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鹿诗
一
“顾小姐,请等一等,您不能进去!”
顾榴榴脚步不停,周身带着风,推开挡在身前的手臂,道:“这骏驰庄里有哪里是我不能去的吗?倒是陆风珩躲躲藏藏,难不成是金屋藏娇了?”
铺着大理石地砖的走廊十分幽长,她故意提高了声音的质问,如同海浪般带着回音朝前卷去,无形的声浪袭至尽头,华贵的欧式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身形颀长的青年穿着墨黑的衬衫与长裤,金色的阳光剪出他利落的轮廓。他反手关上门,迎过来的同时开口道:“榴榴,不要闹了。”
他的语气中满是纵容与无奈,微垂了眉眼,好声好气地哄她。
要说这世上有谁能降得住顾榴榴,除了顾家老太爷,便只有一个陆风珩。
顾榴榴向来不喜欢他把自己当作小孩看待,此刻却顾及不了这么多。半个月前,陆风珩去了一趟北疆,从天山脚下带回一个孱弱的姑娘,自此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顾榴榴深觉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她不满道:“陆风珩,你已经三天没和我说话了,她就那么重要吗?”
陆风珩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肩膀,诱着她往客厅走,用十足十的耐心慢慢道:“我们不说这个。过几天就是你的二十岁生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保准你会喜欢,你可要看看?”
他既给了台阶下,顾榴榴便不再穷追猛打,她最后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卧室门,便转过头来,热切地追问是什么。
到了富丽堂皇的客厅里,陆风珩取出一个盒子,顾榴榴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副上好的牛皮封金边的马鞍,印花精致,流线优美,角落里印着现今最负盛名的手工匠人的名字首字母。
纤白的手指抚过温润的牛皮,顾榴榴前后左右地端详好几遍,简直爱不释手。
“走,咱们这就试试去。”她兴致勃勃地拉起陆风珩。
骏驰庄顾名思义,是一家建在Z市郊区的跑马场。这里占地面积极广,不仅有马场,还有高尔夫球场、度假酒店等,而这一切产业,都是陆风珩名下的。
在马厩里挑了一匹俊逸的枣红马套上马鞍,换了骑服的顾榴榴便轻轻巧巧地跃上马背。阳光正好,混合着青草气息的微风拂过她娇嫩的面颊,她骑了几个来回,在陆风珩面前勒马,伸出手,不必言语,他便心有灵犀地托起,将她扶下马来。
相识十二年,两人早已有了默契。
眼看着时间还早,顾榴榴又赖着陆风珩钓了半晌鱼。钓上来的鱼自然成了盘中餐,顾榴榴亲自下厨,陆风珩亲自看守,以防她炸了厨房。如此折腾到晚上十点多,顾榴榴找不到别的借口,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临走时,陆风珩送她到骏驰庄门口,目送汽车开走。可一刻钟后,本该离去的汽车折返回来,停在不远处。顾榴榴扒着车窗,罗马风格的别墅灯火通明,可她只望着二楼向左数第三个窗户,她晓得那就是那个姑娘的房间,而陆风珩也一定就在那里。
她看了那样久,久到夜雾渐起,浸湿了她的双眸,司机才小心翼翼地喊:“小姐……”
“回去吧。”半晌,顾榴榴哽咽道。
性能优良的汽车安静地滑入夜色,顾榴榴的目光落在那副马鞍上。彼时陆风珩的眼角眉稍挂着笑意,是因为看到自己收到礼物时雀跃的模样。可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知道,她根本一点儿也不喜欢骑马。
二
顾榴榴第一次遇见陆风珩,是在她八岁的生日宴上,整整十二年之前。
顾家家大业大,偏生三代无女,她出生后,自然是被捧在手心上长大的,也养成了任性娇憨的性子。
那一年的生日,她收到的礼物堆满了一个房间。她什么也不缺,自然也没什么兴致去拆。顾老太爷带着一帮儿子应酬时,顾榴榴正在爷爷的花圃里捣蛋。
老人家热爱花花草草,花圃里的植物俱是搜罗来的名贵品种。顾榴榴坏主意多,竟往一盆“待宵孔雀”里种狗尾巴草,她想象着爷爷发现之后要打她却舍不得的模样,就忍不住偷笑起来。
“你是哪家的小孩?做这些不怕被责罚吗?”忽然,她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她扭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牵着一匹小红马,一脸好奇的神色。这便是陆风珩。
顾榴榴扑哧一笑,转了转眼珠,说:“没关系啊,要是被逮到了,我就说是你种的,反正你也在场嘛!”
