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鹿薇
她无法原谅那一年在佛堂下写祈愿牌的自己,更无法原谅他。然而,结局尽管惨烈,他都从未后悔遇见她。
作者有话说
我家楼下有一个中医推拿会所,之前肩膀痛的时候我去过几次,推拿的师傅不过二十几岁,长相清清秀秀,手劲却是大得吓人。有时候我们也聊几句,他说自己是后天得了眼疾才盲的,与先天的盲人相比也并非幸运。因为他见过这世界的色彩,看到过亲人的样子,心里才会有更多不舍和留恋。他说这些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有微微的颤动。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关于盲人的故事,聊聊视觉之外,他们的爱恨离仇。
她曾是他看到的第一道光,亦是最后一道光。
一、她宁愿风尘仆仆来找他
她总在每个大雨欲来的前夕找他。仿佛气象预报,她来了,傍晚一定会暴雨倾盆。
距离上一次两周又三天,她再次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他推门进去,她从窗边回过头,抚顺散落的长发,眼神柔柔地望着他,笑了。
“9号……”
“朱小姐。”
这是她五次来找他。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9号,记得这张俊逸而清凉的脸,以及他的手指触在她皮肤上的温度。
他不知道她的相貌,只记得她叫朱婉,记得她说话的声音、走路的频率,还有她的肩颈脊椎的骨骼形状。
人有七块颈椎骨,十二块胸椎骨,五块腰椎骨,骶骨和尾骨各一块,每块骨头看似相同,实则触感、形状各有不同。
凡他摸过的骨,他一生都会记得。
“我的脖子又不好了。”她解开了衣服,趴在床上,如藻的长发垂落床侧。
他沿着床边走过去,手指拂过她的发丝,落在她的肩上,试探她的患处——两指风池,两指风府,两指哑门,用力按下去。
她痛得屏住呼吸,出了一额头的细汗,却硬是没有叫出声。
她一如他记忆中一般坚强,他的心却不禁为她疼了。
“痛可以喊出来。”他说道。
“喊出来,你就不敢用力了,你说那样就不管用了。”她笑道,声音有些无力。
“那就常常来。”他说道,“以后会更加不好过的。”
“我也想啊,可是离你太远了。”她轻轻答,她没有告诉他,每次来见他都要从另一个城市搭两小时的车过来。
“附近有推拿的医馆吗?”他按下她的风门穴。
“没有……”她痛得身子战栗一下。会推拿的医生何其多,可她宁愿风尘仆仆来找他。
“开始了。”他按下床边的计时器。
二、他才知,这并不是他与她的初遇
窗外风起,树枝簌簌作响。
江城又到雨季,每逢这时推拿店的生意都很兴隆。在江边生活的人大多关节不好,每逢阴天下雨前都会发作。
他所在的这家推拿会所,是城中最有名气的,价格昂贵,客人却络绎不绝。
她是他今天的第七个客人,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客人。与之前客人不同的是,她的肩颈是伤疾。
他的手指拂过她光滑的脊背,寻找穴位的同时,摸到了一条伤疤,十五厘米,老式的聚羟基乙酸线缝合需要十二针,伤口边缘平滑,已摸不出棱角。
他不忍想象她当日承受了怎样撕心的痛。
“现在还会痛吗?”他声音放轻。
“不痛了,不过想到那个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发抖。”她苦涩一笑,伴着窗外吹入的一阵潮热的风。
她与同龄的女生不同,即便看不到她的模样,他却总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绝望气息。
他直觉,她并没有好好待自己。
雨珠敲在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下雨了……”两人同时说道。
“我们第一次遇见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说。
她所说的第一次遇见,是在半年前的寺庙里。适逢佛诞日,他到寺庙上香,临走前摇了一支签,签出落地。
他在佛堂的石板上摸索寻找着竹签,她来到了他身边。
“好巧,和我的签一样呢。”她捡起签,交给他。
“你解过了吗?”他问。
“还没,一起去吧。”她看出他眼睛看不到,扶着他走进内堂。
结果解签的人只说了两个字:放下。
放下心里的执念,放下心中的罪。
他将签放回签筒,转身离开,听到她在身后问:“你犯过什么错吗?”
他顿了顿,点了下头。
“好巧。”她苦涩笑,走到他面前,“罪不可恕吗?”
