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别角晚水
——他们此生最亲密的时候,竟是她亲手抱他入棺椁的这一刻。
纠缠在他们之间的那根红线一旦断了,就再没有续上的可能,偏偏顾岂殊不懂这道理。
1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
即便是在多年前与顾岂殊成亲时,裴七荷也不曾见过这般张扬冶艳的红色。
那时,顾岂殊还不是太子,当一个闲散王爷就该有韬光养晦的觉悟,娶妻这桩事,自然不能大肆铺张,若风头太过,传到他那位刻薄寡恩的父皇耳中,少不得又是一场猜忌。
好在裴七荷与顾岂殊相爱于少年,结发于微时,当年她一心只在乎娶她的人是谁,什么排场、聘礼一概不在意,恨不得扯块红布盖住脑门就把自己给嫁了。现在想来,连她自己都对终身大事如此漫不经心,之后遭遇的种种慢待、轻视,倒像是早已注定。
她并不是顾岂殊用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却是他用八抬大轿从距离大雍国都千里之遥的小逢村里寻回宫的。说起来也是有趣,早年间她与顾岂殊情爱正浓时,常故意拿腔作调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蠢话,譬如“你若再欺负我,我便离开,到那时哪怕你痛哭流涕地跪着求我,我也不会回来”,可等到她心灰意冷地逃离出宫,才发现原来真正的离开,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除了满身伤痕,她什么都没能带走。
辇驾悠悠掉转方向,太子府门前那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越发近了,裴七荷放下轿帘,没来由地一阵眩晕。
“头又疼了?”顾岂殊迅速覆住她的手,朝露寒星般清冷的一双眼,望向她的时候竟也能如此深情。正值春暖花开的好时节,裴七荷却倒吸一口凉气,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别过脸去。若再被他看上几眼,她怕是又要陷进这种虚情假意的温柔里了,好险。
顾岂殊也不恼,笑吟吟地凑过去哄她:“一会儿我便请太医来好好给你瞧瞧,头上的疤痕虽然已经褪得差不多,但毕竟伤在要处,切不可掉以轻心。一时半会儿地想不全我们过去的故事也不打紧,重要的是,荷儿,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裴七荷低头“嗯”了一声,指尖缓缓抚上腰际,那里系着条银色软鞭,鞭首发着钝光,显然有些年岁了。更怪异的是,这鞭子像是被谁从中截断,只剩了一半,做装饰丑陋,做武器无用,不知她为何留着。
可顾岂殊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柔和,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似的,他不容抗拒地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搂得那样紧。比起先前,他的手此时才仿佛真正有了温度,他吻着她的发,反反复复地许诺:“荷儿,不怕,等回了家,你要多少新鞭子,我通通给你做……以前,是我对你不起,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向你保证,以后再无人敢欺侮你了。”
裴七荷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抱着,没有应声。回家吗?她遍体鳞伤,都是拜那个“家”所赐,她眼前口口声声地诉说着澎湃爱意的“家人”,疑她品性,折她羽翼,毁她自由,这样的“家”,令她不寒而栗。
该死,头疼得越发厉害了。她被他抱得透不过气,咬了咬牙关,才记起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2
顾岂殊贵为一朝太子,亲自离京寻人是何等大事,无论如何防备都难免泄漏机密,想必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刺客才会潜入裴七荷的藏身之地,在他们决定启程回来时蜂拥而上,想将顾岂殊一举擒获。当时,刀锋距离顾岂殊的面门堪堪一寸,她想也不想便挡了上去,一场激斗过后,她被掼倒在地,额头磕上岩块,霎时没了知觉。
再度醒来时,她发觉自己偎在顾岂殊怀中,他眼底浮出淡淡青色,双手却因为激动而不断战栗。他攥紧她的手,语无伦次地道歉,说那些刺客都是他安排的,只为试探她在离开多年后是否对他始终如一,现在他安心了,放心了,他睁着无辜的眼,用最卑微虔诚的姿态乞求她的原谅。
她一言不发地听着,眸中毫无波澜。这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变过。他信誓旦旦地说他爱她,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避讳任何人地说他爱她,可当他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只为了算计她的时候,何曾有过一刻担心过她的安危?六年了,他们六年未见,重逢时分,他在意的只是她的忠诚,那么,倘若裴七荷果真变了心,他又会怎么对待她?