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少年睁大双眼,显然是不太会吵架,嘴唇动了半晌,只气愤地“你你你”个不停。为了不使她说的话变成现实,他只得认命地蹲下身去,把狗尾巴草一根根拔了出来。
正想着这下应该没问题了,顾榴榴突然“哎呀”一声。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因为自己松了手,小马没了束缚,悠哉悠哉地啃秃了一盆兰草。
按下葫芦起来瓢,陆风珩这下真慌了。这匹马是送给顾小姐的生日礼物,自然打骂不得,到时候责任都要归于他看护不力。
倒是顾榴榴使坏的劲儿上来了,她摸着小红马的鬃毛,若有所思道:“你说这是送给顾小姐的生日礼物,不如我先帮你试一试它好不好骑,如何?”
陆风珩还在惦记那盆兰草,等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时,顾榴榴已经爬上小红马一骑绝尘了。他连忙在后头追赶,可人怎么跑得过马?顾榴榴头一次骑马,在马背上颠着颠着,身子就歪了下来。
陆风珩魂飞魄散,抄近道奔过去,将将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落马的顾榴榴。
好在草坪厚实,他抱着她滚了几滚,倒也没有受伤。顾榴榴这才知道后怕,一张小脸吓得苍白如纸,紧紧抓着他的衣服,牙关打战。
因着陆风珩救了顾榴榴一次,将功折罪,兰草的事便没有再追究了。
顾榴榴到鬼门关走了一回,夜里做噩梦都是跌落的场景,好在令人心悸的下坠感里,总有一个声音对她说“我接住你了,别怕”,她睁眼,便望进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
她记得陆风珩的名字,也记得他是江家的马仆,不过什么都无所谓,他给她的安全感最重要。于是顾榴榴一句话,汽车便连行李带人,将陆风珩接到了顾家。
陆风珩下了车,见到顾榴榴,惊奇地问道:“是你?”
顾榴榴穿着白色的公主裙,笑眯眯地说:“没错,我就是顾榴榴,石榴的榴。”
陆风珩先前被她捉弄得那样惨,此刻不由得故意挤兑她道:“我知道,榴莲的榴嘛!”
榴莲多臭呀,她连沾都不想沾,更何况与它同名。顾榴榴伪装的淑女形象一秒破功,拎起裙子便满院追打他。
属于她的小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夏有浓荫秋有果,叶子生生落落,她与陆风珩便一起长大了。
三
很多年以后,顾榴榴回想和陆风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时,总想尝试着找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小时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顾榴榴上小学时,陆风珩已经迈入初中,等到顾榴榴念到了初中,发现陆风珩已然是高中部的风云人物。
他十八岁时就长得极为好看了,加上温柔又绅士的性格,想不受欢迎都难。那一年学生们自发组织评选校草,顾榴榴带了个大喇叭上学,课间便站在教学楼的天井里大声宣传,把陆风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在她的不懈努力下,他终于成功当选校草。
末了,人群散去,顾榴榴却一个人站在高台上,嘴里不住嘟囔着,把他得到的选票一张张撕成两半。陆风珩仰头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得好笑道:“如愿以偿了,怎么又不开心?”
仿佛错误都在他似的,顾榴榴狠狠地瞪他一眼,说:“我讨厌他们喜欢你,只有我才能喜欢你。”
她撕光了其他选票,只拿着自己投出去的那一张,居高临下地递给他,问:“陆风珩,你有我喜欢就够了,是不是?”
少年眸色深沉了一瞬,转而朝她伸出双臂,顾榴榴在下落的风声里,听见他的应答:“是。”
顾榴榴只觉得高兴。虽然她那时并不懂什么叫作喜欢,但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是比独享他的关注更美妙的事情。
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六岁,顾榴榴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封绘着爱心的书信。
她翻来覆去将那些朦胧的句子读了许多遍,撑着下颌不解道:“他说放学想一直和我走,难不成是想蹭我的车坐?”
视频上,大洋彼岸的陆风珩正在计算复杂的金融模型,闻言一下子笑得跌到屏幕外头。
“陆风珩,你笑什么呀?难道我理解得不对?”
