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鹿诗
“顾北扬,三行情书的第三行,是我喜欢你。”
一
东方晨光璀璨,路漫漫叼着肉包子走在路上,少女温暾的性格从脚步就可见一斑,踢踢踏踏、优哉游哉,时不时还停下来摸一摸路边打盹的猫,伸手拽一拽垂柳嫩绿的枝条。
这模样不像去上学,倒像是去郊游。
拐过一个弯上了大路,穿同样蓝白校服的同学多起来,他们一个个脚步匆匆从她身边“超车”,路漫漫也不着急,磨磨蹭蹭吃完包子,掏出水瓶喝水,目光一转,正对上马路对面少年扫视而过的眼神。
那是顾北扬,学校里的知名人物,出名的方式极其特别——每天上学迟到,被罚站在班级门口整整两节课,走廊里人来人往,久而久之,无人不晓。
“噗——”路漫漫看见他,紧张之下一口水呛进气管里,捂着胸口咳得惊天动地。
然而她顾不得其他,第一件事就是看腕表,确认眼下才刚刚七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开始专心理顺气息。
她这头动静太大,顾北扬皱着眉走过来,双肩书包挎在一侧肩膀上,宽大的校服套在身上晃晃荡荡,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她身边站定,一脸不悦地问:“我的杀伤力很大吗?”
路漫漫下意识往后撤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满脸通红摆摆手,嘶哑地解释:“没有,没有,只是我以为我要迟到了。”
毕竟三中最恐怖的事之一就是在上学路上看到顾北扬,这代表着你将会因为迟到被罚站在走廊里接受众人目光洗礼,路漫漫自忖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听了她的解释,顾北扬面色稍缓,嘴唇动了动,竟无言以对。
“哼,大惊小怪。”末了,他酷酷地丢下一句评价,扬着头往学校走去。
路漫漫望着他耍帅的背影,心有余悸。
一节课之后的课间,三楼整个高一年级都震惊于顾北扬今天没有迟到这件事。
路漫漫一早已经被吓过一次,此刻淡定得很,瞥一眼絮叨八卦的同桌,不屑道:“哼,大惊小怪。”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他早上这句话,连带着少年桀骜不驯的表情,微电影似的一遍遍循环,以至于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自己模仿得简直惟妙惟肖。
她被自己逗笑,在同桌莫名其妙的目光里,把脸埋进语文书里,笑得身体止不住地抖。
“我知道为什么今天他没迟到了,”同桌一拳捶进掌心,恍然大悟,“今天校篮球队体测报名,他迟到的话就赶不上了。”
路漫漫也醍醐灌顶,转头望向窗外篮球场,隔着一条宽宽的柏油路和四百米一圈的塑胶操场,看不清篮球场上的人脸,但顾北扬非常易于辨认,因为他十有八九是穿粉色的T恤。
他爱穿粉色,路漫漫从来不知道男生穿粉色也可以如此好看,不是甜腻的深粉,而是清爽得有如玫瑰盐的淡粉,像刚刚被朝霞晕染出的轻云般轻盈。
许是这颜色烙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放学之后她在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一个棉花糖,草莓味的糖粒被机器打成蓬松的一团,她举在手上,一转身险些撞进一个淡粉色的怀里。
她后退两步,仰头看他,就听顾北扬嫌弃道:“哼,幼稚。”
路漫漫不知道吃个棉花糖怎么幼稚了,她无辜地望着他,伸出舌尖舔了一口糖丝。
她有一张圆圆的脸,下颌却是小巧的,一双杏眼流光溢彩,看人时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懵懂天真,整个人就像奶油蛋糕顶上那颗漂亮的樱桃。少年瞳孔缩了缩,喉结上下动两下,抓起五根刚出炉的烤肠,转身落荒而逃。
路漫漫愣了愣,自言自语嘀咕道:“跑得这么快,我的杀伤力很大吗?”
二
路漫漫忘了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认识一个人之后,总是会重复遇见这个人——毕竟如果不认识的话,也不会在意茫茫人海中的他是谁。
顾北扬就是这样,忽然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总是好奇地盯着他看。这座城市的春天很短,遍地的嫩绿,天气热起来,轻薄的衣衫换上,露出顾北扬线条流畅的四肢。他老是不好好站着,垮着半边身体,没骨头似的懒散模样,可一运动起来,浑身劲力爆发,又变成了一只犀利的猎豹。
偶尔也有四目相对的时候,顾北扬认出她,狠狠剜她一眼,然后鼻孔朝天地“哼”一声,不用说话意思也很明显:“看什么看!”
