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离
“陆修年,人活一辈子太难了,我想靠自己拥有足够的后盾,能和你一起并肩走下去。”
1
林瑶再次恢复知觉是在三个小时后。
彼时,北极圈内的冰雪已经覆盖了整个拉普兰森林,厚厚的冰霜将一棵棵赤松压弯腰,然后它们又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不断有雪从枝头落下,填平了远处一连串的高跟鞋印。
而她躲在被萨米人遗弃的破旧帐篷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比昏迷之前好一点的是,她没有浸泡在刺骨寒凉的雪水里,而是躺在一张不知由什么动物毛织成的毯子上,身上裹了厚厚一层兽皮,手边还散落着篝火燃尽后的残渣。
帐篷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林瑶心头一动,掀开碎布去看,却只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背影一闪而过。
那背影高大,雪白,还有棕色的四只脚掌,而脚掌在洁白的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北极熊,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因为那只毛茸茸的“北极熊”,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她的面前。
其实它是一个巨大的人形玩偶。
它停在帐篷前,俯身打量了林瑶几眼,在确定她没什么大碍后,以假乱真的玩偶服里便传出一道例行公事的询问。
“你醒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是字正腔圆的中国话。
微怔一秒后,林瑶眼前一亮,掉进冰湖的沮丧瞬间被这熟悉的嗓音驱走一半。
“原来是你。”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狠心的!”
她一边说,一边喜形于色,伸手去拽“北极熊”的衣角,却被他颇为嫌弃地挥手推开。
“我有洁癖。”
陆修年退后一步取下头套,英挺的眉眼微微上挑,视线落在女生自来熟的动作上,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三小时前发生的一切。
那是在距离拉普兰森林三公里外的一栋阿尔托风格的别墅里。
他受人所托,带着雪橇犬送来冰雕后,准备去二楼喝一杯东西再走,谁知刚上了二楼就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也走了上来。
可她并没有看到他,只随意在栏杆旁四处张望了一下就闪身钻进了楼梯右侧的换衣间。
陆修年心有疑惑,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他走到门前就看到,门缝里的姑娘正毫无章法地做着孩子气的报复行为—把试衣间的男士衣裤通通剪了个稀烂,在置衣架下的雪地靴里灌上了502强力胶,还顺便给所有衣柜的把手都抹上了极难清洗的黝黑机油。
做完这一切,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正要转身离开,就听到门口传来掩饰不住的轻笑:“警惕性这么低,也敢跑来做坏事?”
“那又怎样?”被抓个现行的少女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转过身,目光狡黠地望向他,“只要你不说出去,这件事就已经办成了。”
“那我要说出去呢?”
“那我就只好拉着同胞一起背锅啦。”她颇为无奈地耸耸肩,露出一口小白牙,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陆修年最后当然没有去揭发她。
一是他懒得多管闲事,二是小姑娘家家的这种把戏,无非是因爱生恨,想要发泄发泄,他觉得无可厚非。
可他下楼准备离开时,却听到原本安静的二楼忽然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争吵声,紧接着,便是重物坠湖的声音。
他记得,二楼换衣间的窗户下就有一片冰湖。
车上的东西已经封存完毕,拉雪橇的哈士奇也整装待发,陆修年握着车绳的手顿了一下,到底还是调转方向,指挥着哈士奇朝那片冰湖飞奔过去。
2
“既然你醒了,就赶快回家吧,我还有工作要忙。”
眼看林瑶还想套近乎,陆修年先发制人,伸手指了指帐篷的右后方。
那里停着一辆宽敞的雪橇,车头前绑着牵引绳的三只哈士奇正在埋头刨雪,车上装着许多林瑶从未见过的工具,有长短不一的探测仪器,有各式各样的小巧冰雕,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小手环,看得出他早有准备,像是要去一个什么地方。
“可我没有家回啊。”
林瑶眼明手快拽住了他的胳膊,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既然你救了我,不如就好人做到底,再收留我一晚上呗?”
“我保证,明天天一亮就走,绝不给你添麻烦!”
