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谁寄锦书来

发布时间: 2020-06-01 22:06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云中谁寄锦书来

六月,江南梅雨季,我在徽州古镇休宁。

小巷清冷,细雨蒙蒙。我站在青瓦白墙的徽派门楼前,看着手里的字条,确认再三,总觉得这里不太像是她会居住的地方。

毕竟她也曾鲜衣怒马,风光无两过整个青春,而今却选择在这一方静谧之地度过余生,真令人想不通。

我扣了扣门上满是铜绿的门环,许久无人回应。稍一用力,沉重的木门便向两侧开启,院内的荒凉景象尽收眼底。

“请问沈十秋女士在吗?我说好要来拜访的。”

隔着一方天井,对面卧室的门终于打开。她满头银发,面容残存着年少时的风韵,冲我莞尔一笑。

走入屋内,是另一番天地。四壁上挂满斑斓轻盈的昆曲戏袍,看得出年代久远,却又纤尘不染。

我们相对而坐,我向她说明了身份及来意:“您好,我是薄辰渊的外孙,外祖父前不久过世,在弥留之际委托我来请您出席他的葬礼。”

我说完,她停顿了几秒,神情显得有几分错愕:“你的外祖父……不应该是姜可寒吗?”

我掏出包里厚厚的一沓来信,放到她的面前。她几乎是颤抖着手去触摸它们,两行清泪淌下也浑然不觉。

我知道,这是他对她足足积攒了大半生的爱,而今天,那爱终于呈现在她面前。几十年的重量,就这样,厚重地、无可阻挡地,呈现在她面前。

1936年,徽州古镇休宁。

这日,宝庆班要到镇上的庙会去唱《牡丹亭》,这也是小师妹沈十秋第一次登台。宝庆班的班主既是沈十秋的师父,也是沈十秋的父亲。这出戏是她从小就开始学的,每个细节她都烂熟于心,可还是不放心地跟在师哥薄辰渊身后对着戏。

师哥嫌她烦,索性坐在后台喝起茶水来,威胁她如果再叽叽喳喳他就不帮她上妆了。

这出戏里,她演杜丽娘,他是她的柳梦梅。她化好粉黛眉眼,着轻衣水袖,像是生在柳永温婉词句里的女子,让人不敢相信。

十几年的台下功夫到底不是白练的,本是花苞般稚嫩的少女,却唱出了杜丽娘应有的少妇风韵,台下叫好声一片。

倒是往日演柳梦梅最拿手的他,登台时唱错了好几处。只有他知道,每一次与她对视,他的心跳都会停顿那么一瞬,脑海里空空如也。

那日,便是因着沈十秋的精彩首演,宝庆班赚得盆满钵满。入夜,领了赏钱,薄辰渊说要请她打打牙祭。

长街陋巷,都因着灯火阑珊变得华美起来。两人选了临河的一家小酒馆,看着粼粼波光,吃着牛肉水饺。

她嘴里塞满水饺,含混地问他:“师哥,什么才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小姑娘家家的,别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娇嗔:“可这是戏文里的唱词啊,总不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他擦了擦嘴,将剩下的水饺悉数夹到她的碗里:“人生如戏,可人生,却又不如戏里那般跌宕。”

不觉间,小酒馆里拥入一群年轻男子,一个个流里流气,不停地盯着沈十秋看。

为首的那人凑上来,坐到两人身边:“这位小姐便是今日在台上唱杜丽娘的那一位吧,《牡丹亭》我看过不少,像小姐这般……”

这人说着话,手脚却不老实起来。薄辰渊怒火中烧,刚欲发作,便见沈十秋抬手给了那人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那人扇蒙了,周围的人也都愣了一瞬。片刻后回过神,一干人全部围了上来。薄辰渊挡在她面前,要她去戏班子里叫人来。

她看到他单薄的身子为自己抵挡着拳打脚踢,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殴打,身子一点点倒下,人群后方传来一声喝令,这帮人便全都住了手。

人群让开一条路,她看清了面前的男子,薄衫深眸,恂恂儒雅,好不俊秀。

他揪住为首那人的头发,厉声道:“看清楚我是谁,再让我看到你在这个镇上胡来,小心你的狗腿!”