他再点头。
“好巧。”她笑得越发苦楚,“看来我们都放不下。”
她一连三个“好巧”,让他戒心全无。
那日他们返程时大雨滂沱,街边打不到车,她撑着伞送他走到会所,伞都让给了他,自己的身子湿了大半。
他无意中碰到她潮湿的衣服,劝她上去烘干了衣服再回去,她应许。她肩上有旧伤,加之遇上湿寒,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窗外暴雨如注,屋内一只电暖器嗡嗡地转着,她裹着他推拿时穿的白褂,终于觉得暖了一点。
“你会推拿吗?”她猜出他是盲人推拿师。
“会一点。”
“可以帮我看看肩吗?”她强忍着痛楚。
他摸索着走到她身后,手指顺着她的发丝落到了肩上,检查着她每一处骨头的情况。
几秒钟后,他呼吸滞住。
这副骨,他曾那样熟悉,对它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
他才知,这并不是他与她的初遇。
三、生见烈阳,死,方见月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安静坐着,靠在窗边,温一壶茶,听外面街道上的人声和车声。
广播永远都停留在气象台。
“未来三天我市都将是晴天,预计下周将会有雷阵雨天气……”
下周……他淡淡地笑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两只脚轻重有别,门被推开的同时,他已经猜出是谁。
“师傅,今天休息,带你出去走走吧。”走进来的人叫小泽,是负责照顾他的人,也是会所的老板。
他们五年前在康定的安觉寺相识,他跟随着喇嘛前往藏区义诊,小泽则运来了一车电脑和游戏机送给藏区的孩子。
住持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绝小泽。他们要去的藏区没有电力,孩子们靠油灯照明,这些东西恐怕用不上。
阿泽一脸为难,身为富二代生,他平第一次做善事,却被回绝了。于是他在当地找到数码行,将所有东西卖掉,换成了现金,交到了阿泽手上。
那些钱被重新换成书本和食物,运往藏区。
从那时起阿泽便一直跟着他,之后又见识到他通藏语、英语和尼泊尔语时,阿泽心里就将他敬为了神。
可惜返程路上的一场事故,让他盲了双眼,他原本打算长住庙里,可阿泽怕他日渐消沉下去,便一掷千金在江城为他开了这家推拿会所。
会所的法人写着他的名字,赚赔与阿泽无关。他实在推不掉,只好过来。
“不用了,路很熟,我自己去。”他打开拐杖,独自走了出去。
每个周六,他都有一天的假期,他会出去走走,但在这座城市里,他熟悉的地方也只有寺庙和书店。
他上午在书店买些盲人的医学书,午后会去寺庙与住持对坐,喝茶或者听主持讲禅。
他自小在藏地的喇嘛庙中长大,庙中有老僧懂医,他跟着老僧经年行走在藏区,为藏民义诊。五年前,老僧圆寂,他继承老僧衣钵,继续行医,也就在那时,他遇到了她。
那时他是藏地庙宇中长大的青葱少年,尚不知情窦为何物。她是随着父母路过藏地的游客,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披肩,穿着一条嫣红的裙子,坐在石阶上写一块许愿牌。
那日午后阳光刺眼,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一个娇小的人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风吹过,她的长发拂过廊柱。
檐上铜铃清脆,庙堂梵音缭绕,他的眼前莫名地亮起了一道光。
他不禁想起老僧生前予他的箴言:这一生你会遇到两道光,一人似烈阳,一人似明月,烈阳入骨,明月入心。
他在那一刻笃定她是那烈阳,他静静地看着那抹嫣红,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箴言的后面两句:生见烈阳,死,方见月。
四、他知道她心里有痛,不能触碰
此后,每逢大雨来临前,她总会来找他。
她有时来了会多待一会儿,与他聊聊天,聊些学校里的事,也聊些别人的事。
他才知她叫朱婉,在邻城工作。她来时,他总以热茶待她。她生性体寒,红茶中加少许姜丝可以为她驱寒。
一壶茶尽,她也要走了。
他们没有约定过下次见面的时间,她拍拍桌上的老式收音机,笑道:“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准吗?”
“准。”他只知道每次播报未来有雨,她都会来。
“那我应该听听,就知道什么时候会痛了。”她笑着说。
“痛的时候,找我。”他答得很实诚,换来了她银铃般的笑声。
走时,她轻轻拥抱他,在他怀中停留了几秒,她问他:“你放下了吗?”
他摇头:“你呢?”
