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松子
新浪微博/ 一颗松子d
她的青春藏在黄昏后的细碎温柔里,是月光,是朱砂,是放在心上日复一日惦念的人。
楔子·再重逢
二零一九年盛夏,热风裹挟着黄沙,掀起阵阵沙浪,经八路和花冈路交界处的上空笼罩着层层迷雾。
江秋月驱车开往平洋机场接机,途经市北三院前的十字路口。路口处,红灯无辜地闪烁。三院旁的旧式砖瓦房正在施工,大型挖掘机的铲斗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抬起、落下,顷刻,夷为平地。
江秋月到时,接机处人满为患。停好车,她从后备厢里拎出接机牌,风风火火地奔向警戒线外。待她安营扎寨完毕,手机开始震动,对面的出口陆陆续续地拥出人流,嘈杂声几乎震耳欲聋。
她好不容易翻出手机,还以为是秘书组小张打来的,自动忽略来电显示,接起后习以为常地胡诌:“快到门口了,我正和李博士探讨中美文化差异,没事的话就挂了。”
对面安静了一会,江秋月差点以为小张一时扛不住生活的毒打而突发脑梗,刚要开个玩笑,那人却开口了。
“真是你,江秋月。”
Chapter 1萝卜干
“Destroy,毁灭。Read after me(跟我读),destroy,毁灭。”
“Destroy,毁灭!”
……
私教英语老师愣是把单独辅导教成一种大教室教学,江秋月该配合他演出的却演视而不见。
客厅里的老式挂钟一连敲了十一下,一节课又逼近了尾声。李老师合上笔帽,慢悠悠地把讲义塞进公文包里。
江秋月的课桌正对着院子大门,她伏案看见大门口站着一个挺拔如松的少年,他穿着宽大的白色短袖,风头正劲,纷纷钻进他的衣服下摆。
少年抬起手,门铃应声响起,江父趿拉着拖鞋忙去开门。话语间,李老师也走出了庭院,和前来接他的儿子一同回家。
临走前,少年似是感应到什么,扭头朝小洋房二楼看去。二楼只有白色窗帘随风飘荡,他眨了眨眼,回头继续向前走。
二楼课桌下,江秋月背靠着矮柜,心中如在擂鼓。
翌日,周末。
上午,孙阿姨起早腌制两坛萝卜干,一坛放进小阁楼,另一坛用大塑料袋套了个严实,特意拜托江秋月给教书的李先生捎去。
江秋月囫囵吞下早茶,丢下碗筷便抱着坛子往外溜去。
之前她和李老师插科打诨时闲聊过,李老师住在盐马路尽头,和经八路对街,挨着花冈路。那一带住的人是这个区里有名的钉子户,听说政府早就要拆迁。
李老师一家住在第一栋砖瓦房的第三户,门口种着吊兰。弄堂里弥漫着晨间余留的水汽,和着米香。
江秋月堪堪在门前站直身体,对着黄色木门上倒贴的“福”字瞪了瞪眼。她放下坛子,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刚要抬手敲门,长廊另一尽头影影绰绰地显露出一个人。
“你……是江秋月?”少年端着水杯,上午的阳光倾泻而下,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眯起眼睛,懒洋洋地摸着后脑勺。
江秋月微微睁大了杏眼,指了指黄色木门,又指了指他,语无伦次:“你……我……李老师不是说住这儿吗?”
“搬了。”
少年抛下两个字,转身走进屋内。
Chapter 2少女心
私教课程的最后一天是七巧节,李老师临时有事缠身,派李潮生将当天的讲义送来,附加一份结课礼物。
礼物放在一只精致的复文铁盒中,盒身雕饰着墨色山水画。少年的手指修长白皙,手掌宽大,稳稳地托住铁盒,向她递过来。
“谢谢你。”江秋月轻眨眼睛,莞尔一笑,“孙姨的……萝卜干还不错吧?”
