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如月

发布时间: 2021-02-20 21:0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昭昭如月

文/寸雪

“从今往后,你便叫源怀吧。”

骆羽捡到源怀那天,是个暴雨天。

彼时京师已经下了半个月的暴雨,祺水暴涨,改道侵田,两岸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折子如雪片般飞入京城,闹得皇帝烦心不已。

骆羽受托于先帝监国理政,这种时候自然也不得闲,好不容易诸事议定,她可以回府安歇了,偏又逢上落雨倾盆。

骆羽不喜欢雨天,她望着窗外连成一片的天地,特命众人加快脚程,想要尽早回府。奈何天不遂人愿,仪仗行至半路就停了下来。骆羽不耐烦地敲了敲车厢,问言湘怎么回事。

言湘在车外低声回她,说是前面路正中有个障碍,怕冲撞了殿下,正在清理。

此事若放在平时,骆羽不会放在心上,但或许是雨天心思浮躁,又或许是她有半月未曾安眠,她难得生了一些兴致。

“这样大的雨里还能有什么障碍?”她说着便像是要起身下车查看的样子。

“殿下,”言湘见状,连忙劝道,“外面的雨很大。”

骆羽没理,执意要下车。言湘也没辙,特地找了一把最大的伞把骆羽罩得严严实实,引着她去看了那倒在路正中的障碍。

——是个半大的孩子,衣衫褴褛,背部全是伤痕,染得他身下的积水都带着血色。

这样大的雨,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死了吧。

骆羽垂着眼睛看他,心情忽然便有点恶劣。

“死了吗?”

言湘一偏头,旁边的侍卫蹲下身去探了探鼻息,而后回道:“禀殿下,还有呼吸。”

“那便带回去吧。”骆羽转身,眉眼间意兴寥寥,在雨幕的浸润下,连带着声音都带了点冷意,“这样大的灾年,权当是为陛下积福。”

言湘有些诧异,但她还是按照骆羽的吩咐,把人亲自带到自己马上,一路回了长公主府。

骆羽亲自吩咐的事情,阖府上下自然不敢怠慢,折腾了一番之后,人总算是救回一条命,但何时醒来,还是个未知。

言湘来回话时,骆羽正在跟她的宝贝猞猁茂才玩,听完言湘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眼睛也没抬一下,只说自己知道了。

言湘心里叹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京城暴雨停歇后的第十日,骆羽捡回来的那孩子醒了过来。他醒来时骆羽还在宫中议事,并不知情,等到她回到府中时,就看到鸡飞狗跳的一幕。

骆羽环顾了一圈聚集在屋檐下如临大敌的侍者,又看了看从人堆里钻出来的言湘,挑了挑眉问道:“怎么回事?”

言湘言简意赅地给骆羽讲了一下来龙去脉,简而言之就是,她捡回来的那孩子,一醒来就蹿上了屋顶,任谁都无法说动他下来。众人不好放之不管,只能先围着,防止他失足跌落。

骆羽这才注意到众人围着的那个屋顶上,有个身影盘腿坐在鸱吻旁边,离得有些远,骆羽看不清他的神色。

言湘护着骆羽走到近前,骆羽仰着头,对上面的人招了招手:“下来。”

屋顶上的人影没有动。

骆羽脸上的神色淡了些,又重复了一遍:“下来。”

骆羽久居高位,又监国理政六年,身上积威甚重,平日在府中她神色随和,众人觉不太出来,此时神色淡下去,周身威势隐而不发,连言湘也被惊着,连忙跪下请罪。

言湘一跪,周围的人自然呼啦啦跪了一圈。骆羽神色不动,仍朝着屋顶伸出手。屋顶上的人似是终于觉出不对,磨磨蹭蹭地往下走,快走到屋檐处时,他倒挂在房梁上,往骆羽伸出的手里放了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你别生气。”

他说话的时候,还有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草籽跟野花簌簌地往下落。骆羽看着他,细长的眉慢慢地挑起一个弧度。

