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亦涵
/楔子/
我住在万花庄园的老别墅里。
我养一条西巴犬。
我拥有全市最繁盛的花园。
我一个人,以为一生就这么过。
直到有一天,
我遇上你。
——阿真
/1、突然我想起你的脸/
那对男女推门而进时,我就看出了他们来“未涵居”的目的。
果然,一就坐那男子便说:“尹医生,电话里提过的香精我已经带来了,今天就催眠吧。”
我微笑:“真的想忘记‘那件事’?”
女子点头:“是。‘那件事’一直缠着我,可现在我们要结婚了,”她将手亲密地挽入男人臂弯里,“我一定要将‘它’忘记,开始新生活。”
每个人都有他想忘记的事,所以“未涵居”永远门庭若市。我看向对面的男子,他有一张严肃的脸,一双冷峻的眼,还有满满的孤寂存在于眉与宇之间。
在女子随助手到催眠室作准备时,我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司漠先生,你爱她吗?我是说,你即将结婚的妻子?”
男子一怔,并在电光石火间,完全是下意识地,握起了双拳。
这一瞬,我突然想起了阿真的脸。
/2、阿真/
阿真是我的供货商——别笑,虽然开的是心理咨询室,可很多时候,我的治疗仍需辅以有医疗功效的精油,而它们,绝多数都来源于阿真。
只是有一天,她突然带着一个香得醉人的小瓶子,坐到我面前:“尹医生,我今天不是来送货的,我想和你讲一个故事。”
“然后?”
“然后请你用这款香精,帮我剔除掉关于‘那件事’的所有记忆。”
她面色苍白,原本就美得如梦似幻的脸此时更显飘忽。她说尹医生:“我住在万花庄园,你知道吗?”
所以,这是一个发生在万花庄园的故事。2013年,流火七月,在黄昏。
门铃声传进屋时,阿真正埋首于一大堆瓶瓶罐罐里。植物天然与萃取后的香杂糅在一起,她闻声站起时,被周遭扑鼻的香硬生生地醉了个踉跄,可心情是愉悦的,她想:很接近了,这醉人的味道,真的已经很接近了……
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外头。
按门铃的是一名陌生的男子,在夕阳温存的抚照下,眉宇间摺起微微的不耐。
只消看一眼,阿真就知道了他按铃的原因。果然,一看到阿真他就开口:“小姐,这附近有药店吗?”
“你受伤了?”她“哐铛”一声拉开了老式铁门,防范意识缺乏得令人错愕。门拉开后,男子淌着血的脚映入她的眼帘里:“被狗咬了吗?”
“一只疯狗!”他眉拢得更紧,垂头看向止不住的血时,忽略了阿真在听到“疯狗”两字时,一闪而过的微窘神色。
这个被“疯狗”咬了的脾气不太高明的男子,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司漠”。
其实也难怪司漠要错愕,A市的治安这么糟,她一单身女子,竟在看到他受伤时,想也不想就开口:“我家里有药,要不你进来,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完全不怀疑他是不是另有目的,简直单蠢得令人着急。
不过更令他震惊的,还是进门后的景象——花,到处是花,万紫千红,热烈芬芳——她这庭院里至少养了几百种花草!只是穿过庭院走进屋,迎面扑来的香气以及周遭密密麻麻的试管,让司漠瞬时间反应过来:“你是调香师?”
她淡淡一笑:“兴趣而已。”
可他不信这只是兴趣。
那股香,浓烈,醉人,却稳定。传说中普通人的鼻子可分辨五千种气味,可他严司漠发誓,即使罗列出这辈子的所有记忆,那里头也绝对没有库存过这一款香。
阿真很快就将药箱取出来,止血药剂多得令人疑惑。
可严司漠的重点并不在药上,抬头看了圈周遭:“你一个人住?”
她轻轻点头。止血药剂还搁在药箱里,她打开一个香气醉人的小瓶子,将里面的液体涂到他的伤口上。
他竟一点儿痛感也无,只是问:“不怕?”
“怕什么?”
“怕我是坏人?”
这下子,那唇边的笑扩大了,她微顿了顿涂着不知名液体的手:“我会调各种迷药、安眠药和毒药,你信吗?”