那人立刻带着跟班狼狈地离开,男子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鄙人是这镇上姜府的三公子姜可寒,久闻宝庆班大名,下月家父过寿,想请宝庆班去姜府唱上一日。”

沈十秋绽开笑颜,爽快地应着,目光一直盯着姜可寒清亮的眸子看。一旁的薄辰渊扶着桌椅勉强坐起,冷冷地回了一句:“这种事,姜公子还是要同班主商量。”

姜家的名望,薄辰渊也不是未曾听说。姜可寒在国军任职高官,之前还在北方带兵与日军交战,算得上年少有为。只是薄辰渊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反感,觉得这样的富家公子,总离不开“纨绔”二字。

江南梅雨季,无雨时沉云叆叇,空气闷热,雨来时连绵几日不绝,阴冷潮湿。

便是在这样的季节,沈十秋染了风寒,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那日病情突然加重,止不住地咳血。

薄辰渊带上几位师弟,匆忙将她抬到附近的医馆,却见木门紧锁。路过的邻居告诉他们,郎中家里死了人,连夜赶回去奔丧了。

那时沈十秋已进入完全昏迷的状态,他明白,师妹命在旦夕,必须尽快医治。可如果赶往临镇的医馆,还要走上十几里山路……

倏然有轿车驶过,远光灯照到他们面前。借着刺眼的灯光,薄辰渊看清车上的人是姜可寒,也顾不得许多,将她抬上车后,望着他的轿车一路绝尘。

轿车在雨夜疾驰,像是风雨飘摇中笃定前行的一叶孤舟。沈十秋缓缓睁开眼,便看见姜可寒那浸在月光中的侧脸,神情中夹杂着几分焦急。

看着看着,她的嘴角便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沈十秋又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床边守夜的师哥,便问:“送我来的姜公子呢?”

薄辰渊搪塞敷衍了几句,然后别过头去,没有让她看到自己落寞的神情。

在那之后,姜可寒常以筹办寿宴的名义进出宝庆班,每次都会带来沈十秋爱吃的盐酥鸡和一些滋补中药。个中心思,他不说,众人也都明了。

七月,江南终于告别了阴冷潮湿的梅雨季,天空放晴,姜老太爷的寿诞也到了。

清晨,宝庆班早早到了姜府,按部就班地布置戏台。薄辰渊心细手巧,画出的眉眼别有一番风韵。戏台布置好后,他照常去为师妹画眉。走进后台,却见姜可寒捧着小漆盒,轻轻地在沈十秋脸上搽着粉。

“这是我托人从法国买来的,你瞧,洋人的东西,打扮起来就是耐看。”

她脸上溢出欢喜之情,还他微微一笑。薄辰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静静地转过身,走出后台,倚在廊柱上,一副哀毁骨立的落魄模样。

他明白,若是师妹真的和姜可寒在一起了,也轮不到他来伤心。师妹喜欢的是能上阵杀敌的盖世英雄,而不是戏台上的白面书生。

师弟一声呼喊打断了他翻飞的思绪,他匆忙上台,显得心不在焉,台下姜可寒的目光更使他感觉如芒在背。

他紧张得不行,失误频频,感觉自己从未把戏唱得那般糟糕过。

那日回到戏班,师父沉着一张脸,怒斥他给宝庆班丢人,砸了招牌。末了,罚他跪在墙角。薄辰渊敬重师父,心里委屈,却也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受罚。

有人来拜访师父,师父便去了前厅。沈十秋知道师哥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悄悄去厨房拿了馒头,递到他的面前。薄辰渊背着手,别过头去,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沈十秋只当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出气筒,冷哼一声,拿着馒头离开。

