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满
01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家门后那棵需要数人才能合抱的檀香树下。
那是我阿爸长子的生日宴,我厌烦了院子里酒水和脂粉交杂的气味,便跑出去透气。
“蚯蚓不是这么捉的。”
我被你吓了一跳,警惕地回头,便见你含笑站在檀香树的阴影里。
你穿白衣黑裤,西装笔挺,料峭的月光落在你微卷的发梢上,显得你别有一番气度。
那时候,我心里厌烦,本是想抱着小猫肉圆躲在这处隐蔽的地方,却没承想,有人抢先一步侵占了我的“秘密基地”。
我本应该是生气的,可我看着你微微上挑的眉眼,满腔不悦竟然神奇地消失了。
阿妈曾说,我打小便是一个小色鬼,见到漂亮的男生也不害臊,我不服气,直到今日见到你,我才有些不情不愿地承认。
那天好热,一阵又一阵的海风穿过太平山顶朝我扑来,我悄悄看了你一眼,竟然红了脸:“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你并不回答我的话,反倒看了我怀中的肉圆一眼,笑着问:“好没有道理,这是公家的地盘,我怎就不能在这里?”
都说人好色,没想到这只小猫也是一只色猫,看到你后便忘记了将它养大的主人。我刚想反驳,肉圆就挣开我的怀抱,跳到你的身前。
你似乎有些怕猫,被它逼得节节后退。你求救般看着我,我心中得意,却故作矜持地忍了忍,直到你浑身僵硬才大发慈悲般将肉圆抱了过来,轻哼一声:“也不知道你在怕些什么,肉圆很乖的。”
你笑了笑,正要回答,身后忽然响起从令仪的声音:“谢昭,原来你在这里。”
谢昭,原来你叫谢昭,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就像我叫从絮,因风而起,待风散又化作一片虚无。
从令仪走近后,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真是奇怪,你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我却觉得你连呼吸都温柔了起来。你笑着摇头,盯着她戏谑地道:“占了你家门前的地,跟你家妹妹协商过路费呢。”
从令仪“哼”了一声:“别理她,她就是一个怪人。”
我有些生气,想要反驳,可当我对上你含笑的目光时,所有的怒气竟然神奇般偃旗息鼓,再也无法兴风作浪。
从令仪冲我做了个鬼脸,拉着你便向车边走。你被她拉着向前走,边走边回头跟我打招呼,她似乎有些不悦,伸手掐了你一下。你痛得嗷嗷直叫,却并未生气,只是可怜巴巴地向她求饶。
我抱着肉圆站在檀香树下,被你搞怪的模样逗笑。你像是有感应一样,回过头来冲我笑,对我比了个“再见”的口型。
我望着你的背影,如同仰望着这一生都遥不可及的梦,直到看着你们坐上一辆红色的跑车,才在心里默默道:“你好,谢昭。”
02
用你的话来说,我与从令仪是两个相依为命的可怜人。
我有三个生母不明的哥哥,却只有从令仪这一个亲姐姐。她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小小年纪便承担起了长姐的责任,护着我在群狼环伺的从家长大。
那天,我本想去朋友家留宿,见到你后,我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跑去了三楼的琴房里练琴,从《献给爱丽丝》到《月光》,再到《小星星变奏曲》,我把拿手的曲目翻来覆去地弹,却又不时地望向窗外——从琴房里向下看,刚好可以看到门后的那棵檀香树。
后来,我干脆坐在飘窗上,眼巴巴地望向窗外。
直到看见那辆红色跑车一闪一闪的车灯后,我才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跑回钢琴前乖乖坐好。
嗒嗒嗒的高跟鞋声很快便在门外响起,从令仪总是这样,不敲门便直接进入我的私人领地。我坐在钢琴前,心跳得极快,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
她将提在手里的流沙包放到我面前,挑眉说:“谢昭让我带给你的,说是赔罪。”
我看了一眼,是满记的包装。满记的茶点很是畅销,要排许久的队才可以买到。我一向不喜欢吃甜点,可是从那以后,我便爱上了流沙包。
许多年后,你问我,不喜甜为什么还那样喜欢吃流沙包,可你不知道,我只吃一样甜点,那就是满记的流沙包。
我该怎样才能告诉你,我喜欢吃的并不只是流沙包。
“有什么好赔罪的,我才不要呢。”
她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轻声笑了笑便要离开,我却没能忍住,在她转身时问:“你们在拍拖吗?”
