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洲
“施南深,我们见了一面又一面,可不是普通的缘分。”
一
夜色深沉,故园里沉静如水。念之扯开窗帘一角,轻轻地往下瞥了一眼。施南深的跑车仍停在外面,猩红的颜色,轻佻张扬,同他的人倒是匹配得很。他年纪轻轻,派头十足,正倚着车门吸一支烟,神情专注,不见一丝疲倦。
她再低头瞧瞧手表,这位施先生已在门口候了足足三十二个小时。
不知这位施先生活在哪个年代。
不过是一支解闷的舞,能跳出这样的深情,她是绝不信的。
第二日,她睡足了觉,精神焕发,第一件事,便是推开窗,低头瞧一瞧那位施先生可否还在。闭门羹的滋味自然无人热衷,她再看时,那位施先生已没了踪影。
不过,这正合她心意。对于这种事,她素来快刀斩乱麻。她不觉得她同施南深有什么特殊的缘分,这样的登徒子她见得多了。
二
她第二次见到施南深,那场面不是很美。
警察局里,她头发散乱,眼线晕在眼尾,浑身的汗渍,最惨的是一双脚,脚底磨破一层皮,向外缓缓地渗着血,那模样活脱脱是与人骂街后的泼妇。
“所以,你是脱了鞋,追了他五六条街?”
“嗯。”念之头也不抬地反问,“被人抢了包,不该追五六条街?”她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抢回了自己的包还要被他们这样一遍遍盘问。
“好,谢谢顾小姐的配合。”小警察满脸的诧异,在他看来,顾念之这样的姑娘能跑出一百米,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借我一双拖鞋好不好?”她光着脚,没法回去。
“给。”不等小警察回话,已有人抢先递出一双鞋,金色系带凉拖,本季新款,“我要没看错,应该是36码。”
这声音微微让她不悦,她抬眼瞅见了立在前方的人,居然是昨日吃了闭门羹的施南深,白衣黑裤,一身笔挺,好不潇洒。
“不要误会,我是律师,来警局做保释,和你百分百是巧遇。”他看出她眼里的不悦,举手做投降状,边说着边蹲下身,取了棉签为她清理脚上渗出的血渍,“我车上有急救箱。还好,没有扎到玻璃。你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顾念之撇嘴,揶揄道,“急救箱,36码的女鞋,你的车里可真是藏着不少宝贝。不过,你头顶有处疤,不会是斗殴滋事吧?”
他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也不辩白,抿嘴笑一笑:“我送你回家。那伤是初中时落下的,你要说斗殴滋事,应当也算。”
顾念之恍惚着点点头,这时才发现,他竟然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笑起来时眼里像是藏着一片星海。
“我不白领你的情,说吧,你要我怎样回报你?”她趿着拖鞋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手牢牢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以保持平衡,“我请你吃饭怎样?”
“听起来还不错。”
“地方我定。”
“好。”
三
——南海湾3栋302号。
他是在隔天的夜里收到这条短信的。南海湾是一处私宅,他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菜馆,生怕这是她制造的另一个乌龙事件。
他早起买了栀子花,趁着还新鲜,开车去了南海湾。
他按了门铃,片刻后门打开,探出一张脸来,果然是顾念之。她穿一件碎花的围裙,头发松散地绾在脑后,腿仍是一瘸一拐。
“你也喜欢栀子?”顾念之接过他手里的花,插在玄关处的水瓶里,“你先坐一会儿,马上就好。”说完这句,她便又冲进了厨房里。
他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房子里除了些简单的家具,最多的就是散在各处风干的油彩。
所以,她是个画家?但他还未来得及思索,她的话语便打断了他。
“好了,来吃饭。”她招呼他过来,手里端着一只白底蓝釉的瓷碗。
清汤,白面,浮着一撮葱花。施南深拿了筷子,轻轻挑了挑,面松散开来,卧在面下的食材方才慢慢地浮上来,一只鸡蛋,五六片香肠,少许香菇丁。
趁施南深惊愕的瞬间,她又拿来一小勺糖,一点点地撒在他的面里:“施南深,南方人好像都爱甜,你是不是也爱甜?你有没有妹妹,妹妹会不会叫施女生?”