李潮生点头:“还行。”
少年的嗓音低低沉沉,像老旧唱片里的大提琴声,洋洋盈耳。
其实江秋月还有一大堆话要说,沉吟了半晌,也只是简单的一句:“那……再见了。”
“嗯,再见。”
少年转身走出落满夏花的大院,消失在虚掩的门扉后。好一会儿,江秋月才回神,她打开铁盒,一张字条安安静静地躺在蓬松的拉菲草上。
之后,他们再次见面是在洛都一中的秋季运动会上。说来也有趣,洛都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隔着一条长街的人却总是很难相逢。
江秋月其他方面还算拔尖儿,偏偏体育细胞乏善可陈,这种场合,她的用武之地一般在写稿和送稿上,她和校广播站站长熟识,但凡她送去的稿子,站长来者不拒。
站长正忙着收稿,眼尖地看到她:“哟,秋月有点高产了。”
江秋月将一沓稿纸搁在桌上,手指点了点桌面:“你懂的。”
“好嘞!”站长嘻嘻一笑,“不是我说啊,放眼望去,全年级还真没几个班能和你们班抗衡了,不过,高一(五)班是个例外。”
江秋月看向操场,跟着问:“怎么了?”
站长的表情变得“鸡贼”起来,压低音量:“这人帅就是好啊,五班那个李潮生,你知道吧?下场男子四百米,光他们班写了不说,别的班……”
“等会儿,你说什么?”江秋月回过味来,打断她。
站长茫然:“别的班也写了……”
“不是,不是这句,上一句,谁来着?”
“五班那个李潮生……不是……你去哪儿啊?”
“看比赛!”
“……”
十月,气温逐日下降,秋日里的桂花香萦绕在鼻间,江秋月踩过满地的枯叶,飞奔向看台。看台处早早挤满了各班的人,女生居多,他们都在看红色塑胶跑道上那个耀眼的少年。
李潮生站在起跑线上热身,后背上的红色号码牌“0521”迎风飘扬。黑色发令枪发出巨大的声响,少年像子弹一样射向终点。
耳畔嘈嘈切切,听不真切,只听见近旁的女生高声询问。
她问:“0521是哪个班的?”
有热心的同学回应她,说是高一(五)班的李潮生。
啊,原来是李潮生。
江秋月忽而觉得,少年的肩上不是只有清风明月,还有草长莺飞。
秋季运动会结束后的那个傍晚,江秋月穿过经八路和花冈路交界的那条小巷。
橘黄色的落日余晖洒向人间,她听见单车丁零零从后方驶来,骑车的少年擦身而过。江秋月出于本能,喊住了他。
少年停住,额间的碎发被风吹动,风起了又停,他单脚撑住单车,歪头看向她,眼里像镶嵌着琉璃珠。
江秋月上前,冲他伸出了手:“你好,高一(三)班的江秋月,很高兴认识你。”
汽车鸣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秋风吹过耳郭。
李潮生松开单车把手,回握住她的手,说:“我也很高兴。”
Chapter 3英雄梦
少年人身上有着近乎偏执的标准,虽然在江秋月的心里,李潮生已然成为她的朋友,但如果对方并没有同样的想法,那么,还是不能够成为双向朋友。
真正的熟络,是从期中考试结束后开始。
李潮生再次登门时是十一月的月底,风正大,冷气团全面登陆。他换上了应季的连帽卫衣,简单地外搭了一件牛仔外套。
江秋月开门时还在嘀咕,抬眼却愣住了。
李潮生晃了晃手头的文件袋,礼貌地解释:“听说你上回考试不理想,我收集了讲义,希望对你有帮助。”
“啊?”江秋月一时接受不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李潮生好笑:“有什么问题吗?”
江秋月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李潮生:“那怎么这副表情。”
江秋月挠挠头,破天荒地害羞了一瞬:“就是……没想到……”
李潮生神色如常:“不必感到不可思议,朋友之间该做的。”
“哈哈哈……那真是太客气了。”江秋月立即反应过来,伸手取过文件袋,理所当然地说,“这样的话,我请你吃饭。”
开学三个多月,同学江某没能把课本知识学个大半,倒是把沿街店铺研究了个透彻,她最终停在了“东北人家”的门口。东北人家的装修风格到做菜口味,无一不让人完完全全地领略东北特色。
江秋月隔着热气腾腾的锅面,悄悄观察李潮生。她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一开始见到你,感觉你像个行走的制冷机。”
“以后不会了。”李潮生仰起头看向某处,他五官周正,目光内敛不张扬,眼角却扬起小小的弧度。
江秋月“哦”了一声,扯了个别的话题:“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江秋月感到不可思议:“就这样?”
李潮生点点头:“就这样。”
“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比如这样。”江秋月顿了顿,努力寻找感觉,清清嗓子,“我是要成为像海贼王一样的男人!”