陆修年本来不想答应,可看到她仰头时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和已经结了冰柱的发梢,到底还是心一软同意了。
她湿漉漉的眼睛漆黑而灵动,仿佛有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那时陆修年并不知道,就这样一次不经意的点头,已经让命运脱了轨,注定了他们纠葛不息的未来,也注定了他们的生活轨迹偏离既定的轨道。
回去的路上,林瑶和陆修年并排坐在雪橇上,他们紧紧抓住牵引绳,任由哈奇士们拔足狂奔,载着他们穿过森林雪原。
雪花迎风扑在脸上,眼里风景若隐若现,不时还能看见好似涂着香奈儿口红的娇俏小鹿在冰雪上悠闲漫步。
林瑶从小生在南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十分新奇。
陆修年看着她刘姥姥入大观园似的模样觉得好笑,但还是会耐心给她讲解,比如破冰船为什么要在这个季节出动。
在林瑶的理解里,破冰船这种工具应该是在开春化冰的时候用来开辟道路的,可这一路走来,光是在岸边做准备工作的他们都遇见了好几艘。
“因为从赫尔辛基到北极圈内,那些村子里的爱斯基摩人很久以前是靠捕杀鲸鱼、海豹和北极鸭等珍稀动物为生的,可自从1997年国际捕鲸委员会下令限制了每年捕杀鲸鱼的数量后,他们就开始另寻出路生存,破冰船旅游观光也成了其中一项。”
虽然现在正是隆冬,破冰船工作效率极慢,但大多数游客还是想看看新鲜和热闹,所以北极圈周边的河道上随处可见的破冰船已经成了旅游区里一道常见的风景线。
陆修年住的萨利色尔卡小镇偏远闭塞,他们赶着雪橇车慢吞吞回去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
九点的小镇静悄悄一片,只有映在积雪上昏黄的灯光提醒着夜晚的到来。
安顿好雪橇和哈士奇后,林瑶跟在陆修年身后进了他住的房子。
他的房子和小镇上其他人家的略有不同,虽然都是传统的拉普兰人住所,可他的房子倾斜到地上的那一面屋顶却不是由木头制成的,而是一面六角切割的防弹玻璃。
玻璃层下面,就是暖烘烘的壁炉和软榻,如果睡得晚,还能欣赏到天空中划过的绚烂七彩极光。
这男人还挺会享受的。
看着在厨房里挽袖忙碌的陆修年,林瑶忽然有点羡慕,也有点嫉妒。
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对于她来说,实在太遥远,遥远得仿佛一个触不可及的梦。
可现在,她竟然置身其中。
虽然这个梦短暂,却美好至极。
3
晚饭是陆修年冻在屋顶上的饺子。
林瑶饿了一天,加上落入冰湖,坐雪橇回来时又吹了风,等靠着壁炉狼吞虎咽地吃完饭,才发现自己额头滚烫滚烫的。
但她没有告诉陆修年,只在晚上临睡前多要了两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壁炉旁边的软榻上睡了过去。
陆修年打完电话从外面回来时,就听到卧室里已经传出轻微匀称的呼吸声。他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关了灯,抱起沙发上的被子向二楼客房走去。
客房和林瑶休息的软榻虽然只隔了一层木地板,但是隔音效果却出奇的好。
这一点在睡觉前,林瑶已经确认过了。
那时陆修年已经去外面打电话,她把音乐播放器开了最大的音量放在软榻上,自己上二楼转了一圈,才发现虽然只隔了一层木板,但楼下的音乐在楼上时完全听不到。
除非陆修年趴到地上听。
但林瑶想,他应该不会。
凌晨三点,整个小镇陷入寂静后,林瑶关了手边嗡嗡振动的手机闹铃,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
为了不发出太大的声响,她赤着脚下床,径直向卧室外走去。
她睡的卧室外,就是这栋房屋的客厅,而客厅里立着的置衣架上,则挂着陆修年今天穿过的大衣和围巾。
一步,两步,三步……
林瑶一边走,一边胆战心惊地打量着置衣架旁边的楼梯,生怕有一个人影忽然从拐角出来,将忘恩负义的她逮个正着。
可她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林瑶靠近置衣架,将手伸进陆修年的大衣口袋,找到他的钱包,拿走里面所有的现金和支票,直到她在卧室的壁炉旁写好欠条,裹得严严实实准备从正门溜出去时,才被站在外面的陆修年堵了个正着。
清冷的月光下,他抄手靠在高大的吉普车身上,俊朗的面容被树枝的影子映照得影影绰绰,看到她出来,竟然还轻笑了一声。
“这么晚了,林小姐这是去哪儿啊?”