“小细妹不要管这些哦。”她顿了一下,还是回头看我,微卷的发尾恰好扫过她梅子般的嘴唇。我盯着那一张一合的红唇,竟无端有些紧张。
从令仪总说我是个怪人,殊不知她才是最怪的那个人。
她会对深水埗穷苦的路人心生怜悯,也会含笑勾勾我的鼻子,不屑地说:“他是船王的小儿子,妈妈只是一个女星,女仔找这样的男友不行的。”
我不服气,梗着脖子跟她争辩:“你不要总看人家的妈妈,说不定他是一支潜力股。”
她似乎有些惊讶,又像是被我的天真打败,轻轻挑了挑眉,说:“絮絮,”她很少这样喊我,可是今天她像阿妈一样拍了拍我的脑袋,“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能够随心所欲,我跟他没有结果的。”
03
从令仪不仅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还是一个大骗子。那日过后,我总是能见到你站在那棵檀香树下等她。
我出门时故意绕路经过那里,你都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我恨你甘愿被从令仪欺骗的不争气,却又在你没脸没皮的搞怪中忍不住发笑。
你递给我一份满记的流沙包,我挺了挺脊背,努力收起眼底的笑意,一脸不屑地拒绝。你轻嗤一声,用力揉了揉我的脑袋。
“哪里学来的口是心非的毛病,带着去学校吃。”
“谁口是心非了。”我不愿丢了面子,小声地反驳,却又一把拿过你手中的流沙包后向司机跑去。
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
你大概不知道,那天我好高兴好高兴,只因为我跟同学打闹着走出校门时,看到了长身玉立的你。
你换了一辆低调的大奔,心不在焉地靠在车前。来来往往的学生都忍不住被你吸引,偷偷地去看你。
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背,忍不住有些自豪。可在你看过来时,我所有的得意瞬间烟消云散,只记得满心欢喜地向你奔去。
在距离你还有一步之遥时,我停了下来,背着手矜持地问:“你怎么来了?”
“带你去吃晚饭。”你笑了笑,眼底映着薄薄一层笑意。
你带我去了川菜馆,吃的是香辣虾和水煮肉片,上面飘了好红的一层辣椒油,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你看到后,轻嗤一声,嘲笑我说:“怕了?”
对那时的我来说,被你瞧不起是很没有面子的一件事,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腰,反驳说:“谁说的,我最爱吃川菜了。”
你笑了笑,并未拆穿我的虚张声势,而是戴上透明手套仔细地为我剥虾。我被辣得直给舌头扇风,却觉得心里爽快极了。
你看到后,笑着倒了一杯清水递给我,眼底隐有亮光:“下次带你飞去重庆吃火锅,我婆婆家对面有一家很正宗的火锅店。”
你不知道,你随口的一句承诺,我却当真了。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每当我坚持不下去时,便翻来覆去地想这句话,想你随口说出的承诺,亦想你说这句话时上扬的嘴角和柔软的眉眼。
吃完饭后,我们又去了迪士尼乐园。
那天的月亮很圆,比我过往十六年里看到的都要好看。我将月亮指给你看,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你只淡淡地点头,不再像吃饭时那样欢快。
我想了又想,开始给你讲刚听来的八卦,回头时却看到你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我灵机一动,将你买给我的米老鼠发箍戴在头上,弯着眼睛向你做鬼脸。
你终于笑了笑,不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眼角眉梢如同春水荡漾。
大概是月色撩人,我鬼使神差地踮起脚,轻轻点了点你的眉毛:“你不要总苦着一张脸,像个阿爷一样。”
你似乎有些无奈,抬手弹了弹我的额头:“小屁孩,管得倒挺宽。”
我有些生气地捂着额头,可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滋滋软乎乎的。我盯着你慢悠悠走在前面的背影,翻来覆去地咀嚼那丝微弱的甜味,像是如获至宝。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知道了你为何一整晚都愁眉苦脸——你与从令仪吵架,她已经一晚上没有搭理你。
临下车前,你递给我一个礼盒。那是一枚并不起眼的素戒,比从令仪的任何一件首饰都要寒酸。我看了一眼你破皮的指腹,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惹你姐姐生气了,你帮我哄哄她好不好?”
