假的接受。”
陈知白上课的时候并不太专注,但这闲插进来的几句话她倒是记得格外清楚,她仔细考虑了很久,觉得自己并不会后悔。
03
过了几天,许弋盟的微信上突然有一个好友申请,对方的验证信息是“眼镜”与“蛇”的emoji。
要加到许弋盟的微信并不难,陈知白从班长那里要到了他的QQ号,再通过QQ加到了他。
她给他发了关于逃跑眼镜蛇的新闻后续,经过紧急处理,两百多条蛇已经解决了大部分,还有五十余条散落在外。
“或许它们真的过江了,你外出小心点。”陈知白告诉许弋盟,发完觉得这话里好像有点警告的意味,便又在后面补了个“咧嘴笑”的表情。
许弋盟正在工作,信息回复得慢,对方却断断续续接连发了好几条过来,主要是向他表示感谢。
“老师你喜欢吃年糕吗?我可以给你寄一些。”
为了打消许弋盟的顾虑,陈知白解释道,她在一家直播平台有账号,平日里喜欢发些吃播视频,渐渐小有名气。最近她开始接到广告,所以手边有很多品牌商的年糕,可以送他一些。
许弋盟没有接受她的好意,但好奇心使然,他下载了她说的那个平台,看到她的视频在首推上飘着。屏幕里的陈知白化着日系的妆容,粉粉糯糯,可爱又明媚。她显然很擅长在镜头中表现自己,一颦一笑,都与那晚在烧烤店的形象完全不同。
看了她的粉丝数,许弋盟很肯定她刚刚是在自谦。虽然他不关注这些,但即刻便意识到她远不止“小有名气”而已。
过了几天,她又问他喝不喝酒,是否喜欢吃美国的坚果。
到后来,陈知白索性给他发了一条语音:“但欠的人情总得还吧!不管怎么样,你帮我埋了单,我终归是要偿还的。”
于是许弋盟就想起初见的那个晚上,明明是她提出的分手,明明她才是硬气的一方,却还要小心翼翼地跟对方道歉,不安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怎么真的会有人那么温柔也那么懦弱呢?许弋盟想道。
没过多久他和周由碰面,无意间又谈起那晚的事情:“最后怎么样?那小伙子就这么一直号啕着回了家?”
周由挑着眉“啧啧”了几声:“忒惨,越哭越响,司机大哥估计也被吓到了,以为摊上什么大事,一踩油门向前,颠得我立刻酒醒了。”
“然后你猜那兄弟跟我说了什么?他开始跟我倾诉两个人的恋爱史。我的天,我岁数这么大了,经历过的事情可比他多了去了,但没办法,还得听。听到最后怎么着?嘿!原来是他自己活该啊。”
“什么意思?”
周由越说越激动:“人家女生为什么要分手?因为是这个男生出轨在先,有女友还和小学妹纠缠不清,一度很享受这种齐人之福。最后事情败露了,女生才提出分手的。”
末了,他又义愤填膺地补了一句:“哭倒是便宜了他!”
04
不管怎么样,陈知白并没有后悔分手的决定,但对方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个结果。已经临近毕业,学院里开始流传一些关于陈知白的流言蜚语。
“听别人说,我在网上接受男粉数额巨大的打赏并跟人家私下约饭了。”在学校的奶茶店里,陈知白对朋友沈咿默说。
沈咿默搅着杯中的珍珠,笃定地道:“肯定是程珉干的好事,分手了还往前任身上泼脏水,这人也太渣了吧!”