李潮生勾起嘴角,额头撑在筷子头上,乐不可支:“这倒没有,不过……”
江秋月也跟着停下来,等着下文。
“我想成为更好的人。”
“这样啊,那你一定会实现的。”少女握起小小的拳头,好像是在给他打气。
李潮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眼睛微动,滚了滚喉结又低下了头:“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江秋月歪头想了一会儿:“还真没。”
李潮生抽了张纸巾擦手:“这样,下回考进年级前一百名。”
“我……”一句粗口蓄势待发,江秋月在触及他琥珀似的眼睛后又收了回去,“我一定会尽力的!”
人会出于本能地喜欢像月亮一样美好而又温柔的事物,她也不例外,她出于本能也同样希望,她可以成为一颗在银河里闪闪发亮的星星。
Chapter 4生变故
十二月,洛都区多彩语文杯作文大赛,江秋月作为佼佼者之一,成功获得复赛的入场券,她拿着红色奖状向李潮生邀功。
自从上顿饭后,他们所谓不吃不相识,已然建立了革命友谊,常常在洛都区的人民公园碰头。
李潮生帮她补习数理化,而她则是带些零食作为报答。
“你看看,未来的大作家江某某。”江秋月得意扬扬地把奖状拍在石桌上。
李潮生淡淡地一瞥,照例打开周测试卷:“大作家也要学习数学,而且不少的作家极为擅长。”
言下之意,赶紧收起来,数学上一百分了吗?
“……”江秋月气结,“你参加竞赛得了第几名啊,神棍?”
李潮生拿出黑色水性笔给她总结公式:“没有奖状。”
江秋月瞠目结舌:“真的假的?!”
“没有进入复赛才有奖状。”
江秋月默默地闭上了嘴。
生活如同白驹过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元旦前,洛都一中为了让学生放松,召集高一、高二两个年级的学生观看电影。
学校大礼堂刚好容纳两个年级的学生,高二的学生先进场入座,五班被安排在三班前面。
江秋月坐在五班的斜后方,她早知今晚有活动,提前准备好零食,小腿旁的手提纸袋里应有尽有。
大礼堂的灯光猛地一暗,只留下大荧屏上不停转换的电影画面。
江秋月仗着地理位置优越,处在最后一排,旁边都是熟识的同学,她拿起松子壳,朝一个熟悉的后脑勺丢去,又迅速地躲了下去,过了几秒才敢直起身。
旁边的同学目睹全程,疑惑:“江秋月,你干吗?”
江秋月打着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电影结束时已是晚上九点半,晚自习放学时间为十点,他们将会有半个小时来疏散人流。从礼堂回教室的路上,要穿过漫长而黑暗的实验室长廊。
人的感官在黑暗里变得尤为敏感,细小的声音会被放大无数倍。江秋月故意和人群走散,悄声跟在一个人的身后,身旁的少男少女讨论着杂七杂八的新鲜事,却始终不提最为隐晦的那一件。
李潮生蓦然放缓了脚步,他回头逆着光看向江秋月,嘴角牵起弧度,酒窝醉人:“我知道是你。
“江秋月,一起考洛大吧。”
“好。”
十二月月底,江秋月参加复赛,复赛地点定在洛城中学。作文大赛主办方将阶梯教室作为大考场,考生提前二十分钟进入考场。
临考前,李潮生致电过来,江秋月回以一个表情包。
复赛流程和初赛大同小异,作文纸由监考老师统一发放,作文限定仍是四个词语,选择性论述。
江秋月极其擅长这类命题作文,提前交卷。她沿着绿化带正欲走出校门口,身后陆陆续续地拥出参赛生,少男少女们发出刺耳的吵闹声。
其中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生说:“他们一中笑死我了,这回就一个人来参加比赛,平时把那个什么李潮生吹得神乎其神的,虚有其表而已。”
女生话一落下,同一时间江秋月拽住她的书包带,厉声道:“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Chapter 5十七岁
在十六七岁的年纪里,有的少年遇到美好的事物时,并不是选择认同和学习,而是选择毁灭。
洛都一中政教处,陈主任第N次重重地放下水杯,唾沫星子试图在线表演天女散花:“不是我说你,你平时在学校里丢人也就算了,你还给我丢到洛城中学去了!”
