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红梅终不悔

发布时间: 2022-12-08 15: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落雪红梅终不悔

文/木有枝

楔子

1920年冬,金陵千里冰封,尽是落雪。

秦蔓立于一处宅子前,抬头便可看见牌匾上冷冰冰的“顾宅”二字。昔日已故去,彼人非故人。她知道,自三年前退婚始,顾云山就不再是她所倾慕的云郎了。

秦蔓垂下眼帘,看着已经没过脚踝的白雪,自嘲一笑。金陵的冬天,可真冷啊,冷气直往人心里钻。

穿着单薄的白色旗袍在大雪中等了一个多小时,在马上就要被冻得失去知觉时,秦蔓终于听到木门打开时发出的沉闷声。

开门的是顾云山身边的小厮喜庆。他看了看秦蔓冻得惨白的小脸,再看看她不住发抖的羸弱身躯,无奈地叹口气:“秦小姐,先生说了,请您回去吧。”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秦蔓一急,抬手想要挡住门扇,却不料脑子突然一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秦蔓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墙上的壁灯发出黄晕的灯光,映衬着窗边立着的男人,使他更显单薄。

他瘦了。

秦蔓看着顾云山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不知该念该恨。三年前,他退婚离开金陵,整个顾家举家搬迁,从此杳无音信。他不念当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信誓旦旦,留下她被推到闲言碎语的风口浪尖。女子还未出阁就被退婚,是多大的耻辱,自那以后,她从未轻易出过家门,整日不是绣花就是发呆。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三年后他竟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秦蔓恨顾云山,也恨她自己。为一个人养了一身情伤,东瓶西镜放,恨不能遗忘。

许久,她终于平静了心情,被冻得发烧的她声音有点沙哑,“云……顾先生。”

顾云山闻言转身,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灯光。他不再如当年那么清秀俊逸,刀削一般的精致五官更加挺立,多了些岁月的沧桑感,更显成熟。

秦蔓本以为再见他时仍会脸红心跳不知所措,然而,当她对上顾云山目光的那一刹那,她就明白,在他心中,他们的感情早就已经死掉了。

顾云山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冷漠和厌恶,让秦蔓差点掉出眼泪,但是她还是忍住了。她毫不畏惧地对上顾云山的眼睛,声音中的颤抖却出卖了她无助的心情,“顾先生,看在我们两家曾经是世交的份上,求你……求你救救我父亲吧。”

回答秦蔓的是顾云山久久的沉默,秦蔓的心慢慢跌入冰窖里。

顾云山面无表情地审视着秦蔓,从她的发饰看到衣着再看到她露出棉被的半截小腿。“三年未见,秦小姐不及当年那般水灵了,看你这不施脂粉的憔悴模样,让你父亲如何再给你寻个如意郎君?”语罢,顾云山嘲讽一笑,瞳孔中的鄙夷更深。

秦蔓感觉喉咙一阵腥甜。她的手攥成拳头,因为用力过猛关节都有些泛白。

“当年你背弃诺言退婚在先,如今你落井下石咄咄逼人,是我太蠢,才会以为你会顾惜往日情分救我父亲!”秦蔓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然后跌跌撞撞地起身要离开。

没想到,刚走出两步,她的手腕就被狠狠钳住。

秦蔓吃痛地皱眉,正好对上顾云山阴狠的目光,“我背弃诺言?你怎么不问问你那个好父亲我为什么要退婚?又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出去这么多年?”

顾云山手上的劲道越来越重,秦蔓感觉手腕要被掐断了。但是她顾不上呼痛,急切地质问:“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我?”

顾云山刚想回答,却看到秦蔓眼底的那一抹天真和倔强。秦蔓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他如触电般放开她。

“想要我救你父亲也不是不可以。”顾云山收敛了激动的情绪,又变得冷漠而疏离。“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你和我履行三年前的婚约,嫁到我顾家来。”

秦蔓嫁到顾家一个月了。

一个月前的这天,家里传来音信,秦老爷子被巡捕房放出来了。顾云山当即要她履行承诺。

那个“婚礼”,秦蔓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天,没有喜堂,没有红烛,没有嫁衣。顾云山没有邀请任何亲友。他逼着她和他一起穿着白色的丧服,在顾老爷子的灵堂里拜天地。她没有涂胭脂,也没有整理头发,脸色苍白如金纸。顾云山冷笑着对她说:“秦蔓,你一定不会后悔嫁给我。”箴言被他说出疯狂的意味。

