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姑娘

发布时间: 2015-08-27 07:08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昨日的姑娘

文/许耀方

0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能把刘斯箴这美丽的名字,与样貌普通的她本人对上号。那时,我们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大学同班同学。

那是一个很小众的讲座,一位来自英国的法学教授来到我们学校,松垮着一张散漫的脸,说着有口音的英文,面带怠倦地讲着关于英国新闻法的内容。整个讲座枯燥无味,清汤寡水,我都怀疑那个白人老头在盘算着,回到朴茨茅茨的寓所之后要喝几杯红酒。本来就稀稀拉拉的同学,走的走,打哈欠的打哈欠。最要命的是翻译—我校外语系的一位英文教师,在讲台右侧同声传译。他杵在台上,捏紧几张皱巴巴的A4纸,结结巴巴地说着慢半拍的汉语,那些字踉踉跄跄地从他嘴巴里跌了出来,郁闷得我呲牙裂嘴口歪眼斜。偏偏他还声音洪亮,佯装出外交部发言人的自信,每翻完一句,就要僵硬又装逼地笑一下。

“这学校太差劲了。”两年来的日日夜夜,这句话都要在我脑海中循环几十遍,事到如今,也只好认命。

正当我甩起书包打算逃出这间教室之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老师,刚才那句,您翻错了,前一句,也翻错了,再前几句,统统翻错了。”

教室突然静了。

我停下手中的活计,与剩下为数不多的学生一样,看着第一排那位姑娘的背影。英语老师的脸涨成了猪肝,强笑着说,那么这位同学,你说怎么翻才对?

她的脸转向白人教授,优雅而流利的英文从她的口中淌出,清清澈澈,延绵不绝。教授的眼睛越来越亮,连连点头说着Yesyouareright,yesyou’vegotit.

整场讲座成为了他们俩的学术研讨,到了最后,教授站起身来,走到台下,与她握手,握了好长时间手,大体在说,没指望你们能听懂,我研究了一辈子新闻法,做了无数场谁也觉得没劲的讲座,没想到,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姑娘你最懂我的心。

空旷的教室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炸响雷鸣般的掌声。

我站在后排,呆愕当场,忘记了鼓掌。

怎么可能?

这不是和我一个班的,刘……刘什么来着?

1

刘斯箴是那种毫无特点的女孩儿。就像你在路边看到所有人的脸一样,没有被记住的价值。

安安静静的,话很少。若用两个字来形容,只能用“文静”。这个词很奇妙,通常用来形容貌不出众、语不惊人,有些内向,话有些少的姑娘。这两个字还可以替换为“普通”、“没特点”“差不多”等等等等。

身高中等,姿色中等,体形中等,气质中等。看吃穿用度,家世也是不好不坏。匀称中有些偏瘦,连穿着打扮都有些中性。

记得大一军训时,班里几乎每个姑娘都有些绯闻,有的是和学长,有的是与同班同学。经历了青春期上半阙荷尔蒙的淤积,在大学的时候骤然炸裂。但刘斯箴没有,像一滩深水,平静无波。军训就在太阳底下晒,也晒不黑,总是白白净净的。穿着绿色的军训服,帽檐儿有些低。见到熟悉的同学,就点点头算打过招呼,遇见不熟悉的,就略一低头避开目光。

那时,天气仍然炎热。女孩儿们都乘上夏天的末班车,裙子、吊带衫、热裤、凉鞋,慷慨地展示着青春的肉体。记忆中刘斯箴总是穿着长裤,有时是卡其休闲裤的,有时是灰色运动裤,有时是蓝色牛仔裤。脚下不是运动鞋就是帆布休闲鞋。头发不染不烫,指甲干净整洁,不化妆,不纹身,不抽烟,不喝酒,不去夜店。

不谈恋爱,很少说话。

其实男生也没兴趣和这种女孩儿谈恋爱。

每天按时上课,上课认真听讲,一笔一划地记笔记。下了课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有时自己一人前往食堂,有时与舍友们一起。每当她与舍友们走在一起时,她仿佛一团空气,默默无闻,无味亦无声。

评奖学金时,她不用评定。年级第一,国奖。

当院长邀请她,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事迹报告时,她谢绝了院长。

“我这人,不太会说话。”她轻飘飘地留下这么一句,院长半天没说出话来。

标准心无旁骛女学霸。大抵可以如此定义。

2

可是,我的室友吴老呆是个只会学习的呆子,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天点灯熬油地学习到深夜。他对自己的成绩有着苛刻的要求,可每次总是考第二。像他和刘斯箴这种奇怪的人,总会崇拜学习比自己好的异性。在经历了两次第二之后,老呆对状元刘斯箴产生了深切的迷恋。

“她的背影好好看。”

“她学习那么好,却总是不主动回答问题,多么低调的姑娘。”

“她走路时,多么端庄稳重。”

“像她这种专心治学的姑娘,已经太少太少了。”

“我对她不是喜欢,是倾慕,倾慕你们懂吗?”