江秋月站在办公桌前,大幅度地抹了把脸。
陈主任越想越气,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人家就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这事儿不就了结了,你非要动手!”
任他陈主任大发雷霆,江秋月自是岿然不动,这场训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一直等到江父赔着笑脸来领人才算完。
回家的路上,车内异常沉默。
江秋月一边趴在车子的后座上,一边调侃她饱经风霜的老父亲:“老江同志,怎么了,这是?”
江父没好气:“心情不好。”
江秋月故作惊讶:“不会吧!我从小就调皮,你这反射弧也太长,现在才知道生气?”
“你气死我算了!”江父翻了个白眼,“没和你置气,我只是难过,老李今早突发颅内出血,挺突然的。”
说是突然也并不突然,李老师早年抽烟酗酒,一样不落,再之后,被不规律的生活状态逐渐搞垮了身体。
颅内出血死亡率相当高,极有可能人家今早还和你聊着天,当晚就魂归故里了。
李潮生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人分饰两角,学校和医院两头奔走,好在孙阿姨搭把手,帮衬着些。
至于江秋月,她又回到了刚开学那会的状态。
一切又回到原点。
期末考试如期而至,江秋月在草稿纸上悄悄写下学号“21”,郑重地打开卷子。期末考试是市统考,幸亏考前几个月的集中考点突破,结果不至于太过难看,她勉强挺进了前一百名。
只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第一名却不是李潮生。
江秋月再见李潮生时是在放寒假的第五天,孙阿姨炖了鸽子汤,江秋月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揽下跑腿的活。
星星会在乌云遮盖月亮时害怕,她也一样。
病房里,李潮生不在,只有李老师。他偶尔清醒,大部分时间是在昏迷。
“李老师,我来看您了。”江秋月轻轻地说。
床头柜上摆放着从集市买来的鲜花,花瓣色泽艳丽,水珠点缀其间。
江秋月抬手触碰花瓣上的水珠,病房的门刚好被人打开,李潮生带着倦容行至床榻前,他们分坐在病床两侧。
江秋月宽慰:“李潮生,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不会再好了。”李潮生低头看向李老师,“阿月,为什么要和洛城中学的闹开。”
慌乱之间,江秋月竟然未察觉少年口中变换了亲昵的称呼,兀自说:“他们看不惯你,我咽不下这口气。”
不知为何,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迫使那挺拔的少年直不起脊梁。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少年抬起头,眼神里全然是不加掩饰的陌生。
李潮生继续说:“你以为我们很熟悉吗?不过是一起吃了几顿饭,打了个赌,多说了几句话,就能怎么样了吗?”
你看,江秋月在心里说,如果对方没有在心里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那你们就是称不上双向朋友的。
江秋月用力眨了眨发涩的眼睛:“那你之前说要考……”
她还没有说完要说的话,少年像是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他冷声说:“洛大?你以为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去的吗?你自己也不掂量掂量?你也配?”
这些天来,江秋月始终觉得,虚幻得如同在云端上行走,走得太久,所以一时疏忽起来,云端的尽头是一大片深陷的泥沼。
江秋月挤出一抹笑:“对不起,打扰了。”
然后,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也因此,她没来得及看到身后的少年偷偷红了眼眶。
他无声地说道:“不必抱歉。”
Chapter 6离别意
江秋月到家时,江父正在客厅里听戏。
“回来了?”江父关心道。
江秋月应了一声,鼻音很重。
江父发觉,关了电视机:“怎么了,这是?”
“我和李潮生绝交了。”江秋月随手抽了张餐巾纸,挨着江父坐下,“他是真的有病。”
江父了然:“我就知道,像他这样的孩子就是有心理缺陷的,黑洞一样。”
按照江父的记忆,其实李老师和李潮生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几十年前的李老师压根儿没有现在这么惨淡,他少时天赋异禀,才情斐然,学业有成后回到母校成为一名人民教师。
那也是无数个平常的午后之一。花冈路上,桃花一簇簇开得明媚,惹眼异常,他采撷一朵放至手心,再抬首,花后有一少女直起身来冲他一笑。
霎时,天地四方,只剩一线。李老师知道,这大抵是话本子里描写的“在劫难逃”。
“人都是感情的俘虏,而后那女人嫁给了富商,只是没过几年就发现富商早有了妻儿,女人走投无路,只好找上了李老师。”江父陷入回忆里,尚未抽得出身。
江秋月吸了吸鼻子:“可那都是你们那一辈的事了,李潮生才不是黑洞。如果他是黑洞,那我也是。”
江父嚷嚷起来:“瞎说什么!”