秦蔓不知道当初温柔儒雅的顾云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她知道,他恨她。

这一个月以来,她没有再见到顾云山。

拜堂那天晚上,她穿着丧服在房间里等了一整夜,直到细烛燃尽,天色微白。他始终没有来。贴身丫头翠翠告诉她,他到醉香楼喝了一夜花酒。

顾家上上下下虽然都称呼秦蔓一声太太,可是除了翠翠,没有人真的把她当太太对待。明眼人都看得出,顾云山不喜她,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一场婚礼,也不会在新婚之夜抛下她到温柔乡买醉——她在他眼里还抵不上一个烟花女子。

下人们明里暗里克扣秦蔓吃穿用度,不说送来的衣物都是次品,有时连饭菜也不给她送,不知是顾云山的交代,还是下人们自作主张。每当这时,翠翠总是气得跳脚,为她感到不值。但她总是淡淡的,好像这些事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秦蔓很少打扮,也没有从家里带来什么胭脂水粉。她总是穿着素色的衣服,头发松松地用木头簪子挽起来,有时候能坐在窗边发呆一下午。

有一次,秦蔓看着窗外凌雪盛开的红梅,痴痴地笑着,“翠翠,你知道吗,云郎刚离开的时候,我做梦想的都是有一天他会回来娶我。如今,我终于如愿嫁给他,你说我该有多高兴?”

翠翠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瞬间嘤嘤哭起来。她抱住秦蔓,“太太,您看开点,顾先生只是事情忙……他得空一定会来陪您的……”

秦蔓依偎在翠翠怀里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笑出眼泪来。

1915年,秦蔓初见顾云山,那时,她15岁,他18岁。

刚刚从马场回家的秦蔓一眼便看到坐在客厅里的顾云山。他眉眼含笑,满面春风,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柔,她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秦怀看着脸颊羞红的女儿,不禁大笑出声,“哈哈,云山啊,小蔓调皮,日后你要多多担待才是。”

这下,秦蔓才知,这便是那个与她定下娃娃亲的顾家长子,顾云山。

顾云山看着一身红色骑马装,大眼睛清亮可爱的秦蔓,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伯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小蔓的。”

秦怀走后,秦蔓盯着顾云山看了好久,然后才故作老成地挑眉开口,“喂,我可不喜欢只知道知乎者也的书呆子哦。”

顾云山当即爽朗笑出声来,“我也不喜欢只知道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秦蔓一羞,作势扬起拳头打他,却被他抓着手臂一拉揽在怀里。她又急又气,正要还手,却听到耳边传来低醇的声音,“不过看在秦伯父的面子上,我就勉为其难,娶了你吧。”

昔日种种,历历在目,但是秦蔓想,恐怕顾云山早就忘记了吧。

大多数时间,秦蔓待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绣花就是发呆。一日晚上,她觉得胸口发闷,实在难受,便想出门走走。

连日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势,清风一吹,几片雪花洒在发髻,随即隐没不见。秦蔓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顾云山的书房。书房的门大开着,雪光映衬着他的面容,让她感觉有点不真实。

日思夜想的身影就在眼前,她却不敢再靠近。她深知,若是无情,靠得越近,伤得越深。然而,正当她转身欲离开时,身后却传来没有情绪的声音,“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

秦蔓身子一僵,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她沉默片刻,还是依言转身向他走过去。脚底的雪在身后化开,留下一屋子水渍,他丝毫不在意,只是一直盯着她看。

她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于是低下头去,走到他的书桌边,拿起磨条默默帮他研起墨来。顾云山看着她憔悴的脸色,眉头一皱。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瞳里,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灵动,而多了一些愁苦和哀怨。他心中深叹一口气,表面却不动声色接着写字。

那日秦蔓离开时,顾云山忽然叫住她。她感觉身后一暖,一件狐裘披风就已经披在身上。他的声音低沉如耳语,但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天寒,小心着凉。”

那一瞬间,秦蔓觉得当年的那个云郎似乎回来了。曾经享尽他的关怀宠爱都只道寻常,如今他偶尔的一点温柔,都足以令她感动得泪如雨下。

然而,秦蔓还未从前夜的美梦中醒过来,第二天便听到梦碎的声音。翠翠告诉她,顾云山一大早就带回来一个美艳妖气的女人,此刻正在客厅吃茶。

本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可是听到这个消息,秦蔓还是心头一痛。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她匆匆梳洗,便急切地去客厅找顾云山。