当然信。这空中宜人的气息,在踏进来的那一瞬他就想那究竟是迷还是毒:“那现在给我涂的这个呢?”
阿真轻声道:“曼陀罗汁。”
“SHIT!”
/3、黑色曼陀罗/
“人人都以为曼陀罗剧毒缠身,所以,人人都不喜欢它。”听到这,我笑着说了句。
阿真亦微笑。
大概是回忆起男人当时的表情吧,她唇角的弧度看上去那么温柔:“没有人知道,其实它是很好很好的花,值得被世人珍爱。”
“《本草纲目》有云:‘八月采此花,阴干为末,热酒服三钱,少顷昏昏欲醉,割疮炙火,宜先服此则不觉痛也。’也就是说,我给你涂的曼陀罗汁起的是麻醉作用,因为呆会儿要上的药会让你很疼,来,先睡一觉:一,二,三……”
他睡了过去。
醒来时伤口已经包扎好,奇怪的是,竟一丝疼痛也无。屋外有阿真说话的声音:“这几瓶香精的包装比较容易受损,运输时一定要小心,不然客户会给差评的……”絮絮说了几分钟后,司漠大概可以肯定了,这女子在淘宝上开了家香精店,而她说话的对象,正是快递小哥。
只是当她工作完毕走进屋,司漠的眉头又拢起——从屋外踏进了一高一矮两身影,那矮的:圆圆的,肥肥的,鼻子尖尖的,尾巴翘翘的——见鬼的不正是下午咬了他的棕色西巴犬吗?!
可阿真的样子看上去比他还难过。见他拢眉,她尴尬地站在那儿,看看他的腿,又看看西巴犬的嘴,好几秒后,才小心翼翼地:“这是我们家……呃,赖皮。”
是,果然很赖皮!
趴在阿真身旁,西巴犬早已不复下午袭击他时的勇猛,大抵是察觉到了主人的尴尬,此时的它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小朋友,听到阿真低斥:“快去给人家道歉!”便灰溜溜地踱到严司漠腿旁,讨好地蹭着他没有包扎的另一条腿。
可司漠才不吃这一套:“下午会放我进来,就是料到了始作俑者吧?”
阿真尴尬地笑笑,看看赖皮无济于事的讨好动作,再看看他不为所动的脸,大半晌:“这位先生……”
“严司漠。”
“是,严司漠先生,那个……你的伤口我一定会负责治好,至于精神上的补偿,只要你开口,我一定……”
“我要一瓶曼陀罗汁。”
“呃,什么?”
“精神损失。”
男子竟对曼陀罗汁有兴趣,后来仔细想,大抵就是在那一刻吧,计划已自他心中隐隐地串起。
阿真给了他一瓶曼陀罗汁:“麻醉用的。”又附送了两瓶薰衣草精油:“帮你在这几天更好地入眠。”而严司漠只给了她一张名片,便被不知何时停到老别墅外的车给接走了。
“G-X首席执行官,151XXXXXXXX,住址:……”
简约名片上只有短短三排字,可她没看完,便将它搁到了瓶瓶罐罐中的某一角。如此的随意,不过是以为此生和他再也不会有交集。
可谁知,一个星期后,她又翻山倒海地找出了这名片,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名片上的住址前。
那是一栋蛰伏于闹市的双层别墅,令人惊讶的是走近它,竟觉得闹市原来也可以这么地幽静。
可阿真却毫无欣赏的闲情。
一看到严司漠开门,她便急急地问:“是不是你带走了赖皮?”
是的,赖皮已经整整失踪了三天!三天来,她发了疯般将万花庄园找了一遍又一遍,无果,却在今早的淘宝订单上,在那短短一周内就向她订了无数次精油的客户信息上,看到了严司漠的名。
瞬时间,她扔下手头所有事,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
严司漠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他甚至说:“比我料想的慢了一天。”
“什么?”
“还看不出来吗?我在等你。”
大门拉开,安安静静的别墅花园里,赖皮正在一大片青翠的竹间玩一只球。不过三天,已自得地在此处活出了一片新天地。
他说:“进来吧。你来得正好,我正在研究你的精油。”
果然!那些精油都售往了他这里。穿过花园来到大厅,阿真就看到一条长形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他的确是在研究着什么,整个大厅香气四溢。见她面露疑色,严司漠开口:“你的精油给了我灵感,这两天,我都在配一款带有催眠功效的晚霜。”
“晚霜?”