“那他也不是。”
在江秋月看来,李潮生身上有大多数同龄人所没有的罕见而珍贵的品质,纵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奇怪,但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高一下学期来临,江秋月已经很久没见过李潮生,她从“英雄榜”上抄下李潮生的各科成绩,综合分析失分点大多集中在文科类。她费了好些时间整理好文科难点,趁着大课间以此为由找他。
高一(五)班在楼下,江秋月逆着人流走到五班门口站定。偏巧,五班的班长正要出门,和站在门口的江秋月打了个照面儿。
班长疑惑:“你是来找?”
江秋月捏紧了诗词本,右眼皮跳个不停:“来找李潮生,怎么?不在?”
“李潮生?”班长惊讶,“怎么你不知道吗?昨天他来办理转学手续,还是他叔叔来签的字呢。”
怎么?你不知道吗?
江秋月愣在原地,只得尴尬地笑笑:“我……还真不知道。”
高一下学期才开始不过几周,李潮生便走了,他离开了这个城市,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连江秋月也不知道。
每一次江秋月问及江父,他也只是模棱两可,只言片语的敷衍而过。
高一结束的时候,夏至已至,江秋月收到了一封信。邮戳是中国邮政的新款式,信纸外裹着牛皮纸信封,信上是恣意挥洒、苍劲有力的行楷。
信头写,洛都一中高一年级三班的江秋月同学,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来信的人说,自己一切都好,也希望她前程似锦,吉祥止止。
江秋月站在课桌前,晚风拂面,是夏季特有的味道,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八月天,少年拿着一个复文铁盒交到她的手中。
铁盒里的字条上,字迹也是一样恣意,字挺拔如提笔的那个人。
Chapter 7白月光
青春飞逝,快到让人抓不住点滴小事。
彼时,江秋月单手拿着手机,眼睛定定地看向出口的男人。几年过去,他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年模样,他不再是大排档里信誓旦旦地说要成为更好的人的少年。他益发笔挺,五官周正凌厉,他站在人来人往中,微微一个侧首,轻易就让人乱了神思。
江秋月面上淡然,心下四海潮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她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她深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汽车发动,稳稳地开向高架桥。这几年里,洛城发展迅速,三环路这一带,高架桥交错,节省了不少时间。
“怎么从这里走?”男人目视前方,温声询问。
他们的目的地是市区的一家酒楼,说来也巧,酒楼的前身正是那家“东北人家”。
江秋月解释:“北三院那边拆迁,不好走。”
男人短促地笑了起来:“是吗?”
“嗯。”
男人穿着灰色休闲西装,熨烫得合身,他懒懒地靠坐在副驾驶位上,长腿交叠:“这些年怎么样?”
江秋月下意识地抓紧方向盘,含糊其词:“就那样。”
真的也就那样,高中毕业后,她如愿考上了洛大,又听闻李潮生早已拿到国外某知名大学的offer(录取信),工作后勤勤恳恳,收敛了性子。而她家中,江父也年过半百早早地退休,一切好像就这样了。
车子缓缓地拐进了三环路的弯道上,路的左边,三院的红色灯牌露出头角,依稀可听见挖掘机毁灭性的轰鸣声,让人想起那年夏天,大声朗读的“destroy”。
男人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笑着说:“我变动挺大的,今年才结的婚,妻子是在留学时相识的,她很优秀,也很温柔,不一样。”
江秋月工作后益发圆滑,她下意识地接下话茬:“确实,留学生就是不一样。”
李潮生笑了笑,不再接话。
李潮生这次回国是为了和资助他出国深造的叔叔叙旧,一下车,叔侄二人俨然一副许久未见的模样。
江秋月收回视线,打着方向盘。
洛城市市委组织部部长听到汽车的发动声,松开爱侄,对着江秋月说:“小江啊,一块吃吧。”
江秋月连忙摇下车窗,歉然道:“李部长,实在抱歉,家里还有一个即将奔六的老父亲等着我这只乌鸦反哺呢,我不回去实在不像话。”
江秋月的漂亮话,引得部长身旁的男人频频点头侧目。好在李部长理解,江秋月这才舒了一口气,和他们告别。这也是对李潮生真真正正的一次告别。她隐忍了一路,回家时才悄悄红了眼眶,粗鲁地擦掉眼泪。
直至这一刻,她才明白,她的青春结束了,她的青春藏在黄昏后的细碎温柔里,是月光,是朱砂,是放在心上日复一日惦念的人。
酒楼门口,宾客如云,人声鼎沸。李潮生出神地看向不远处的红色福特滑向如墨的黑夜中。
“阿生哪,她就是那个阿月吧。”李部长一早就知道,侄子的心里有一个忘也忘不掉的小姑娘,却不知竟是小江。
见他不搭话,李部长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潮生啊,我都知道的,人活一次,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吗?