不过,现下这些都不是她该考虑的事了,她想。那天,她安安静静地听他忏悔完,才捂着脑袋告诉他,那一撞似乎有些麻烦,她的记忆变得混乱起来,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往变得七零八碎,怎么都想不完全了。
顾岂殊当时的歉疚一如此时,他也是用尽力气一般地抱住她,好似只要稍一松手,她就会和之前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抻长脖子仰着头,极力避开他喷洒在她脸上急迫又温热的气息,心想他当真一点儿都不懂裴七荷。裴七荷是何许人,在嫁与顾岂殊之前,她是“七荷鞭法”的嫡系传人,驰骋江湖的飒爽女侠。谁也无法逼迫她,谁也无法强留她,让她自甘束缚困于宫中的,是对顾岂殊满心满眼的爱。倘若她铁了心要走,纵使是在六年前上元夜宴、皇宫守卫最森严的时刻,她也能避开一众大内侍卫自此不知所终,何况今日。
纠缠在他们之间的那根红线一旦断了,就再没有续上的可能,偏偏顾岂殊不懂这道理。
他将整个脑袋都埋在她颈侧,不依不饶地收紧手臂,直到轿子缓缓停下,早就等在太子府前的仆从声势浩大地迎上来,万千殷勤地侍候他们落轿。
“恭迎太子、太子妃回府!”率先喊出这句话的显然是其中最机灵的一个,瞧着年岁尚小却满脸透着狡黠。哄得顾岂殊脸上霎时染了笑意,拉过裴七荷的手为她耐心介绍,这个是新来的,做事倒老练;这个是老人,从前伺候过你……没等他说完,裴七荷已扬了手止住他,淡淡道:“前事不计,况且我与你成亲时,你并未入主东宫,后来我又从正室稀里糊涂变成侧室,‘太子妃’三字,从何谈起?你别忘了,我随你回来,是不愿再见你劳民伤财,仅此而已。”
顾岂殊喉头动了动,到底没再说话,只从袖中取出薄薄一张纸,递到她面前。这是他新写的婚书,她是知道的。这一路上他费尽口舌,好话说了一箩筐,只为劝她按下手印,那么,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如今他是万人之上,一言九鼎,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他的婚事指手画脚,他垂垂老矣的父皇也不能。
“你如此做派,又置你那位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于何地?”裴七荷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婚书,示意他往身后看。
许浮月就站在那儿,娉娉婷婷,娇娇柔柔,望向裴七荷的一双秋水明瞳里,是一览无余的坦荡恨意。
3
许浮月当然有理由恨裴七荷。
她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母族满门荣宠,祖上三代皆是重臣,她更是雍帝和先太后钦定的太子妃,是堂堂正正行了国礼从大雍国都正门抬进宫的。婚礼办得极其奢靡,喜轿由于过度豪华庞大,游行时连城门都挤不进,雍帝竟为此下令把城墙拆除一部分,只为容纳许家和皇家的面子。那晚送嫁队伍高举的火炬宛若一条火龙,路旁槐树熬过了百年风雨,愣是没熬过这场喜事,连皮带叶被烤焦了大半。她怀揣着吉祥果坐在轿中,先是娇羞,再是忐忑,后来,只留下满腹怨恨。
围观百姓人声嘈杂,她却偏偏听清了,他们一个两个,都在肆无忌惮地对她指指点点,明里暗里说她不配。她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家嫡女不配做太子妃,难道裴七荷这个浑身江湖习气的平民女子就配吗?