客厅的门大开着,秦蔓远远便看到了满目的风花雪月。她身子一颤,险些没有站稳。顾云山正暧昧地抱着一个紫衣女人,他背对着秦蔓,双手旁若无人地在那个女人的后背游走,然后游移到她的大腿。秦蔓看到,那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娇媚地笑着,回应似的吻上顾云山的嘴唇。他没有拒绝。

秦蔓突然觉得周围都安静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她凭着本能向前走,每前进一步,他们胶着着难解难分的样子便在她眼前放大一分。

终于,她颤抖着嘴唇开口,声音里压抑着的情绪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顾云山,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那个女人不舍地放开顾云山的身子,手臂却依然搭在他的手臂上。她把头一偏,流露出娇俏妩媚之态,“想必,这就是秦小姐吧?幸会幸会。”

她叫她秦小姐,而不是顾太太。

秦蔓的视线没有在紫衣女子身上停留片刻。她咬唇一瞬不瞬地盯着因为美人离开怀抱而显露出一丝不满的顾云山,继续逼问,“她是什么人?”

顾云山貌似无意地将紫衣女子重新揽在怀里,慵懒开口,“今晚有一场烟草市场的商业酒会,这位美丽的王小姐是能帮我拿下生意的贵人。怎么?我招待一下我的贵人以表谢意,顾太太就看不下去了?”

秦蔓盯着依偎在顾云山怀里的女人,心中狠狠一抽。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直接走过去扇了那女人一巴掌。

这一巴掌声音响亮,把顾云山和周围的下人都惊呆了。他们不知道,一向看着好欺负的太太今天竟然这么刚烈。顾云山怀里的紫衣女子脸色瞬间铁青,她想还手,手腕却被顾云山抬手拦下。他没有了刚刚缠绵时的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王小姐,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有一些家事处理,你在这里受的委屈来日我一定登门道歉。”

听着这委婉的逐客令,那位王小姐的脸瞬间一阵青一阵白。她狠狠瞪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秦蔓,然后冷哼一声离开顾家大门。

秦蔓冷眼看着顾云山,他已经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

“你赶走了我的贵人,今晚谁陪我去酒会?”顾云山淡淡说着,然后吹了吹滚烫的茶水。

“我跟你去。”秦蔓毫不示弱地和他对视,言语里满是倔强。

“哈哈,我的好太太,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头发披散,眼神无光,脸色惨淡得像鬼一样。我带你去酒会,是揽生意还是触霉头?”顾云山丝毫不掩饰言语中的嘲讽,他的样子阴冷又残酷,完全不似昨夜温柔,好像那只是一场梦。

秦蔓心里冷笑,我现在这落魄的样子是因为谁?付了五年青春韶华,却换来如今空闺独守,庭院深深。她掩饰掉心中苦楚,表面只余云淡风轻。“今晚你到梅园接我,不会给顾先生丢脸的。”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客厅。

顾云山眼里出现一瞬间的迷茫。他放下茶杯,看着秦蔓离开的背影,陷入冗长的沉默。

外边的雪又下起来,洋洋洒洒已经堆了好几层。

十五六岁时,秦蔓喜欢红装,顾云山也喜欢她穿红装。

1915年冬天,秦蔓穿着红衣在雪地里等顾云山。她绕着院子里刚开的红梅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等不到他。无聊之下,她回屋拿出一本宋词,随意翻开一页,朗声读出来。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还没有读完,词的最后一句就被接上去。秦蔓随即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顾云山轻轻从背后环住秦蔓的身子,然后把头搁在她肩膀上,温热的鼻息落在她颈子上,惹得她耳垂像梅花一样红。顾云山贴在她耳边悄悄说:小蔓,我此生,定不负你。

说好的此生,却整整缺失了三年。那三年成了他失言的证据,从此之后,再无此生。

这一晚,当顾云山见到盛装的秦蔓时,他有那么几秒钟的失神。自她嫁入顾家以后,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红装。上一次看她穿红装还是在三年前,那时的她出落得比初见时更加娇艳,他恨不得把她藏进口袋里,不让别的男人看到。而现在,他竟然要带她去参加灯红酒绿鱼龙混杂的商业酒会。