“早知活着这么痛,当初死掉就好了。”她从他怀里出来,离开了。
她从不与他讲从前,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他知道她心里有痛,不能触碰。
当初他们多么期盼活下去,现在那想活下去的渴望却全数变成了求死的欲念。
五年前,他们在庙中初遇,他不曾与她说过话,来不及问起她的名字,他们便已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料到,他们几天后再遇见时,已是血肉模糊、尸横遍野的场景。
藏地暴风雪的深夜里,他们在苍茫雪地钩着手指,承诺要一起活下去。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活下去就是一切,却不知,他们拼死活下来,可余生的每一天都比死亡还要煎熬。
五、结局尽管惨烈,他都从未后悔遇见她
她再次来,已是七月。天阴郁得像是被抽走了氧气的罐子,云又沉又重。
她趴在床上,四肢像藤蔓般舒展开,像往常一样将长发撩到一边。
他的手指从她后颈的风门穴一路轻按至三焦俞穴。
“最近我的手指常常会麻。”她说道。
他摸索到她的手,在每个指端捏了捏:“针灸试试。”他拿出针盒,在她的拇指根部扎下了几根细针。
“好像一个爱心。”她看着几支针围成的形状,不禁笑开,“你特意的吗?”
“师傅教的。”他却答得诚实。
“好特别。”她低声笑道。
“要连续针灸一周才有用。”
“9号,我辞了那边的工作,搬来江城了。”
他没有回应,手下力道却轻了一分。
“听说放风筝对颈椎好,你陪我去好不好?”她第一次向他提出了邀请。
他微怔,手指停下。
“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
周末,她开了车来接他,带他到南郊的山顶公园。
盛夏的郊外,草木茂盛,花香四溢,蝉声在耳边缭绕。
她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像照顾亲人般,细心地带着他绕过每个沟沟坎坎。
到了山顶公园,一望无垠的绿地上,她将风筝放在他手里:“平举在头顶,我说松手的时候,你一定要放开。”
他点头,顺从地照做。
她站在十米远外,拿着线轴,静静地看着他。
风起了,又过去。树叶晃了,又静止。
他站了好久好久,听不到她的命令,便问道:“你还在吗?”
“在。”她的声音忽地近在咫尺。郊外风大,他不知道她何时来到他面前的。
“起风了,可以放飞了。”他抬起手,试探风的方向。
“9号,我们在一起吧。”她的声音如溪流缓缓响起。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的心太沉了,没办法和别人在一起。”
他沉默,喉结上下滚动。
“可一个人扛着这些罪太重了,我想,两个人是不是能分担一些?”她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去找个健全人吧,我没有办法照顾你。”他低应。
“可我只想要你,我觉得你是那个可以陪我走完一生的人。”
“两个心里有伤痕的人在一起,是不会痊愈的,只会伤得更重。”他打开拐杖,摸索着离开。
他刚走出了几十米,她嗒嗒嗒地追上来,握住了他的拐杖。
“我带你出来的,也会送你回原处。”
原处,他的原处是佛经缭绕的寺庙,是风中浮动的经幡,是藏地苍茫的雪山。
他的原处没有她。
然而,结局尽管惨烈,他都从未后悔遇见她。
六、她复发的可能不是旧疾,而是思念
她很久没有再来。一连几天都是雨天,淅沥沥的雨让人的心都潮湿了。
会所近来生意越来越好,在邻城开了分店,阿泽见他日渐忧郁,便与他商量,问他愿不愿意到新店去,顺带教教新人。
他是无根之人,到哪里都一样,便应了。
分店在那座城市的商业街上,那儿聚集着最高档的商场、餐厅以及KTV,嘈杂喧嚣全天无休。
他将房间换在角落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再也听不到风雨声。
广播中说:“未来三天都会有雨,预计周五才会放晴……”
他心中轻叹,走出了房间。
一个月的新人培训结束,他重新挂牌上钟,依然是9号。
他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女孩。
他沿着床走过去,手指放在她的肩上。新换的这个房间有些昏暗,怕她不安,他便轻声问:“需要开灯吗?”
她摇头。
“那开始了。”他按下床边的计时器。
黑暗中,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脊椎缓缓按下去,突然他停了下来。
是她。
她把脸枕在臂弯中,感受着他手指熟悉的温度和力度,有种莫名的心安。那日他拒绝她后,她决计此生不再见他,可时隔这么久,她的旧疾复发很多次,找了许多医师推拿,依旧久久不见好。
她才知道,她复发的可能不是旧疾,而是思念。
她风尘仆仆地找到他,再次见到他时,她的泪水没有预兆地掉落。
“我很想你,控制不住想来见你。”她终于放下心中所有的防备,对他诉说衷肠。
他犹豫片刻,决定对她坦白。
“你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暴风雪夜吗?你们的车在公路上遭遇了事故……”
“你怎么知道?”她缓缓坐起身来,疑惑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是谁救的你吗?”