“哦。”我接过礼盒便要离开,却忍不住回头看你。你仍靠在车前,下颌微扬,小心翼翼地望向三楼的某个窗口。
我压下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转身离开。
我将素戒递给从令仪后,她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她一向坚强,那是我第一次见她露出那样脆弱的表情。
她穿着宝蓝色的裙子,像只蝴蝶一样奔了出去。
我连忙跑到窗前,看着她扑到你的怀里,如同奔向永生。你低头看她,眼睛里的光是那样亮,一如月下莹莹新雪。
我抬头去看夜空,明月仍旧高悬,却被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04
从令仪开始认真地跟你交往,可正如她所说,豪门中人的婚姻向来无法自己做主。
父亲开始为她物色门当户对的联姻对象,并限制你们的交往。
于是,你们每一次约会,都要拿我当借口,我常常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在你们身后。我向从令仪抗议,她捏捏我的鼻子,伶牙俐齿地回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吃了我那么多东西还想躲懒。”
我羞愤地拍掉她的手,向你告状:“你快管管你的女朋友!”
“从絮,你别蔫坏蔫坏地给我挖坑。”你并不上当,而是逃一般去为我们两人买冰激凌。
港城的夏天潮湿闷热,我刚刚接过冰激凌,它便开始融化。你眼睛都没眨地将簇新的白色手帕递给我,却亲手仔细地擦去从令仪粘在嘴角的奶油。
也就是那一刻,我终于清晰地认识到,我跟你之间的距离有多么遥远。
后来,跟你们一起出去后,我便找个借口自己去玩。
你们大概是玩得太开心了,那晚我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你们来接我。
天气真冷啊,明明是八月份,太平山顶的风却像要将我吹散一样。我仰头去看星星,找啊找,却始终没能找到一颗。
你找到我时,我正抱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你焦急地推开车门,看到我时明显松了一口气。我看着你自责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委屈,憋了一晚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你叹了一声,蹲在我的身前道歉:“对不起,絮絮。”
那是你第一次这样喊我,我从未想过,那两个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会是那样好听,好听到这一晚的委屈都能够烟消云散。我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对不起,让你跟姐姐担心了。”
你摇摇头,将我揽在怀中,任由我大哭了一场。这些天来的酸涩与恐惧让我彻底爆发,将鼻涕和眼泪都蹭到了你干净的衬衣上,你却始终未嫌弃半分。
那大概是我离你最近的一次,我们离得那样近,近到呼吸和心跳都纠缠在了一起。我揪着你的衣摆,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唯恐惊扰了这一刻的安宁。
山下仍然亮着不灭的灯火,天边依旧挂着一弯绰约的弦月,我越过你的肩膀向外看,却只能看到无边无尽的黑暗。
05
从令仪被关了禁闭,他们终于找到合适的借口,来阻断你们之间的联系。
你们开始写信,一封又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通过我来回传递。
你仍喜欢将车停在那棵檀香树下,我小心翼翼地避开用人,像做贼一样钻进你的车里。
你趴在方向盘上,看起来无精打采,却还是倾身过来为我系上安全带,调侃说:“《无间道》没少看吧,像个小阿Sir。”
你身上的沉香味熏得我脸颊一阵燥热,我掩饰般轻咳一声,晃了晃从令仪让我带给你的东西:“这样说你的恩人,小心我罢工。”
“小东西人不大,倒是学会了威胁人。”你虽这样说,却并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弹了弹我的额头。我佯装吃痛,捂着额头向后躲,你见状,一把将我手中的盒子抢过去,得意地扬了扬眉。
我不服气,小声嘟囔:“你好没有良心,我要痛死了。”
你似乎看穿了我的把戏,靠在座椅上轻哼一声:“戏精。”
“真讨厌,就知道欺负我。”
你无视我的抗议,转身将车后座上的流沙包拿过来递给我,戏谑地说:“小女仔,要吃早餐才会长高。”
我七岁时,阿爷带我去看川剧,戏台上人脸变换让人瞠目结舌。我却觉得,我比他们还要厉害几分,你不过随口的一句关心,便让我的生活天翻地覆。
你载着我去海滨飙车,近两百迈的时速让我的心脏都险些跳了出来。
你注视着前方,左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放肆一笑:“好玩吗?”