“还不止,还有更难听的版本。”虽然“渣女”名号来得很冤,但陈知白显得比较平静,“但我不想再去深究了,让那个人只能活在我的输入法里,等时间一长,电子系统更新,他的名字包括这个人就都会完完全全地抹去。”
沈咿默垂着眼睑,想到在很久以前,她和陈知白在图书馆蹭暖气,一个男生提了两杯热奶茶过来请他们喝。然后他的视线转向陈知白,说他们在一起上大课,期末微视频的考核作业是否可以一起做。
这个男生就是程珉,最后陈知白交的作业沈咿默看过,是一个影子表演。她躲在幕布后弹奏尤克里里,唱了一首关楚耀的《空气公园》。
程珉殷勤地帮忙找来投影仪和白布,她在学生会的活动室粗劣地完成了这项作业,最后这个不露脸的表演居然拿到80分。后来他们你来我往,沈咿默又喝了程珉很多杯奶茶,他则顺利地和陈知白谈起了恋爱。
和沈咿默道了别,陈知白起身去宿舍化妆。她待会儿要出去拍一则吃播视频,地点在市中心的一家网红咖啡馆。
她并不缺钱,但出行更喜欢坐公交车和地铁,所以自然会有被认出来的时候。她不躲,也不抗拒合影,路人缘一直很好。
巧的是,她坐的是上次许弋盟送她回来时坐的位子。
其实陈知白心里清楚,那晚她并不是怕蛇,而是怕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会忍不住失声大哭。
有个人陪在身边,哪怕这个人她并不熟悉,也好过她独自扛下那无处倾诉的盛大的失落。
她给许弋盟拨了语音通话,过了一会儿,对方接了起来。
“老师,我请你吃火锅吧。”陈知白说。
这一次许弋盟只犹豫了片刻,没有再拒绝她。
05
那顿火锅他们吃了三个小时,陈知白提前订了座,但依旧要早点过去等位。她打包了咖啡馆的蛋糕带给许弋盟,装在Tiffany蓝的纸袋里,好似一件精致的礼物。
其实那天许弋盟本已有应酬,接到陈知白语音的时候,他心头一动,猜测这顿饭必定是逃不掉了,否则这个女孩肯定一直惦记着。于是他推掉了原本的饭局,赶过来同她吃火锅。
席间她说起自己去做吃播的缘由,说起来还得追溯到许弋盟当初布置的微视频作业。虽然她的创意和完成度都很一般,却是她对视频制作燃起热情的开始。
起先她就拍一些琐碎的生活自娱自乐,后来她又一次在饭店吃蟹黄汤包,汤包刚出炉,很烫,等待的间隙她打开了手机,很随意地拍了一则短短的吃播,没想到居然广为传播。陈知白笑言,因为不想一直做网友口中的“汤包女孩”,所以后来她吃了更多的东西。
“但我和很多吃播主播不一样,我总是挑自己爱吃的,也注意适量。”
说到中途,她突然停下来问他:“以前我拍的那个作业那么糟,你为什么给我80分?”她的同学们曾经在一起谈论过这门成绩,有些人的作品明明比陈知白的要精巧太多,却只拿到了及格分。
许弋盟绷着脸,仔细回想她口中的作品到底是哪一件。
“影子表演?”他渐渐有了点印象,“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我觉得乐器弹得不错,唱得也好听。”
“真的吗?有时候我也会弹一首放到网上,你可以在手机上搜索到……”她拿出手机把视频找出来,是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
给他看视频的时候她伸着手臂,他们离得很近,陈知白并没有戴美瞳,但许弋盟的余光中,她的瞳仁很黑,仿佛眼睛里藏着月影,有一种温柔的美丽。
很久以后,他们分开,许弋盟会时不时地上网看她发的vlog。她新签了公司,好像总是在外面玩。某一期视频里她去了夏威夷看火山,途中遭遇大暴雨,镜头上雨水如注,她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天哪!我简直以为自己快死了。”她的声音破碎,带着惊恐,但下一个镜头便是劫后余生。他们一行人白天躺在人烟稀少的沙滩上喝鸡尾酒,夜晚举行篝火晚会,载歌载舞。
许弋盟听出来,这个视频的bgm就是《旅行的意义》。
许多人都爱旅行,人们借旅行放松、行乐、治愈悲伤。陈绮贞唱道: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而在看着陈知白的旅行视频时,许弋盟想的是,如果生活也能像视频一样可以剪辑会怎么样?那些危机是不是便可以很快消除,?取舍会不会变得更容易些?
他并没有琢磨这些问题太久,因为知道无解。
06
他们认识第三年的时候,许弋盟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了手,原因是他博士毕业却执意创业,创业期工作辛苦,业内竞争也激烈,每天千头万绪地忙,但前途阴晴不定。
基于很现实的原因,对方提出了分开,隔天便把所有放在他家的东西打包收拾了个干净,还顺带拿走了一套供应商送给许弋盟的爱马仕香水礼盒。
没过多久,他和陈知白在商场偶遇。她正举着云台在录视频,本来俩人已经擦身而过了,她突然折返回来,叫了他一声“老师”。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他“老师”了,许弋盟犹疑着停下了脚步。
从一段关系中恢复单身状态的人,身上有某种特质悄悄改变了。陈知白在许弋盟的脸上看出了疲态,又像是什么东西正在崩坏,在那里留下了痕迹。
他并不知道她手里的云台拍下了那天的他,脸色很差,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纸袋,里面装着公司第二天参加交流会的材料。
分别的时候,陈知白说:“你知道去年这时候我在经历什么吗?”
“毕业?”