“我是生在北方的南方人。母亲生我时难产,所以我没有叫施女生的妹妹了。”
她没再说话,自知这个玩笑十分不高明。他也不再抬头,只顾着挑起面,缓缓地塞进嘴里。
“面不错。”他将筷子置在碗沿上,看了看手表,“我约了人谈事,时间差不多了。谢谢你的面。”
“施南深?”她从椅子上往外探,看到了站起来关门的施南深。
“嗯?”
“你说我们还会不会见面?”
“不知道。”
“施南深,我同你一样,也是没妈的孩子,这些都没什么了不起的。走时帮我带上门。”她伏在画板前,开始拿出一支炭笔勾勾画画。
他吃面吃得斯文秀气,倒是个不错的素材。
四
施南深回了办公室,接手他的第二件案子,不是刑案,只是简单的立遗嘱。对方定了地点,南海湾3栋302号。
他拿到名片愣了愣:“对方姓什么?”
“顾,顾念之。”
他驱车前往,穿越大半个城市。他第一次见她,是在舞场里,她穿一身火红的裙子,跳一曲桑巴,眉眼里尽是俏皮的风情。他第二次见到她时,她成了街头的正义使者,模样潦倒而勇敢。他第三次见到她时,便是刚才。她的那碗面实在不怎么高明,不过她画画时专注的神情很迷人。
这第四次见面,他竟要稀里糊涂地帮她立遗嘱。
他按了门铃,她应一声“稍等”,片刻后慢腾腾地开了门,手里拿着一支五颜六色的排笔:“施南深?我一早猜到会是你,我特意叮嘱他们找个最帅的给我。”
“你……生病了?”他问得小心翼翼。他无法想象正值盛年的人会考虑立遗嘱的事。
“没有。”她朝他翻白眼,叹口气,“未雨绸缪,听说真实的人生总是千疮百孔。”
他心内长舒一口气,将档案袋交到她手上:“你看一看,如果没有异议,我可以拿它们公证盖章。”
她接过去,仔仔细细地阅读,不时地指出几个需要修改的地方。她将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赠给了顾成。
“顾成是我爷爷,我希望他能够长命百岁。”她说道,“你再帮我加一条,如果爷爷也不在了,这些就全部捐赠给科研机构。”
“好。”
“这个送给你。”她从画架上抽出一张画递给他,“我还没什么名气,画也不值钱,权当个纪念。”
他接过,仔细端详:“鼻梁处的阴影还需要再处理。”
“你懂画?”她满眼的惊讶。时间紧,阴影她处理得确实不精妙。
“我认识个朋友,她也是个画家。”
“有空介绍给我。”
“好。”
“施南深,不如,我们约会好不好?我们见了一面又一面,可不是普通的缘分,应当是……是金玉良缘对不对?”她玩味地坐在他面前,将脸庞贴近他的面颊,在他耳旁轻声说。
施南深听完这话,面颊涨得通红,拿了桌上的文件,几乎是夺路而逃。看着他的窘样,顾念之笑得前俯后仰,油彩糊了一脸。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多见了。
只是可惜了,可惜她遇见他的时候还是晚了点。
五
施南深几乎是飞一样地冲出了公寓,坐在汽车里时,面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他用手拍拍脸庞,已是成年人,逢场作戏的客套话却还说不出口。更何况,那些想同她说的话,他始终未说出口。这是个契机,也是个不错的机会。
手机响时,他已基本恢复正常。医院的短信,提示检查一切正常。他舒口气,启动车子。
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什么回头的可能。
——我们什么时候约会?