“有一个路过的医生……难道,是你?”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我。”
那个深夜里,他和她满脸血迹,一个车里,一个车外,在等待救援的时候,努力地钩住彼此的手指。
她说:“答应我,不要死,一起活下去……”
她背部被车玻璃划出了十几厘米的伤口,脊椎也变形,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一地白雪,她终因失血过多而休克。是他不顾自己的伤势,从车里拖出了她,检查她的伤势,并为她缝合了伤口。
那是他第一次摸她的骨,嫣红的裙身下,是一副娇小的骨。
救援车赶到后,他抱着她,齐齐晕倒在雪地里。
身后几十米,十几辆汽车碰撞在一起,车体严重变形,现场浓烟滚滚,遍地狼藉。
那一夜之后,她成了孤儿,那场事故让她失去了父母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
而他也因脑部受到撞击,一个月后双眼失去了光明。
七、她与他说着对未来的期盼,他们共同的未来
她决心不再离开他,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亦是能够让她觉得安稳的人。
她悉心照顾着他的起居,伴随着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度过一天又一天。
每逢周末,她都带着他出去,书店、商场、游乐场,或者是寺庙,她想带他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他在她的坚持下一点点敞开心扉,不再抗拒她。
她带他去看电影,她贴在他耳边为他讲每一处的场景,主人公的衣着和表情,讲到旁边人都皱起了眉,她却一脸的甜蜜。
跟他在一起,做任何事都让她觉得幸福。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仿佛又看到了光,看到了这个世界。
深夜里,他们在江边的长椅上相依。
“9号,我们都是受过伤的人,我们需要彼此,不是吗?”她声调轻轻的,“过去的事已成往事,再多悔恨也于事无补,我们给彼此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嘴唇嚅动,却依旧沉默。
“阿泽对我说你的眼睛可以医治,是你自己一直拒绝,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愧疚,因为在惩罚自己。他在心里说道。
“你可以为了我接受手术吗?你不想看看我的样子吗?”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在她手指的带动下,他摸到了她的眼、她的鼻,还有她的唇,一如他想象中那般美丽。
他之前见过她两次,一次在寺庙中,一次在事故中,却都没有看清她的脸。
每每想起她,他的脑中只有一束耀眼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我想有个家了,打从五年前的那场事故后,我便开始了居无定所的生活,直到遇见你,我的心才第一次有了安定的感觉。”
“我们买一套小房子,过柴米油盐的日子。”
“如果你手术成功了,我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就算失败了,我也会陪在你身边,这是我们的承诺。”
她与他说着对未来的期盼,他们共同的未来。
他真的可以吗?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动摇了,五年来,第一次。
他想看到眼前这个女生的脸,想同她一起生活,做所有正常人做的事。
八、她以为的爱情,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和阿泽说,他决定做手术,把脑子里压迫着视神经的那个血块取出来。
手术虽有风险,可他想冒险一次。
阿泽欣喜不已,劝了他足足五年,此时终于听到他说愿意。阿泽立刻去联系北京的专家,手术定在了下周。
他没有告诉她,他想等手术成功后,给她个惊喜。
他只说他要与阿泽出门几日,飞往北京。
他离开的那天,她接到了律师的电话,说五年前的事故终于有了定论,要她立刻赶去律师行。
在律师的文件夹里,她第一次看到那日事故的原因。
那日进藏的山路上,暴风雨天气里一辆货车追尾了前方的越野车,越野车避之不及才撞到了迎面而来的她和家人的车。
事故全责是货车,案件争论了五年,终于有了结论,货车司机将进行全数赔偿。
“那辆越野车上的人有幸存的吗?”她忍了忍,但还是问出来。
“七人,仅有两人幸存,幸好其中有一名医生,你才能被救活。”
医生……她想到了他。
“所以,尽管事故是货车的全责,但撞翻我们车的是那辆医生的车?”她不敢相信整件事。
“对。”律师答。
“对方的司机呢?”