“我……我……”
林瑶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有块千斤重的巨石压了下来。
她心一慌就手抖,手一抖,掌心里攥着的现金、支票和狗房的钥匙就噼里啪啦掉到了地上。
黑夜里,金属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小狐狸一样灵动的眉眼变得僵硬起来,连耳垂都慢慢红透。
陆修年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过来。
他一步步逼近,她一步步后退,直到她退无可退,后背贴到刚刚被锁的门上,两双眼眸才被迫对上。
他们一个沉着审视,一个慌乱羞愧。
恰好这时,玻璃外的天空中有极光划过,红的,蓝的,绿的,紫的,千变万化的绚烂光芒如一匹丝滑的绸缎,夹杂着北极的风雪从眼前呼啸而过,成为这个夜晚永恒而令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4
那天最后,林瑶到底还是没能走成。
她强撑了一天,体力在陆修年靠近之后到达极限,而他也很快察觉出她脸色的异常。
高烧加上短暂的水土不服,让林瑶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直到第四天早上打完点滴,脑子稍微清醒了点,她才能够开口说话。
这些天,一直是陆修年在不眠不休地照顾她。
关于她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偷钱,又为什么想一声不吭就离开萨利色尔卡小镇,他并没有过多询问,只是不动声色收起了她留在壁炉旁的欠条和详细地址,并数次剥夺了她想开口说话的机会。
“先好好养病,病养好再说其他。”
“就算你现在着急,你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你大动干戈,不是吗?”
他的反问平淡而理智,她却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这天晚上,因为担心有突发情况,陆修年照旧睡在壁炉旁边的地毯上,林瑶一翻身就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窗外月光清冷,屋内亮如白昼。
她屏气凝神望着璀璨的星空,静下心来侧耳去听,却压根听不到他清浅的呼吸。
踌躇半晌后,她讷讷开口:“陆修年?”
“嗯?”他像是翻了个身,壁炉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衬得他低沉悦耳的嗓音也多了几分慵懒。
“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比如那天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对你恩将仇报?这些你都不好奇吗?”
黑暗中,林瑶听到他似乎笑了笑。
停了几秒,陆修年才语气慵懒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东西。如果你想说,迟早都会说。如果你不想,那我追究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陆修年说的没错。
可他越是表现得这样风轻云淡,林瑶心里就越觉得愧疚。
所以她才会从最初的咬紧牙关、视死如归,发展到现在的内心开始动摇。
“但林瑶,”他似乎有了困意,嗓音开始一点点倦怠,“虽然你涉世未深是好事,但这世界人心险恶,以后还是不要轻易跟别人回家了,容易遇到坏人。”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心脏却在窗外冷风吹过时,鬼使神差地轻颤了一下。
过了许久,她才低低道:“那你是吗?”
陆修年没有再答话,那时他已经进入梦乡。
林瑶却失去困意,翻了个身,背对壁炉,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碧玉骨扇,摩挲了许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心里做了决定,才昏昏睡去。
那把扇子精致小巧,扇骨碧玉玲珑,扇面青山环绕,窗外洒下的晨曦一照就散发出莹润如玉的光芒,像是什么年代久远的古董,价值连城。
林瑶一直握在手里,直到不知什么时候翻身压过去,才盖住了它本来的样子。
5
林瑶病好以后,陆修年就恢复了平时的生活作息。
她不说走,他也不赶她走。
但就算同住在一间房子里,他们见面的时间也很少。
大多数时候,陆修年都是早出晚归。每天她还没睡醒,他就已经赶着雪橇车离开小镇,等他再回来,已经深夜十一二点,他满身疲惫,她也不好出声询问。
直到一个星期后的早上,林瑶难得起了大早,在陆修年转身出门的时候,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回过头,看着她笑:“又想干什么?”
这些日子,陆修年大概已经摸透了这姑娘的一些小脾气。
她心里有什么小九九,眼珠子就会转得像只小狐狸,狡黠又灵动。
被他拆穿自己的意图,林瑶也不恼,反而冲他做了个鬼脸,忍不住抱怨:“这镇子上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我也不会芬兰语,买个菜都好麻烦。”
“嗯,所以呢?”
“所以……”她露出一口小白牙,笑眯眯地看向他,“所以你带我一起走吧。”
“你工作,我旁观,时不时还能给你帮帮忙,一举两得,是不是很划算?”
