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箫四娘
慎远坊这一趟往东宫去的是副掌司陈仲年,侍卫押了一车桃花酒,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赏赐,以嘉奖慎远坊上下官员们的勤勉认真。
“勤勉认真,不就是看犯人看得好?”霍准摸着下巴道,“照往常到长安城去的都是正使王大人,还是头一遭有副使过去的,还是顶着那么一道长疤也要去招摇过市的,这陈大人心理素质也是无人可及啊。”
容潋笑吟吟地瞥他一眼:“这要是被陈大人听见了还不割了你的舌头?毕竟人家已经努力在扮演一个正直好官员,被你说得像是个奸诈小人一样。”
霍准闭紧嘴巴,拿着锄头去山上挖参了。提起陈仲年,容潋就想到兰襟,往四下扫了眼,好像又没看见他的身影。
正张望着,她肩膀猛地挨了一下,吓了她一跳。
“陈大人有要事,叫你回去。”
容潋听了扔下铲子,虽心下起疑,却也只能跟着守卫过去。
陈仲年在慎远坊单独有一个小院,她一进屋守卫就退了出去。屋中佳肴摆了一桌子,还有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倒一杯出来,满屋子都是酒香。
容潋笑眼眯起来,问:“不知道陈大人找我来有何事?”
陈仲年似是已经喝了一会儿,酒气上了脸,衬得那道疤更红,随着他说话动着,像条丑恶的虫子。
“我去长安城,人人都盯着我这张脸看,那眼睛里都是厌恶,就和我从前一无所有时所有人对我的态度一样。我是个男人,我也不怕丑了些,可你就不一样了。”他咧开嘴笑着,突然起身踉跄着扑了过来,拖着容潋的手将她一把按到墙上。
那酒气拂面,恶心得她胃里翻滚。她蹙着柳眉,厉声喝道:“你放开我!”
“我发现你们这些人还真是好笑,总认不清现实,既然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就要认命,怎么还这么高高在上的?”陈仲年腾出来一只手抽出一把匕首,刀鞘戳在她娇嫩的脸颊上。
“不过是仗着有这张脸,兰襟才会为了你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对他我日后新仇旧恨一起算,今天就先清清我们的账好了。”
他那一张脸被酒意与愤恨扭曲,容潋嫌恶地别开脸,冷笑一声道:“我记性没有六安侯好,还是经他那日在枫树林提醒,我才记起明德十六年陈大人不仅去侯府跟前讨差事,还到了我庆安王府。我这人心善,府中没什么空缺还打发了你些碎银子。陈大人,做人怎么能不感恩呢?”
“你——”他被戳中昔年隐痛,捏着匕首的手抖颤着,酒意渐渐上头,站都站不稳。
容潋看准时机一脚踹上他小腿,踹得他往地上歪倒,她顺势跳到他身后,再一脚踹得他向前,脑袋撞到墙上,直接撞到晕厥。
陈仲年以为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娇滴滴的郡主,还真是小看了她。
容潋坐在一旁喘着气,看着地上的陈仲年有些发愁。他醒来之后一定不会放过她,可若是杀了他,她还实在不敢下手。她拧眉沉思,视线里映入白麻布的衣摆,一抬脸正撞上兰襟俯视下来的眼,眸底寒意蔓延,看得人发怵。
“你怎么在这儿?”还有他是怎么进来的,她怎么半分没察觉,这人走路都没声音的吗?
兰襟指着陈仲年,道:“是他派人叫我来的。”
“看来陈大人想趁着今日酒意壮他怂人胆,把和他之有仇人一一解决。”
容潋一见他来了就没什么可愁的了,身体放松,软软地靠在有些凉的墙壁上,笑着道:“这陈大人去了趟东宫,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到底是东宫的风水好。我依稀记得,侯爷从前跟太子爷亲厚得很,怎么是陈仲年能比的?”
她是个逮到机会就忍不住将从前受的还回去的人,之前兰襟那一声“郡主”戳了她的心,此刻她又笑吟吟地喊他声“侯爷”。
兰襟淡淡地瞥她一眼,提步转身就走。
“哎哎,你去何处?”