“我们公司是做护肤品的。”
哦,原来“G-X”是护肤品公司。
只是“催眠晚霜”……护肤界真有这样的概念吗?
瓶瓶罐罐似无秩序地摊在长桌上,最中间的那一瓶,正是他那天向她要的曼陀罗花汁。司漠的长指在桌上比了一圈:“这些全是仿照中间那瓶做出来的,从薰衣草到天竺花,所有具有宁神功效的花我都试过了,却没有一项能匹敌你的曼陀罗。”
阿真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像不明白他将赖皮带过来、继而引她来此的目的。
疑惑神色仍挂在她脸上,看笑了长年在精明人物中打滚的严司漠:“还不明白?”
她点头。
“来,我带你去看点东西。”
原来别墅另一边还有一片花园。和方才那一片青翠竹林全然不同,这一边,竟是黑亮的、整齐的、香气醉人的,微风一拂,便有熟悉的气味席卷而来——
“天,黑色曼陀罗!怎么会有这么多?”她震惊得捂住唇。
“临时托人从国外移植过来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她身后,“喜欢么?喜欢的话留下来帮我,这一片花园,都属于你。”
/4、合作/
“他的意思是,让你帮他研发新那款催眠面霜,就以曼陀罗为原料?”
她点头。
“未涵居”里静悄悄的,这一个下午,我让助理取消了所有预约,只阿真的声音缓缓流淌在空中。
“他让我过去的目的,就是想请我制出可以加到面霜里的催眠精油。”
“可那时你不是才刚接到纪芳丹。若勒的OFFER?”我掐指一算,没错,正是那一段时间,法国著名的香水学院向阿真发出了录取通知书,“那严司漠这边……”
“我接受了。”
可其实,一开始她是拒绝的。
那男子就在她身后,温热气息那么近,却带着某种危险的侵略气质。她下意识地想,是否一同意,长久平静的生活就会被掀起惊涛呢?
可后来,大概就是在他送她回家的路途中吧,她又改变了主意。
入夜后的郊区人烟罕至,可当严司漠开车路过此地时,却遇上了一起抢劫案。凶悍的男人抢了妇女的钱包就要跑,还好严司漠眼尖,一把将车开横停到他面前,车门一开,撞倒了凶神恶煞的抢劫犯。
那一刻,说多惊险就有多惊险!
阿真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严先生,你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吗?”
那车子就横在抢劫犯面前,就差一点点,就一点点就要撞上他了!
可司漠却没有回应,黑着脸将钱包还给妇女后,一声不吭又发动了引擎。
阿真只觉得他在生气,可气什么呢?她不知,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儿,安静地让他载回去。
直到车子抵达目的地,在万花别墅前,他才打破了沉默:“十年前在那一个地方,我也被抢劫过,和我妈妈。”
阿真一怔,原本欲下车的动作停了停:“严先生……”
“在那场事故中我失去了妈妈。后来我总在梦里看到那年的场景,看到血从她肚子里涌出来。十年来,我从没有一晚睡过好觉,直到用了你给我的曼陀罗花汁。阿真,这就是我想用曼陀罗来做催眠晚霜的原因。”
她静静地坐在那,整整十分钟,毫不夸张。
他不知那十分钟里她脑海中究竟闪过了什么,更不知她的表情从震惊到难过最终转为痛苦是为了什么,只知第二天,一大早便门铃声大作,他打开门,就看到一个人拉着一条狗,静静地,伫立于清晨的阳光里。
“其实那一款曼陀罗花汁并不是最终的产品,我想做的是一款安全的催眠精油,可我还没有调配成功。如果你愿意等我调配好……”
“我愿意。”他声音低低,在晨光中,微微笑。
严司漠当天便将阿真带到“X-G”,这家在在国内称得上是老牌的护肤品公司,人员配置早已经趋于完善,所以,当他宣布让阿真加入研发部门并委以重任时,公司里立即有流言蹿起。
可两人都不理会。
那天,是在他的办公室外吧,阿真拿着一小瓶曼陀罗花汁准备去找他。花汁是新调配的,和之前的相比,催眠功效有了点改善。只是她手还没碰到门,就被里头的争吵声止住了动作——
“就一个淘宝上卖精油的,你竟然把最重要的产品交给她做!就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要和整个研发部的老员工对着干?”那是严爸爸的声音,亦是这公司里真正的大老板。
阿真伸到木门上的手,突然垂了下来。
然后,她听到了严司漠不亢不卑的声音:“是来历不明的人,可也是我看上的人。”
“那江琴呢?”