他传了短信给她,顺带着逛了一圈论坛、网页,搜寻同一个问题:如何捕获一个姑娘的心。
答案总结如下:1.给她你能给的一切,爱她所爱的一切;2.拥有一副好皮囊,拥有一张人见人爱的嘴。
这两样听着好像都不是很难。
那边顾念之打开手机,仿佛捏着个烫手山芋。她交往过许多人,但倒是没有一款是施南深这样的,生得一副好皮囊,但身上又带着一种八十年代的正义感。
这样的人,想一想也还是蛮酷的。
——明天八点,我在街心公园等你。
她回了短信,重又埋首在手头的这张画里。
她在画一张风景画,画廊里定制的。
除了没有灵感泡吧的时候,平时的她完全是个老派的人,生活作息规律得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太。她有一只爷爷辈传下来的石英表,表格里的指针嘀嗒嘀嗒地安排着她一天的生活。她惜命,珍惜每一分钟。
八点,她在公园同他打了照面。两人一起环湖跑,跑完一圈时,太阳恰巧慢腾腾地升起来。金色的光芒映照在湖面上,一圈圈的水纹荡漾开来,十分美丽。
她带他去逛早市,来到一个小店面前:“这家店的包子特别好吃,皮薄馅多。”她一个人挤到了队伍最前端,出来时手里拎着两袋包子。
“你平时是这样?”施南深禁不住问。
“仙女也得吃饭。”她恼他,一口吞下一只包子。
“顾念之,这是我的。”他见她虎视眈眈,忙护住属于他的那一袋包子,这包子的味道真的十分好。
“小气。”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光了所有包子。
“好了。”她站起身拍拍手,义正词严地道,“施南深,今天的约会就到此结束。”
“啊?”他取了很多现金,还有几张银行卡。他也同人约会过,知道男人在约会里扮演的大多是提包员和付款机的角色。他以此为常态,并不觉得诧异。
“我要画画,你要上班。顺着路往下走,那儿有站台,搭52路公交正好可以到你们公司。今天是地球无碳日,施先生今日就放弃开车,替地球出份力。”说完她摆摆手,在施南深的注视里慢慢地走远。
望着她的背影,他苦笑:“替地球出份力,看来她还是个环保主义者。”
她有趣,同那人不一样,同别人也不一样。这是他唯一能肯定的。怦然心动这样的事,他从未有过。他擅长循规蹈矩,恪守常规,这规则适用于每一事,不会有事物能游走在规则之外,他以为感情也是这样。
六
他们从不打电话,联系只靠短信。
一三五晨跑,结束后,她带他吃遍早市里的每一样好吃的。周六,他宅在她家里看书,她窝在摇椅里,他靠在沙发上,互不干扰,但又不觉尴尬,遇到好书时,常常一起分享。
“施南深,有没有让你耿耿于怀的人?”
“有。”
“现在呢?”
“没有大肚量,想到时还是咬牙切齿。你要做什么?”他警觉地抬头。
她笑,不怀好意:“大冒险。”
她催促着他赶紧穿好大衣鞋帽,自己也套上一顶黑色的渔夫帽。她飞一样地拖着他在小巷子里奔跑,巷子的尽头是一家小商店。她牵着他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店主是一位憨厚的中年男子,谢顶发福,见着他们时点头哈腰。
“我要买糖。”
店主将柜子里的糖一一摆在桌面上。她选了最便宜的水果糖,糖纸亮晶晶的。
“我要一百个。”她仰头说道。施南深忙拿出了钱包。他生怕她不给钱,拉着他一起跑。
老板黑着脸,为他们一颗颗地数糖果。见着这画面,他俩相视而笑。
她接了糖,走在路上,寒风里开始稀疏地飘起雪花,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他伸手帮她拂开。
“这就是大冒险?”
“不是,本来想不给钱走的,到了之后才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了。他对我是无关紧要的人,所以恨一段时间就不再恨了。你呢?”
“我?”他朝手里哈口热气,“大概和你一样,也不恨了。他们是无关紧要的人。”
“咱们回家把糖全吃光,折了糖纸诅咒他们吧。”
“好。”
那一天,他们想尽了办法要吃掉这一百颗糖,吃到牙齿发酸,最后实在不行,又将剩余的化成了糖水。最后躺在沙发上时,他们打嗝时嘴里都有水果糖的味道。
“怎么一颗菠萝味的都没吃到?是不是都被你吃了?”