他看似凶巴巴的,实际上那股子虚张声势的劲儿都快溢出来,路漫漫并不害怕,反而盯得更起劲了。
于是在下一次目光交汇时,她扒在篮球场的铁网外头,天真地问:“看要收费吗?”
顾北扬一口气堵在心口,半晌朝着那张可恶的笑脸比了个朝下的大拇指。
第二天早读刚刚开始,教室里嗡嗡的,同桌神秘兮兮地拉住她,神色郑重地告诫道:“漫漫,你最近要小心些,我听说一班的顾北扬四处打听你的情报,他那么凶,怕不是要对你不利。”
路漫漫缓缓眨了眨眼,想起少年色厉内荏的模样,意外地期待起来。
一周后的那个星期三,轮到路漫漫放学后值日,她扫好地后去水房涮拖把。圆头木柄的拖把常在课间被男同学用来打闹,一来二去拖把头开始松动,她在水池里捣了捣,提起来时“咚”一声,拖把头和柄分离开来。
路漫漫拿着一根木棍,看了看水池,又看了看镜子。镜子里的少年露出两颗虎牙,志得意满地一笑:“逮到你了。”
路漫漫似乎对危险毫无所觉,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哦”了一声,无比自然地说:“你是来帮忙的吗?”
天光云影刹那间加速流过,她站在那里,柔顺的短发被一阵疾风吹出肆意的形状,格子裙摆亦不甘寂寞地猎猎作响。
顾北扬把坏掉的拖把合二为一时,觉得自己大概是傻了。他明明是来吓唬她的,她该是瑟瑟发抖、服软求饶,怎么一句话他就被牵着鼻子走了呢?
偏偏还有点心甘情愿,又有点不甘不愿。
他快要把自己扭成一个麻花,路漫漫却一切如常地接过拖把回到教室,把地拖干净,把桌椅摆整齐,最后拎着一袋垃圾锁好门,一回身就看到顾北扬坐在走廊窗台上,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你还没走?”
“……要你管,”顾北扬哼一声,“我在想事情。”
路漫漫人看着不机灵,重点却抓得稳准狠,顺嘴一问:“想事情为什么要在我班门口想?”
顾北扬觉得再在这里待一秒下去自己恐怕会疯掉,他走还不行吗?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跳下窗台大步流星地离开,却被路漫漫出声叫住。
他回首,路漫漫歪了歪头,疑惑道:“你来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经她一提醒,顾北扬终于想起最初的来意,可眼下气氛平和得诡异,恐吓的话语怎么想怎么别扭,纠结半天,他用自己为最凶神恶煞的语气大声说:“你去动物园里看动物也是要花钱的,看我当然也要收费!”
路漫漫发誓,她实在是没忍住,真的不是故意当场笑出声的。
三
那之后路漫漫故技重施,可顾北扬不知道是在闹什么脾气,竟再也没看她一眼。
篮球队为了参加比赛组织集训,路漫漫空闲时去逛一圈,中场休息,一身热汗的队员们热情又促狭地朝场外的她招手:“漫漫!”
路漫漫含着一根棒棒糖,同样笑着回应,所有人都在提醒顾北扬,路漫漫来了,可他掀起篮球背心的衣摆抹一把脸上的汗,目不斜视地转移话题:“中午不和你们一起吃了,孟茴找我。”
空气安静一瞬,路漫漫只觉七八道视线全部聚集到自己身上,然而她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慢悠悠地站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地告别:“时候不早,我走了,大家下次见。”
她走远了,顾北扬才匆匆一瞥纤细的背影,心里升起一股烦躁。
她不在意孟茴,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总在他面前刷存在感?哪怕是看直播也要喊个“老铁666”之类的,她倒好,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不知意欲何为。
“中午吃什么,麻辣香锅?”顾北扬收回视线,感觉非常不好。
“不是佳人有约?”