她握住他的手,连人带花接了个满怀,京城夏季的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掠过骆羽的鼻端,她听见自己平静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便叫源怀吧。”

那日的事情过后,言湘本想着源怀能安分守己,却没想到他还是三天一上房,五天一揭瓦。

言湘没了脾气,把源怀的累累罪状都一一告诉了骆羽。

骆羽坐在自雨亭里,她的宝贝猞猁茂才伏在一旁,对着蹲在亭子栏杆上的源怀龇牙咧嘴。言湘面对这种场景,痛心疾首地对骆羽说道:“这成何体统!”

骆羽撑着下巴想了想,觉得是有那么点不成体统。于是她转过头问源怀:“你年纪这样小,总得学点什么。你喜欢什么?我请人来教你。”

“你要把我给卖了?”源怀看着她,眼神一下子变得警惕,让人联想起奓毛的茂才。

“嗯?”骆羽没料到他是这么个反应,略带了些讶异地问他,“怎么会这么想?”

“别想骗我!”源怀紧紧地抓着身下的栏杆,眼底一层血色,“他们只有想把人卖个好价钱的时候,才会教我们学东西!”

骆羽一时心血来潮救的人,从未问过他的来历。倒是言湘在他入府时,就顺着他腰侧的烙印,把人彻彻底底地查了一番。源怀的身世有些凄惨。他是某个大灾之年被父母遗弃在路边,被人搭救之后,又把他转手给卖了。后来他从人牙子手里逃了出来,只可惜伤得太重,那日若不上碰上骆羽,怕是就要死了。

言湘刚想对骆羽解释,可一看到源怀那双眼,又担心刺激到他,只得闭口不言,好在骆羽很快明白了过来。她伸手撸了撸茂才的耳朵,笑着对源怀说:“我又不是他们。过来。”

源怀蹲在原地不动。

骆羽也不催他,自顾自地让人取了笔墨,写了一纸的字,言湘眼角瞥见,满纸都是官职名。

写完之后,骆羽对源怀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再不过来,我让茂才咬你。”

源怀不情不愿地从栏杆上跳了下来,走到骆羽身后,探头去看那张纸。骆羽见他看,便问他这些官里面喜欢哪个。

源怀摇了摇头,不知是选不出来,还是压根看不懂。骆羽正要给他解释,他突然开口道:“我想当大将军。带很多人打仗的那种。”

“也行。”骆羽随手把纸给撕了,丢进池塘里喂鱼,“明日就给你延请武师。”

骆羽说到做到,第二日就给源怀请好了先生,还特意给他清了一个空院子做练武之地。源怀这次学得倒挺认真,一月有余,招式已经练得有模有样。言湘有一日无意中撞见,发觉源怀使枪的样子有些眼熟。

她又看了一会,突然有人伸手拍上她肩头。言湘猛然转头,看见骆羽正站在她身后。她立时醒悟过来源怀像谁,心里当即咯噔一声。

“殿下……”言湘颤声道,“您留他不会是因为——”

“嘘。”

骆羽竖起一指立在唇前,眼底有锋刃般的冷色。

言湘当即就噤了声,她差点忘了,那个名字是一个不能提、不可说的禁忌。就算曾经誉满京华,如今,那姓名也只能在一个人的心底回响。

自承平六年的那场大灾过后,裕朝很是安稳了几年。骆羽乐得清闲,也慢慢开始还权给皇帝,常常半个多月不上朝。

言湘对于骆羽整日里游手好闲的行为十分痛心,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源怀还算是“长势喜人”。源怀如今已过了十八,少年人的身姿跟雨后竹节一样,挺拔又坚韧,策马出街的时候,惹得无数京中贵女悄悄红了脸。

骆羽对此显然很满意,还问源怀有没有喜欢的人,要不要给他定一门亲事。源怀冷着一张脸不理骆羽,端着一盆生肉自顾自地喂茂才。

骆羽不以为意,锲而不舍地继续给他介绍京中尚还待字闺中的姑娘。源怀没有吭声,只是窄而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眼底有暗火涌动。茂才像是感应了什么,从食盆里面抬起头,尾巴不轻不重地拍了骆羽一下。

骆羽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啪地一巴掌拍上茂才的头:“好啊,茂才你居然吃里爬外!”