“好像是。”
“我想吃怎么办?”她撇着嘴看着他。
“哦,我有办法。”他转头,看见她近在咫尺的脸颊,轻轻地凑了上去。霎时间,星光璀璨,风雪遮挡了人的眼睛。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这一刻,他是真的有点喜欢她。
七
他是忽然失去顾念之的消息的,一三五没有晨跑,二四六也没了读书会。他心绪不宁,办案子时也憋着一肚子的火。前台好心送来一壶菊花茶败火,彼时的他尚不知顾念之已在他生活中占去一席之地。
忍了又忍,在夜里时,他还是打去了电话。铃响了五六声时,那边接起了电话,她客气礼貌:“你好。”
“是我,施南深。”他压低声音说道,想不通她怎能连他的电话都未存。
“哦……”她长久不吱声,在施南深准备挂电话时,说道,“我爷爷去世了。”
南城的十一点,施南深风一样地冲出了房间,启动了车子,走高速去老宅大约一个小时,路线已在他心里。
他到时,老宅子里死一般的沉寂,黑漆漆的,没有点一盏灯。门没锁,他开了手机电筒,走得磕磕绊绊。在后院的银杏树下,他看到了顾念之。她穿一身素白,埋着头坐在石阶下。
“顾念之。”
“嗯。”她不抬头,手里捏一片干枯的银杏叶。
他坐在她身旁,关了手机电筒:“每个人都会死的。”
“爷爷临走前对我说,要我好好生活,他要去同奶奶团聚了。他守护我二十几年,他说这就是他来到我身边的意义。”她眼底晕着一团乌青,他不知道她已几天未合眼,“那么你呢?施南深,你来到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他没想过她会这样问,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嘴角细微地动了动,只扯出一丝苦笑。
“照片里的人是我妹妹吧。”她摊手,将照片举到他面前,他这时才想起,他早些时候遗落了一只钱夹,那照片恰好放在钱夹的里层。“你为她来到我身边?”像是苦笑似的,她继续喃喃道,“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招惹我?那双36码的女鞋,随身携带的急救箱,白色栀子花……你认识的画家朋友是她吧?”她仰头看着他,面色平静,眼里不见一丝波澜。
“我……是Ada的未婚夫。”他张口道。
“哦。”
“如果可以,能不能救救Ada?”他握掌为拳,捏得一双手青筋暴起。不管先前的套路是什么,到最后,他还是提出了这无耻的要求。
“好啊。施南深,我困了。你先回去,安排好时间,再来通知我。”她没有异议,连想都没想就同他说好。
八
他恍惚着出了门,开车,在车上同那边的人打电话。
“她同意了。”
“好好。那我尽快安排手术,Ada不能等了。”电话那端的中年女人喜极而泣。
他无声地挂了电话。
施南深知道他开口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一开始,这正是他所向往的。他无法背负秘密轻松愉快地同另一人谈情说爱。他早希望这张谎言织成的大网早早收紧,甚至是越早越好。
他在美国留学时认识了Ada。
他念法律,这个学科出了名地费脑子,他一天里十二三个小时都扑在国际法上。剩下的时间,他还要用来打工、睡觉。日子难挨,他便是在那时候认识Ada的,准确地说是Ada的妈妈。他无意间帮一家公司指出了法律漏洞,那家公司便聘了他做实习生。华人企业,中等规模,他做得卖命而认真。顺利毕业后,他就签在了这家公司。
他见到Ada,是在董事长特意安排的宴会上。宴会的主旨再明确不过,豪门里需要个勤奋上进的女婿,况且Ada对他也有意。Ada温柔漂亮,他也有捷径可走,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所谓美好的人生,大约就是这个模样。爱情同生活比起来,实在是虚无缥缈的事。
订婚宴在四月份举行,所有人都赞他们是一对璧人。然而世间事,不可能事事完美如意。问题出在四月中旬,Ada突然昏厥,那时他才知她患有严重的肾病,换肾是唯一的出路。
可所有的配型都不成功,Ada的妈妈能想到的只有那个风雪天被她遗弃在老宅里的另一个女儿。
所以,施南深来了。
九
机票早已订好。
她坐在飞机的舷窗旁,没有同他说一句话,疏离得像是个陌生人。那一日天气不好,飞机几次遇到了强气流,来回颠簸。空姐急切地在广播里告诫乘客不要慌乱。
但没慌乱的只有施南深和顾念之两个人。
他们面容平静,视死如归。