“开车的就是那名医生,他名叫韩澄。不过从现场的相片看,有一方是超速的,我们还需要鉴定……”律师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她猛地跌坐在椅子上,半晌缓不过神,脑子一片空白。
她以为救她的人是他,以为他只是过路的好心人,却想不到,他就是撞翻她家车子的罪魁祸首。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一再拒绝她,也明白了他为何拒绝医治眼睛。
他在赎罪,那起事故共造成了十一辆车连环追尾,死亡七人,重伤十一人。
她失去了父母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她的人生也从那一天开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而她竟然在五年后,在世间那么多的人中,偏偏爱上他,想要与他共度一生。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想到他们从相识到如今的种种。他早已认出她,她带着炽热的爱,然而他却怀着赎罪的心。
她以为的爱情,原来只是一场梦。
她在泪水中悲凉地笑开,原来她的命运并没有安宁静好,苍天对她的惩罚从未结束。她无法原谅那一年在佛堂外写祈愿牌的自己,更无法原谅他。
她返回会所收拾了东西,乘坐当晚的飞机离开,离开了有他气息的地方。
九、9号,我们今生还能再相见吗
他的手术很成功。
一个月后,他视力全部恢复,迫不及待地赶回会所,却被告知,她已经离开了。
他的房间里,所有她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他到处寻找她,然而整个城市都没有她的影子,她仿佛从世间蒸发了一般。
直到有一天,阿泽带着律师回来,律师将整件事告诉他,他双目深垂。
他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即便她的家人不是因为他而死,可他也是间接的凶手。
他放弃了再找寻她,或许此生不再相见,才能让她的伤口慢慢愈合。他回到了藏区,开始了漫长的义诊。从阿里到那曲,从昌都到灵芝,他行过了万里路,踏过了千层雪,开始了他的赎罪之路。
只是偶尔大雪封山,他裹着棉衣坐在藏民的帐篷里,在油灯昏黄的光线里还是会想起她,想到她那副小小的骨,想到她发丝独特的清香,想到她在庙堂外的石阶上那袭炽热的红裙。
几个月后的一晚,他走到尼泊尔的边境,深夜入住藏民家。有老乡匆匆来找他,说有个支教的女老师在回程路上遇到雪崩,在车上被困了一天一夜,救回来时已经没了意识。
他赶去,在一个帐篷中看到了一个短发清瘦的女生,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已经没了意识。
他把了脉,是低温症,不及时救治的话,她可能会没命。他拿出医药箱为她针灸,疏通她身上每一处受伤的经络。
他一直忙到黎明,她的生命体征才慢慢恢复,他又转往别的帐子去救其他受困者。
天亮后,她恢复了意识,强撑着坐起身,却见拇指根部一个心形的针灸形状。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了一道人影。
她赶紧问老乡医生叫什么,如今人去了哪里。
老乡摇头,说是别人请来的,从前并没有见过,只听到别人叫他韩医生。
韩澄。她起身冲出了帐篷,天地苍茫,只有雪花成片地席卷她的脸,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她跌坐在了雪地里。
离开他的这段日子里,她去了很多城市,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然而那场事故像横在心中的刺,让她始终无法释然。可是几个月前,她收到了律师的消息,说现场的鉴定结果出来了,超速的一方是她爸爸……韩澄才是真正的受害人。
她知道消息后,当即飞回去找他,才知他早已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方。
她不知道去哪里找寻他,只听说他可能会回藏区义诊,她便申请来这边做了支教。
她日夜期盼可以在这冰天雪地里遇见他,然而他们终于相见了,却又这样生生错过。
她望着满目苍茫的白雪,泪水簌簌滑落下来,在脸上结成了冰晶。
9号,我们今生还能再相见吗?
十、缘起过,缘终落
半年后,她支教结束。
她将周边的每一座寺庙都走了一遍,最后一站到达了康定的安觉寺。
十六岁那年,她曾在这里与爸妈一起拜过佛,她还曾坐在石阶上写过一块祈愿牌。
那时的她,因为爸妈有了弟弟而减少了对她的关爱,心里愤愤不平,在牌子上写了一句令自己悔恨一生的话——
希望弟弟死去。
谁料一语成谶,她失去了弟弟,失去了所有家人。她被佛祖惩戒,成为这世间最孤苦的人。
如今那块祈愿牌早已被无数新牌覆盖,她心中的负罪感却与日俱增,成为压在心里最深的痛。佛祖前,她深深地跪下去,忏悔着年少无知的罪过。
殿外,钟声响起,早课开始,全寺喇嘛从她身边鱼贯而入,在殿两侧坐下。
她从殿中退出去,背起行囊,打算离去。
“请让一下。”一个年轻的喇嘛领着小喇嘛从她面前经过,他穿着红色堆嘎,外披着紫红色朗袈,面容安宁沉静。
看到他脸的那一瞬,她全身僵直。
殿内梵音不绝,香火缭绕,殿外经幡飘扬,铜铃摇曳作响。
那人与她擦肩而过,没有一刻停留,一瞬驻足。他不认得她,纵使擦肩,恍如隔世。她看着他走进佛殿,走入众僧之中,席地而坐,敛目,诵经。
酥油灯昏暗的光线里,他面孔清净,眉目澄澈。
他仿佛一阵红尘外的风,一捧佛堂里的灰。
风吹过,香灰落。
缘起过,缘终落。
更新时间: 2019-11-24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