顾云山自嘲一笑,时光荏苒,留下的已是物是人非。

秦蔓化了淡淡的妆,很好地掩饰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憔悴。翠翠以为太太终于振作起来开始打扮自己,高兴地给她盘好头发,简单的发饰映衬着秦蔓雪白的肌肤,显得非常精致。一身红色舞裙紧紧包裹着秦蔓玲珑有致的身材,她今天明艳不可方物。

她比三年前更美了。顾云山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拥她入怀,最后却还是对她冷言冷语。“顾太太,你果然比那个舞女还要美。”

听着顾云山把她和一个舞女相提并论,秦蔓的指尖都气得颤抖。但最后,她只是冷冷一笑,不理会顾云山的嘲讽,提裙上车。

这是秦蔓第一次来商业酒会。女人们身上浓重的胭脂味混合着红酒的甜香,让她有一点不适应,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顾云山娴熟地和生意上的朋友打招呼,他大方地向别人介绍,“这是顾某的朋友秦蔓小姐,第一次来这种商业酒会,各位多多关照啊。”

秦蔓挽着顾云山的手臂骤然放松。“朋友”“秦蔓小姐”,他不承认她是他的太太,只是一个朋友而已。她还在失神,面前却突然有人跟她打招呼。秦蔓一抬眼就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她惊慌之下向后退了一步。

顾云山连忙扶住她,然后笑着给她介绍,“小蔓,这个是来自英国的威廉先生,是我烟酒生意的最大客户,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秦蔓看着眼前帅气而又温润的威廉,心脏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不能呼吸。她终于明白了要怎样帮顾云山拿下生意。

都说哀大莫过于心死,她现在好像明白心死的滋味了。当威廉伸手用不很标准的中文邀请她共舞一曲时,她木然地把手递过去,像个木偶一样跟着他旋转移动。

那一刻,她不想再爱顾云山了。

秦蔓回顾家以后,再次恢复了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候的样子。

她许久不见顾云山,却收到了无数封威廉的信笺。他用不是很熟练的中文诉说着如何对她一见钟情,如何对她想念之深,还时不时送来几束鲜花以示爱慕。

秦蔓看着信纸上信誓旦旦的情爱之语,只是冷冷一笑,后来索性连信笺也不打开就直接扔掉。以前她相信过一见钟情,那是在她第一次见到顾云山的时候。但是现在她不信了。自古多情女子负心汉,她自问从未对不起顾云山,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

秦蔓一天天消瘦下去,她经常一整天吃不下东西,要不就是心不在焉地绣图样,要不就是懒懒地坐在窗前看雪看梅花。

秦蔓想着就这样孤独老去也不错,不见他就不会受伤,至少她还有很多回忆足够余生品味。然而事与愿违,自那天喜庆来求她帮顾云山起,她的生活全变了。

那日雪停,她正在发呆,忽见喜庆急急跑进来,二话不说就跪在她面前求她帮帮顾云山。秦蔓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突然漏了一拍,顾云山遇到麻烦了?

她让翠翠先出去,然后故作漠不关心地问喜庆发生了什么。没想到,喜庆没有直接告诉她顾云山怎么了,而是向她说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太太,您别怪先生对您狠心,他对你冷漠是有原因的!”

秦蔓身子一僵,飘忽的眼神变得急切起来。她一直都想知道顾云山为什么这么恨她,也许今天终于能知道答案。

“三年前,秦顾两家同是做绸缎生意,因为一些原因,金陵生意场动荡不安,当局的人要求只能有一家绸缎庄保留下来,另一家被取缔。秦老爷,也就是您的父亲预先得知了这一消息,他为了保留秦家的基业,竟然向巡捕房诬告我们老爷,说他跟外省的人勾结作假账,明明是无中生有,巡捕房的人却愣是抄了我们的店面,带走老爷接受调查。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老爷为了声名举家搬迁到江浙一带,却被气得一病不起,最终客死他乡。”喜庆的声音因为气愤而有些急促,秦蔓手中的茶盏一下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三年里,少爷每一天都在矛盾里度过,他恨秦怀,却惦记着太太您,被仇恨折磨得不成样子,他白手起家做起烟草生意,经过千辛万苦才成为现在颇有成就的顾先生。他用当年秦怀对付我们老爷的手段把秦怀送进了巡捕房,本来想让他一辈子待在里面,却又舍不得太太您从此孤苦无依。喜庆是个下人,脑子不聪明,可是连我都能看出先生对您的深厚情义。他娶了你,对不起老爷,所以才百般冷落你,折磨你,他以为这样对你他就会有报复的快感,可是每一次看到你失望难过的表情,他都像心里被针扎一样难受。那一天他从酒会上回来,喝了一整夜的酒,喝醉了就睡,醒了继续喝,他说他不是个东西,竟然把您推到别的男人面前,他说他对不起您……您如果对先生还有以往的情分,就体谅体谅他,不要怪他了……”