茂才的耳朵抖了抖,摇来晃去的尾巴轻柔地卷上骆羽的手腕。

被茂才这么一闹,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骆羽再没提过。

转眼便到了年底。

一到年底就是没完没了的接见,骆羽自还政于帝之后,近两年虽闲了不少,但仍旧有很多场合她不得不出面。骆羽很是不耐烦出席这种场面,倒不是因为别的,纯属是穿着宫礼服还要端着架子太累。

骆羽无精打采地伸着手让侍女更衣,心里盘算着要怎么逃掉今年的冬至宫宴。等她穿完层层叠叠的礼服,跨出房门时,遇到了在门外站着的源怀。

源怀手里端着一个甜白瓷的碗,里面装着桂花羹,他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碗,对骆羽说道:“湘姐说你今晚可能没空吃什么,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骆羽忍不住挑了挑眉:“言湘让你送的?”

源怀点头。

“行吧。”骆羽忍着笑逗他,“那你喂我吧,我这身衣服太重了,动起来麻烦。”

源怀瞪着眼睛看她。

骆羽很是无辜地一伸臂,给他看那用金线绣了凤凰的锦缎礼服,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源怀看着她手上叠戴的金镯子,头上戴的金步摇,顿觉自己的脖子也跟着不太好。他抿了抿嘴角,内心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一勺一勺给骆羽喂完了那碗桂花羹。

骆羽笑眯眯地吃完,临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乖一点在家等我啊,回来给你带糖吃。”

那是他刚到长公主府时骆羽喜欢拿来哄他的话,这一两年里已经很少说了。源怀心里生出一点点雀跃,而那点雀跃又扎根在更深的不满之中。于是他最后哼了一声,端着碗四平八稳地走了。

骆羽摇头叹气,直说孩子越大越难带,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骆羽最后还是顺利地逃掉了冬至宫宴。言湘有点担心,自她回府之后就一直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骆羽被晃得头晕,撂下手里看的书,说道:“你瞎担心什么?以我现在的身份,去了朝臣反而尴尬。”

“那陛下万一多想呢?”

骆羽挥了挥手,没回她这话。

既然骆羽打定了主意,言湘也劝不动她,只好开始张罗着在府内过个冬至。她本想安排得热闹些,骆羽却说简单些就好,吃完之后,她还想去市坊间逛逛。

言湘想起她这些年的经历,心里一软,就遂了她的意。冬至日当晚,骆羽没带仪仗也没带侍卫,就带上了言湘跟源怀出去逛东市。

逛完东市,三个人又去逛西市。刚赶上西市正在办活动,骆羽望着那几层楼高、枝杈横生的不知道什么玩意,拉着一个人就问那是什么。

“那是打北边学来的习俗!大节日里立个高塔,哪个男儿能最快地摘下那塔顶的金丝球,就可以向中意之人提亲。听说带着这个金丝球上宰相家求亲都可以,我看小哥一表人才,不去试试?”

骆羽见他望着源怀,便笑着推源怀,怂恿他去试试。

源怀站在原地没动,认认真真地问道:“真的向谁求亲都可以?”

“当然!”那路人吹嘘道,“说不定公主都愿意嫁给你呢!”