师父的旧疾在姜老太爷寿宴过后复发了。

病来如山倒,师父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就连薄辰渊从省城请来的大夫也束手无策。

师父自知时日无多,弥留之际将薄辰渊唤至病榻前,告诉他姜家已派人来提过亲,他应下了。师父没要姜家任何彩礼,只求姜家能资助沈十秋去南京读书,让她往后不用再当戏子。

他希望薄辰渊能帮忙操办好女儿的婚事,照看着她好好把书念完,他便再没有什么遗愿了。薄辰渊流着泪止不住地点头,答应照顾师妹一辈子。

师父于当晚便去世了。

这一年,沈十秋十九,薄辰渊二十一。

从那之后,薄辰渊几乎夜夜失眠,心中烦闷,练功时也像是在和谁赌气。入夜,大伙吃过晚饭都在树下乘凉休息,唯有他,一个人汗流浃背地在院子里发疯似的练着后空翻。

所以当他失误跌倒的时候没有人看到,裸露着的上半身被划出道道血痕,他强忍着疼痛没有去处理伤口,而是回房拿了瓶烧酒,坐在宝庆班南面的后山上躲清静。

“怎么受伤了?”沈十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他不说话,自顾自地往嘴里灌酒。沈十秋走上前去,夺过他手里的酒瓶扔到远处,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响。

“我要嫁人了,大家都为我高兴,唯有你,整日阴沉着脸,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冷冷地回:“没意思。”

她不再理他,捡起他丢在一旁的上衣,披在他的肩上,叫他早些回去睡觉,不要着了凉。他孤冷的神情倏然坍塌,沈十秋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姜家是户好人家,我不会受委屈的。”

就在那一刻,薄辰渊多想对她说声喜欢,可是他做不到。他答应了师父要照顾沈十秋一辈子,但不会是以爱人的身份。

沈十秋出嫁那天,鞭炮一挂接一挂地响个不停,薄辰渊着一席长衫,站在弥漫的烟雾中,身形竟有几分虚幻。他看着她头上鲜红的缎面盖头,猜想着她此刻绽开的笑颜。八抬大轿抬起,他不知怎么的就滚下两行热泪,返身回屋,将喧嚣繁华隔于门外。

沈十秋的婚事办完,一切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薄辰渊仍旧唱他的柳梦梅,杜丽娘则换成了同门的另一个师妹,只是他却再也唱不出原来的味道。

翌年春,金陵女子大学开课,姜家没有食言,支付了沈十秋所有的学习和生活费用。薄辰渊遵照师父的遗嘱,随沈十秋去南京陪读。

那时的姜可寒政务繁忙,国家又动荡不安,暂无精力分心于儿女情长。经商榷,沈十秋和薄辰渊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公寓。薄辰渊更像是她的管家,为她准备一日三餐,清晨叫醒熟睡的她。有时候他在厨房忙碌,她过来帮忙,他甚至会错觉他们是一对生活了多年的烟火夫妻。

那天沈十秋还没有放学,她班上的老师来小公寓拜访。

老师说,沈十秋已经很多天没来上学了,听说她参加了南京学生救国会,整天跟着那帮人在外面游行。

最后薄辰渊赔着笑送别老师,转身回房后,挂上一脸愠色。

当晚沈十秋回到家,就见薄辰渊在客厅里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问她:“你今天去干什么了?”

她懒得应付,只说:“我的事不要你管。”

薄辰渊气急,厉声道:“师父临走前还惦记着让你好好读书,将来不要做戏子,你偏偏这样不争气!”

她毫不示弱:“国难当头,有志青年都上了前线,我才不要坐在教室里学什么‘三从四德’!”