他白一眼说:“有个锤子。”
路漫漫是个非常“佛系”的人,平日里只管上课读书写作业,打交道的人不多,也不惹事,在老师眼里算是个好管的乖学生,因此莫名其妙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斥一顿之后,她还在一头雾水。
老师把期中考试两张答题卡拍到桌上,奇怪的是,两张卡上写的都是路漫漫的名字,乍一看简直是代考铁证。
她指了其中一张,简短地说:“老师,这个不是我的字迹。”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不等老师喊“进”,顾北扬就自己晃进来,抽走那张答题卡,漫不经心地说:“老师,这张是我的。”
路漫漫瞟他一眼,悄悄挪开一步,没有吭声。
“你为什么要写路漫漫的名字?”老师质问。
顾北扬不想过多解释,懒洋洋地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背得太多,不小心写错了。”
路漫漫低着头,悄悄瞪大眼睛:这也可以?
最后顾北扬本门成绩按作废处理,他倒是不甚在意,令他光火的是路漫漫像个被锯了嘴的葫芦,出了办公室的门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终于憋不住开口:“你最近怎么都不来看我了?”
路漫漫奇怪道:“你不是生我气了吗?”
“我哪有生你气?”顾北扬不由得提高声音反问,活像小学生吵架。
“你现在就在生气。”路漫漫平静地指出事实。
顾北扬恨不得长一百张嘴,告诉她,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他既希望见到她,又害怕控制不住自己,每次见到她,仿佛脑袋不是自己的了,心跳也不是自己的了,失控的眩晕感令他进退两难。
他深呼吸,决定快刀斩乱麻:“下个月我们篮球队比赛,这是前排票,你记得来看。”
路漫漫的思维卡顿一下,脑海里回想起那句义愤填膺的“看我当然也要收费”,可眼下是什么情况?不仅不收费,还倒贴门票给她去看他。
她慢腾腾地接过票,顾北扬松一口气,生怕她再次问出什么精准的问题,扔下一句“记得带水”就忙不迭地跑走。
……他好像是在关心她?路漫漫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薄薄的门票忽然有些烫手。
四
路漫漫去到比赛现场才知道顾北扬为什么要她带水。
场馆里开了空调,观众席上人挤人,空气又热又燥,没一会儿她就喝掉了半瓶水。晃着剩下的半瓶,她默默打算着后面要省着喝了。
她其实看不太懂篮球,规规矩矩地在座位上,听见人喝彩就跟着鼓掌,听见嘘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裁判吹了哨,路漫漫看到顾北扬被教练痛骂,场馆里太吵了,听不见说的什么,还是通过旁边人的议论,她才晓得他刚才投了个乌龙球。
他暂时下场,目光扫过人群,锁定了路漫漫的位置。他凑过来伸出手:“水呢?”
路漫漫举起半瓶水,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接过去拧开瓶盖一饮而尽。
“你干吗要喝我的水?”路漫漫脸上出现罕见的震惊神色。
顾北扬:“……那我的水呢?”
路漫漫这才明白他那时是叫她给他带水,现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比他投进乌龙球时还尴尬,还是忽然响起的清脆声音打破了僵局。
“顾北扬,我给你带了水。”
路漫漫循声望去,长发少女亭亭而立,正是孟茴。顾北扬渴得不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路漫漫一眼,接过孟茴的水喝起来。
孟茴显然有备而来,水瓶、毛巾一应俱全,隔着两排座位,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孟茴倾了身体,肩膀都快碰到顾北扬的胳膊。
下半场顾北扬重新上场,这次他总算发挥出应有水平,独得46分。三中篮球队的实力强劲,毫不意外地挺进了四强。比赛结束后大伙嚷嚷着要去吃庆功宴,可以带家属的那种,顾北扬迟疑着,就见路漫漫磨蹭着捡起空瓶走向出口。
眼看她就要离开,他咬咬牙,挤过人群拽住她,说:“走,一起去吃饭。”
路漫漫犹豫片刻,朝原地没动的孟茴扬了扬下颌,笑道:“顾北扬,狗粮我已经吃得够饱啦!”
如果送票只是为了叫她来观赏他和孟茴的眉来眼去,那她也没必要继续看下去了。
她笑得实在勉强,终于被顾北扬看出破绽,他甚至有些许的开心,嘴角压抑不住地上扬,哑声问:“你不愿意看到孟茴?”
路漫漫挠了挠头,思索着慢慢说:“倒也不是……”
她是个十足的慢性子,讲话从容不迫,活像《疯狂动物城》里的树懒闪电,顾北扬急得抓耳挠腮,连珠炮似的说:“孟茴不去,我们去吃川菜,你喜欢吃辣,对不对?”