骆羽一见源怀意动,立马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对、对、对,你拿到了,就算是公主,我也可以帮你去说亲。”

言湘意识到什么,刚想开口,源怀已经应了“好”。

他说完,就解下腰间的刀递给骆羽。骆羽也不介意,伸手就接了过来。源怀孤身一人进入人群中往前走,就像是分水的刀,从人群中劈了过去。他身手矫捷,又专门学过武,自然胜过旁人许多,没过多时,就越过了原本在第一位的人。

等到他最后翻上那站立之地不足一掌的高台顶上,摘下金丝球时,周围的人群爆发了一阵欢呼,人人都在猜这般身手矫健又相貌英俊的小哥,会向哪家姑娘求亲。

骆羽跟着人群一起欢呼,一边拍着手,一边笑着对言湘说道:“看来我们回去得准备聘礼了,准备得丰厚点,无论源怀看上的是哪家姑娘,我都会亲自上门去说。”

言湘看着骆羽欲言又止,她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人群又开始惊呼。她抬头一看,正看到源怀手上缠着红绸,从挂灯的索道上滑了下来。

源怀控制得极好,到骆羽身前时,他一松手,便带着金丝球稳稳地落在了骆羽身前。红绸飘落之时,骆羽笑着问他:“怎么这样急?”

源怀将那追云逐月纹的金丝球往骆羽身前递了递,沉黑的眸中映着灯火万千,有细碎的光芒从他眼底生出,他罕见地带着笑意,对骆羽说:“送给你。”

骆羽的脸色变了一变,还是佯作不知道:“胡闹什么呢,不是都说这金丝球是用来求亲的吗?”

源怀仍旧固执地伸着手,一双眼睛只看着她一人,又重复了一遍:“送给你。”

骆羽的神色终于沉了下来,周围的人都在往这里张望,想看看这位俊俏的少年郎到底属意了谁家的姑娘。骆羽看了一眼四周,轻声说道:“言湘,你处理一下。”

源怀脸上的神色带了点茫然,不知骆羽怎么就生气至此。言湘却马上会意,拉着源怀找到了主办者,解释说源怀少年心思,只是想争个高低,并不想求亲,现在拿了第一,不好强占了别人的姻缘,因此特将金丝球奉还。

言湘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主办者连连称是,末了还夸了下源怀的身手。言湘笑着应下,硬拉着源怀上了马车,回了长公主府。

中间源怀几次试图挣脱,但都没能挣得出言湘的手。他面色不善地看着言湘,问道:“你什么意思?”

言湘没有回他的话,只是说道:“你收拾一下,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出城,以后你不要再回来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言湘脸色也不太好看,她说完这句话后,见源怀还是执拗地盯着她看,就知道不给个理由出来,源怀是不会听她的话的。

言湘双臂环抱,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了敲小臂,她深呼吸了一下,方才说道:“你非要问理由的话,就是你不该把金丝球递给殿下。”

“为什么?”源怀还是这么问道。

“因为殿下有过婚约。”

源怀摇了摇头,他进府已有五六个年头,从来没听说过骆羽有婚约在身,如今言湘这么说,他是不信的。

“姓名?”

言湘见他冥顽不灵,直接自己上手开始给他收拾行装。源怀见她不答,便伸手拦她,固执地说道:“我只要一个名字。若你连名字都不肯说,那便是假的。”

“——已故怀远将军赵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许是时间太过久远,乍然听见赵绮这个名字,言湘一惊,手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她转过头去,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外的骆羽,惊叫了一声。

“殿下!”

源怀不知她为何这么大的反应,略带了些疑惑地说道:“我没有听过。”

“你当然没有听过。”骆羽很短地笑了一下,“他身死名消十三载,裕国全境,哪儿还有人识得他的名姓。不过既然你想知道,那也没有什么说不得的。”

骆羽与赵绮相识在十六年前。

那时候的赵绮名满天下,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得先帝青眼,赐宴于兰桂殿。那场宴会骆羽也在,她那时年纪尚轻,耐不住这种规矩客套的场面,宴会行至一半,便寻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骆羽在迂回曲折的宫道上甩掉了随侍一旁的宫人,一个人跑到花园里的森森古木下躲闲。她刚靠上那棵树,便从树上垂下来一个人。