“自然是去找院外的守卫,寻大夫来救被郡主打晕的陈大人。”
容潋神情一紧,连忙跑过去伸开双臂拦在他前头,扬着下巴道:“你要是走,那我就和守卫说你是我的同伙,慎远坊里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你怎么也说不清。”
兰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了笑说:“郡主可知道,上一个威胁我的人是个什么下场?”他拨开她,手按在门上,声音透着三分冷道:“你大可以去试试看。”
容潋杏眸一动,回过味来,葱白的手指扯住他的胳膊,像只小猫一样把尖尖的小爪子收好,摆出个乖顺至极的样子说道:“我方才只是手足无措太害怕了,一时失言……兰公子,我方才下狠手,也是因为想起之前你挨了他那一下……你我也算是旧识,你就不能看在我费了心思送药治你的伤,帮我这一次吗?再说,陈仲年倒霉了,难道兰公子不开心?
一提起药,兰襟额角青筋跳了一下。他竭力地绷紧下颌,转过头,道:“可你说,我用了药咱们就两清了的。”
容潋眼尾垂下,委屈又可怜,说:“那这次就当我欠你的。”
兰襟满意了,折身走到桌案旁,手抚着酒坛,突然问:“你可知道慎远坊的粮食货物都放在哪儿?”
容潋恍然大悟,不禁庆幸自己这些日子并没有白白浪费。同兰襟这种人比,她的段数还是低了些。
院外守卫刘书寸步不离,之前陈大人说无论里面有什么声音都不用他管,他恪守职责,就算听见里面男男女女的惊呼声,“噼里啪啦”瓷器的碎裂声,心里好奇得厉害,身体仍是一动不动。
长安城美人众多,庆安郡主容潋的样貌是拔尖的,放在这荒山野岭更是独一份。私下里侍卫们聚在一起提起容潋也都是心神摇荡,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谁也不敢妄动,这陈大人倒是有胆量。
只不过他又叫了兰襟进去……刘书的一张脸皱了起来,实在是不敢再细想。
过了会儿有脚步声传来,院门被打开,容潋手捂着脸呜咽一声就往外跑,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跟在她身后的兰襟脸色略显苍白,脚下虚浮,扶了一把守卫才站稳。
“多谢你。”
“不、不必……”刘书惊得舌头都在打结。兰襟淡漠地“嗯”了一声,徐徐走远。
从小老实巴交的刘书此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呆愣了良久才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他转头一看,院中半空浓烟滚滚。副掌司除了日常管理慎远坊的一干犯人外,还负责亲自看管坊中的粮食,以及各种货物、上头的赏赐,而这库房就在后院。
刘书暗道一声不好,立时冲了过去,起火的果然就是库房。他一撞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陈仲年醉得人事不省地瘫在地上,旁边还扔着空空的酒坛。
“陈大人!陈大人!”刘书见陈仲年没反应,拖着他到院里去喊人灭火。
今日慎远坊中所有的犯人都到万青山挖参去了,守卫们也去了一大半,留下的还被陈仲年都赶得远远的。刘书一边跑一边喊“走水了”,跑了大半个慎远坊才碰到人,去搬水救火,这么一来一回时间浪费太多,等火被扑灭,里面的东西也尽被烧成灰了。
万青山的山脚,落日的余晖,远处被浓烟晕黑的天,几重色彩糅杂在一起,倒是和谐得很。
容潋砸碎屋里的碗碟之前留了一个酒壶,装了一壶陈仲年的酒带了出来,此刻坐在地上晃着脚,怡然自得地喝了一口,摇了摇头道:“这酒还不如从前王府里的一半好,倒也勉强能入口,来庆祝陈仲年即将滚回长安城。”
醉酒闹事、意图不轨、烧毁御赐之物、断了慎远坊的口粮……这桩桩件件下来,陈仲年就算不死也要被流放,就算是太子也保不了他。
兰襟这招,可真是阴毒又解气。容潋曲着膝,抬手摇了摇酒壶,眼中沁出笑意,问:“兰公子不来一起庆祝吗?”她半边脸映在夕阳红光之下,再这么狡黠一笑,实在像从山林里跑出来的红狐狸。兰襟接过酒壶,却是没喝,拿在手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既然他肯出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他们以后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她这么费尽心思地想和他有瓜葛,努力了这么久才看到些回报。但如今他这不置可否的样子,倒是让容潋有些心虚。
“兰公子可是嫌弃这酒是被我喝过的?”