他把她心里的疑问都抢先回答,路漫漫又想了想,终于点了头。
路漫漫真是人如其名,连吃饭也是细嚼慢咽的,和十来个大男生一起吃饭,餐台转过两轮之后只剩残羹冷炙,而她刚啃完第一块鸭腿。
“服务员,加菜!”顾北扬把菜单翻得哗啦作响。
在场的都是有眼力见的,这次谁也没先动筷,顾北扬用公筷给路漫漫夹菜,什么好就夹什么。肥美的鱼肚肉,脆嫩的青菜芯,无骨的香辣鸡块,把她的碗堆得小山一样。
路漫漫受宠若惊,对她而言,一开始同顾北扬接触,只是觉得他每次面对自己时的反应都很有趣。后来他大概是被她逗得恼火了,不搭理她了,路漫漫自然不会再去惹人讨厌,没想到他现在又忽然对她这样好。
男生的心思好难猜啊,路漫漫在心里感叹。
其实她感叹得不对,男生的心思并不难猜,难猜的只是顾北扬的心思,他就是个实打实的傲娇,心口不一,性子还急躁,每一项都和路漫漫正好相反。
不过眼下看来,他的傲娇症状有被路漫漫治好的趋势。至少现在,他伸出手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捏了捏她鼓鼓的脸颊。
路漫漫吓得哆嗦一下,捂着脸用充满谴责的目光看他,气愤地挪了挪椅子,离他远了十厘米。顾北扬倒是态度自若,牛皮糖似的跟着把椅子移过去。
日光汹涌,风里带来凌霄花的香气,灿烂的,热烈的,他惬意地跷起二郎腿,一条胳膊搭住她的椅背。
他想通了,哪怕落入的是万丈深渊,他也愿意做踏前一步的那个人,不用害怕,也不用别扭,他就是要靠近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靠近她。
五
炽热的夏天落幕,高二开学后,顾北扬一如既往地每天迟到。
不过幸好,重新分班后他所在的班级和路漫漫的班级是挨着的,他在走廊里罚站时,随便蹭几步,就蹭到了路漫漫班级的后门。
路漫漫的座位就在靠门位置,在老师讲课声的掩护下,他用指甲轻轻挠了挠门,她一转头,就见他在挤眉弄眼。
不消一会儿,顾北扬从门缝里塞一张字条进来。
“少吃糖,会长蛀牙的。”
路漫漫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她在偷吃的,紧张之下“咕咚”一声把硬糖直接咽了下去,噎得嗓子生疼。
顾北扬用拳头抵着嘴巴笑,眼睛弯弯。
她在字条背面写:“昨晚又没睡好?”她写字方方正正的,工整得像印刷体,唯一的缺点就是写得慢,导致语文考试时偶尔会写不完作文。
两个人已经很熟悉,路漫漫知道他早上总是迟到是因为患有鼻炎,晚上躺下睡觉呼吸困难,只能坐着睡,严重的时候甚至根本睡不着。
她刚把字条塞出去,小动作就被老师发现了。
“爱看外面就出去。”她被老师撵出来,可怜巴巴地靠墙站着。顾北扬朝她钩手指,她气呼呼地扭过头,无视他的引诱。从小到大,这是路漫漫第一次被罚站,都是因为他。
山不就我,我就去就山,顾北扬贴着墙根挪过去,变魔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举到她眼前晃了晃。路漫漫像看到饵的鱼,嗖一下就上钩了。
“甜吗?”
路漫漫含着糖点点头,很是不合时宜地问:“不是说让我少吃糖吗?”
顾北扬险些被她绕进去,挑挑眉道:“只能吃我给你的糖。”
路漫漫觉得这不太公平,问:“那你呢?”
“我?”顾北扬咬了咬唇,朝她倾身过去,“我也只喝你给我的水。”
少年个子很高,路漫漫仰着头,这张脸她看过无数次,桀骜的,愠怒的,急切的,唯独没有见过他此刻的温柔模样,眼睛里像有害羞的星子闪烁,声音低沉得有如试弦的大提琴,她往后退一步,感觉却像一脚踩空,心脏跳得厉害。
下课铃猝不及防地响起,路漫漫猛然回过神。,下一秒同学们从教室中涌出,顾北扬班级的男同学大声揶揄:“老顾,你不好好罚站,入赘到隔壁班去了?”