骆羽面无表情地看着倒挂在树上笑眯眯的赵绮,对他招了招手。

“下来。”

赵绮挑着眉看她,缓缓地说了两个字:“偏不。”

骆羽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她拎起自己宫礼服繁重的裙摆,对着那棵树抬脚便踹。

宫中古树存活多年,只骆羽这么点力量,当然不能撼动。但那一声声闷响听起来动静挺大,最后还是赵绮先认了输,一个用力从树上跳了下来。

“小殿下可真是……出人意料。”

“赵将军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啊。”

两个同样逃了宴会的人针锋相对,不甘示弱地互相瞪着对方。半晌之后,赵绮先笑出了声,他对着骆羽摊开手心,掌心里放着一朵不知打哪儿摘来的皱巴巴的野花。

“权当给小殿下赔罪。”

骆羽哼了一声,万分嫌弃地收下了那朵野花。

后来赵绮回北疆驻守,骆羽一时兴起,欺上瞒下地自己一个人跑去了北疆驻地。赵绮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当即就要把她送回京城。

骆羽好不容易出了京师,自然是不干的。她信誓旦旦地跟赵绮说自己能保护自己,不会有事。赵绮没信,还是要送她回去。骆羽一气之下从兵器架上拎了把刀,杀气腾腾地去了校场,一连单挑了十数人,才终于换来赵绮松口。

不过这事到底是瞒不住的,赵绮还是上了奏疏禀明情况,请先帝裁夺。好在先帝没打算跟骆羽计较,允她留在北疆,就当是监军。

到第二年元月时,骆羽在北疆军中已经混得如鱼得水。未出元月时,有人知道骆羽喜欢凑热闹,特地跟她说今年按例在南市要办大集会,集会上北边各部的人也来,骆羽若是想看,可得抓紧。

骆羽一听就心动了,当天就把赵绮从公务里薅出来,硬拉着他陪自己去。两人到了市集一看,果然热闹非凡。骆羽指着人最多的那一摊问赵绮那是做什么的。赵绮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回道:“相亲的。”

骆羽偏了偏头,显见得是没明白。

赵绮便跟她解释,说北疆元月里的习俗,便是设高台,比骑射,技高者胜,若能得头彩,便可向自己的意中人求亲。

“我们这次来得晚了些,高台已经撤了,不过骑射场倒还是在的。”

“这拘不拘男女的?”骆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拘。小殿下有兴趣试试?”

骆羽刚听完他前两个字就冲了出去,一点都没管他后面说了什么。

只是虽然骆羽对自己的骑射颇为自负,但北地儿女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她到底没能拔得头筹。

赵绮见她下场时有些闷闷不乐,便笑她输不起。

骆羽呸了一声,学着他的样子挑眉毛:“你输得起,你怎么不上?”

“以前没有意中人,我下场那不是搅局吗?”赵绮头一次没呛她,笑得四平八稳地说,“不过今年可以试试。”

骆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下了场。平日里骆羽虽然也能看见赵绮操练,但她莫名觉得这次有些不一样。

比完之后,赵绮果然是头筹。

但赵绮没有急着下马,他望了一会天,突然便搭弓射箭,一箭落双雁。他拎着那两只还滴着血的大雁,在众人的欢呼下走到骆羽面前,笑着问她。

“聘礼有了,小殿下许不许我啊?”