翌日一早,薄辰渊看到她拿着一面写有口号的小旗子出了门,便知她是要去参加游行。他终是放心不下,悄悄跟在人潮一侧。看着她笃定前行,看着她振臂高呼,心底直笑她幼稚。

的确,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中国的顽疾又岂是这帮学生呼喊几声口号就能根治的?他思及此,倏然一声枪响打断了整齐的口号声,只见一帮镇压游行的巡警来势汹汹。

薄辰渊赶忙寻找到她的身影,用力将她推进街道旁的小巷,身后追来的巡警将铁棍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

沈十秋回眸,看到他忍着剧痛叫她快跑,看到他张开双臂拦住往里冲的巡警。有阳光投在他身后,照亮了他头上的鲜血,他整个人就在那一刻,在她眼中绽开万丈光芒。

之后薄辰渊再没回来,入夜,沈十秋返回事发街道找他。白日的喧哗都归于瘆人的沉寂,她瞥见逃离时的小巷,看到一摊鲜血凝固在水泥地上,身体也跟着战栗起来。身侧有行人经过,谈论着明日要在城南枪决激进分子的事。

她能听见血液向着头顶奔涌的声音,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引燃了。在凄清的街灯的映照下,她用纤细的臂膊执起一根木棍,向着警局的方向狂奔。

好在那日姜可寒到南京述职,早早听闻了薄辰渊入狱一事,从中奔走斡旋,将其救出,才没有让后来赶到的沈十秋做出傻事。

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幕,她还是会忍不住笑出声——两个男人站在警局门口,看着大汗淋漓的她手中执一根木棍,傻傻地愣在原地。

然而薄辰渊与沈十秋的矛盾却未从此冰释。

那日他躺在家中养伤,头上还缠着厚重的绷带。她领着几个男青年进门,为首那人向他鞠了一躬:“我是南京学生救国会的会长,听闻了您抵抗巡警的英勇事迹,特此为您颁发一枚救国会奖章。”

那人说着便要打开手上的小木匣,薄辰渊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夺过他手中的小木匣重重地砸碎在地,几乎是咆哮地怒吼:“老子抵抗巡警是为救我师妹,你们救国会能不能别自作多情!老子顶看不上的就是你们这帮学生,中国的富强难道就靠着你们的几句口号吗!”

屋内的人都噤了声,青年们面无表情地离开,沈十秋颤抖着声音骂他不识好歹。他索性不与她争辩,隔天便坐火车回了休宁。

薄辰渊回休宁是六月的事情,紧接着,七月,卢沟桥事变,平津沦陷;八月,淞沪会战,南京告急。

他是在和大家吃饭的时候,从广播里听到日军轰炸南京的消息的。师弟师妹们都放下手中的碗筷,轻声问他:“沈师妹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仍面不改色,自顾自地扒着饭:“管她呢,爱怎样怎样。”

可也只有他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焦急。金陵女子大学距离总统府不远,很难说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当晚,他便收拾好行囊,独自一人悄悄踏上前往南京的路。

他想,既然她不甘于学什么“三从四德”,那就让她回来接着唱杜丽娘吧。戏子也好,学生也罢,他要的是能看到沈十秋开开心心活在这个世上。

因为战争的缘故,去往南京的火车停运,开往南京的客船取消,他便安步当车。有时候看到日军的战机从空中掠过,他会吓得腿脚发软,心中一遍遍为沈十秋祈祷。

到达南京后,他闻着刺鼻的硝烟味,踩着瓦砾废墟苦苦寻觅了三日,最终在一处临时搭建的后方医院里找到了一身护士打扮的她。

她早已不是三个月前傲气十足的军官太太,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不施粉黛。沈十秋看到他后略有几分惊诧,而后她的神情又凝重起来,大概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

“我不回去,国难当头,回去又能怎样,我们的无为只会使徽州变成下一处南京!”