陆修年在心底笑,这丫头,谈判倒是有一套。
她明明是想满足她自己的好奇心,但就是能把一句话说出花儿来,让你心甘情愿举手投降。
林瑶之所以好奇,也是因为陆修年的工作性质很特殊。
他是一个北极熊观察员。
北极熊观察员,顾名思义,工作内容就是围着北极圈内的北极熊打转。
他们记录北极熊的数量,给它们安装电子项圈跟踪仪,监控它们的活动范围,还要时不时想办法接近它们,协助研究人员从它们身上取得血液样本,以供后续研究使用。
“可你当初怎么会想到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工作呢?”
在一个坑道基地里坐着等北极熊出现时,林瑶忍不住和身边的男人八卦。
因为北极熊的嗅觉十分敏锐,因此每次出来工作,陆修年都会穿那件特制的工作服,虽然臃肿,但是好接近它们。
可今天有林瑶在,他也不一定能近距离观察,所以特地带了两个双筒望远镜,一是方便继续工作,二是刚好满足她对北极熊的好奇。
眼下,他一边擦拭望远镜的镜片,一边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一时热爱。”
“一时热爱?”
“嗯。”
陆修年点点头,就听到她清脆的嗓音接着传来。
“那和我还挺像的。”
“我也是因为一时冲动才跑出来的。”
6
“为了那个男人?”
陆修年忽然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那个别墅的主人,正是一个和林瑶年纪相仿的富二代。
虽然那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少年,但是长得英俊潇洒,应该也能迷倒不少花季少女。
却没想到林瑶想都没想就否认了。
“不是因为他。”
那天在别墅,她搞那些破坏,其实只是想甩掉家人派来负责看着她的保镖而已。
可陆修年还没来得及听她解释,就神色凝重地从低矮的坑道里站了起来。
林瑶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
“好像有一头北极熊被困在了陷阱里,我得过去看看。”
他伸手指了指望远镜对面遥远的湖泊,那里立着一个微微泛黄的小白点,东倒西歪地摇晃着,像一个落在雪里的不倒翁。
林瑶从望远镜里去看,发现那是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白熊。
只是它的爪子像被什么套住了,怎么打滚都挣脱不开。
陆修年离开后,林瑶一个人待在雪筑的坑道里等他回来。
可她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回来。
天色越来越暗,周遭白茫茫一片,呼啸的冷风刮在脸上犹如针扎般刺痛,林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发现望远镜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
没有陆修年,也没有小白熊。
她僵硬着手指拨打电话给他,但那边始终无人接听。
伴随着夜幕降临,慌乱一点点从神经末梢蔓延至四肢百骸。在第三十五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的状态时,林瑶从坑道里起身,裹紧身上的羽绒服,向雪橇消失的方向走去。
雪路难走,地上的积雪随着林瑶往前走越来越深。
走到坑道两千米外时,积雪已经到了她的大腿根,她每走一步都像在忍受酷刑,大腿肌肉绷得快要啪嗒断掉,她却还是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嘶哑着嗓子喊陆修年。
如果他在附近,起码能快一点让她辨清方向。
可她喊到快要发不出一丝声音,也没有得到一句回应。
被热汗浸湿的内衣紧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铠甲。她走了几个小时,麻木的双腿已经快要不能承受沉重的身体。
可林瑶不敢停下来,只有不停活动,才能产生一点热量,让她继续抵挡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严寒。
渐渐地,她的双腿仿佛离开身体,不受大脑控制,所有动作都变得机械而重复。
再多走一步,她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积雪的严寒顺着裤缝钻进来,冰冷的感觉在缓缓蔓延,膝盖以下的部位早就没了知觉,只剩膝盖骨火辣辣的疼。
林瑶被冻得头昏脑涨,身体极度疲乏。
可一想到陆修年还不知在哪里,她又挣扎着起来,想继续走,却因为体力不支直接摔倒在一旁的雪坡上,再一动,就夹杂着冰雪一块滚了下去。
雪坡底下是一条陡峭的乱石夹缝,里面杂草丛生,荆棘满地。
林瑶掉下去没多久,就彻底失去知觉,直接摔晕了过去。
7
她再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鸦青色的天空微微泛蓝,冰天雪地里,只有天上璀璨的繁星和林瑶身边眯着眼打瞌睡的陆修年是温暖的。
听到动静,他从浅睡中睁开眼,漆黑的眼底有微不可察的担忧一闪而过。
“你醒了?”