“没有,比毕业难多了,几乎像是在泥水里翻滚。”她云淡风轻地说起临毕业时遭遇的舆论暴力,前男友在网上买了“呼死你”,她的手机成天拼命地响。到后来她几乎神经衰弱,听到振动声就条件反射地打冷战。
“但没办法,生活还是得扛。”她说,“最丧的时候我就去网上看视频,专搜那些演唱会的车祸现场看……居然特别管用。”
回去后她给他发了好几条那样的视频,加班的晚上,许弋盟将那些视频一个个点开看完。同事点了外卖过来叫他一起,看到他正对着手机微笑,非常惊奇:“老板,项目谈成了?”
闻声,许弋盟放下手机,摇了摇头,转而对大家说:“等吃完饭,大家就回去休息吧。”
很快办公室便安静下来,许弋盟处理完手边所有的事务,并不想立刻回家,于是又上网搜索了陈知白拍的那些视频。
她已经不仅只做吃播,日常的vlog也很多,片子都不长,风格活泼,剪辑得很紧凑。
他不知不觉看了两个小时,不止看视频本身,也看下面的评论和陈知白的回复。有一条几个月前的互动留言,网友问她是否有男友,她避而不答说:难道最近我变好看了?
网友再次追问,她这才没有绕弯子,回复说:暂时没有男友,但好像有心仪的人了。
网络世界总是亦真亦幻,这通回复许弋盟很快就忘了。没过几天,深圳那边一直在洽谈的大公司突然派高管飞过来,要求与他们开展合作。
他就这样拥有了人生中第一笔五百万的订单,签完合同后他很想与谁分享这份喜悦,于是打开手机。周由此时在德国的摇滚音乐节上蹦迪,正在朋友圈里疯狂刷着屏。于是许弋盟点开陈知白的ID,打赏了她最新发送的视频。
07
这样便开始了一来一往,他们都忙,在工作间隙发些好笑的段子和视频。陈知白有一套自己的表情包,经常用,许弋盟一个人的时候会翻看那些表情包,多为动态的,十分鬼马。
周由回来与朋友一起办音乐节,筹划得差不多的时候给许弋盟拿来很多赠票。许弋盟公司的职员不多,分了一轮还有剩,于是他问陈知白要不要拿去搞抽奖。
“不用啊,送给我自己去看呗。”她问,“你会去吗?”
本来他没有打算去的,但临时改了主意,回答道:“我当然要去凑个热闹了。”
主办方选中的地点在郊外的一处公园,许弋盟开车足足花了一个小时。陈知白早到了,却也没有立即进场,而是站在路边与小贩闲聊。
正是初夏,有几个小摊上放着几个成年人手掌般大小的西瓜,连着西瓜的一小截瓜藤上还带着几片青碧的瓜叶。陈知白花三十块钱买了个西瓜,切开来发现并没有卖家说的那样熟且甜,瓜瓤粉中带白,显然属于提前采摘。
她拎着那袋半生半熟的瓜在检票口等许弋盟,场内人群突然发出爆炸似的欢呼时,许弋盟来了。他接过陈知白递过来的一片西瓜,咬第一口时忽然抬头看了看她,然后不置可否地慢慢吃完了。
“不好吃吧。”陈知白笑道,“但浪费了挺可惜的,要不要再给你拿一块?”
于是他们站在绿草丛生的路边一起吃完了那个小西瓜,入场后要走很长一段路才到主舞台,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人工河两岸的苇草足有一人深。突然,陈知白指着远处嚷道:“快看!有人在点火!”
早些年有很多人喜欢在音乐节上放烟花,后来出于安全考虑禁止了。而此时,在主舞台的外围,正有人举着一个巨大的已经点燃的火把,在不断地挥舞着。因为是白天,那簇火焰的光亮并不特别显眼,但因燃烧而腾起的浓烟却在迅速地沸腾,很快便将周遭都熏入一片灰茫茫的迷蒙之中。
“我们快跑过去吧!”陈知白兴奋地说,她几乎是极其自然地就拉起了许弋盟的手,带着他一起往前跑。
这本该是个非常浪漫的开端,女孩鹅黄色的裙角飘动,轻悠悠地带起一阵风,吹来那个可以称为“心动”的时刻。
但许弋盟此时却走神了,显然他的心理上并没有完全准备好。在她拉着他跑过人工河上的小石桥时,他突然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河边那绿得让人慌乱的芦苇丛。在那个骤然的时刻,他真的疑心自己看见了蛇,粼光闪闪,像是幻觉。
许弋盟惊出一身冷汗。
没待他们赶到,前方点火把的人已经被闻讯而至的保安给带走了。他们牵着的手也跟着松开。陈知白有些失望,哀怨地喊了一声:“好可惜啊,就差一点……”
也是在许久后,许弋盟偶然想起旧事时,总会想起她的这句话。后来他一直琢磨,当时陈知白说的“可惜”,到底是可惜那把火,还是在可惜当时他主动松开了她?