薄辰渊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想到自己跋山涉水来到南京,她却连句客套的问候都没有,仍旧那么固执。他还未将腹稿说出口,一枚炮弹就猝不及防地在两人身旁爆炸。

之后的事情他已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欲吞噬他的痛感来临的前一瞬,他将沈十秋紧紧拥在怀中。

薄辰渊再醒来时,是在宝庆班的床榻上。沈十秋在床边拧着满是血水的毛巾,目光中的凌厉早已褪去。日光鼎盛,他见她向自己微微莞尔。

兵荒马乱的年代,寻常人家连填饱肚子都很难,较为富庶的人家也没有闲钱请戏班子。宝庆班连续两个月没有开张,眼看老本就要吃光。

师父走后,薄辰渊一直当着宝庆班的家,个中艰难,唯他最为明了。带领宝庆班去西南后方讨生活的决定,便是在那种情况下做出的。

他要沈十秋乖乖留在徽州做她的姜夫人,他觉得那样总好过让她像其他戏子一样去受苦。可偏偏沈十秋不领他的情,整日赖在宝庆班收拾好的家当旁不肯离开。

薄辰渊左右为难之际,姜可寒约他在府中见面。夜色漆黑,一灯如豆,两个男人就着几壶黄酒谈论起前路。

姜可寒用意很深地说了一句:“这昆曲,在徽州唱一唱还是有人听的,离了故土,怕是唱不响吧。”

薄辰渊只当他是在担心自己带走沈十秋,索性劝自己彻底留下来,便道:“姜公子放心,即便是唱不响,宝庆班也自有活路,师妹我们是不会带走的。”

谁料姜可寒摆摆手:“我姜某人的心胸断不至狭隘于此,我只想告诉你,我手底下的士兵很多都未及弱冠,他们在很小的年纪便背井离乡,上了前线,战火没能让他们屈服。而你,堂堂七尺男儿,如今却要带着一众青年躲避战火。”

没想到他会说这些,薄辰渊有些吃惊。他的眸光亮了一瞬,宛若淬火,姜可寒的话引燃了他内心桎梏已久的某处激情,整个人焕然一新。

1937年11月,日军威逼南京,薄辰渊进了姜可寒的师团当他的警卫员,月底将随他开赴前线。同时,他决定将宝庆班正式交给沈十秋,让她带领师弟师妹去西南讨生活。

临行那日,两个人在古镇的老戏台上唱了最后一出《牡丹亭》。那日的天空阴沉中带着一抹肃杀的气息,台上的沈十秋薄唇缓启:“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薄辰渊看向她,目光中有道不尽的悲凉。

下台后,两个人在古城岩的枇杷树下合了一张影,他们上着戏妆,一个清秀,一个妩媚,年少方青春,都那么耐看。

卡车的发动机轰隆作响,她背对着身后的江山烟雨,站在他的面前,很郑重地为他整好军装。她一字一顿对他说:“打完仗就去西南找我,我领你看尽昆明的春暖花开。”

“当真?”

“当真。”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薄辰渊离开故土。十二月,南京保卫战爆发,日军攻占江阴要塞,势如破竹。

那是姜可寒的部队在南京外围坚守的第五日,部队人员损伤过半,后方补给被切断,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一轮炮火覆盖后,日军嘶吼着向阵地前方冲锋。

那时姜可寒可调动的兵员已不足一连,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他回眸,意味深长地看了薄辰渊一眼,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拿着这封信,回后方去请求增援,我们能不能活下来,都看你的了。”

他接过信,看着远方成群的日军坦克方阵,看着耀目的刺刀,看着爆炸的火光,耳边清晰地听见了旌旗无光日色薄的声音。

走出指挥部,他被一股强大的冲力震倒在地,回头,姜可寒已葬身一片火海之中。

他终是拼命跑出了战场,搭上一辆去往后方的卡车,想要完成他的最后一道命令。

只是待他赶到时,后方部队早已转移,苍茫大地,他孑然一身,拆开那封信,字里行间的悲凉气息就那样无可阻挡地置于眼前——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吾妻尚年轻,望兄长代为照料,切勿牵挂。