“我许了。圣旨亲赐。”

源怀听见骆羽的话,突然便有些后悔。他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他若再多想一下,就应该明白,能让骆羽许下婚约的人,必然誉满京华,不然如何能让骆羽这种九霄之上的人,惊心动情。

而那样的人,又怎么能是他比得上的。

可就算明知如此,源怀心底里依旧燃着一簇心火,挣扎着不肯熄。那火灼得他握过索道的手掌隐隐作痛,让他明知骆羽会心伤,也要问个明白。

“可你没有与他在一起。”

“因为他死了。因我而死。”骆羽垂着眼看地面。

永庆三十五年,骆羽的几个哥哥争权夺利,最后相继身亡,只留下年纪最小的幼子。

皇室变故如此之大,骆羽尚未来得及与赵绮成婚,便被一道急诏召回了京城。先帝病危之际,传位于幼子,却令骆羽监国辅政。

“先帝不愿让外臣分权,也怕我日后被外臣挟制,他令我立下毒誓,终身不嫁。我立了。出了先帝寝宫之后,我便看到赵绮被赐死在殿前。”

先帝要赵绮手中的军权,也怕赵绮手中的军权。他信骆羽对皇位毫无想法,也怕她中途反悔。赵绮的死,是为皇帝铺路,也是给骆羽的警示。

“我救不了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成了禁忌。”骆羽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暴雨天,仍然止不住地从心底里感觉到冷,那天雨下得那样大,模糊了天地,她独自一人撑着伞,看着赵绮倒在积水中,身下的血如朱砂入水般晕开来,可她却救不得。不仅救不得,连一个拥抱或者他死后的去处她都不能打听。

骆羽的手指死死地扣进自己掌心,她说:“十三年前我救不了他,但十三年后我想救你。源怀,你走吧,离京城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源怀很想上前给骆羽一个拥抱,但他知道骆羽不需要,而他也没有资格。最终他只是沉默地带着自己的刀,上了言湘给他安排好的马车。

源怀离京的第二日朝会后,皇帝把骆羽单独留了下来。两人一番长谈,无人知晓内容,但打那以后,骆羽是彻彻底底地闲了下来,大小朝会一律不去。

言湘见她这样,又生出许多担忧。骆羽见她这样紧张,不得不安抚了一下。言湘没信她的那些话,皱着眉说道:“殿下,他不只是您唯一的心结。”

骆羽知道言湘在说赵绮,她沉默了一下,方才笑着说:“我知道。”

言湘的担心仿佛是杞人忧天,骆羽在京中平安地度过了三年。皇帝不仅没有趁她手中无权时步步紧逼,反倒是对她关照有加,时不时从宫里差人送些点心。

然而到第四年时,皇帝却下诏令骆羽前往北疆监军。

非战时节,突然派长公主去监军,怎么想都不合情理。言湘眉头紧锁,生怕骆羽这一去北疆,四面楚歌。

骆羽老神在在,半点看不出担忧。她吹了吹手上刚写完的信,装好之后盖上印信,递给了言湘,让她八月末的时候去嘉兰道的雀山送信。

“给谁?”骆羽从未下过这么含混的命令,言湘愣了一愣,忍不住追问道。

“谁知道呢?”骆羽不太在意地伸了伸胳膊,“也许没人来收信呢。”

言湘摸不清她的心思,又不敢再问,只得应了“是”。

六月末的时候,骆羽离京前往北疆,仪仗浩浩荡荡地排开很长。流年轮转,山河依旧,北疆的山水花草一如十六年前她去时。

骆羽看着窗外景物,忍不住伸手抚过自己的眉眼。她已然有些年纪了,这几年又常笑,眼尾便生出了细细的纹路,笑起来如春水乍皱。

骆羽忍不住想,若是如今与赵绮相遇,他还会不会再喊自己一声“小殿下”。

骆羽在北疆治城安顿好后,便喜欢时不时地四处走走看看。督军府与她记忆中一样,又有些不一样。比如从前赵绮住的最热闹的北院,现在荒凉到鸟雀遍地。

骆羽管厨房要了把米,蹲在地上喂鸟。没过一会,便感觉自己身上罩了个影子。她仰着头,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眉眼,便笑着打招呼道:“源怀。”

源怀面无表情,心里正在跟自己生闷气。明明打定了主意,就算骆羽来北疆他也不要理她,可好几次看着骆羽真的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与他擦肩而过,他又忍不住难过,以致现在跑过来看人家喂鸟。

骆羽一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撒掉手里剩下的米,站起来说道:“我还以为是你现在的身份,不方便与我说话。”她看了看源怀,“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在北疆住得还习惯吗?”哄女朋友睡觉的故事

源怀闷闷道:“你一切都安排好了,早要把我送来北疆。”

骆羽失笑,不明白他怎么会纠结这种事情:“不是你当时说要当大将军吗?”