室友们纷纷表示,追女学霸一定会落得不动然泼的结局。

老呆果然呆,他坚持要追,并且是用最俗的方法。

提前布置了计划,再串通了她的室友。在她在宿舍的夜晚,表白!

那一晚,在惠欣公寓楼下,我们宿舍全员出动,用蜡烛摆出一圈温暖的红心,老呆站在火焰之心正中央,攥着一大把玫瑰,声嘶力竭地吼着“刘—斯—箴,我—喜—欢—你—”

围观的人们纷纷跺脚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那一晚,惠欣公寓被声浪席卷,吼声掌声叫好声如骇浪般浇向整栋楼。楼上的窗子里探出无数好奇看热闹的脑袋,看着楼下红心中央,一脸紧张又期待的男生的脸。

二十分钟后,大家都喊累了,蜡烛也烧尽了。刘斯箴寝室的窗,还是没有打开。

第二天,她的室友告诉我们,当晚她就在宿舍里,就在窗旁边的桌前。

室友说,在听到表白和起哄的瞬间,她慢慢地掏出耳机,调大音量,坐在桌前,开始写作业。自始至终,没有向下看一眼。

风雨不动,安如山。

第二天早晨,她把作业论文交给学委老呆。老呆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后又拿出她的作业,像研究文物一样仔细看,看着看着,就叹了口气。他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没戏了。

我们说你别灰心,以后还有机会啊。人家也没明确拒绝啊!

老呆把她的作业给我们看。

一手工整的小楷流丽如溪水,又稳定如磐石。层次分明,逻辑严谨,简直是满分论文的范式。

老呆说,但凡对我有一点点感觉,昨晚这论文,她也不至于写得如此冷静。

3

那之后,生活如旧。老呆后来还是与一个学妹在一起了,我们和刘斯箴也失去了交集。只有每天上课时,偶尔一瞥说不定会瞥见她。

大学生活如此丰富精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八卦和故事。她就像一阵风,渐渐地被我们忘却了,甚至姓名都模糊在脑海。

大三课程少,学校管理也松散得不像话,去上课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是每次我去教室,总会看见她坐在前排,像一颗沉默的石头,旁若无人地安静在那里。

我想,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度过了如此乏善可陈的大学生活,却收获了学业上的成绩。天道酬勤,我们的确不如她勤奋。

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能叫做青春吗?规律如时钟,不动如参禅。

大二下学期,学院要对学生的档案重新整理归卷。我是班委,辅导员便叫我过去抄表。表上是每个人刚开学时填写的信息。我看着一张张表格,一张张一寸彩照,像是看见了两年前,身边的同学们青春逼人的脸。在抄到刘斯箴的信息时,她的家庭住址写得非常简单:青岛市,市南区。父母的信息,除了名字之外一模一样。

父亲,青岛市某某纺织厂工人,月薪3000元。

母亲,青岛市某某纺织厂工人,月薪3000元。

一如既往地普通,不贫穷,也不富有,一如她彩照上安静的脸庞,清清静静,如同细细的河。

一张张脸孔,在两年的时间里,多多少少都变了模样。貌似只有她没变,一己之力,以安静的姿态与时间对峙。

蓦然,我竟觉得,这也是一种勇敢。

青岛市,市南区。两年了,我才知道原来她和我住在一个城市,她是我的老乡。

4

在那次讲座之后,我开始对刘斯箴感兴趣。说实话,我被她流利的口语震撼住了。要知道,在我们这所只注重司法考试的学校里,许多人到毕业的时候,英文还处在初中的水准。

可惜,她还是毫无新意地继续安静着,让我无从挖掘。像是一块默默无闻的石头。

就这样,到了毕业。我也再没看到过她的光芒。

有时我会怀疑,那天,那个讲座,那是一场梦吗?那个在讲台上光芒逼人的她,如天神下凡般打破人间的静寂。那是真的吗?

毕业时,有的同学去考了公务员,有的做了律师,有的去了企业,有的连工作都找不到,双手空空。

刘斯箴就像是老师夸赞的得意门生,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那样—

她呀,上课认真听讲,平时坚持自习,不谈恋爱,也不瞎玩,珍惜时间,勤奋努力。

最终?最终考上名牌了呗。

她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院校的研究生。我比较幸运,凭着小聪明和考前几个月,也被一所高校录取。我的学校离她很近,就在隔壁。

毕业晚宴上,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喜笑颜开,有人面色困窘。大家推杯错盏,拥抱,亲吻,大哭,大笑。

她坐在角落里,仍像一块石头。我喝得迷迷糊糊的,耷拉着脑袋靠在椅子上,目光一瞥,看见了她。

那时一种怎样的感觉呢?喧闹的房间里,成群的人在抱着,拥挤着,诉说着,哭笑着,杯子碰得噼啪响。她坐在那里,仿佛别人是一个世界,她自己是另一个世界。(流年伴夏 liunianbanxia.com)