他沉默了。
又听到了这一个名字,自她来到这家公司后,一次又一次,她总听到这一个名字——
“不会吧?老板和那个叫‘阿真’的真是那种关系?那江琴怎么办啊?”
“不会吧?老板喜欢那女的?还比不上江琴的一个手指头呢!”
在茶水间,在洗手间,在研发室外深长的走廊上,这名字一次又一次地传入她耳中。
下班时他如往常般送她回万花庄园——对,这也是众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的原因:哪有做老板的天天亲自送个员工上下班的?这哪是普通的雇佣关系啊?
在红灯前,当车子与前方车辆一同停下时,她突然问他:“江琴是谁?”
“我的未婚妻。”
阿真愣了一下。
他说得毫不犹豫,也不带有丝毫不妥的神情——也是,有什么好不妥的呢?他和她原本也不是公司里所传的那种关系啊。
只是心里不知为何,竟腾起了股凉意。阿真看向车窗外,夕阳陨落,日居月诸,她大抵,是一不小心就习惯了这日日有他接送的生活吧?
几十秒后红灯停,绿灯亮,阿真仍没有回过脸来。严司漠踩下油门时,突然又说:“其实婚事是家里面安排的,我一直没拒绝,只是因为没有其他想结婚的对象。可现在,情况似乎改变了。”
她搁在腿上的手指突然间打起颤来,其实该克制的,其实不应该这么放肆的,可最终,她还是任由愚蠢的问题逸出口:“为什么?”
“为什么?是啊,”他苦笑,“阿真,你说为什么?”
/5、爱是克制……吗?/
后来的电影里说,喜欢是放肆,但爱是克制。
不知阿真是否听过这句话,只是故事听到这,我脑中骤然浮起关于爱与克制的问题:“后悔吗?我是说,后悔那时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阿真轻笑着摇头:“我已经很克制了,真的,后来的我,真的是用尽了全力。”
从“曼陀罗花汁”到“曼陀罗精油”,原来需要经过那么多复杂的工艺。后来他干脆在家里布置了一间实验室,就在那片黑色曼陀罗旁边,只要阿真一有空,或者阿真不想去公司,他便将她载来这里。
于是不久后,这房子里便常常有了如下画面:他在大厅的长形桌上研究瓶瓶罐罐,她在实验室里研究瓶瓶罐罐,只不过,大厅里的人动不动就会搁下手头的活儿往实验室走,有时他站在门口,看着背对自己的纤细身影,一看就是大半个钟头。
目光炽热,目光如炬。
而她呢?总是努力地想装成自己并无知觉,可捏着试管的手却紧得透露了心事。
那一天,是实验做累了吧,他将躺椅拉到后花园,一躺,便在月色与满院的曼陀罗香中睡了过去。
也不知多久,阿真突然听到花园里传来痛苦的呓语:“不、不……妈妈,不要!不要……”
她迅速跑出去,就看到严司漠正紧闭着眼,痛苦地挣扎在陈年恶梦中:“不要伤害我妈妈……不要……”
“司漠!”她用力摇醒他,双手贴上他手臂时,才发现做着恶梦的他浑身绷得好紧:“司漠、司漠!”
他睁开眼。
然后,分不清梦境也分不清现实,他双臂一伸,紧紧地将她包进胸怀里:“不要离开我。”
那一瞬,她只觉得全身僵硬。周遭满是曼陀罗的香,浓郁的,醉人的,如梦似幻的。
而那双有力的手一动不动地锁着她:“不要离开我。”
“司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是阿真。”
原来他知道,原来,他知道。
一时间,她丧失了所有的气力,原本伸到两人中间、准备要推开他的手软软地滑下,在这个微凉的,有着月色和花香的夜里,她的心突然间,那么深那么沉地坠到十八层地狱里。
屋内传来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可阿真竟一点儿也听不到。除了他和她的心跳,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直到后花园的灯被“啪”地打开来,严爸爸夹怒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严司漠!”