源怀听了她的话,眼睛又亮起来一点,他试探着问道:“不是因为赵绮?”

骆羽摇了摇头,源怀便突然高兴起来。他这三年在北疆,想过很多次当初的事情。无数次出生入死之后,他觉得不过是失败了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还活着,只要骆羽还在,只要他们还能有相见的那一日,那他总会优秀到可以让骆羽倾心。

如今骆羽既然来了北疆,源怀想,那他一定要让骆羽好好看到自己,争取到时候两个人一起回京城。

源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有事没事就去骆羽跟前晃一晃。两人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京中的样子,骆羽临窗读书,源怀就在她窗前的空地上练武。

有一日里,源怀看见骆羽拿了根红绳,在书桌前绕来绕去。源怀趴在窗柩上,问她做什么。

骆羽说“无物结同心,忧伤以终老”,所以她要编个同心结,做个纪念。

源怀一时嘴快,没来得及计较骆羽念错诗的事,只问她是给谁编的。刚问完,他就后悔了。果然骆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源怀因为这事,暗自闹了点别扭,一连几天不愿意理骆羽。正好又有少数北翟人扰境,他便请命去肃清。北疆军主帅池司说他最近有点浮躁,不太放心,特意跟着他一起去。临走前源怀本来想去跟骆羽告别,后来一想,这种小战事稀松平常,也没什么好说的,就直接出了城。

骆羽看着他们出了督军府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想,就这样也挺好,不然特意告别一下,怪别扭的。

池司跟源怀领军出去没几日后,治城城守突然告急,说是北翟开始攻城,而城中现下守备不足。骆羽得知城中民众已经疏散后,便只点了点头。

远处惊雷恰在此时落下,天地间倏忽一白。

骆羽靠在窗边望着天际,知道她跟皇帝的约定来了。

雷霆乍响之时,源怀手上正好了结了最后一人的性命。他心中蓦然生起一股不安,策马来到池司身边,说道:“北翟这次退得这般快,会不会是声东击西?”

远处蜿蜒如蛇的电光照亮了池司的眼瞳,他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说道:“要下雨了。北疆第一场秋雨啊。”

回程的路上池司一改往日雷厉风行的作风,拖得极慢。源怀不解,问了几次,池司都摇了摇头,说没有关系。

到得治城城下时,源怀看见那硬被打开的城门,心中一惊。

——北翟竟然攻城了。那骆羽呢,骆羽有没有事?

这个念头盘踞在源怀心里,挤掉了他所有的疑问。他一路策马疾驰到督军府前,生平第一次那么狼狈,几乎是从马上滚了下来。他握着手中的刀,一路奔进了督军府,目之所及,遍地尸骸。有督军府府卫的,也有北翟人的。

源怀一路行过,一一辨认。他怕得厉害,可握刀的手却极稳。他甚至连最坏的情况都设想好了,如果骆羽被擒,那就一命换一命,他用自己的命,去换骆羽。

但他寻遍后院,都没有找到骆羽。源怀略一想,便找去了北边那个赵绮曾经住过的院子。那处院子僻静,少有人声,源怀踏进去,感觉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天地间回响。他屏住呼吸,推开那扇尘封许久的书房门,就看见一身血污的骆羽,倒在书桌之前。她身边有一把断了刃的刀,手中拿着一个编得歪歪扭扭,只有一半的同心结。

闷雷落下最后一声,紧接着暴雨倾盆。

源怀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这天幕般,一片漆黑。

源怀醒来的时候,屋外的天仍是黑的。他辨不清过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失去记忆前,在跟池司对峙。