路漫漫扑哧一笑。
那真是最好的一段日子,时间似沉睡的美人,阳光调皮地跳跃舞蹈,她懵懵懂懂,樱花初绽,长发及腰。
顾北扬依旧时不时地找她的碴,比如这天放学在楼门口碰见,他的肩膀上落满粉色的樱花花瓣,路漫漫疑惑:“你在等我?什么事啊?”
“路漫漫,你没发现昨天有什么事不一样吗?”顾北扬耐着性子问。
她想了想,昨天上课正常,吃饭正常,没哪里不对,于是歪了歪头:“什么不对?”
顾北扬痛心疾首:“路漫漫,你好冷酷,你没有心。”
——明明昨天他们一整天都没有说话,她却丝毫没察觉。
“算了。”他无奈地叹一口气,朝台阶上的她伸出手。她是跳过级的,比同级人都小两岁,他虽然性子急躁,却也没办法,只能耐心等她能明白一星半点。
他蹙着眉头苦恼极了——路漫漫,你心里的小鹿什么时候才能为我乱撞一次?
六
冬去春来,高三下学期刚开学不久,僵了一个冬天的顾北扬急于运动,打篮球时不小心崴伤了脚,算不上什么严重的问题,却也影响走路。
“心疼不?”他抬起肿得馒头似的脚,问路漫漫。
两个人坐在长椅上,路漫漫点点头,看起来就很痛,她最怕痛了。顾北扬顺坡下驴,道:“既然心疼,不如来当我的小拐棍。”
路漫漫身高一米五八,顾北扬胳膊往她肩膀上一搭,高度刚刚好。他当然舍不得真的压重量下去,她那样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一阵风就能吹跑。
两个人分别去上卫生间,顾北扬动作迅速,出来了就在走廊窗户边等路漫漫。
路漫漫慢条斯理地洗好手擦干,一出门就看到顾北扬在和孟茴说话。他懒散地倚着窗台,眉目放松、谈笑风生,孟茴也很矜持地笑。
她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耳边忽然响起那年在篮球馆顾北扬问:“你不愿意看到孟茴?”
当时的她支支吾吾回答不出,现在答案在脑海中却呼之欲出。
她不是不喜欢看到孟茴,而是不喜欢看到顾北扬和孟茴在一起,好像手中的糖果被抢走,他身边的位置站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路漫漫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怔怔地站在原地。
顾北扬余光看到她,笑着对孟茴道:“不说了,我的‘小拐棍’来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揽住路漫漫,她终于回过神来。
心脏又开始咚咚跳起来,比上次更剧烈、更真实,她腕上新买的运动手环开始报警。顾北扬不解地看了看嘀嘀嘀直叫的手环,路漫漫抬起手,面不改色地说:“只有两个解释,一个是我的心脏出问题了,另一个是手环坏了。”
“……你有没有想过第三种可能?”顾北扬真诚地问。
路漫漫并不搭话,掏出小本子,开始确定去医院检查心脏的日程,她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安排时间。顾北扬无奈地摸了摸鼻梁,状似无意地问:“路漫漫,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总看我?”
路漫漫动作顿了顿,答道:“因为你很有趣。”
“不,我是问,为什么是我?”顾北扬打破砂锅——问到底。
三中几千学子,有趣的大有人在,可为什么她眼里没有别人,为什么她只想看他的喜怒哀乐?
耳边仿佛响起蝴蝶振翅的声音,她抬头望向顾北扬清澈的眼睛,里面有自己长大的模样,她才发觉原来春天早已来到,原来花朵早已开放,原来她从第一眼开始就已经逃不掉。
只是时光悠长,她习惯于慢慢地去做所有事情,慢慢走路,慢慢吃饭,还有慢慢地,读懂自己的心跳。
“只是……凑巧是你。”路漫漫红着脸,第一次说了谎。
可惜时机如此紧迫,高考就在眼前,黑板上的倒计时毫不留情地做着减法,她所有的心思都只能埋在无数的试卷之下,淹没在漫无边际的题目当中。
顾北扬的脚伤养了两个月,终于在拍毕业照之前恢复如初。那天高三部早早接到通知,腾出下午两节课的时间来拍照,每个班级依次站上台阶,和同窗,和母校留影。小兔子的睡前故事
这个时候,大家才真切地感受到离别与不舍。
伤感的气氛中,路漫漫被顾北扬逮到身边,两个人穿着校服,他在她身后侧方位置,背着手规规矩矩,她头一次发现他也可以站得笔直。
她侧过头去,趁顾北扬不注意,把手心里攥着的字条塞进了他的衣兜里。
这是她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她不确定他看到字条内容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是高考结束后,她会在金鱼巷口等着他。
“看镜头,三、二、一!”