许浮月早就听说过裴七荷和顾岂殊的故事,她暗自恋慕了顾岂殊多久,描摹了多少张他的肖像,她便妒忌了裴七荷多久,撕烂过多少与之相关的民间话本。在百姓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里,顾岂殊和裴七荷是当世佳话、天定良缘,谁都没有资格横在他们中间。
顾岂殊之母静妃出身将门,性格豪迈,不拘小节,被选入宫前常随父亲混迹江湖,裴七荷的授业恩师与静妃之父更是拜了把子的交情。裴七荷一身武功,护卫过静妃多次,生得却如净土莲花,令人又敬又怜,她与顾岂殊青梅竹马,彼此早早地许了终身。静妃乐见其成,顾岂殊刚行完冠礼,她便做主成全了这对璧人。
他们没有媒人,可日月星辰、四方天地都能为他们做媒。成婚当夜,顾岂殊与裴七荷共乘一骑,飞驰过如意街,马蹄声脆,铜铃轻响,每一声,都仿佛在说“我好快活”。全雍都的人都见证了他们满满的情意,除了许浮月。她听说,顾岂殊曾因爱惜裴七荷为他缝制的褂子,愣是把外褂当里衣穿,前前后后围了好几层,结果大夏天的中了暑,他却仍然只是傻乐,逢人便说这是妻子亲手做的。
裴七荷何德何能?嫉恨如火舌一般舔舐着许浮月的心,在成功嫁给顾岂殊之前,她也是偷偷见过裴七荷的。如意街头倾听民情、亲自为穷苦百姓施医赠药的裴七荷,是所有人敬慕称颂的好王妃,可许浮月望着她,满脑子盘亘不去的却只是,无论年龄相貌,还是才华家世,自己究竟哪点儿比不过她?为什么顾岂殊的眼睛就只跟着裴七荷一个人转?
那一回,许浮月的脸色必定很不好看,否则陪她出门的父亲也不会觉察出她的异常,担忧地问:“小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那时,她毫不犹豫地指向牵着裴七荷的顾岂殊:“我要站到他身边去。”
机会很快便来了。鸿始二十七年,大雍突逢天灾,气候骤变,民间疫病横行,就连雍帝寄予厚望的一众嫡子都染了急症,不治而亡。雍帝子嗣凋零,自己也因悲伤过度一病不起,立储迫在眉睫。紧要关头,分不清是谁先按捺不住,许氏一族与顾岂殊的关系突飞猛进,许浮月父亲更是成了王府常客,频频与顾岂殊对坐天明,终于在翌年开春之际,得到许氏倾力相助的顾岂殊成功击败剩下的几个不成气候的兄弟,登上了太子之位。而此时,静妃病逝已有三年。
一位普通王妃可以来自民间,无拘无束,不需要家族扶持、门当户对,但一位太子妃却万万不能。顾岂殊欠许家的恩情,从一开始就是明码标价的。许浮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雍帝和太后的双重支持,她得意扬扬地看着裴七荷被圣旨降为太子良娣,得意扬扬地嫁入东宫,自小便习惯被捧在头顶的她,当然不会理会被她踩于脚下的失败者是死是活。
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击败了裴七荷,可那个夜晚,喧嚣过后,婚房里却漆黑如墨,寂静如死。她左盼右盼,实在忍不住,颤抖着手去掀盖头,喜娘的声音幽怨如鬼哭:
“自掀盖头是何等不吉之事,太子妃万万不可!”