她一惊,回头,看到了花园门口的一男一女。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江琴,漂亮却苍白的女子。乍见她时,脸上莫名地闪过了道惊异:“是你?”
可很快,又恢复回之前愤怒的样子。
氛围瞬时间尴尬,还是在这个有着月色与花香的夜里,突然之间,她成了最不该存在原存在。
那晚严司漠没有送她回家。他在屋子里和严爸激烈地争执着什么时,阿真悄悄地退出了家门,一个人,在闹市里走了好久。
从稠人广众走到形单影只,一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在漫长的路途中,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阿真哪,你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直到午夜,她才回到万花庄园,却依旧是彻底难眠。曼陀罗香再醉人,也安抚不了她混乱的神经。直到天际发白,迷迷糊糊要入睡时,她的手机又突然间响起。阿真拿过来,却只是一动不动地握着,任由刺耳的铃声在房里回荡。
响了一遍,停了,又响一遍,又停。第三遍时,她才按下接听键。
然后,听到他疲倦的声音:“出来,我想见你。”
他在大门外。
几乎是一拉开门一走出去,纤细的身子就被他拉过,风卷残云般锁进厚实的胸膛里。
“阿真,”他的手轻抚在她发上,“阿真……”
开了那么久的车,在门外坐了一晚,却似乎只是想来叫一声她的名字。
“阿真,要不然、要不然……我们试一试?”
汹涌的泪突然夺出她眼眶。
这算什么啊?或者说,爱到底是什么啊?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你要矜持,一次又一次为自己打造起最结实的外衣,可他一出现,一招手,从前做过一亿次的防御工作又瞬时土崩瓦解,你又回到了那个不矜持也没有结实外衣的自己。
他微微一笑,伸出手,你从此坠入了地狱。
隔天进公司时,严司漠一路牵着阿真的手,几乎连声明也不需要,“X-G”上下便风起云涌。丑闻如同打破瓶的香水,气味四溢,可不知为何,江琴再也没有露过面,严爸爸也没有露过面。
然而全世界却仿佛都知道了他们的事。
几天后,阿真到导师那去交论文,这位曾极力劝她要到法国去深造的老太太踌躇了良久,终于开口:“没有接受纪芳丹。若勒的OFFER,就是为了这个人吗?”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垂下头,听导师叹气:“你这样糟蹋自己,对得起你爸爸吗?要知道在每一个清醒的日子里,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你啊。”
很明显,导师并不赞同她与严司漠在一起。也是,这样的关系,这样的背景。
“阿真,你真的确定他不知道你是谁吗?”
她原本正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这句话后却倏地抬头:“导师……”
“你大概不知道吧,其实好几年前那严家人就来找过我了,严老先生想请我研制一款安全的催眠精油,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真点头:“因为司漠继‘那件事’后就一直……”
“不,不是他,”导师的口气充满了怜悯,“孩子,严司漠的失眠症并不算严重,真正需要那款催眠精油的人,是江琴。”
/6、旧事/
“江琴?”故事听到这,我越来越觉得这名字耳熟——江琴,严司漠,严司漠,江琴——天!我想起来了:“他们不就是当年在万花庄园被抢劫的人吗?!”
突然之间,我把这一切都串起来了,连十年前轰动过整个A市的那桩抢劫案,一同串起来了:2005年,一名贵妇带着她的儿子和邻居家的女儿到万花庄园来野炊,却遇到一名躁狂症精神病患者。那患者到底是想抢什么东西来着?后来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世人只能从报纸上得知,在争执过程中,已经失去了判断力的精神病患将牛排刀插进贵妇的肚子里,而她的儿子,也在争执中被打昏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人永别。而据说少年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邻居家的女儿及时引开了精神病患的注意力并偷偷报了警——那对轰动全A市的少年和少女,就是严司漠,江琴。
“可是尹医生,你知道那名精神病患者是谁吗?”