“施南深,我要是死了,你一定得把我带回来。”
他以为她指气流,于是道:“飞机遇上了强气流,不会有事的,我遇到过很多次。你安心。”
她灿烂地冲他笑,点点头。
飞机晚点,到时,Ada和董事长都在。没有骨肉分离重聚的喜悦,她们只是互相礼貌安静地点头。董事长的手仍紧紧地扶着Ada,她身体虚弱,董事长怕她出意外。
“我住酒店,化验时来接我。”走出候机室时,她说道,“已经订好了。”
“念之。”董事长喊了句。
顾念之拖着行李箱,冲她摆摆手。这是顾念之成年后第一次见到她,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她身旁的姑娘同她有七分相像,一样冷冰冰,没有温度。
无关紧要的人,恨一阵就好了。但她是顾念之的母亲,十七年前为了新欢绝尘而去的母亲。只因顾念之的父亲不是她爱的人,顾念之便像累赘一样被一脚踢开。现如今,顾念之有用时,她又换了一副嘴脸。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爱过顾念之。顾念之从一开始就是个被遗弃的孤儿。
施南深来敲门时,顾念之正拿着一支画笔涂涂画画。
“何事?”
“我买了面给你。明天十一点有抽血化验,我过来接你。”
他将那碗面放在桌上,浅灰色的大衣上沾染了洁白的雪花。她看他一眼,走到窗边扯开窗帘:“这里也下雪了。”
“你……会不会怪我?”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一句。
“怪你什么?”她仍望着窗外飞扬而下的雪花,“我从未问过你的底细,你也……”她顿了顿,“从未说过喜欢我。我们本来就是互不相欠的。”
互不相欠,听到这句话时,施南深的心像是被利刃刺中一般,他猛地直起身,同她说:“这里不比南城,夜里冷,暖气也不是很好,注意保暖。我……明天再过来。”
她推开窗,冷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
明天或者后天,在她这里又有什么分别?
十
他早起来接她。她已候在大厅,一张脸惨白,连嘴唇都泛着青色。医院是私家医院,与市区隔很远。他开车,她靠着窗户浅浅地睡。
进了医院,她被医生带去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如果各项指标符合要求,时间初步定在后天。她换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头发束在脑后,乖巧地跟着医生进进出出。
Ada靠在床前,一脸歉意地朝他笑:“阿南,对不起。”
“她还好吗?”董事长削好一个苹果递给Ada,用眼神示意他出去细谈。
他们站在空旷的走廊上,她先开口:“你看到了,她不肯理我。我想过要补偿她。南深,手术结束后,帮我把这张卡交给她。”
他接过卡,不再说话,来到花园的藤椅前,吸了一支又一支的烟。
各项指标合格,手术定在后天中午两点。
他去看过她一次,除了神情疲惫,她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站在画架前涂涂画画。
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她会在手术当天突然失踪。
第一个发现她失踪的是施南深,他开车去接她去医院,可酒店里前台告诉他,她已退房。她电话关机,音信全无。他呆立在原地,Ada在无菌房里等着她,她现在改变想法无异于要Ada的命。
崩溃的还有Ada的母亲,她哭着跪在医院的地砖上,一遍一遍地哭喊着:“她这是在报复我,她这是在报复我。她和她爸爸一样,她和她爸爸一样……”
“和爸爸一样有什么不好?”顾念之是忽然出现的,一如她忽然消失。
“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如获大赦,来不及争辩,一把抓住顾念之的胳膊。她死死地抓住顾念之,生怕一松手,顾念之便要插了翅膀飞走:“医生,医生,赶紧手术。”
手术很成功,至少对Ada来说是这样。
只是在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顾念之。
十一
半年后,他与Ada结婚。
婚礼定在海边,请了不少所谓的名流。新娘圣洁美丽,与他交换戒指时,隐在面纱下的那张脸像极了顾念之。他微微出神,名字便脱口而出:“念之?”