咔嚓一声,定格了互缠心事的少男和少女。
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也是最后一张,后来顾北扬把这张照片装在相框里,在床头落寞地摆了许多年。
七
很久以后,顾北扬拿到口腔学硕士学位毕业,成为一家口腔门诊的牙医。那时候他依旧不知道,八年前的夏夜,挂满了金鱼灯笼的巷子口,天空等待烟火,露水等待黎明,而她等了一个晚上她的少年。
再次遇见路漫漫,已是八年后的冬天。
她在年轻男人的陪同下来门诊看牙,顾北扬戴着手术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一眼就认出了路漫漫。
路漫漫被牙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爬上诊疗床躺下张开嘴,他定下心神,用器械钩了钩她的蛀牙,她打了个哆嗦。
顾北扬放轻动作,呼出的热气在口罩里久久不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眼眶不那么炽热。
“牙齿坏得很严重,要做根管治疗。”
年轻男人闻言很干脆,安抚了害怕的路漫漫几句,起身出门去前台开单子交钱。
路漫漫从前听说根管治疗很痛,一直拖着不肯看医生,直到止痛药对她来讲已经收效甚微,她终于被拎来治牙。
坏牙位置靠里,顾北扬把坏死的牙神经一点点取出,为了观察清理情况,他倾下身,露出领口里粉色的毛衣,下一秒,路漫漫忽然落下泪来。
她仰着头,他的眼睛就在她的上方,目光温柔得一如当年学校走廊里穿行而过的风。
“很痛?我会轻一点。”
她眼泪愈加汹涌。
顾北扬在牙齿里填好药棉,叮嘱她要来二次治疗。路漫漫接过病历单转过身,顾北扬一瞬间生出一股立刻摘下口罩的冲动,他想要和她解释清楚当年的一切,解释清楚一切的阴差阳错,可年轻男人握住了她的手,催促道:“漫漫,走吧,我妈还在等着咱们。”
所有的言语全都了熄火。
理智告诉他,太晚了,迟到的爱情已经不是爱情,即便他于前几日发现了那张泛黄的字条,也改变不了任何。
顾北扬起身送他们出去,经过前台时,他取了果盘里的一颗糖果,托到她面前。
“路小姐,这个给你。”
如果以后只能成为陌路,就当这是他送她的最后一份甜。
但路漫漫没有接,她摇摇头,垂眸说:“谢谢,但是我已经很久不吃糖。”
蛀牙不一定是糖果造成,就像她流泪也不是因为牙疼。
顾北扬一个人在冷风里站了很久,铅云低垂,初雪落下来,窗外的城市蓦然亮起万家灯火,他摸出钱夹打开,透明的夹层里躺着那张字条。
那是在搬家前,母亲帮忙收拾东西,取出他少年时穿过后就束之高阁的一包衣服剪开做抹布,路漫漫当年的不告而别,才忽然有了答案。
他当年总是双手插兜,质量本就不怎么好的校服口袋早就磨破了洞,字条落入衣服夹层,他没有看到,时隔经年,她的字终于再次落入眼帘。
“顾北扬,三行情书只有两行。
“如果你陪我逛金鱼灯会,我就告诉你第三行。”
顾北扬迎着光举起字条,想起前些日子朋友邀请他去观赏昙花,他等得很不耐烦,打火机打得叮叮响,朋友便笑道:“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耐心都没有,花不等怎么会开?”
顾北扬反驳他:“你怎知我没耐心?”
他此生的耐心都用来等一个人,可就像他因为打盹与盛放的昙花失之交臂,他终究也没等到那份年少的喜欢。
金鱼灯会一年一次,岁岁年年灯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他错过了那一次,就错过了永远。
他想,那夜的星空一定很美,金鱼灯会也本该很好看,而她在灯火阑珊处,回眸时风星俱定,同他说:“顾北扬,三行情书的第三行,是我喜欢你。”
只可惜啊,年少的喜欢已经再会无期。
更新时间: 2021-02-07 1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