“对,他叵测的居心一下就被你看穿了。”陆风珩勉力正色道。
第二天,顾榴榴就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蹭车行为,然后莫名其妙被鄙视了一回。陪同的闺密瞧他们鸡同鸭讲,忍不住问她:“顾榴榴,你就没有一个特别在意的人吗?你关注他的喜怒哀乐,也希望他同你一样,彼此只注视着对方。”
顾榴榴理所当然点头道:“有啊。你说的这个人,就是陆风珩。”
在顾榴榴不解的目光里,闺密念了一声佛号,彻底淡定了。
陆风珩在波士顿大学毕业时,顾榴榴跨越万里重洋前去观礼。微凉的春风里,樱花瓣瓣,温柔飘落,查尔斯河静谧安宁,顾榴榴伸了个懒腰,解脱一般道:“陆风珩,你快回到我身边来吧。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我都多久没睡过好觉了。”
她伸出手给陆风珩拉着,跳舞似的倒退着走,金棕色的卷发垂落在白皙的脸庞边,眸光流转,已是大人模样。
陆风珩的回答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面对着她时,他只答“是”或“好”。
回国的第一件事,便是参加表姐的婚礼。顾榴榴是个爱看热闹的人,起着哄围观了全程,手都拍痛了,最后还奇迹般地抢到了新娘的捧花。
表姐叮嘱她要把捧花送出去,顾榴榴下意识地问:“送给谁啊?”
“你想着谁,就送给谁。”表姐点着她的额头如是说。
顾榴榴红了脸,嘀咕着:“我也没谁可送啊。”于是,她把捧花拿回了家。
傍晚的时候,陆风珩终于踏着金色的夕阳回来,顾榴榴踮着脚尖趴在阳台围栏上喊他。
“陆风珩,接着!表姐让我给你的!”
陆风珩抬起头便见一个白色的不明物体朝自己飞过来,条件反射地接住后才发现是一束捧花。他把玩了两下,仰着头问:“平白无故的,你表姐给我花做什么?”
顾榴榴托着腮帮,无赖道:“这我哪儿知道?给你你就拿着呗。”
陆风珩努了努嘴,长身玉立地站在院子里。晚风吹动石榴树叶沙沙作响,他就那样远远地凝视着她,面上意味深长的笑意让顾榴榴忽地不自在起来。
她转身回了房间,手足无措地把自己卷进落地窗帘里,柔软的布料裹紧了身体,像很多年前那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怀抱。
四
顾榴榴人生中的第一个坎,是在十八岁的生日过后。
她的生日是在秋天,是成熟与收获的季节。每到这时,院子里结的石榴果已经变红,灯笼似的挂在枝头。她向来亲自摘取,从不假手于人,将果子一个不落地摘下来,做成石榴果酒喝上一年。
这一年最大的不同,是顾榴榴居然肯将果子分出去了。
陆风珩抱着十个石榴,受宠若惊。
“一年一个,十年正好十个,你数一数对不对。”她八岁认识陆风珩,到今年整整十年,以前错过的,这次一并补上。
陆风珩深知她对石榴的宝贝程度,十个石榴沉甸甸地拢在臂弯,像昭示荣誉的特别勋章,他认真地说:“榴榴,我很开心。”
顾榴榴故作大方地甩甩手:“这算什么呀?以后每年都给你一个。”
“每年?”他笑着问,声音低沉缱绻,尾音勾出颤巍巍的笑意。
顾榴榴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瞪了他一眼,甩着马尾辫咚咚地跑上楼去,再不理他。
天气渐渐冷下来,入冬之前,顾榴榴忽然得知一个消息,陆风珩要去比利时工作,而之前,他明明答应她,会陪同她去加州上大学。
“陆风珩,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顾榴榴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冲到他的房间,一屁股坐在他的行李箱上,气得腮帮鼓鼓的。
陆风珩行李收拾到一半,衣柜几乎空了,床头与她的合照也收了起来。他一身寂寥,关了灯,夜色漫进屋子里,他的身影在飞舞的窗纱帘中若隐若现。他嗓音沉静道:“榴榴,不是我骗了你,而是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与你相配,你懂吗?”
顾榴榴不懂。在她的心里,除了爷爷,陆风珩便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们青梅竹马,相知相守,如何就不相配了呢?