“殿下为何还不来?”她带着怨恨,又带着期许地问。
喜娘扑通跪下,不住磕头。
顾岂殊不会来了。喜娘说,裴七荷一声不吭地离宫出走,连行李都没带,殿下急火攻心,当下便追她去了。
4
这就是许浮月的新婚之夜,她此生都不会忘记这场盛大的羞辱。
她的恨意是如此绵长,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恨不得立即冲上去掐断裴七荷的脖子。
可是她不能。她太清楚该用什么招数击溃裴七荷,太擅长该怎样一寸一缕地侵占顾岂殊了。六年前她是如何破釜沉舟、大获全胜的,现在也可以。于是许浮月只极短暂地怔了一下,便跑向二人,先是在顾岂殊面前站定,笑着唤他:“殿下,你终于把姐姐找回来了。路上辛苦吧?快回屋坐坐,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看琛儿好吗?他今天格外想爹爹呢。”
琛儿……顾岂殊眉心一跳,不自然地看向裴七荷,见她神态自若,眼里全无怒意,甚至连好奇都没有,他反倒越发担忧起来。
琛儿是他和许浮月的孩子。在他的印象中,裴七荷统共只闹过两次脾气,一次是他奉旨再娶的新婚之夜,她无视他的百般解释,不告而别,那时他虽着急,却并不慌张。裴七荷是空手离开的,她什么行李都不带,正是因为最舍不得的人她带不走。他把她吃得死死的,赌他的分量在她心底胜过一切,不过几句温言安慰便将她哄了回来。
但第二次,也就是六年前的上元夜宴,他慌得彻底。琛儿出事了,所有证据都指向裴七荷,她百口莫辩,身上伤痕斑驳却强撑着没有落下一滴泪,只紧紧盯住他,问他到底信不信她。
她是他此生至爱,他已负她太多。他很想说相信,可证据确凿,许浮月在一旁抱着琛儿哭得声嘶力竭,搅得他心烦意乱,当时乱发四散、猩红着眼的裴七荷又让他禁不住有些害怕。所以他怵了,犹豫的间隙,裴七荷竟如流星飞燕,凌空而起,挥鞭打向许浮月……许浮月家世显赫,岂是说打便能打的,何况琛儿还在她怀里,他顾不得多想,一把拽住裴七荷的鞭子,谁知不过稍一用劲,她便踉跄了一下,呕出一口血来。他不知她已是强弩之末。
鞭子断了。这是他亲手为裴七荷做的定情之物,他说过只会给她做礼物,说过从此他的马背上只会有她一个人的位置,可后来,他为了拉拢许家,同样为许浮月做了无数新奇的小玩意儿,他马背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答应过裴七荷的事,终是一件都没能办到。
他已无法让许浮月不存在,无法让琛儿不存在。可他仍是不愿放手,僵着脖子问裴七荷,像极了在垂死挣扎:“荷儿,你为什么执意离开我?你不是说过爱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吗?年岁且长啊!”等到他顺利登基,等到他不必再倚仗任何人,他会摆脱一切阻碍,和她回到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的从前。他一眨不眨地凝着裴七荷,生怕她不明白。
裴七荷却只注视着手上残破的软鞭,眼神渐渐暗了下来:“因为我还有尊严!我可以是你的妻子,可以是皇家的媳妇,但首先,我得是裴七荷,光明磊落的裴七荷!
我一生坦荡,不屑与宵小为伍!”
她走得干脆,没有再撂下任何狠话,可这一次,顾岂殊从心底涌上一股荒凉的预感,好像这便是他们此生最后的道别。
好在,她还是被他找回来了,现在就无比真实地站在他身边,无论他动用了多么不入流的手段,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她肯回头便好。
他转过身想同裴七荷说几句话,许浮月却先他一步,殷勤万分地握住裴七荷的手,先是目光楚楚,再是泪眼婆娑:“姐姐是江湖女侠,最是大度的,想来这么多年也该消气了吧?就别再跟小妹计较了。”
未语泪先流,娇弱不胜风,她惯爱玩这把戏。
裴七荷侧身想躲,许浮月竟立刻抱住她,眼泪不要钱一般地簌簌往下掉,落她耳畔的声音却低哑阴森:“姐姐可真是阴魂不散,走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顾岂殊眉峰微微一蹙,想伸手将裴七荷拉开,她却不让,还反手抱了回去。她狠狠按住许浮月纤长的脖颈,用只有彼此听得见的声音梦呓般呢喃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你欠我的,总得讨回来。”
5
许浮月的心蓦地一沉,猝然意识到差点儿被她忽略了的一件旧事。
