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午歌
1
我和宋玉是发小,五岁那年,我和他在家属院后的货仓里玩火时,点燃了一张大油毡。油毡燃烧时滴下的沥青溅到我的棉裤上,我的新棉裤迅疾燃烧起来,我蜷着身子疼得在地上嗷嗷直叫。宋玉见状,慌忙褪下他的裤子,一泡尿撒在上面,浇灭了大部分的火苗。眼看着剩下的火种死灰复燃,宋玉光着屁股就抱着我的大腿打起滚来,最终熄灭了所有的火苗。
我的左腿上至今还有一条8寸长的“火疤瘌”,宋玉说,那是我们伟大友谊的见证。
我说,宋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宋玉嘿嘿一笑说,不用了,你先欠着,我想到了你再还。
2
到了小学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我因为成绩还不错,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宋玉则是调皮捣蛋的孩子王。
五年级,文艺会演,宋玉找我一起演舞台剧。
宋玉说,《大闹天宫》里缺一个重要角色,玉皇大帝你演不演?
我说,算了,整个《大闹天宫》里一直都被揍得很怂,有损我的好孩子形象。
宋玉说,蒋一燕会演王母娘娘,你再考虑一下。
蒋一燕是我们全校闻名的学霸,不但成绩好,人也生得十分清秀,而且画画也非常棒。那个年龄段,男生都争着和蒋一燕做朋友,借她作业,收藏她的画,陪她一起大扫除。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宋玉也最终兑现了承诺,整个《大闹天宫》被他改得面目全非,主要戏份就是王母娘娘和他演的孙悟空在蟠桃园斗法。
六年级时,蒋一燕参加了学校的绘画兴趣班,放学比普通同学晚一小时。因为在“大闹天宫”里结下“仙缘”,我和宋玉主动担任护花使者,时常陪伴“王母娘娘”圣驾左右。
一路上,我们三个说说笑笑,从马路边的白杨树上摘下知了壳,在月季花苗圃里抓住西瓜虫,一遍遍清点落在电线上的小麻雀。日子过得简单美好,仿佛天空一般了无褶皱,仿佛流云一般长生不老。
毕业前的那年夏天,我们仨路过一个叫九道弯的胡同。胡同的转角里,突然蹿出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混混拦路打劫。因为宋玉家境很好,这个土豪上来就掏出二十块钱稳住了局面。
“小姑娘,长得挺漂亮啊!”混混一脸坏笑,说着向蒋一燕伸出一只手来。
宋玉一个箭步挡在前面,“拿了钱还不走?”
那小混混发出一声古怪的冷笑,一脚踹在宋玉的肚子上。宋玉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使劲跟我使眼色,让我拉着蒋一燕快跑。我当时完全傻掉,直到混混再伸手去摸蒋一燕时,我才把自己的脸蛋凑了过去。
“你也找死是吗?”混混果断地给了我左脸一记耳光。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用眼神示意那个混混,你可以在我右脸上再来一下,可是休想跨过去。那混混心领神会,迅速满足了我的美好愿望!
捂着肚子的宋玉发疯似的冲过来,抱住混混的大腿,咬了一口。那混混痛得号叫了一声,跳出去半米开外,骂骂咧咧着一步一瘸地走开了。
宋玉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蒋一燕走过来,伸手碰触着我发烫的脸颊问我:“疼不疼?”宋玉抢过来说:“哎呀,我的肚子疼死了!”我尴尬地笑笑说:“我没事,左右各一下,正好平衡了。”
后来三个人一路上没再多说话。蒋一燕吓坏了,眼里一直噙着泪水。我忽然觉得,眼泪才是检验美女的唯一标准。燕子比起平时清秀素雅的模样,更像一株挂着露水的粉荷。就在那个黄昏,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心中的痒痒,就像我热辣的双颊一样,不可抑制。
很久以后,宋玉问起我,为什么那天蒋一燕会先跑来问我疼不疼?
“我离她近一点啊,可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没有!”