她才刚刚十八岁,如花般的年纪,还不曾碰触过这个世界的冷硬线条,陆风珩却比她先一步明白门当户对的意义。
那天晚上顾榴榴是在他的床上睡着的。她哭得累了,睡梦中脸上还带着泪痕,陆风珩生生在床边坐了一夜,临走时,他轻声说:“顾榴榴,你知道吗?我不想当你的所属物了。”
陆风珩一去便杳无音讯。现代社会,通讯如此发达,可顾榴榴用尽所有办法也找不到他,他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慌乱充满了顾榴榴的心房,她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去找爷爷,却在房间外听到了爷爷和爸爸的对话。
“陆风珩遵照约定,没有再联系榴榴,这是好事。榴榴还小,终究没见过什么世面,若不是她送石榴给他,我这个做爷爷的都还被蒙在鼓里。”
顾榴榴怔在原地,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当天下午,顾家所有人都见到了小姐生气的模样,走廊上的古董瓷器全部被推到地上碎了一地,一路狼藉,无人敢拦。顾榴榴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留下一句:“除了陆风珩,谁也不见。”
这一年冬天的初雪来得很早。顾榴榴坐在窗边看下雪,一动不动,一看就是一整天。她数那些雪花的轨迹,看它们是如何交错,又是如何分离,可还没等看明白,寒风骤起,便全部都乱了。
多么可笑!曾经,她以为自己是永恒的太阳,现在才明白,她不过是一片雪,遇风而舞,遇热而融,从不曾有一刻掌握自己的命运。
五
顾榴榴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度过了一整个冬天。
她不要命似的固执换来了爷爷的妥协。陆风珩回来的那天,她正烧得说胡话。他握住她滚烫的手凑到唇边,不停地呢喃着和她道歉。
顾榴榴似有所感,睁开眼睛,用没有焦距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只当是梦中相见,傻傻地喊了一声“陆风珩”,眼泪便流进了枕头里。
一周之后,在陆风珩的精心照料下,顾榴榴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她叫来律师,当着陆风珩的面签下赠予协议,把自己名下的骏驰庄送给他。她相信以他的能力,经营好骏驰庄并不是问题。
“陆风珩,现在你可以与我相配了。”她的双颊因为病得太久凹陷不少,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陆风珩望着这样一双眼睛,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春暖花开时,石榴树抽枝发芽,绿意点点,这份生机似乎亦注入到了顾榴榴的身体里,她一天天地好起来,变回了以前的模样。
只有陆风珩知道,顾榴榴不再是以前那个顾榴榴了。她虽然还是会任性妄为,随心所欲,却已经摘下闪闪发亮的王冠,学会向现实低头。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这次分离,陆风珩搬去骏驰庄住,顾榴榴也留在国内上学,一种微妙的平衡就此达成。
一转眼,两年过去。骏驰庄在陆风珩的手中蒸蒸日上,而顾榴榴一直在等,等他羽翼丰满,等他不必再受制于人。
可她没料到的是,她等来的不是一句告白,也不是一句承诺,而是一个不速之客。
由于生意的关系,陆风珩去天山脚下的北疆牧场买马,一去半月,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一个姑娘。
顾榴榴一开始并不以为意,可听骏驰庄的管家说了陆风珩对姑娘的种种关照,她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简单。
那姑娘一直闭门不出,顾榴榴见到她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正巧陆风珩不在,她过去打高尔夫,白色的小球划出弧线飞向远处,极目望去,树下停着一辆轮椅,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里头还陷着一个人。
她太瘦了,细骨伶仃的,像一张脆弱的纸。
顾榴榴佯装过去捡球,漫不经心地和她搭讪:“哎,你就是那个——”
她笑了笑,温和地答:“我叫阿娜尔。”
顾榴榴点了点头,也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顾榴榴,石榴的榴。”
阿娜尔宝石似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异色,顾榴榴却按捺不住好奇心打听起种种来。话题兜兜转转,从天山的风景到骏驰庄,聊了半晌,阿娜尔气力不继,顾榴榴才问起她的病。
“这病是遗传的,治不好,我发病三年了,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到三十岁。”阿娜尔轻声说。
顾榴榴哑然,窒了半晌,讷讷地问:“那你今年……”
“我今年二十四了,看不出来吧?”阿娜尔微笑着咳嗽起来,面色这才带了一点儿红润。
她还这样年轻,生命却已经可以一眼看到尽头。这个话题太过沉重,顾榴榴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陆风珩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好几天都不见人。”
“他说新筹备了一座酒庄,的确是有些忙的。”阿娜尔答道。
顾榴榴闻言怔了怔,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起来,手下不自觉用力,高尔夫球杆把地面戳出了一个坑。
阿娜尔对他的近况一清二楚,她却一无所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然如此疏远了?