“难道是……”我一惊。
阿真阖上了眼睛:“是,我爸。”
她原以为这一切都是命运,当年在那场事故中,一条宝贵的生命倏然陨落,而十年后,命运将他们再度安排在一起,所以在第一次听到原来他就是当年的少年时,她想帮他,带着对过往的愧疚感帮他;在看到他“痛苦挣扎”于她与江琴之间时,她想爱他,带着对过往的愧疚感爱他。
所以无论面前路途多么涤荡人生多么艰难,她都以为她要做的,不过是咬紧牙关。
可原来,原来不是那样。
原来那一年爸爸闯下的祸,还是以另一种方式要求她偿还了。司漠,你一开始接近我,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从导师那儿出来后,阿真还是回到了“G-X”的研发部。曼陀罗精油的调配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司漠依旧每日接她上下班,在她不想到“G-X”时,送她到他家的实验室。
日子如同往常,简单而温馨。他依旧会在工作疲惫时来到实验室门口,目光温存地看着她的背影,在有月色与花香的后花园里,轻吻她脸颊。
而她,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过导师的那一番话。
直到那一天,依旧是他送她回家,时值傍晚,车子快开到万花庄园时,她突然开口:“停一下”。
严司漠对这一个地段有多厌恶,她是完全可以想象的,这就是当年爸爸用牛排刀伤害了严妈妈的地方啊。夕阳温柔地坠落,可余光再暖,也洗涤不了当年的伤。
“你还记得那时是怎么从‘那个人’手下逃脱的吗?”不知在车内沉默了多久,阿真终于开口。
司漠说:“是江琴引开了他的注意力、报了警。”
“她说的?”
“嗯。”
她垂下头,轻轻地笑了。
最后一丝霞光终于从天际消失,黑夜笼罩了天空。原来,黑白交替是这样轻易的事。阿真抬起头,认真地看进他眼里:“你知道吗?当年那个‘抢劫犯’是个严重的狂躁症患者,那天他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其实,只是为了替他的女儿过一个生日啊。”
他的拳头突然间紧紧握起。
“他在你们的餐布上看到了蛋糕,他以为那蛋糕是他女儿的,他已经精神错乱了,他伤害了你们,可你知道吗,自那以后,每一天他都活在和自己的较量中,每一个清醒的日子,他一觉醒来,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死。”
“这就是,我研究曼陀罗的原因。”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研究出一款催眠精油,配合催眠术帮他剔除掉那一块记忆。可是司漠,我还没有研究成功,就遇到了你。”
她的声音轻轻地,缓缓地,就像在讲一个陈旧而不合时宜的故事:“可是司漠啊,明知道我是他女儿,你却还是接近我,明明需要催眠精油的人是江琴,你却说是你。为什么呢?是因为想报复吗?还是因为你以为,杀人犯的孩子是可以随意欺骗的?”
他浑身一僵,在黑暗彻底笼罩了万花庄园时,突然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你知道了?”
是啊,她知道了,早该知道了。
可阿真没回答,只是静了片刻后,转身打开了车门。
离家还有百米远,可她推门下车,在细瘦的身躯融入黑夜前,说:“我们……就这样吧。”
也是在那天,阿真研究了整整十年的曼陀罗精油,调配成功了。
/7、催眠/
“所以你今天带着这瓶精油来找我,就是想拿自己当白老鼠?阿真,你明知这精油是为江琴调配的……”
“也是为我爸爸调配的。”
我沉默了。
当年那件轰动了全A城的事,我一直以为,它改变的是两个孩子的人生,可原来不止,原来在十年之后,它即将扭转的,是三个男女的命运。
“你想让我帮你催眠掉什么?”
“催眠掉2005年,其实我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
“什么事?”
“在爸爸神志最混乱时引开他的注意,打了120和110,救了司漠的命。”
“不是江琴打的?”
“江琴?她逃命都来不及了。”
呵,这个黑白不分的世界啊,我还能说什么呢?