“如果不是被你喝过,我连这酒壶都不想拿。”他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蹲在她身侧。那股天生迫人的气度和着酒香扑向她,隐隐地让她有些不安。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仔细看人时眼眸明亮。他薄唇轻启,声音抵在她耳畔,撩拨着她的神思。
“郡主光凭一杯酒就想收买我?”
那下了肚的酒仿佛开始起了劲儿,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脸热热的?
“若是因为一个陈仲年就少了个你,这里的日子以后岂不是太无趣?”他见她眉间微皱,轻笑一声又道,“庆安郡主,如今的你有什么值得我贪图,又有什么能拿来收买我?”
是了,如今她一无所有。容潋咬着牙别开脸,心里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指凉凉地抵在她额头,向下抚了抚她越发紧皱的眉头,说道:“其实,你还是有的。”
容潋不解:“我还有什么?”
兰襟收回手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自己想。”
容潋看他走远的背影,浑身疲惫得像是打过一场硬仗。只不过她兴冲冲地率兵出征,结果连敌方大营驻扎在哪儿都不知道,一片茫然。
第二章值得贪图
“潋儿,要你写的字可写好了?父亲在问。”
男声温润如玉笛音,柔和地轻唤。容潋睁开眼,渐渐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张含笑的脸。
“哥哥、哥哥你回来了……”
容勍好笑地揉揉她的发顶,说道:“什么回来,我一直在府中未走,你可是睡觉睡迷糊了?快要入夜了,你往灯上题的字写了吗?”
容潋脸上挂着泪,一脸呆愣。容勍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就知道你会偷懒,还好我提前过来看看,否则你就等着父亲骂你吧!”
他说着要走,容潋抖着唇一把搂住他,紧紧地抱着不撒手。容勍只能像小时候一样任她吊在身上,走到桌案前,提笔往大红的灯笼上写着字。这是过去每一年中元佳节庆安王府的习惯。
容潋侧头看向窗外,本该是白雪皑皑,可如今满院春意,她最喜欢的桃花开了一大片,花枝探窗而入,她忽然就掉了泪。
“这是个梦……”
“胡说什么呢?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古怪了,该让父亲去外面找个驱邪的来给你看看。”
“找什么驱邪的?为父就能惩治了她。”随着浑厚的声音响起,庆安王挑着珠帘转了进来,本欲呵斥,可一见小女儿一脸的泪,愤怒就都化为了叹息,伸手将她从兄长身上扯下来,抬手抹去她的眼泪。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做错事就会哭鼻子叫为父心软。”
“还不是父亲惯的,这一招用了十几年仍好用,她怎么舍得换招数。”
“臭小子!”庆安王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容勍吃痛,手抖了一下,笔尖在灯笼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墨迹。
容潋错开眼,去看那个灯笼,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庆安王府。
再一回神,那四个字不见了,没了春来满院的桃花,也没有临窗而立的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也不见了……
大梦惊醒,枕头都被她哭湿了。
不知道是兰襟给了她模糊的希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梦见他们,也是自他们走后第一次掉眼泪,就在兰襟说过那些话的这个夜晚。
她都快忘了,自己也会哭,也会流泪。
容潋擦干净眼泪,抱着膝坐了起来。
明德十五年,大越边境柔然国撺掇几个周边部落,携手来犯,彼时已经成名三年的镇南将军率兵出征。威远县集结前朝叛军,意欲抓住这个机会趁机起事。大越和平多年,威远县又有天险,朝中一时无将敢领兵迎战。
最后庆安王老将率军出战,世子容勍押送粮草。这一仗打了三个月,威远县叛乱顺利平复,庆安王父子凯旋,却又在三个月后一个接着一个撒手人寰。
威远县天险乃是瘴气密林,叛军一直躲在尽头,打算消耗庆安王军队的粮草,磨掉他们的锐气,寻找机会翻盘。
大越最好的军队皆在南疆,庆安王率领的兵马本就人心不稳,眼看战机转瞬即逝,庆安王瞒住世子容勍,偷偷地带一队人马越过瘴气密林,出其不意直捣叛军老巢。