喜庆后来还说了什么,但秦蔓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他的话像闷雷一样炸进她的脑子里,她感觉整个世界都有点昏暗。顾家在一夜之间举家搬迁,顾伯伯客死他乡,顾云山这么多年的痛苦,都是由自己最敬爱的父亲造成的?他是个凶手?

这所有的一切,秦蔓一个字都不愿相信。她只知道顾云山欺她负她,却不知道他这些年有多痛苦。

秦蔓突然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没有焦点,眼泪泉涌一样流下来,直到眼睛干涩,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半晌,她哑着嗓子问喜庆:“你要我怎么帮助他?”

“太太……今天喜庆跟您说这些话,先生可能会恨死我,但是我还是要说……”喜庆的神色有些挣扎,他看着秦蔓脆弱的样子,有一瞬间的不忍,但最后他还是定了心神,说出想说的话,“那个威廉是少爷最重要的客户,也是顾家烟草生意最大的投资者。他打听到您是顾家太太,但先生对您并不好,并且也没有正式的婚礼,所以他要求先生把您让给他,不然就要撤资。先生放下话说,即使倾家荡产也不让您跟他走,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先生打拼多年的艰辛,生意经营不易……”

“我答应你。”秦蔓沙哑的声音打断喜庆的话语。她没有说别的话,只是起身又坐到窗前看梅花。

红梅开得分外耀眼,已经到了最灿烂的时节。但是,过了这个时节,它就要凋谢了。秦蔓的手指在窗户上的水汽上隔空描绘着红梅的形态,眉头之间是化不开的悲伤。

喜庆叹了一口气,默默关门离去。

顾家上下的人都发现,最近太太有一点不一样。

秦蔓不再喜欢窝在屋子里发呆,而是天天和丫鬟们在院子里撒欢。有时候她会在雪中扫出一块空地,和丫头们一起踢毽子,有时候她会到厨房和厨娘学做饭,调皮地把汤汁抹在厨娘脸上,惹得厨娘一阵惊呼。有一次,她突发奇想带着翠翠去离顾家很远的照相馆拍照,翠翠第一次拍照,面对闪光灯紧张地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敢动,秦蔓笑她拘谨,自己转而在相机前跳起舞来。她和照相师说,就这样在她动起来的时候拍,才能拍到最灵动的瞬间。

家里的下人和秦蔓熟了起来,不仅不再像当初一样处处为难她,反而深深喜欢起这个女主人来。她活泼明朗,好像可以给人带来无限欢乐。

秦蔓每一天都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有时候小厮经过她身边,都会忍不住感叹,太太这等倾国倾城样,为何先生不动心?每次听到这些,秦蔓都会在心里甜蜜地想,怎么不动心?顾云山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我了吧。

不过,她总是会在甜蜜中突然忧伤起来,云郎,我秦家负你在先,但你念我五年,如今娶我进门想要留我一生,此般情意,我如何离得开你?

每天都有人向顾云山汇报秦蔓每天在做些什么,对于她这些日子的反常,顾云山自是知道。但是在那次酒会他把她的手递给威廉以后,他便害怕再看到秦蔓。情到深处,相见不如不见。

一天晚上,顾云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房间,却意外地发现房间四周都点着红烛,秦蔓正穿着大红嫁衣坐在他的床上,整理着梳好的头发。她不小心拨弄掉一只珠花,一绺头发立刻散下来。

她抬头,正好看到进来的顾云山,她眨眨眼,脸上染上娇羞的红晕。

今天她抹了淡淡的胭脂,美目流转,神色恰似当年。顾云山有片刻的失神,反应过来时,立刻像逃离一般转身离开。不料,这次是秦蔓冲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顾云山想要挣脱,不料秦蔓抓得更紧,“云郎,你欠我一次洞房花烛夜,今日我必要跟你要回。”