“别和我争燕子好吗?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兄弟,其他的我都可以给你,命也可以!”宋玉忽然郑重地抓住我的肩膀。“好吧,看在你当年为了保住我的大腿的分上!”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生怕宋玉听出我的尴尬。
作为毕业礼物,蒋一燕送给我和宋玉一人一幅水彩画。我的那幅上,画着九道弯胡同附近的白杨树和五色的月季花,蓝天下,飞翔着一只轻盈的燕子。
宋玉问我:“她给你画了几只燕子?”我说:“一只啊。”“给我画了两只,这是不是比翼齐飞的意思?”宋玉喜笑颜开。“嗯!那恭喜你啦,哈哈哈!”这次我笑得很开心。(流年伴夏 liunianbanxia.com)
真的,仿佛在沉闷的天空里戳开一个豁亮的口子。
3
初中毕业后,我转学去了邻市的重点中学,蒋一燕继续留在本地,而宋玉因为没考上高中,被他爸安排进了南京空军地勤的汽车连。
这期间,只要宋玉回来,一定安排我和蒋一燕一块出去海搓。我们的伟大友谊顺利升级换代,从有难同当,到有福共享。我没想过太多,也没想过将来,只觉得日子好像美味得不真实。可惜好时光总是溜得很快,转眼间,就是各奔前程的匆匆散场。
好在我和蒋一燕都考进了北京的大学。宋玉让我指天为誓,并约法三章:第一,不能爱上蒋一燕;第二,不能让蒋一燕爱上我;第三,要注意蒋一燕的周围,不能让其他男人有机可乘。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有意回避和蒋一燕见面。如是几次,那周蒋一燕来科大玩,她到学校的时候,我推说学生会有事,让她先去宿舍等我。
半小时后,我风尘仆仆地跑回宿舍,看见蒋一燕坐在我的床边上,宿舍的衣架上,我的衣服已被她洗干净,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滴。
那天我送蒋一燕回学校,一路走了七站地铁的马路,说了几辈子没说完的话,却丝毫没有疲倦的感觉。轧马路的长短是检验真爱的唯一标准。我深谙此道,可是我有承诺在先,所以当蒋一燕装作无意问起我有没有女孩子追求时,我却含含糊糊地回答她:“我知道宋玉爱的是你!”
蒋一燕眨着细长的眼睛笑起来,她的双颊红热,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片红霞满天飞的斜阳,她用眼泪把我铸成琥珀,自此我的灵魂一直凝炼在那个百转千回的黄昏。
在我心里,她和宋玉已然成了比翼齐飞的一对。我陆续买了几套运动装,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色。每次我去见蒋一燕,或者她过来我都精心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长条茄子。我们沿着地铁线步行,一路迎来送往,谈人生,谈艺术,唯独不谈感情。
后来,宋玉和蒋一燕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毕业后,我远走他乡。在上海一家代理进口变频器的公司里,我找到了一份安装调试的工作。
宋玉和蒋一燕大婚,宋玉一天打十八个电话让我回去做伴郎,我推说买不到火车票,在电话里和宋玉大吵。宋玉说,你要是把我当兄弟,把燕子当妹子,你就给我滚回来!
最后,我还是赶回去了!
婚礼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新娘踮起脚尖,正准备接受新郎的香吻。我出现了,不合时宜地捧着一大束紫罗兰出现了。
宋玉看到我,撇下闭着眼睛的燕子,径直从礼台上冲下来,一把抱住我,把我箍得要死。我说:“你这个疯子!”眼泪瞬时飙了出来,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他俩了。
我噙着眼泪给蒋一燕献花,蒋一燕只是淡淡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4
在上海的生活并不容易,后来我辗转来到了宁波,做着一份登高作业的弱电调控工作。一年后,我认识了武汉女孩吴小云,我们的感情发展很顺利,又过了半年,我带吴小云返回老家成亲。
宋玉开着他的新路虎来给我做婚车,蒋一燕亲手来给吴小云画婚妆。
新婚的那天夜里,吴小云忽然很警觉地问我,蒋一燕是不是从前喜欢过我。女人的直觉有时敏感得吓人,我问小云,怎么判断的?小云说:“挑头花的时候,我想选粉的,她却说你一直都中意紫色,这么细节的问题都记在心里,你们一定有鬼。”
我笑笑说,那只是一个误会。燕子初中毕业时送我和宋玉每人一幅水彩,那时候他俩就决定比翼双飞,而让我自立门户,独上青天啦。
两年后,宋玉家里出事了。他爸因为经济问题被批捕,家里为了减轻量刑拼命往外掏钱,宋玉也已经离职半年了。我见到宋玉的时候,他正在卡车货场准备装货跑长途,人黑瘦,脸上透着一股倔强的神气。
我说:“有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告诉我!”宋玉说:“没什么,能扛得住!”
人生就是这样,苦难就像九道弯胡同里随时跳出来的小混混一样,有时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地抽你,有时突然一脚把你踹在地上。
8月,台风“海葵”在宁波登陆,我被困在栎社机场的候机厅,延误的航班没有丝毫消息。我在手机通讯录里不断地翻看着宋玉的名字,仿佛手指轻点一下,就能联通到他的世界。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接到燕子的电话,她告诉我宋玉出事了。
我赶回老家时,宋玉已经被安排下葬。人生匆匆,我竟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
据说那段日子,宋玉为了多赚点钱,经常连夜赶路。出事那天,他的车子坏在了高速公路上,虽然支起了三脚架,可惜那晚的视线太过模糊。后面的卡车发现路障时已经来不及反应,直接将他撞在前面卡车的翻斗上。
在宋玉老家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和蒋一燕一起整理着他的遗物。我在书架上发现了一幅被压得很平整的油彩画。画上有高大的白杨树和五色的月季花,蓝天下,并排飞翔着三只小燕子,手拉手一般,围成一个半圆。
我恍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在那个被拉长的美丽背影后,蒋一燕忽然在家门前转过身来,破涕而笑,用婉转的声音说道:“我很好,谢谢你们!”
九道弯的胡同虽然很长,而我们终究能走出来。(完)
更新时间: 2020-04-07 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