只是父子连心,血浓于水,那一夜想豁出性命抢占先机,将生路让出来的不只是庆安王一人。
密林深处庆安王与世子所带轻兵相遇,再撤已经是来不及。叛军被解决了,父子二人却都因长时间吸入瘴气而病倒。
容潋在庆安王府苦盼三个月,却没想到等回来的是两个病入膏肓的人。而她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人为了多撑些时日,多看看她而受尽痛苦,撑到最后再也扛不住毒入骨髓,在那一年的秋天相继憾然离世。
那段时间,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连父亲兄长下葬她都没再哭过。不知道多少人背后指指点点,骂她是个灾星,是个没心肝的人。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季节比秋天更让她讨厌。
慎远坊的正掌司王遂之听到库房起火的时候,正在去往长安城的路上。
之前陈仲年带着赏赐从长安回来之后,赏赐清点入府库他去看过,发现里面放的东西和清单上的有些出入。
王遂之曾经在户部供职,在这种事情上神经格外敏感,又因为此事涉及陈仲年,那个一到慎远坊就气势汹汹,有时风头都要盖过他的人,王遂之不能不对其多留个心眼儿。只是那一把火一烧,什么都烧没了,再去长安也没用,王遂之让车夫掉转马头赶回慎远坊。每回他一离开慎远坊就要出事情,以后他都不敢随随便便地走了。
库房已经被烧得没剩什么东西,陈仲年仍瘫在地上人事不知,王遂之审过当时唯一在场的守卫刘书,差不多了解情况才去见他。一走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他挥一挥手,手下人端着盆冷水直接倒在陈仲年脸上。
陈仲年抖了抖眼皮幽幽地醒转,眼底一片茫然:“王大人?嘶……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头这么疼?”
王遂之笑眯眯地道:“别说陈大人你,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了。陈大人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怎么喝着喝着酒还叫来男男女女陪你胡闹,闹完了怎么还跑到库房耍酒疯,那里面可都是些易燃的东西。”
“跑到库房?我几时……”陈仲年一转头,看清周围场景顿时沉不住气了,吼道,“这怎么烧成这样了?是谁干的,谁这么大胆子!”
他联想到王遂之的话,顿时反应过来,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咬着牙道:“王大人这和我无关,你无凭无据不能随便定我的罪,太子殿下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遂之好脾气得很,闻言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我到底同僚一场,他日我会亲自送你进刑部大牢的。”
“大人,王大人……”
王遂之摆摆手,守卫拿布条塞进他的嘴里,架着他走远。
“把把柄都送到人手里了,还指望着翻身,真是傻得要命。那谁,备点儿银子送到山上寺里去,多烧烧香,为陈大人祈祷一下。”早死早超生。
陈仲年的事情查得很快,第三日奏折就到了长安城,玄武帝震怒,着刑部按律处置。又三日后,陈仲年被人由慎远坊押送回长安,扔进了刑部大牢,等待判决。
这个月这已经是从慎远坊送来的第二个人了。上一次发现万青山枫叶林小路的左擎被流放到边陲,这次不知道陈仲年有没有命和他做伴。
消息最终由霍准的口传回来,陈仲年自作自受遭了报应,慎远坊的众人都很开心,只是痛苦往往与开心并存,库房被烧,慎远坊的口粮一下就断了。
王遂之已经第一时间向户部递了消息,让其赶快将粮食运过来,只是层层审批,再加上筹粮也需要时间,这几日众人注定要挨饿。慎远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一有人气的就是万青山的寺庙,这么些人也总不能和一群和尚抢吃的。
于是万青山上的飞禽走兽就遭殃了,守卫们有刀有箭不愁,可像容潋这些手无寸铁之力,之前又养尊处优没什么别的谋生技能的犯人可就愁坏了。
“我原来以为我会死在战场上,可是我没有。后来我以为我会死在刽子手的刀下,可我又没有。这么命大的我,总不能饿死吧,这也太憋屈了。”霍准饿得已经眼冒金星,但是一张嘴还是闲不住。
王遂之下令在粮食运来之前一干人等不必再干活,几个人围在一起,坐着坐着就虚脱地躺了一地,念叨着从前吃的山珍海味来画饼充饥,结果越想越饿。
方云梦已经饿得胃绞痛难当,容潋将她扶进自己的屋子里,将偷藏的馒头递给她,说道:“我自来之后习惯藏些吃的,有备无患嘛,你拿去垫一垫。”
方云梦眼圈渐渐地红了,掰了一大半给她,道:“你也吃,不然怎么扛得住。”