08
后来他们如常参加了音乐节,结束后各自回家。之后陈知白消失了一阵子,视频也没有更新。等许弋盟意识到很久没有她消息的时候,才发现她在网上也匿了。
在评论中他知道,像陈知白这种签了公司还玩失踪的任性博主是要承担很严重的后果的,也有些真爱粉表示“没关系,你可以躲起来去做一做你自己,我们会等你”。
其实陈知白没有玩失踪,她只是生病了。公司考虑到她之前一直高产,观者也有些审美疲劳,就顺势营销了一把“不解释玩失踪”的路数。果然,带着对她去向的猜测与好奇,消失的那阵子她还涨粉了。
许弋盟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从医院回家休养了。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她不仅没瘦,反而圆润了一些,气色也比从前要好。
陈知白一个人住,房子不大,厨房是全开放式,她虽然爱吃却不喜欢闻油烟味,因此很少在家做饭。那天她一个人在家,突然很想吃糖水炖梨。打开许久未开机的手机后,恰好许弋盟打电话进来,寒暄了几句。他说他刚好在附近,可以顺便帮她买点梨过来。
陈知白记得那天傍晚许弋盟穿的是正装,西装革履的他笔直地站在门外,让开门的她顿时觉得自己黯淡无比。
那天的炖梨是许弋盟煮的,他解释说以前读了很多年书,难免有些时候特别想改善伙食,于是便学会了做饭。
但这明明是他在进门前打开手机现查的食谱。所幸比较简单,没有失手,陈知白也没识破。
她吃得很慢,边吃边和他聊天:“像一场漫长的休眠期,我觉得这种蛰伏的感觉很好。”
他沉吟,觉得自己能理解她。
“那你以后还要回到原来的节奏中去吗?”他指的是做博主这件事。
陈知白却会错了意,愣了一下:“你是说我和你吗?”她突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逼视,是探求,是追问……看得他有些慌张,似乎又有些隐秘的悸动。
之后他们什么也没有再说什么。
许弋盟离开后,陈知白躺回床上,继续抱着kindle看刚刚没读完的小说。生病期间她一直在读金庸的书,小时候看过很多电视剧,读他的原著却还是第一次。
此时她手中的这一页,正显示着金庸那句著名的爱情批注:你看天上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那时天色已经晦暗,陈知白突然陷入怀疑之中。在刚才那半明半昧的阴天的傍晚时分,灰暗的房间里,他是不是吻过她。
09
那个傍晚之后,陈知白渐渐淡出了许弋盟的世界。他没有深究这件事,几乎将所有精力都耗在了工作上。如他所预想的那样,他的事业越来越好。
某个惨白的下午,许弋盟公司组织员工活动,包车去郊区的一个陶瓷厂感受陶艺。到了现场,活动负责人介绍,可以选择动手捏一个陶土小物件,也可以用笔墨水彩画一个陶瓶,最后由工厂烧制,分发给大家做纪念。
起初大家一窝蜂都去捏陶土,只有许弋盟安静坐在另一边画陶瓶。粉白的瓶身上,他画了一个小小的牧童正归家。他的羊群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只,很小的一只,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突然,陶土的队伍里传来一个女声:“老师——”
声音清脆,许弋盟手中的画笔倏然滞住。停顿片刻,他又继续画起来。后来很多人做陶土失败转而过来画陶瓶,工厂的师傅在一旁叮嘱大家:“大家画好后在瓶底做好标记,烧制好后方便区分。”
半个月后,助理将许弋盟画的那个瓶子拿给他:“大家都说你这个瓶子最好看,很有意境……像童话故事。”
助理离开后,许弋盟把那个花瓶从盒子里取出。他低头去看瓶底的落款,秘密地写着“知白”二字。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署她的名字,就像他并不知道,在陈知白家中的那个傍晚,他们彼此凝视的时刻,陈知白在他的眼中。突然看见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那一瞬间,她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叹息。她想,他应该是不会爱她了。至此,她单方面地终结了对他的好感。
那时她久病尚未痊愈,忘了许弋盟曾经教过她,下午三点以后做的决定,后悔的概率很大。
她忘了要去后悔。
许弋盟把那个花瓶放在办公室的书架上,白色的瓶子静立着,像一座小小的纪念碑。他想起来,这是他和陈知白相识的第五年。时间无声无息地过去,他们终于迎来最终的告别。
这样想着,他心里升腾起一阵阵炙热,像是有人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投掷了一支火把。
野火烧莽原,一直烧至天边,烧进黑夜。
烧不尽。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