她喝光最后一杯果汁,开始给自己倒酒。不与任何人碰杯,自顾自地一仰而尽。再倒,再喝,再倒,再喝。她喝酒极快,完全不像不会喝酒的女孩儿,而仿佛久经沙场的老手。在她拿起酒杯的那一刻,气质瞬间变了。像是卸甲归田的老将,十年之后重新拔剑。剑光如水,波光倾泄,杀气腾腾,不可一世。

我醉眼迷离地看着她喝酒,转眼之间就是三瓶。她起身,倒白酒。三两的杯子,一口饮尽,她的脸开始红了,眼睛却很亮,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狠辣,亦是一种蛰伏十年的自负。

在喝完第二杯白酒时,她开始流泪,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擦,不捂,神色仍是安安静静。

泪水蜿蜒,在她的脸上垦出了两道河。她神经质地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像是一种不屑地嗤笑。

最终,她终于憋不住了,趴在桌子上,把脑袋埋在手臂间,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轻拍她的后背,不停地说,够了,够了。

哭吧。想哭,就哭吧。

5

毕业之夏,青岛。

当我站在万丽海景南侧21层的公寓里,看到近在咫尺的海洋时,我转过身来,对她说,有钱真好。

她哈哈笑着,说,老子有钱,就是厉害。

我说,服气。

她说,跪下!

在奥帆中心附近的酒店里,她请我吃饭。

对面的她好看得不像话,和一个月前,仍旧穿着卡其休闲裤、瞪着帆布鞋、马尾简单束起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眼波流转,顾盼生姿。动静举止,散漫而优雅。

像一颗钻石。

又像一场梦,尤其是在青岛最繁华的,靠近海岸的黄金地段。

她递给我一支烟,我给她点上,她推开说,我不抽烟了,你抽就行。

海风里,我对她说。刘斯箴,骗子啊骗子,你说你为什么呢?我现在想想老呆要追你,再看看现在你这德性,就忍不住想笑。

她看着不远处的情人坝,浅浅地笑了笑。

“吴呆呆很可爱的,是个好男孩儿。只不过我不适合他。”

“我曾经度过很混乱的生活,大家所定义的青春,早就被我演绎枯竭。”

“当时,我是所有人眼里的badgirl,我并不在乎。在家人让我出国时,我却不想出国了。”

“你知道吗,一个人的生命里,承受不住那么多的混乱。当时年少,青春如烽火冲天一坛烈酒,我们都贪杯而饮醉,若想清醒便要归于平静。像是一种救赎,或是还债。”

“笙歌夜夜,往复漫长。在一个酒吧的夜晚,我喝酒喝到120拉我去ICU,胃部大出血,差点儿没救过来。从医院出来那一刻,我就想过另一种生活。做一个拙劣简单的农民,过一段清清静静的生活。”

“高中毕业之后,领取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看到我们高中班里的一个女生,她是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她好好学习也不愤世嫉俗,她是个乖孩子听老师家长的话,她待人接物都那么得体,眼里的善良那么剔透。她像是会发光一样,不鲜艳也不滚烫,是那种干净的光,无论是谁看见了,都想靠近她一些。”

“我承认,看到她捧着通知书开心的笑脸,我嫉妒了,我真真切切地嫉妒了,她长得没我好看,她家世也不比我优越。但她是个简单、善良又幸福的人。学习时总是笨笨拙拙地做笔记,上课总是问一些看起来很傻的问题。不张扬,不带刺,温温和和的。”

“她真好,我真喜欢她。”

“我也嫉妒她,突然觉得自己所谓精彩狂乱的青春,为了精彩而表演,为了个性而放纵,最终却并不快乐。”

“那些狂欢啊,都是一场困惑的浪漫。”

“从那以后,我就想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扎扎实实,安安静静,做应该做的事情,过简简单单的生活。不耀眼也不浪漫,不虚伪也不表演。像块石头一样,规规矩矩地做好一个,学生。”

“世界太大了我看不懂啊。那我就照着课本,认认真真地念吧。”

6

那晚,我在人人上,找到了她的人人主页。4万多来访,0个好友。

我发出了申请。

几秒钟之后,申请通过。

我贪婪地翻着她的主页,看到之前酒吧里浓妆艳抹的她,看到高档酒店里与年轻男友拥吻的她,看到浑身闪光名牌的她,看着戴着美瞳酒红色卷发的她,看着穿着黑丝打保龄球的她。16岁、17岁、18岁的她。

看起来那么鲜艳的她。

她的主页里,置顶了两条新鲜事。

一条发布于2010年8月。

“再见了,再见。”

一条发布于2014年6月,就在几天之前。

“I’mback。”后面跟着一个开心的表情。

一个电子表情,看得我阳光灿烂。

而我突然想起,三年前一个周五的下午。教室在第二天会被用作考场,我们都把各自的课本放在教室最后排。

我随手翻开一个黑皮记事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字句谦虚地匍匐在纸上,怎么看都有一种拙朴的诚恳。

记事本的扉页写了一个唤作“刘斯箴”的名字。

还有胡适说的一段话—

昨日种种,皆成今我。

切莫思量,更莫哀。

从今往后,怎么收获,怎么栽。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5-08-27 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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