“我不饿,再说这馒头本就不大,你吃吧,我自有办法找吃的。”容潋一边说一边往窗外看,待瞟见一道身影出现笑着拍拍方云梦,转身走了出去。
兰襟有个习惯,在没有活儿的时候到后山背阴处打坐净心。世事繁杂,需要时时刻刻保持冷静才不会被卷进去。
容潋一路跟过来,等着他闭目合眼,整个人沉静如一尊玉雕才敢离得近一些。她猜一定是兰襟坏事恶事做得太多,才学着出家人打坐入定,以为这样就能洗脱掉罪孽了。她观察过,每逢他打坐完之后短时间内情绪都尚佳,最起码不会看人一眼就让人发怵。
日头偏西,兰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了快半个时辰。容潋在这段时间里慢慢地往他身边靠拢,最后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坐在地上,托着腮看着他。
凉风吹起他鬓边的发,旁边有枯树,山顶有老鸦,他看着倒还真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感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个道观下来的小道长呢。
这个念头一起,容潋忍不住弯唇笑了笑。
“兰道长”的眼在这一瞬间猛地睁开,眸子黑沉,一眨不眨地将她锁住。她的笑意凝住,只觉得这眼神看着也并不友善……
如今的容潋最是个会看人眼色的,手臂撑起不动声色地往后撤了撤。他脸上表情突然有些茫然,也只是片刻就变得凛冽,在她还要继续向后时一下跳过来,手抵在她肩膀用力向后将她整个人摁在地上。
“兰襟,你做什么!你放开!”她挣扎着,只是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体虚得很,怎么挣扎着也是无济于事,反而叫他另一只手反剪了她的双手,单腿压住她的双腿,脸顺欺身势逼近她的脸。
“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我当然是从坊里来的。”
他看着不太对劲儿,瞳仁似是比平日大上一圈,身体紧紧地压住她不放开,呼吸急促,灼灼地喷在她面颊之上,带出一片热意。这个姿势让她感觉十分不自在,她又开始扭动身体,突然腰间一阵尖刺的疼,她蹙着眉呻吟一声。
兰襟被这娇娇弱弱的声音引得神思清明,一低头就见到一张委屈的脸,被他近乎粗暴地压着,鼻尖若即若离地碰到他的。他一下松开手要拉她,容潋愤愤地拍开他的手,自己撑着站起来。
她之前腰间被枫树枝划的伤口结痂,现下又在挣扎间裂开了。
“疼不疼?”
“你说呢!”这不是废话!
容潋忘了方才的小心翼翼,有底气得很,低着头道:“我又饿又累,院子里都是人吵得我睡不着,就想着找个僻静的地方歇一歇,一到这儿来见你闭目养神便没出声打扰,你怎么还下了毒手呢?”
兰襟听她说话中气十足,也没什么大碍,微松了口气,问:“郡主想要我如何?”
“我如今伤口裂开,要吃些好东西补一补才行。兰公子武艺超群,逮头鹿抓只兔子应该还难不倒你吧!”
这次是兰襟理亏,他也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应了下来。容潋本以为还要费些事,却不想这么顺利,就是过程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兰公子方才可是睡着了做噩梦,把我当梦中出没的坏人了?”
兰襟沉声道:“打坐时都要心有执念,让自己沉静下来,得以调和。你一出现,就是打破了这种调和状态,搅得我对现实和虚幻有瞬间的混淆。”
“哦……”容潋点点头,有些听不懂。
兰襟挑了棵树,蹬着树干轻巧地跃了上去,腰带上别着容潋拆开的几把大剪子。
他随身带着那小盒膏药,往下丢在她怀里,指向林子深处。容潋那身皮子实在是太过细嫩,再经她这么折腾两回就要留疤了,看着兰襟右手不过几日已经没留什么痕迹就知道这两盒药是极品,不用白不用。
容潋快步离开,脚步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一路走远。兰襟靠在树上没有回头,手拿着简易的匕首,一笔一画在树上深深地刻下字迹。
“容、潋。”执念从脑海里走到眼前,谁还能分清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他手指摩挲了片刻,手腕一翻,刀刃准确地刺入下面奔跑中的白兔的咽喉。
兰襟打了三只兔子,架起火烤了,再抹上容潋偷来的作料。他手法熟练,看得她一愣一愣的,问道:“没想到侯爷还会做饭,真是多才多艺。”
兰襟没接话,等烤好了便走了。她不客气地吃了一整只,将剩下的两只带回去分给霍准他们。
霍准诧异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说道:“容潋居然还会做饭?”