看到他熟悉的眉眼,林瑶松了一口气,忽然就笑了。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这么问我了。”
原来,陆修年从坑道里驾雪橇到达北极熊被困的地方时,那头小熊已经快要挣脱脚下的束缚了。
可他正要帮小熊继续解开绳索时才发现,它挣扎过的地方已经有一片积雪在坍塌。
如果现在帮小熊解开绳索,它一跃逃离,他就会从坍塌的积雪边缘掉下去。
如果不解开,那只小北极熊就会摔下去。
两者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和林瑶一样,从高处坠落后,虽然有积雪缓冲,但陆修年一样摔晕过去,装在口袋里的手机也在坠落的过程里不知所踪。
幸好他们摔在了同一个地方,才避免了更加曲折的追寻之路。
离开那道狭窄逼仄的乱石夹缝时,林瑶和陆修年遇到了一场小型雪崩。
石块一样厚重的积雪像千万碎石从眼前砸下,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絮,把地面砸出无数大小不一的深坑,顺便也堵死了他们离开时要走的路。
“不要紧,我还知道另一条路。”
面对突发状况,陆修年显然比手足无措的林瑶要沉着镇定得多。
他一边拉着她伸来的袖口,一边转身踩着脚下冷硬的雪块向夹缝的另一边走。
林瑶则在后面替他打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明。
清冷的月色里,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只有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缠绵,映出龙飞凤舞的模样。
走到石缝出口时,要踏过一小片刺骨的冰湖。
陆修年赶在林瑶踏出步伐之前停下,挡住她的动作。
“这一段我背你。”
“还是我自己走吧,反正现在也冻得没什么知觉了。”
可不等她拒绝完,陆修年就已经蹲下身,不由分说把她摁到了自己背上。
“女孩子着凉不好。”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月色赶回萨利色尔卡小镇时,林瑶才发现,陆修年受伤了,不仅脚底被冰湖里尖锐的冰碴儿扎得血肉模糊,就连背了她好长一段时间的脊背,也被石缝里丛生的枯刺和乱石刮得触目惊心。
不规则的血痕一道道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拢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直到令人疼痛难忍。
去医院处理完伤口,天已经大亮。
陆修年由于伤到背部经脉,需留院观察,林瑶便和他一起留在医院,坐在病床前陪他。
“其实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的。”
如果早知道他已经受了伤,林瑶无论如何也不会任由自己趴到他背上,只为满足内心那一点贪婪的私念。
陆修年却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俊朗的眉眼在清晨的阳光下格外认真。
“你为我跋涉千里,我为你损失点血肉,我们扯平了。”
她伸手遮住窗外刺眼的阳光,从指缝里半眯着眼看他,蝶翼般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喃喃道:“可陆修年,我觉得扯不平了啊。”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8
以前,林瑶从没想过,她会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中,遇到一份令人悸动的爱情。
她也从没想过,一直计划着逃离的自己,会突然在某一天,某个节点,想要停下来,从此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想要的不多,只是一份简单平淡的幸福。
“可我给不了你。”
“为什么呀?”
她像个天真赤诚的孩子,爱得直接而毫无章法。
当陆修年以目前经济条件不允许,暂时没有考虑情感的打算为由拒绝她时,她的心在这前所未有的冰冷里一寸寸落寞下去。
但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不会一直给你负担拖累你。”
“感情本来就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可以等你,多久都行。”
昏黄的灯光下,她执拗的眉眼亮晶晶的,就那样微仰头看着他,里面的欢喜温和而沉静,却让他止不住地想要落荒而逃。
后来,陆修年恢复了早出晚归的作息。
林瑶也没再缠着他。
她把承诺付诸了行动。
那段时间,她一边照顾养病的陆修年,一边抽空出去寻找店铺,终于在一周后,找到了一家位置和租金都合心意的店铺。
林瑶打算在萨利色尔卡小镇开一家具有中国特色的工艺品店养活自己,顺便从陆修年家搬出去,等各方面都能与他旗鼓相当时,再去追求自己的爱情。
陆修年是在店铺开张的那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看着面前装修简单的小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你哪儿来的租金?”
这间店铺虽然面积不大,可在小镇上的位置很显眼,又加上冬季是旅游旺季,游人众多,租金绝对不低。
林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俏皮地眨了眨眼:“放心吧,没偷没抢。”
她只是在网上高价当掉了那把骨扇。
那把骨扇是她十八岁生日时,奶奶送给她的。
从林瑶记事起,奶奶就告诉她,总有一天,她也要继承这门手艺。
他们林家从民国起就开始做骨扇生意,上等的材质,绝密的制作方法,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男女老少。
就算放在整个中国,现在也只剩她一人还保留着这门传统手艺。
“怎么样,我是不是也算深藏不露的高人?”