阿真的催眠做得很成功,一觉醒来,她轻松地离开了“未涵居”,临走前还告诉我:“对了,纪芳丹。若勒的OFFER我应该会接受,导师劝我好几回了。”
我微笑:“你本来就应该接受。”
是的,要不是中途跑出了个严司漠,她早该到法国去了。
几天后,又一对男女拿着一瓶曼陀罗精油来找我。两人的档案已在我桌上搁了许久,情况亦在电话里沟通过——是的,那想要做催眠的,就是江琴。睡前故事
江琴曾目睹过严妈妈被害的经过、江琴曾惊心动魄地和精神病患者斗智斗勇、江琴为了救她的未婚夫差点儿丧命在精神病患手中,于是这么多年来,当时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她被那道阴影折磨得夜不能寐,她需要这一款催眠精油帮她忘掉那一切。
是的,在江琴的资料里,他们这样告诉我。
“江小姐,你确定资料里的内容都属实吗?如果有不符合实情的地方,可能会影响催眠结果哦。”果不其然,话落我便看到她白了一张脸,于是我招来助手:“看来江小姐还需要再确定一遍资料的真实性,你先带她到催眠室确认。”
是的,这就是我的目的。那女子离开后,我才能好好地、仔细地,打量这名曾在阿真口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男子。
他叫严司漠,他有一张严肃的脸,他有一双冷峻的眼,还有满满的孤寂存在于眉与宇之间。
我一边看着他,一边拿起那一瓶精油:“你听过曼陀罗的传说吗?”
在那个古老的故事里,掌管大漠之水的神爱上了一名凡人,上帝震怒,决定要灭掉水神的灵魂。可深爱他的曼佗罗向上帝一再地求情,最终上帝为她的痴情所感,只把水神贬为凡人,却罚曼陀罗从此剧毒缠身。自此,沙漠无水,曼陀罗也成了被诅咒的花朵。
“司漠先生,其实我一直在想,这故事到最后,到底水神知不知道曼陀罗为他所做的付出呢?”
水神也许永远也不知曼陀罗做了些什么,就像严司漠在听完这个传说后,冷峻而疑惑的表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阿真都为了他做了些什么。
我告诉他:“调配出这款精油的人,前阵子来做了一场催眠。我想你有权知道,她被我催眠掉的,就是关于你的所有记忆。”
那一瞬,严司漠如遭重击,整个人瘫了般地往椅背上跌去:“你是说……”
“阿真。”
沉默横陈,在这方小小的咨询室里。有某一瞬其实我是想告诉他当年那些事实的,可他的表情出乎我意料的沉痛,那是生命中所有好景皆丧失时才会有的沉痛。而他就坐在那,揣着这一副表情,许久后,才开口:“也是,忘了我,她应该会比较开心。”
其实我不敢保证阿真会开心,可至少忘了他,她便不会再伤心。
咨询室的门很快又被打开,助理进来说,江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我站起身,离开前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对了,阿真和江小姐都想催眠掉‘那件事’,你呢?要不要也做一次催眠?以我的专业判断,我是建议你……”
“好。”可我话未说完,他已经开口,“好。”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你知道吗,她一直以为我是为了报复,可其实不是的。原本我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个人’的孩子,可是尹医生,你能明白吗?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报复的,只是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在感情脱轨的那一瞬,我下意识地,”他阖了下眼,“替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我要接近她,因为,这是她欠我的。”
而事实不过是,他受她吸引。
就这样简单。
“尹医生,都清了吧。”既然她想要遗忘,她想走出去,那么,他便陪着她遗忘,在另一个方向,和她一起走出去。
旧事……就让它成为旧事吧。
就这样,这一个下午,我连续做了两场催眠:帮江琴忘了她曾经那么卑鄙地弃严家母子于不顾、帮严司漠忘了他曾爱过一名叫作“阿真”的女子。
就像水神忘了曼陀罗,来年漫长,她是好是坏都不再与他有关系。
经年以后,他是落入凡间的水神,她是受过诅咒的女子。也许未来将泯然众人,也许未来将成为香水帝国最负盛名的华人调香师,可届时,包括她,他,她,谁也不会再记得,那一年,曾有一名叫“阿真”的女子守在万花庄园,有那么一瞬,想过为了一个叫“司漠”的男人和一则旧事,幻灭她自己。
就像水神忘了曼陀罗,后来,你也忘了我。
/终/
我原以为守一座花园,养一条狗,一生也能过去。
谁知这生中,我又遇到你。
——阿真
更新时间: 2021-03-24 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