六
冬至那天,按照往年惯例,顾家众人齐聚一堂吃晚饭,顾榴榴才见到了陆风珩。
许是最近事务太过繁忙,他有些消瘦,顾老爷子尝了他带过来的酒庄的红酒,不住地夸他能干,他也只是淡淡地谦虚地笑。
餐厅角落里的欧式钟敲了七下,顾榴榴正在桌子下头偷偷踢陆风珩,企图能和他用眼神交流一下,只听坐在上首的爷爷朗声说:“榴榴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谢家的次子谢骅,我看就不错的。”
顾榴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听到爸爸附和了,她才委婉地说:“爷爷,我还小呢。”
爷爷上了年纪,心脏又不好,禁不住气,她不能公然顶撞。说着,她努力朝陆风珩使眼色。陆风珩放下筷子,终于有了动静。
顾榴榴满怀期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现在有些不是时候,她还是希望陆风珩能够向爷爷提出她一直等待的那个请求。
“谢骅温文尔雅,是个谦谦君子,老爷子的目光是不会出错的。”陆风珩朝着顾老爷子诚恳地说。
饭桌上一片安静,顾榴榴四下环视一圈。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可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张了张嘴,陆风珩却并不看她,只说了一句“吃好了”便离了席。
顾榴榴狼狈地追出去,腿被椅子磕得生疼。陆风珩站在苍茫的夜色里,远处传来不知是礼炮还是冬雷的轰鸣声响,顾榴榴不敢上前,十二年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
这样的陆风珩太过陌生,顾榴榴远远地,不知所措地问:“为什么?”
他转过身来,似乎笑了笑,淡淡地说:“我要和阿娜尔订婚了。”
与在蜜罐里长大的顾榴榴相比,阿娜尔只剩六年的生命,两相权衡,陆风珩选择给阿娜尔一份短暂而珍贵的幸福。原来在顾榴榴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这样爱她。
“那我呢?”顾榴榴听见自己这样问,是从未有过的哀求语气,“陆风珩,那我呢?”
陆风珩从烟盒里取出一枝烟,想了想,说:“榴榴,谢骅对你有意,而我们根本不合适。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喜欢温柔娴静的姑娘。”
温柔娴静,就像阿娜尔那样,或是像世界上千千万万个与她相似的姑娘,总之弱水三千,不会是她顾榴榴。
那这些年来,她又算什么呢?
顾榴榴魂不守舍地回到小院。这座三层的小白楼一如既往地安静伫立着,她与陆风珩在这里度过了十年时光,每一个角落,每一级楼梯都记录了许多回忆。
她对他那样好,将他从江家接过来过少爷般的日子,送给他独属于自己的石榴果,甚至眼都不眨地将骏驰庄拱手相赠,可她从未问过,她给予他的这些,他愿意不愿意接受。
顾榴榴终于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曾走进他的心里。那每一次的“是”和“好”,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应答的呢?逆来顺受抑或是口是心非?