他质问池司为什么明知道北翟要来袭城,却还是撤走了城中大部分守军,只留了一点府卫跟骆羽在督军府。池司没有回答他,他却隐隐猜到了一个可能。

皇帝想要北征北翟已久,却苦于师出无名,于是便跟池司联手,让骆羽来北疆监军,等到某一日北翟来犯,就将治城的空门暴露给北翟,让他们一路闯进来杀了骆羽。裕国素有名望的昭平长公主被北翟杀害于治城,皇帝就可顺理成章地出兵。

这计划一石二鸟,既不露痕迹地除掉了骆羽,也可让皇帝师出有名。

源怀想通的那一瞬间,就动了杀心,他想要为骆羽报仇,可他还没出屋门,就被池司带着府卫按下,再之后,他便没了意识。

源怀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他睁眼环顾四周,发现池司正守在自己床前。源怀哑声问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诏令上没有这个要求。”池司见他醒了,便去给他端了杯水。

源怀偏头躲开他喂水的手,执拗地问道:“殿下呢?”

“长公主遗体已然由人护送回京,陛下会厚葬。”

源怀听到这里,便挣扎着要下床。池司见他这样,一手按住了他,斥道:“做什么?寻死吗!”

“她想要留在北疆。”源怀用力地挣扎,“她不会想要留在京师。你把她送走,我就再把她带回来。”

“不要胡闹!”源怀挣动得很厉害,池司几乎要按他不住,“你现在这样做,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我的命是她给的!”源怀红着眼睛,对着池司吼道,“我还给她又有什么关系!”

源怀平日里寡言少语,气急了不过直接动手,他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池司被他吼得一愣,手上劲儿松了一下。源怀趁机挣脱了他,穿得乱七八糟,就爬上了自己的马。他从治城出发,不吃不喝不睡,赶了三天。到了嘉兰道雀山时,却被告知前些日子暴雨,山上泥石滚落,堵住了官道。

源怀不信,仍是执拗地继续前行。等他到了雀山下的官道时,才发现路确实已被泥石堵死,若无十天半月,决计难以通行。

源怀咬着牙从马上翻下来,踉踉跄跄地跑到巨石泥土跟前,徒手去搬那些石头。

早一日也好。

哪怕只早一日,他也能把骆羽带回来。

只要早一日……

源怀徒劳地搬着那些石头,用双手去挖那些泥土,想着要带骆羽回来。

路过的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摇着头离他又远了一点。只有一个人逆着人群,走到了他身边。

源怀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他扭头一看,看到了言湘。他顿时有很多很多话想对言湘说,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只喊得出来她的名字。

“湘姐……”

言湘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了源怀。

源怀的手上都是泥土和血污,他伸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方才敢接过那封信。他拆开信封,看见了熟悉的字迹。那封信上没有落款,没有收信人,正文也只有三个字——展信安。

源怀愣了一下,很快想到什么,又去看印在信封上的印信。那是骆羽只用在私人往来信件上的私印。

源怀便突然明白,他以为骆羽是被迫的,但骆羽其实是自愿的。她自愿跟皇帝做了个交易,用自己的性命,换得源怀余生平安。

——抛去她所有尊荣的身份,作为骆羽个人,她希望源怀余生平安。

源怀有很多次想问骆羽,是不是真的没有对自己动过哪怕一次心。他那样在乎她的喜欢,可现在却又好像不必问了。

源怀颤抖着手去描摹那个“安”字,想,就算只有平安也好,至少他在骆羽心里,也曾重要过。他满目珍惜地收好那封信,可大雨瞬间倾盆而下,晕开了字迹,模糊了印信。他惊慌地伸手,想要抹去那些水迹,留住这封信。

可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终于失去了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无物结同心,忧伤以终老。

源怀捏着那封信,跪在漫天大雨里,无声地流下了泪水。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1-02-23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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