多么荒唐,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一句谎言。他根本就没打算带着余下的士兵活下去,他只是,只是要让薄辰渊代替他活下去,只是不想让沈十秋的余生饱尝相思之苦。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后来,古城南京终是惨遭日寇铁蹄践踏,薄辰渊随新部队撤往安庆的途中,遇见了一名同乡士兵。

那人怀里捧着姜可寒全部的遗物—— 一把军刀、几封家书。

他颤抖着接过那些遗物,军刀锈迹斑驳,家书还未来得及装入信封里。

信中姜可寒描述的战场并不真实,未提及血肉横飞的惨烈,亦未有气壮山河的豪迈。他编织了一个理想的、与现实截然相反的南京前线,似乎只是为了使她安心。

之后很多年过去,薄辰渊都记得,他是在那一刻被感动的。青梅竹马,自幼相识,他又何尝不倾心于沈十秋?他又何尝不想与她共白头?

只是那一刻,他决定将所有的执念埋于内心的深巷,任其苍老。他要代替姜可寒活下去,哪怕她此生都不会知晓。

没有人知道,他耗费了多少个日夜去模仿姜可寒的字迹,也没有人知道,他苦心编织着荒诞谎言时内心的苦楚。

他就那样开始,以姜可寒的名义把一封封家书寄去西南。他不知道自己能够瞒多久,但只要想到她能晚一刻听到噩耗、她能活在美好中多一瞬,他就愿意一直写下去。

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他们还是见过一面的。

1944年,薄辰渊加入中国远征军,在缅甸前线,皮肤被燃烧弹大面积灼伤,辗转送至昆明的伤兵医院。

他醒来时面部缠满纱布,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昆明的日光太过鼎盛,刺得他目眩。恍惚中,耳边竟传来几句他再熟悉不过的昆曲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声音凄清婉转,是她独有的韵味。

他终是将千言万语埋在心底,紧闭双眼,眼皮下汹涌如潮汐。

他记下她站在那一年昆明的春暖花开中的样子,即使那时的重逢她离他那么近,近到只要他念出她的名字,即可实现她曾许他看尽春暖花开的约定。可他仍坚守着为她编织的美好幻境。

隔天,他向上级提出申请,转至成都疗养。此一别,两人一生再未相遇。

1945年,战事终于结束了。沈十秋来信说要姜可寒接她回家,“姜可寒”回信称自己被小人诬陷贪污,暂时前往美国避难了。

沈十秋重归故里那日,他登上了开往美国的轮船。

从那以后,薄辰渊爱上一阙宋词,时常挂在嘴边——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他像一位出色的小说家,身处异国他乡,几十年如一日,向唯一一位读者演绎他的作品。厚重的时光中,他时常会错觉自己即是姜可寒,错觉她的那些情话都是讲给他听的,所有的等待也都是因为他。

她说:“我会一直等,你不回来,我不敢老。”

她说:“《牡丹亭》的唱词我仍是一字未忘,等你回来,每天为你唱上一折。”

她说:“河畔酒馆的牛肉水饺还是那么正宗,师哥若在,定合他心意。”

外祖父的骨灰被运至徽州那日,沉云叆叇,日色无光,像极了半个多世纪前他们分别的那日。

那年始,他们如蝼蚁般辗转奔逃,品尽乱世浮生;而今止,他们跨过山河湖海换来一次重逢,却已是生死两茫茫。

外祖父的墓前,沈十秋散着一头银发,回眸对我说:“年少时,你外祖父曾与我说,人生如戏,可人生,却又不如戏里那般跌宕。而今我觉得,人生的跌宕,远远大过那一折折昆曲。”

他们钟爱的杜丽娘与柳梦梅,死后仍能起死回生再度相遇,可他们耗尽一生执念,一个等、一个瞒,却没等到最后的团圆。这人生,还确是比戏里跌宕。

她站在江南的斜风细雨中,容颜迟暮,唇却红得依旧。她俯身轻吻他的墓碑,一旁的留声机里传来他们年少方青春时的对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文/雁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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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8-03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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