李潮生嫌恶似的转身,用力掐住手指方不至于难过,他说:“也许吧。”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Chapter 8尾声
很早的时候,李潮生便知道自己并非李老师的亲生儿子,他的亲生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富商,母亲出身普通工薪家庭,门不当户不对。
于是,他们分开了。
母亲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她独自带着孩子四处漂泊,李潮生到了入学的年纪,而她偏巧查出绝症,不得已才找上李老师。
不久,她便病逝了。
那时,李老师还没有住在旧式砖瓦房里,他住在花冈路上的一幢小洋房,他本可以将这孩子送去孤儿院,可他没有。
小潮生七岁时,在操场与同学玩耍,突然晕倒在地,再醒来,入眼便是白茫茫的天花板。床边坐着李老师,正拿着一份病危通知单陷入沉思。
小潮生还没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人生好像已经向他宣判了截止日期,年幼的他已经通晓大多人情世故,他抬起自己稚嫩的臂膀安慰李老师:“没事,我只是很短暂地活了一下,有的人只是长久地活了一下。”
李潮生逐渐长大,顺利升入洛都中学的初中部,他其实很早就认识江秋月,比她知道的还要早。
在那个橘黄色揉碎了的温柔黄昏里,他骑单车穿过洛都一中初中部的大理石广场,余光不经意瞥见校表彰墙上江秋月的照片。
他停车,走过去。
照片下有一排小字——作文大赛决赛一等奖江秋月。
后来,他终于如愿认识了江秋月,总听她说自己如何优秀,可她不知,月亮之所以发亮,只是因为反射了太阳光。
他这一生极少说过谎话,唯独骗过江秋月。李叔找他之前,还有一个人来找过他——是江秋月的父亲,他们站在冷白日光灯光照的重症病房前,江父老泪纵横。
“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说,“我不愿她受苦。”
江父是知道的,他知道李潮生患有罕见的不治之症。
那会儿,江秋月因同洛城中学的学生闹开,被禁赛不说,还被全区通报批评。江父动用人力物力才使她的人生履历干干净净。
李潮生岂会不懂,他答应了李叔的安排。他李潮生天生短命,苟活至今,纵有满腔热血、一身傲骨,也得认命。
李老师为治李潮生的病卖掉了小洋房,收房的人来的那天,他突然开始认命。他们搬进了旧式砖瓦房,成了外面的人嘴里骂了十余年的钉子户。
他,一贫如洗,一事无成,可他的心尖上长了颗太阳,太阳住在洒满金光的大道上,大道尽头是另一幢小洋房。留学时,他选择了一户离校较近的寄宿家庭,主人家里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很可爱,也很活泼,温暖得像一个太阳,他有时会称她为“Sun(太阳)”。
登机前,小姑娘站在候机大厅里,勉强憋回了眼泪:“你会去见阿月姐姐吗?”
“也许会。”他歪着头,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小姑娘好奇地说:“那你会和她说你生病了吗?”
李潮生垂下头,看不清神色:“也许不会。”
也许Sun还是太小了,她还不明白很多事。只有小孩子才会哭闹着寻求大人的关注,而大人之间宁愿没有关注。李老师教养了他这些年,却没能叫他明白,有的事,努力了,也没用。
就像江秋月之于他,母亲之于李老师。
夏花落满了庭院,他送给江秋月的见面礼上写着八个字——江潮连海,月共潮生。他们本以为可共得一生。
只是,无关风月,秋本寂寥。
他只能同她说,不必抱歉。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是一生只可定制的一枚,戒指内侧刻有字母“Y”。
明月也未必共得潮生,他自是说,不必。
更新时间: 2020-08-12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