林瑶颇为得意地扬了扬眉,从装修古朴的柜台里拿出一把骨扇递给陆修年。
晶莹剔透的扇骨,韧性十足的扇面,就连绫帛上面每一朵白莲的纹路,都精致到令人叹为观止,也不知她是熬了多少个日夜才做出来的。
陆修年的视线落在她被磨出道道伤痕的掌心上,他垂在一侧的手不自觉攥了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内心一波又一波的悸动。
别看,陆修年,别再看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9
林瑶本以为,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等。
和预料中一样,她开的骨扇店在萨利色尔卡小镇十分受欢迎。
订单源源不断,林瑶银行卡上的数字也越来越大。
而陆修年仍旧跟以前一样,过着早出晚归的数熊生活。
唯一不一样的是,以前他的房子总是冷冷清清,除了夜晚,其余时间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可林瑶来了之后,每天回家,他都能看到窗口那抹昏黄的灯光,和那个低头坐在落地窗前认真做骨扇的姑娘。
她的确有独立自主的本事,不仅有独特的生意手段,很快在陌生的国度扎根生存,还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学会洗手作羹汤。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甘心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每每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和窗前低头忙碌的身影,陆修年总想开口说点什么。
可话到嘴边,他又舍不得说出口,舍不得亲手打碎这美好的梦境。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让他自私一回,把这梦境无限延长,直到不能再拖,再让它支离破碎。
只是他并没想到,现实的重击会来得那么迅速、那么快。
那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冬日午后。
他提前从北极圈深处收工回来,安置好哈士奇们和雪橇后,想到了正在骨扇店里忙碌的林瑶。
昨晚她离开的时候,他从落地窗里看到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却还像只玩心大作的小白兔,踩着雪地里别人留下的脚印,蹦蹦跳跳地回了家。
陆修年摸了摸身上崭新的加厚羽绒服,正犹豫要不要出去,房子的木门就被人从外向内推开。
伴着清冷风雪扑面而来的,还有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林瑶。
她惊慌失措地关上门,一转头就和他撞了个满怀。
陆修年稳住身体,一脸奇怪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他想推门去看,却被林瑶拦住。
她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说:“不要,不要出去!”
“为什么?”
她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往日鲜活灵动的眉眼明显颓废下来。
“外面全是记者。”
她卖骨扇时,被一位来北极圈旅游的记者碰到,之前那人三番五次想采访她都被她拒绝了。
林瑶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谁知道这记者挖掘八卦的心思比她想象的要得多。
今天她卖出一把扇子后,刚打算关门休息,就被店门口纷涌而来的记者吓了一跳。
里面不乏前来北极圈旅游的中国记者。
“如果我接受了他们的采访,报道一发出去,肯定会有人跑来这里找我。”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林瑶紧抿着唇,在沙发上呆坐了半晌,直到陆修年冲了一杯咖啡端过来递给她,才将她的神思重新唤回。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满是期盼。
“陆修年,你带我走。”
“带我离开这里,好吗?”
10
林瑶以为他还会像往常那样拒绝自己。
她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也做好了再次流浪的准备,却没料到,下一秒,就听到他低沉悦耳的嗓音。
“好,我带你走。”
他们最终决定从赫尔辛基国际机场转道去香港。
陆修年托朋友用临时假造的身份证买了两张机票,带林瑶顺利通过安检。坐上飞机后,她望着窗外渐渐触手可及的蓝天憧憬道:“香港虽然在国内,但是人流量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看着她秀丽精致的侧脸,他轻应一声,视线却落在她拿着杂志的手上。
她的手小巧纤细,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唯有上面被骨扇和刀划出的伤痕触目惊心。
新旧伤痕交错在一起,犹如一张蜘蛛网,拢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越紧越疼。
他垂眸看着,隐忍的嗓音不听使唤便从喉咙里溢出。
“以后别这么拼了,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
林瑶从窗前回过头,眉眼执拗而灵动。
“我就是想尽快跟你在一起啊。”
“陆修年,人活一辈子太难了,我想靠自己拥有足够的后盾,能和你一起并肩走下去。”
她的眉眼太过认真,认真到他心里直泛酸,他几乎在刹那间红了眼眶。
可林瑶并没有看见。
因为那一瞬间,陆修年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们相互依偎着,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林瑶只觉得,他抱自己抱得好紧,仿佛要把她生生揉进体内,下一刻就与她共赴地老天荒。
她以为自己终于等来柳暗花明,嘴角越翘越高,眼角眉梢全是抑制不住的欢喜,询问的语气却还是小心翼翼。
“陆修年,你是不是终于发现我的好了?”