裴七荷很快便松了手,仿佛刚才那种令她将要窒息的压迫从未发生,她却仍然感到喉头发紧,扭头盯着裴七荷的左臂,有点儿喘不上气。
裴七荷轻轻笑了笑,低低道:“让你失望了,我的手臂还在。”
许浮月如遭雷击,她突然不敢再与裴七荷对视。四时流转,沧海桑田,明明谁都变了,为什么裴七荷还是原来的模样,半点儿都没有老去?岁月因何如此厚待这女子,她明明比自己年长许多……还有她的左臂……
顾岂殊自然不会知晓她们方才已经短兵相接,他齐人之福享受惯了,这会子失而复得的喜悦胜过一切,只敷衍地朝许浮月点了点头,便迫不及待地带着裴七荷进了门。
裴七荷虽然没有签下婚书,可阖府上下早已得了授意,侍奉她的一切规制礼遇一如太子妃,甚至隐隐压过许浮月一头。其实她清楚得很,所谓婚书,就如同那天启程时的刺客一般,皆是试探,顾岂殊如今再得势,也不可能随意夺去许浮月的头衔,他位子坐得越高,周围紧盯不舍的眼睛也就越多。
或许是因为愧疚,顾岂殊对裴七荷千依百顺,她不愿成婚,他便绝不勉强。她似乎转了性子,不再同过去一样好勇斗狠,他便将她安置于府中最静谧的角落,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是啊,如今的太子府中,早就不仅是她和许浮月两个女人。
在这六年间,除了寻找裴七荷,顾岂殊丝毫没有闲着,仿佛是为了报复许浮月赶走了裴七荷一般,他一个接一个地往府里纳良娣,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而此时的他,有了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那日他确实去看了琛儿,可那不过是匆匆一瞥,因为他和许浮月的琛儿,是个痴儿,根本认不得爹娘。
一国储君,唯一的孩子是个痴儿,这怎么可以?
自从与裴七荷重逢,顾岂殊便对琛儿绝口不提,裴七荷明白琛儿的痴傻始终是他心头的刺,稍一触碰便鲜血淋漓,可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当年顾岂殊正位东宫,她因来自江湖,出身寒微,被帝后百般嫌弃,当顾岂殊决定另娶她人时,她的骄傲让她无法立足。她当即离开,顾岂殊却追了上来,低眉顺眼地求她,指天为誓地说他心中只她一人,娶许浮月,是千般万般不得已。她仍要走,他倾身将她抱个满怀,捧着她脖间的长命锁问她,就算是看在他母妃的面上,再原谅他一次行不行?
她怔怔地闭上眼,可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想起静妃在为她们主婚时,边往她手心里塞长命锁边说:“谁说长命锁长大了便不能戴了?我的小阿荷,护卫了我这么多年,也该护着你自个儿了,在母妃心里,你和殊儿一样,永远都是孩子。”
她想起静妃过世时,紧紧交握住她和顾岂殊的手,用力得连自己的指节都发白了。她深吸一口气,回身抱住顾岂殊,哭得肝肠寸断。那时的她,确实有太多舍不得,于是她随他回去了,也紧跟着,等来了那场将要绵延一生的劫难。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与许浮月成亲,眼睁睁地看着那莹莹如月的女子用眼泪和柔情渐渐俘获他的心。再后来,太子与太子妃有了孩子,许家陪嫁诸人的气焰更是不可一世,她在凄清的偏房里,隔着两道门廊和院子,都能听见他们开怀大笑的声音。这便是他的不得已。
她以为她能忍,可是死缠着不肯放过她的竟是平日里玉软花柔的许浮月。
上元夜宴,火树银花,歌舞升平,帝后再一次当众夸赞许浮月诞育皇嗣有功。裴七荷冷眼瞧着顾岂殊他们,觉得自己越发像个外人。她实在透不过气,便随便寻了个由头离席,谁知却在御花园一隅撞见两岁的琛儿挂在树上,摇摇欲坠。
琛儿为何会忽然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明明宴席吃了个开头,他便嚷着犯困,由奶娘抱回去睡了。容不得她多想,树枝骤然断了,琛儿坠了下来,她忙飞身去接,谁知这孩子双目紧闭,背后竟还系着什么。她用左臂甫一接到,便觉酸疼刺骨,定睛细看时,臂上一片紫黑,沁出血水,显然是中毒之象。
可没有人关心她的伤势,闻声赶来的众人将她团团围住,许浮月掰开琛儿紧握的手,见里面掉出了裴七荷的长命锁,顿时梨花带雨,一面哭诉,一面铁了心似的要往裴七荷鞭上撞。
她哭喊着:“姐姐,稚子无辜,你尽管厌恶我,我便是为了琛儿和殿下送命又如何?何苦对我的孩子下手?”