原来所谓的默契,不过是他一个人对她的迁就而已。
顾榴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雪云厚重,冷冽的风将她的头脑吹得无比清醒,她不想面对现实,大脑却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一切。
有人说,爱一个人的过程就是失去自我的过程,有些人迷途知返,全身而退,有些人则永远留在过去,再也走不出来。
从八岁到二十岁,时光美好,岁月烂漫。这一生,遇见他,爱上他,失去他,就是顾榴榴的全部了。
七
阿娜尔的病情忽然加重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顾榴榴挑了一个晴朗的天气去医院看望她。她毕竟已经长大,年少时一门心思的独享,到现在已经发酵成愈加复杂的情绪。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希望阿娜尔能好好的,陆风珩也就不用伤心了。不知不觉间,骄傲的她已然爱得这样卑微。
病床上的阿娜尔对顾榴榴表示了感谢。那天血源告急,如果不是她挺身而出为她献血,她或许过不了这个坎。
顾榴榴摇了摇头,病房里落针可闻,她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呢喃道:“阿娜尔,我很羡慕你。”
“我从小便与陆风珩在一起,我喜欢上他,便觉得他喜欢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最终,他爱的却是你。”顾榴榴絮絮叨叨地说着,“等你好了,你就可以与他一起骑马游玩,在海边扎个秋千看日落,还有盛大浪漫的婚礼和白头偕老的誓言。”
那许多美好的光景,我想要的,你都会有。
阿娜尔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没有憧憬,也没有喜悦。
来年开春,阿娜尔的病情好转之后提出想要回天山脚下看一看,出去散散心,陆风珩交接了手中的事务,离开骏驰庄,亲自陪同她去看这个广阔的世界。
这一去便是四年。
这期间,顾榴榴接受了爷爷的安排,与谢骅结婚生子,生活平淡无波。如陆风珩所言,谢骅对她很好,她提出的所有要求都会被满足,他几乎像年少的陆风珩般,对她有求必应。
可她终究不是年少时的顾榴榴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爷爷去后,她为人母,女儿出生之后,她便很少再想起从前了。她会在阳光倾落的午后陪着她搭积木,陪她识图认字,陪她骑摇摇马。
与顾榴榴不同的是,她很喜欢摇摇马,也很喜欢骏驰庄的马,早早便学会了说“骑马”两个字。
顾榴榴怕她淘气出危险,便吓唬道:“宝宝骑马很危险的,会摔下来的哦。”
“妈妈会接住我的呀!”女儿天真地答道。
顾榴榴便笑了。她抱起女儿,答应会接住她,眼中不知怎地便蒙上了一层雾气。
来年清明,春寒依旧料峭。清晨,细雨纷纷之时,顾榴榴出发去给爷爷扫墓。墓园里拥挤着一朵朵的黑伞,她顺着小路上山时,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阿娜尔?”顾榴榴惊异不已,“你……你还好吗?”
阿娜尔温和地摇了摇头,说:“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他了。”
她转过头,望向不远处黑色大理石的墓碑,蒙蒙的雨中,照片上的陆风珩嘴角微微上扬,遥遥地,隔着无法越过的沟壑,朝着顾榴榴微笑。
八
陆风珩长眠于两年前的春夜。
那个晚上,暖风和融,月光照耀下的石榴树叶子闪闪发亮,陆风珩一直望着窗外,像在等一场花开。
他恍惚想起自己抱着十个石榴,有人对他说“每年”给他一个,可惜他失约了。他骗了她那么多次,难为她还那样喜欢自己,可最终,他连这份喜欢也无法守住。
得知自己遗传了母亲的病症时,是在比利时,医生告诉他病症还在潜伏,一旦发病后活不过三十岁。他当时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庆幸,庆幸自己已经离开了顾榴榴。
他那时就想着永远都不回去了,可顾榴榴病得那么严重,不停地喊他的名字,情况很不好,迫于无奈,他只能隐瞒了一切,回到她身边。
他开始有意和她保持距离,努力维持好兄长的形象,可她偏偏看不懂。
后来,他在天山脚下遇见了阿娜尔。
病弱的姑娘捧起天山的雪水,对他说:“我叫阿娜尔,维语里是‘石榴’的意思。”
他便毫不犹豫将她带了回来,试图凭借最好的医疗条件,治愈她。他是她的救星,她又何尝不是他星火般的希望呢?
只可惜他运气不好,发病之后,病情恶化得极为迅速,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只能卧床不起。
其实她在病房里和阿娜尔讲的话他都听到了。她多么希望她的未来里能够有他,他却只能让她失望,因为他再也不会有未来。
夜雾无声泛起,潮湿的气息钻入他的身体,一如那日掌心下顾榴榴流泪的眼睛。
她明明忐忑又害怕,仍旧把白皙的胳膊送出去给护士抽血。他下意识地在身后覆住了她的双眸。那是他最后一次拥抱她,掌心的湿意像幽暗角落蔓延的青苔,一路生到了他的肺腑,他的心上亦下了一场经年未歇的大雨。
他想,顾榴榴,遇见我,真抱歉啊。
更新时间: 2020-09-17 2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