她得意地挑眉,像模像样地摆手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大家都是落难的朋友,有我一口吃的自然就也有你们一口。”
霍准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容潋留了条兔子腿去找方云梦,屋中却没人,她疑惑地问:“咦,她能去何处?”
容潋将兔子腿放在她的桌上,走了出去和霍准他们说话。不一会儿方云梦出现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你这是怎么了?”容潋望了望她来的方向,是院子北边,方云梦去那儿做什么?
“无事,我只是,我只是还有些饿。”
“我给你留了吃的,你快进去吃,吃完睡会儿。”
方云梦点点头,瓮声瓮气地道了句谢,快步走回去,将门合上,隔绝外面所有人的目光,眼泪唰一下掉了下来,怀里那被油纸包得细致的半块馒头在这短短一路上都要被她捏碎了。
“我与方姑娘素来没什么交集,也不必姑娘挂心了。”他冷漠地说着这句话,眼神都吝啬分给她半分,和他平时看容潋时完全不一样。见她紧张地杵在原地不动,他的声音冷下去:“你还有事?”
她猛地摇头,泫然欲泣,福了福身小跑着离开。出了门,她伸手抹掉眼泪,将馒头小心地一块块塞进嘴里。
户部在苏唯安接任尚书一职后,整个衙门的办事效率跟着提升。慎远坊的粮食增补批文很快下达,与此同时一封信到了苏唯安的手里。信是王遂之亲笔所书,写着慎远坊库房的东西与账目有所出入一事。
苏唯安之前在做户部左侍郎时,王遂之是他看上后极力向当时的尚书大人举荐,几乎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后来才被调去慎远坊,苏唯安对王遂之而言有知遇之恩。库房东西付之一炬,此事注定没什么说法,王遂之告诉他也不过是提个醒:慎远坊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苏唯安烧了信,叹息一声:“有某些人在,能平静就奇怪了。”
慎远坊关押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了保险起见,自老尚书开始,往那儿运粮食就连户部的老大都要跟着去一趟。
这一次苏唯安自然也是要一起去的,只是一想想那地方有个兰襟,他脊背就发凉。
苏唯安前年年初刚晋升户部左侍郎,刚好撞上天机司将户部上下有头有脸的官员全部抓进去关押。那时的天机司无论行事如何都没人敢置喙,被锁进牢里时苏唯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联想从前听说的种种,他猜测掌司兰襟是抓人按头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以此来提升天机司的政绩。
苏唯安年二十四,正是一身风骨的书生意气时,被押到审讯室里一对上兰襟那双漠然的眼就开始吼道:“我苏唯安自入仕以来勤勉政务,兢兢业业,四年未曾回过家,我愿为火苗,为我大越朝堂的明亮奉献我的一生。你想让我认莫须有的罪,想让我不清不白地赴死,你做梦!我苏唯安誓死不低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进天机司之后这么放肆的,兰襟只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唇边溢出一丝笑来。
苏唯安更气了:“在你眼里人命如儿戏,可我告诉你,死了我一个,朝上还有千千万万个苏唯安站起来!”
兰襟第二天又来,苏唯安继续骂,第三天还是这样……喊到了第五天,苏唯安嗓子几乎都要喊废掉,只能囫囵出声。兰襟手指敲在案上,道:“苏大人可能是误会了,此次我不过是奉旨例行搜查户部,就是行事略直接了些。进来第二日,除了苏大人外,其余大人就已经被完好无损地送回去了。”
苏唯安眼睛倏地睁大,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兰襟和善地一笑,道:“本侯爷向来愿成人之美,苏大人既然愿意骂人,那我就让你骂个够。如何?还要继续骂吗?”
苏唯安连忙摇头。
兰襟抚了抚他发皱的衣襟,问:“那还不走?”苏唯安飞也似的跑了,此后再面对兰襟时他总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恐惧。
如今只是稍微回想一下他都有些受不了,苏唯安在衙门来回踱步,招呼了个属下过来,道:“你去刑部走一趟,就说慎远坊起火是个大案,本官想详细查明,之后以户部和刑部共同的名义具表上奏,让刑部着人和我一同过去。”
“是。”
多些人壮壮声势,他可能就不会那么害怕了吧!
更新时间: 2020-08-21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