裴七荷僵在原地,那是静妃送给她的长命锁,是她怀着最诚挚的祝福在琛儿周岁时转赠给他的,不料如今,竟转而成为刺向她自己的利刃。
太医诊断后,说琛儿是事先被喂了一种烈性毒药,才会昏死过去,现在虽然被裴七荷接住,却拖了太久,恐怕药力终究会损伤脑子。就在这一刹那,许浮月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对裴七荷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周遭人声喧嚣,裴七荷头疼欲裂,她掩住自己的伤臂,问顾岂殊信不信她,她只愿意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却哽了一下,极慢极轻地说:“荷儿,先认错。”
所有的声音终于全部消失了,留在天地间的,是无比空洞的死寂。
就在这一刻,裴七荷想,她是错了,错得如此离谱,才会让自己陷进这种下三烂的圈套里,为一个薄情寡义的男子呕心沥血,最后连自己都弄丢了。
她必须走,她必须把自己找回来。
6
裴七荷回府已三月有余。这些日子,她总是早出晚归,成日里躲在房中,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忙些什么。顾岂殊对她极度纵容,似乎只要她还记得回来,便什么都不必追究。倒是许浮月,明里暗里地讽刺了她几回,说什么“殿下迎姐姐回府用的这十里红装,怕是姐姐当年新婚宴尔之际也不曾见过的”,见裴七荷无动于衷,又气急败坏地问她此番回来究竟意欲何为,想要赖到什么时候。
这天,裴七荷搁下笔,吹干纸上墨迹,将这新写的薄笺收入袖中,打开了房门。阳光久违地降临在她身上,她仰起头,全身没有一丝阴霾,她想,是时候了。
许浮月前来探望琛儿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这样的裴七荷。她脸色苍白,冷汗大颗大颗地往外冒,因为裴七荷正坐在琛儿床边,温柔地凝视着他,而她的琛儿,大白天的仰躺在床,睡得人事不省。她心知不妙,刚上前一步,裴七荷的软鞭便甩了过来,阻止她的靠近。
“你到底想干什么?”许浮月压低声音,这孩子从出生起就被她一次次利用,毕竟是母子,血浓于水,见他身陷险境,怎能不忧心如焚?
顺着裴七荷的眼神所指,许浮月瞥见桌案上压了张纸,走近一看,是张字据。
“许小姐,你出身名门,文采风流,自是胜我许多,我草莽出身,不懂什么花里胡哨的,只想把我们之间的账好好算清楚,还请你多担待。”裴七荷定定地看她,语气平静。
“鸿始三十年,上元夜宴,我许浮月,为构陷裴七荷,暗藏毒簪于琛儿背后,事先又亲手对他喂下猛药……”许浮月念了几句,猛然抬头,狠狠剜了裴七荷一眼,“原来你是想翻这桩陈年旧案?你血口喷人,以为殿下会相信吗?!”
“别急啊,证据已经在路上了。”裴七荷托着腮眨眨眼,“这么些天我可没有白忙活,你用的毒和药,当年买通的太医,一个都不会少。”
许浮月上前一步,咬牙切齿:“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认吗?!”
裴七荷像是早已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俯身抚了抚琛儿的脸:“你不认,你的孩子可就没命了。”
“你!”许浮月抖如筛糠,她慢慢攥紧字据,琛儿毫无声息,可恍惚之中,她像是听见了他的哭声。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害了他,小小年纪吃尽药石之苦,她本以为赶走裴七荷后,她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可顾岂殊宁愿宠幸那些和裴七荷一样卑贱的女子,都不愿再踏入她房中半步。
罢了。她按下指印,冲到琛儿身边,惶急地探看他的鼻息。裴七荷收回字据,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放心,我喂了他一枚养心丸而已,他现在只是睡着了。”
许浮月缓缓放松下来,涨红的脸恢复正常,,捂住眼,又哭又笑。她恶事做尽,不择手段,就自然而然地以为裴七荷也是这样的人。笑够了,她盯住裴七荷的背影,发出穷途末路之人不甘的低吼:“我明明毁你一臂,你怎会安然无事?”