身后的伴郎忙用胳膊撞撞他,他擦了擦眼,忙又清醒过来,将伴郎手里的戒指轻轻地套在新娘手指上。
司仪煽情,连他也红了眼眶,差一点就相信,眼前的女子是他一生所爱。
婚后的生活平静异常,他们相敬如宾。
他在三年后拓展业务,重回南城。
夜里,他旧地重游,七绕八拐地走进了一条巷子里。巷子深,他无事便铆足了劲要走到头。真走到头,细细看时,他发现了一家超市。超市门面依旧破旧,老板谢顶发福。他忽然忆起他曾在这家超市买过一百颗糖,那种糖纸带着五彩光面的最便宜的糖。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他们曾在那一堆糖纸里有过一个吻。
“老板,我要买糖,最便宜的那种。我要一百颗。”他掏出钱夹。
“你……”老板走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打量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施先生?施南深?”
“嗯?”他挑眉。
“再过一个月这里拆迁,我可等到你了。”他边说边走到里间,从里面提出一只红色的箱子,“这是有人留给你的。”
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如果有认识他的人,那么只能是顾念之了。这些年不见,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他将箱子打开,老板仍像上次一样,在糖盒里为他数糖。
箱子里有一本画册,他把它抽出来,扉页上写着:赠予施南深,9月9日。
第一张是他伏着身子为她包扎脚,她在俏皮地笑。
第二张是他吃面时的样子,她特意处理了鼻梁处的阴影。
第三张是他穿一身运动装在晨跑。
第四张是她与他在老宅里。
第五张是他在Ada的床前照料Ada时的情形。
……
最后一张只能依稀辨出是幼年时的她与他,他挡在她身前,满头的血。她在旁边用毛笔写了一行字: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他哽咽着翻完这些画,比起她,他不过是个讲究实际的浑蛋。老板数完糖果,朝他扔过去一瓶啤酒:“哥们,一醉解千愁。这瓶我请。”
喝多了时,他才知道,原来他同老板是同一个学校的。
“哥们,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眼熟。我高一那年,堵住个小学妹抢钱,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个小子,硬是挨了一砖头,护住了那个小姑娘。”老板喝大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朝他比出大拇指,“牛!血哗啦啦地流,他都没吭一声。哎,你是不是那人啊?我看你像。”
他听完这话,捏着啤酒瓶跌跌撞撞地起身,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他怎么会忘,那一次他缝了六针,只是他不知道那个姑娘是少年时的顾念之。
他打车去了几十公里外顾念之的老宅,窗外又一次飘起了雪。
他敲了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探出一张孩童的脸庞,声音稚气未脱:“你找谁?”
他蹲下身,揉揉小朋友的脑袋:“我找顾念之。”
小朋友蹦蹦跳跳地拽着一个大人来到他面前。
“你找谁?”
“我找顾念之。”他忙不迭地又说一句。
“哦,你说顾小姐啊,她一年前就去世了,听说是术后感染。”
脑袋一阵眩晕,他站立不住,一把扶住了暗红漆的木门。那妇人仍喋喋不休:“听说是去国外做了手术,她本来就生着病,哪里还经得起手术。小宝,小宝,我让你练的毛笔字呢?”她慌慌张张地去追跑向里间的男孩。不知何时,院里起了一阵风,将桌上的一张宣纸吹向了施南深。
孩童稚气的字迹呈现在宣纸上:春风复又来,故人可安在?
春风复又来,故人可安在?
更新时间: 2020-07-12 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