他的视线久久落在玻璃窗边她含笑的侧脸上,嗓音疲惫而沙哑。
“嗯,发现了。”
“那你以后可要对我好一点哦,不然我就做个小米虫,吃你的,喝你的,活活把你累死!”
可林瑶等啊等,等啊等,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
她慢慢挪动脑袋一看,才发现陆修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从赫尔辛基到香港大约要飞十小时。
陆修年睡着后,林瑶闷得慌,便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掏出一块做骨扇剩下的白檀木,拿出雕刻刀,开始悄无声息地雕琢。
她雕的是一条鱼。
陆修年的生日在三月十八日,林瑶查过,他是双鱼座。
至于剩下的那条鱼,就等下了飞机,她亲自教他,让他来补上吧。
可这一刻满是憧憬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从踏上这趟旅程开始,从踏上这架飞机开始,她早就没有了幻想未来的权利。
11
那是香港秋日的午后,林瑶却冷得彻骨。
她站在机场人来人往的走道上,看着对面虚情假意的林建国和那个飞扑进陆修年怀里的少女,掌心活灵活现的鱼儿几乎将娇嫩的肌肤扎出血来。
“瑶瑶,别任性了,跟爸爸回家吧。”
林建国指挥秘书来拉她的行李箱,她无动于衷,只直愣愣望着自己身侧的男人。
“你不打算……对我解释点什么吗?”
一句话,几乎用尽全力。
如果可以,林瑶想抱着自己痛哭出声。
她疼,全身都疼。
可残存的尊严不允许她哭。
于是她惨白着脸,看着神色变得淡漠的陆修年,他静静站着,仿佛成了一棵树,直到他怀里的少女转头看向她。
“我是他的未婚妻。”
“那我呢?”
她喃喃道,眼泪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她是你的未婚妻,那我呢?
陆修年漆黑的瞳仁里暗潮汹涌,可最后,他也只说了句抱歉,就一步一步离开了她的世界。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被林建国高价收买到她身边的线人。
林建国是林瑶的养父。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贪婪丑陋,唯利是图,从奶奶去世时收养林瑶,就在打她手上骨扇制作方法的主意。
林瑶发现后,以去国外毕业旅游的借口,想办法逃离了他的掌控,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栽进了他设好的圈套。
12
回到香港的第一个春节,在维多利亚港璀璨的烟火里,林瑶带着满身伤痕和绝望,沉没在了波涛汹涌的海底。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记忆里绚烂的极光,仿佛看到陆修年俊朗含笑的眉眼,也仿佛看到林建国躲在浴室门缝里贪婪丑恶的嘴脸。
她本以为,拼命逃离就能爬出地狱,就能得到救赎,开始新的生活。
所以她假装坚强乐观,努力积极向上,怀着赤诚的心去接纳一切,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赌输了。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她攥紧手里的木鱼,缓缓闭上眼,铺天盖地的疲惫伴着生疼的心脏一起沉入海底。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陆修年根本没有未婚妻。
机场那个女孩,只是跟他一起在北极工作过的同事。
那个女孩曾经因为爱慕他而对他穷追不舍,而她的母亲在追到北极圈时,意外替他挡住了发怒北极熊的致命一击,离开人世。
所以他答应,余生要好好照顾她,这次和林建国做交易,也是为了给她治病。
陆修年给不了林瑶想要的幸福,就只能选择放手。
他本以为,她可以忘了他,可以过得很好。
或许今后某一天,他还能在时光的间隙里偷偷再看她一眼,看看那个唯一让自己心动过,自己却又无法允诺余生的姑娘。
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见某些人。
有的人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就像春天遇到花开,所以一切都很好,他们会相恋,订婚,结婚,一起生活。
而有的人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就像冬天隔着冰层看见浮上来换气的鱼,只能看着它换完气,沉到冰层下去,等看不见了,就再也没有了后续。
更新时间: 2020-09-08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