裴七荷不答。她又问:“打败我就那么重要?让你不惜抛下你最向往的自由回来报复?”
这一次,裴七荷开了口,她说:“你太高看自己了,你不重要,但裴七荷的清白很重要。”
7
门忽然开了。
顾岂殊站在门口,垂眸看着裴七荷。
裴七荷迎向他审视的目光,把字据掷到他脸上。
她想走,他却猛地倾身抱住她,像跋涉千里的游子,遥遥望见故乡便再不愿回头。
“交给我,我来处理,只求你别离开我。”
这一次,他说到做到了,许浮月仍做着她名义上的太子妃,只是从此以后,她被禁足于她的院中,再不能离开半步。
他们之间的那根刺似乎已经消失,可裴七荷依旧拒绝和顾岂殊回到从前。他倒是有耐心,对她没有一事违拗,两个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过了一年,直到她的生辰到来。
这一天,裴七荷破例喝了点儿酒,回想这一年多来顾岂殊的百般讨好,心中未免五味杂陈。她告诉他自己的失忆之症并未痊愈,他便不厌其烦地和她讲述他们的过去,有时她莫名地烦躁起来,说自己不想听,他会难得严肃地正色看她,让她一定要听好。除了偶然的争执,顾岂殊对她的好,她实在不忍全盘抹杀。
于是,当他问她有什么生辰心愿时,她破天荒地对他有了点儿好脸色,借着醉意,媚眼如丝地看他:“顾岂殊,你能喊我一声‘五儿’吗?”她从未告诉过他,“七荷”是鞭法的名字,她在家中的实际排行其实是五。
顾岂殊的满目温柔冷却下来,他仍然勾着唇,笑意却未达眼底:“荷儿,你喝多了。”
裴七荷回到顾岂殊身边的第四个年头,邻国来犯。此时太后已崩,雍帝苍老不堪,顾岂殊自请出征,虽成功击溃敌军,却因边境寒苦,军事操劳,陡生恶疾,回朝不久后病势加重,不过数日竟已瘦得皮包骨头。太医院众太医惶惶不可终日,被雍帝逼急了,只能跪了一地,便拜边说太子早有心疾,这些年反反复复,遇上战事,心力交瘁,最终一发而不可收。
举国上下都为太子无可避免的厄运哀伤,顾岂殊倒像是早有预见,人虽病得不成样子,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他遣退随侍诸人,只碰了碰裴七荷的手,温声道:“五儿,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唤她“五儿”。她蹭掉眼角水光,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要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眼里似有光在闪烁:“我想见见荷儿。”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以裴七荷的身份和他周旋了整整四年,而他与真正的裴七荷也不过做了四年夫妻。
五儿驾着快马在山道上奔驰,日暮将临,前方的小逢村亮起灯火,四年前,顾岂殊就是从这里把她带走的。那日他在屋外等候五儿晨起梳妆,隐约听见屋内有异响,他下意识地问“是谁”,门开了,五儿主动将行囊交予他,道一句:“走吧。”
许浮月曾想尽办法羞辱她,说殿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你以为你是谁?是啊,她是谁?她是五儿。
那么当时,屋里那另一个人又是谁呢?是他朝思暮想的裴七荷啊!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8
五儿跪在门前,一叩首,再叩首。
她承诺过,此生都不会再来打扰裴七荷,可为了顾岂殊,她跋山涉水,打破此乡安宁,她确实该跪。
门开了,茫茫夜雾里,两个长相极其相似的女子四目相对。
裴七荷慢慢扳过五儿的脸,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举止艰难,左侧垂下一截的袖管里空空如也。
“师父,求你见他最后一面。”五儿将裴七荷的软鞭递过头顶,语声里是再也压抑不住的疲惫。她是裴七荷早年闯荡江湖时救下的孤女,家中亲人皆死于瘟疫,除了裴七荷,她一无所有。她以这副天然与裴七荷相像的容貌为荣,却并不知道,有朝一日,当她为裴七荷的悲苦境遇深感不值的时候,会凭借这张脸,为她最敬爱的师父讨回公道。
顾岂殊寻找裴七荷的六年间,足迹遍布大雍,穷尽手段,百姓苦不堪言,都道裴七荷如果再不出现,太子殿下怕是要疯。全天下的人都希望裴七荷站出来替他们承受雷霆之怒,他们只顾及自身苦难何时终结,可五儿又怎能让裴七荷再度面临伤害?死了一颗心,毁了一条臂,难道还不够吗?