顾云山的呼吸渐渐急促。他看着眼前三年来日思夜想的人儿,冲动正在冲破理智的最后一丝防线。终于,他的理智在秦蔓送上来的吻中全部瓦解。他热烈地回应着秦蔓青涩的吻,手臂紧紧抱着她,勒得她腰肢生疼。

他把她抱到床上,一言不发,只是用手轻轻解开她的嫁衣。在红烛熄灭的刹那,他听到秦蔓低低的耳语,“云郎,小蔓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啊……”

第二天一大早,顾云山整个人都混乱了。他脸色阴沉地将房间里的花瓶一个个摔碎,惊得外面的下人噤若寒蝉。

原来,顾云山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的人早已没了去向。桌子上残留这昨夜红烛燃尽后留下的烛泪,上面整齐放着一封信。信上寥寥数语,句句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

“云山亲启,见信如人。三年前你离我而去,你我之间情份已尽。三年后我同样弃你,至此我们互不相欠。我自酒会得见威廉,一往情深,自知他是良人。你我实未有夫妻名分,今日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日后相见无期,还请忘了秦蔓吧。”

顾云山咬着牙读完了这封短信,不禁气血上涌,急火攻心。

如何互不相欠?如何轻言忘记?那么多想念你的日子,那么多借酒浇愁的夜晚,我顾云山是怎么坚持到今天的?你一句互不相欠就将情分一笔勾销,转而对他人一往情深?

顾云山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一把把桌上的茶具全部掀翻。信封被顺带甩下去,里面漏出一张黑白照片。顾云山颤抖着手拿起来,照片上的秦蔓穿着款式精致的舞裙舞步翩然。她回眸一笑,顿时万物失色。

秦蔓,你让我忘记你,却为何与我一夜贪欢,又为何留下照片让我睹物思人?顾云山一气之下将照片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但是很快,他又像捡宝贝一样把他捡起来慢慢铺平。看着照片上笑容明媚的秦蔓,顾云山突然伏在桌子上哭起来。这三年,他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哭过,如今,他丢失了最心爱的人,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顾云山到威廉那里找过秦蔓,当时威廉正打算回英国,他恳求让他见秦蔓最后一面。威廉表示没有问题,但秦蔓却执意不肯。她让别人带话给顾云山,好聚好散,该忘的就忘了吧。

那一天,顾云山在他们曾经洞房花烛的房间喝了一夜酒。外边不下雪了,红梅已经过了最灿烂的时节,无精打采的不复容光。

当秦蔓穿着嫁衣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秒,他真的想忘记以前所有的仇怨,好好跟她过日子。他们已经错过三年,一个女人,没有多少三年可以等待。但是,当他想要抓紧的那一刻,她却决绝地离开。

他好恨,恨她背弃了他们的山盟海誓和海枯石烂。从此,秦蔓这个名字深深刻在他心底,只要触动,就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1923年冬天,顾云山收到威廉从英国的来信,得知秦蔓因病去世。喜庆最终还是告诉他秦蔓离开的真相,顾云山痛到心脏麻木。他没有怪喜庆,只是怨自己,没有守护好她。

那天,院中红梅又开得特别好,顾云山呆呆坐在梅树下,不吃不喝呆了两天一夜,直到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他反复看威廉的信笺,每看一次心痛一次。

“顾先生,当初我对小蔓一见钟情,得知她为你妻子时,本不愿横刀夺爱,但流言传说你待她不好,我想我必须救她脱离苦海,于是逼你把她让给我。如今三年已过,我深知小蔓心中只你一人,再容不下其他。她从不让我碰她,梦里喊的都是你的名字。我早该把她还给你,但出于私心,我把她留了这么久,伤了她,也破坏了你们的感情。我感到深深的抱歉。小蔓临走之前,让我告诉你,她对你的感情从未变过,落雪可鉴,红梅为证。她嫁给你,永不后悔。”

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女孩垂下眸子羞涩地唤他云郎,也再没有人与他共赏一株红梅。

顾云山终生未再娶。他只有一个太太,名叫秦蔓。他欠她一场华丽的婚礼,但是此生都还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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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2-12-08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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