于是她心甘情愿地做了“裴七荷”,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裴七荷,没有经历过与顾岂殊爱极恨极的过去,又能撑到几时?因此那日刺客临门,她反倒松了口气,将计就计,为她的“失忆”找了个再堂皇不过的借口。
顾岂殊想当然地以为,裴七荷留着他为她做的鞭子,就代表她对他依然有情,其实,正是因为她已对他无情,所以才会把他的定情信物随意送人啊。
而时至今日,五儿终于懂了,师父的鞭子再好,终究不属于她。
“小五儿,你这又是何苦呢?”
裴七荷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五儿却是明白的。她惨然一笑,低声道:“师父,你没看见,每个被他胡乱纳进府的姑娘身上,总有几分同你相像。他亲手把自己心爱的姑娘打碎了,又用尽余生去拼凑,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拼不完全,我瞧着他,觉得实在有些可怜。”
“我看见了别的。”裴七荷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右手抚抚五儿的发,“他接你回去那天,想必是心底那一丝余情作祟,我没能忍住,躲在暗处偷看。他是在转身认出我,皱眉扫了眼我仅存的一臂之后,才问出的那句‘是谁’。”他嫌恶她的残缺,宁愿寻求虚幻的替身,他的爱是如此凉薄肤浅,她对他残存的感情也在这一瞬断了最后一口生气。
或许是因着五儿的苦苦哀求,在她的帮助下,裴七荷最终还是踏进了那片曾带给她无数伤心的土地。
五儿静默地守在屋外,大雨骤至,将屋内的窃窃私语悉数掩埋干净。谁也不知裴七荷和顾岂殊究竟谈了些什么,她不消片刻便打开房门,捏捏小徒弟的脸:“去看看他吧。”
送返裴七荷的马车在大雨里疾驰,一切恩怨爱恨都被彻底甩在身后。
五儿慢慢靠近顾岂殊,他气息微弱,在察觉到她到来时,勉力笑了一下:“我问她,愿不愿意许我来生,你猜她怎么回答?”
五儿不吱声。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她说,来世之说,虚无缥缈,她只想活好今生,要我怜取眼前人。”他越说越急,“怜取眼前人”四个字尚未落地,他便紧接着呛出一阵比哭还难听的大笑。
“我一次次地要你记好我与她的过去,是因为我期盼着你会说与她听;我在最后关头放弃与她相认,是因为我发现她失去了左臂,留在我身边,她是那样不快乐,除了自由,我不知还能给她什么。‘怜取眼前人’……我此生除了她再无所求,又该如何怜取他人?幸好,我没有再耽误一个好姑娘,你不爱我,对吗?”
五儿眉眼清清凉凉,像是结了霜,想了想,点了点头。
顾岂殊长舒一口气,瞳孔渐渐散了:“这些年,辛苦你了。”
五儿木然地碰了碰他迅速变凉的手,心想,她不爱他吗?那么此时此刻,她眼角淌下的泪水,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个春日,他长身鹤立,笑容清朗地朝她伸出手,道:“荷儿,我来接你回家。”
那时她也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好年华,如何能不心动?
顾岂殊入殓时,身体已消瘦得不成样子。五儿方知,他们此生最亲密的时候,竟是她亲手抱他入棺椁的这一刻。
伴随他长眠的,是藏于他胸口的一纸泛黄婚书,落款处“裴七荷”三字已斑驳不清,新按的手印旁,是一个小小的“五”字。
更新时间: 2022-06-15 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