“太酷了。”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海风顺着车窗急促地打在脸上,我紧紧抓住车门,痛快地向外面大喊,“喔!”
也许只有那一刻,太阳和岁月都随着风向后退去,时间与空间凝结在了一起,我和你相隔不到一米,匆匆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们去了尖沙咀,成群结队的大雁飞过天空,向遥远的北方而去。
有一对大雁似是被大部队遗忘了,孤零零地待在一起。一只大雁落在港口的栏杆上,而另一只则不停地围着它打转。
我好奇地指着那只打转的鸟问你:“它为什么不走,是在等它的伴侣吗?”
你望着那两只大雁,嘴边挂着淡淡的笑:“大雁是最忠贞的动物,它们一旦认定彼此,就会终生相随。如果有一方发生意外,另一只大雁便成为孤雁,不再与其他大雁来往。”
你明明在说大雁,我却无端觉得你在说你自己,下意识地问:“那你呢?你跟从令仪会结婚吗?”
“我想跟她结婚。”你一定不知道,那时的你温柔极了,就像初春黄昏角楼里的微风,吹软了乍生的春草。
我望着你嘴边的笑意,竟觉得轻松极了,就像是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又像是期盼已久的结果终于来临。
我吸了吸鼻子,认真说道:“她过得很苦,你一定不要辜负她。”
06
你跟从令仪决定私奔。
阿爸终于定下了她的联姻对象,是一名内地商人,可他家中的儿子比我还要大上几岁。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帮助你翻墙进了她的卧室。你顶着胳膊上的擦痕,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我离开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你满眼痛苦,正动情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听说你们要去冰岛,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在最寒冷的时候甚至会有极光划过夜空。
那时候,你们总以为离开了港城这方寸之地便是一生一世。
在你们逃跑的前一晚,从令仪跑到我的卧室,向往地描述着那被极光眷顾的地方。
“絮絮,”她在笑,漆黑的瞳仁里隐约有亮光闪现,“我已无牵挂,唯有你让我放心不下。从家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你一定要逃出去。”
你们离开的那天下了大雨,我装作腹痛在别墅里大呼小叫。下人们乱作一团,从令仪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紧握着我的手指挥下人。
在无人注意之时,我冲她眨眨眼,用嘴型说:“保重。”
她并未回答,只是眼角湿润了几分。
我被人簇拥着抬上救护车时,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我似乎看到了你,就在那棵若隐若现的檀香树下。
那时你白衣黑裤,风度翩翩,颔首一笑便夺走了我半生的绮梦。
而此时,你坐在车里,正等待着朝思暮想的爱人。我看不清你的神色,却能够想象你眼中的欢喜。
我闭上眼,轻轻扯了扯嘴角。我想,这一生我们都只能止步于此了。
可上天并未就这样饶恕我们,你们在去机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你因为下车买东西而逃过一劫,从令仪却当场死亡。
我跟家人赶到医院时,你正满身是血地跪在停尸房前。
阿爸怒气攻心,用力地扇了你一巴掌并让你滚。你被他扇倒在地,却并未反驳,只是无助地抱着自己躺在地上。
我跑过去将你扶起来,你冲阿爸鞠了一躬,然后轻轻推开我向外走去。
雨越下越大,我追出去时,你正站在滂沱大雨中仰头远望,雨水顺着你的下巴滴落在地。
我走过去,将雨伞举到你的头顶。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恰好照亮你惨白的一张脸。
“是我害了她。”
你似乎想要抽烟,颤抖着手尝试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我不忍心,将你手中的烟夺了过来。
“她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想看到这样的你。”
“你说得对,她直到死都还在担心你。”你笑了笑,我却宁愿你痛痛快快地哭出来,“絮絮,你别害怕,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从家的。”
07
从令仪的死让你看清了命运掌握在家族手中的悲哀,你开始争夺家产,并逐渐在商场上崭露头角,不再像之前那样游戏人生。不过五年,你已经成长为再无束缚的谢家掌门人。
你也确实将我照顾得很好,我顶着你妹妹的名头,从家再也没有一个人敢随意欺辱我。
我们默契地不再提起从令仪,可我知道,你在自己的心里开辟出了一块禁地,甚至用断绝男女情爱来惩罚自己。
别人进不去那禁地,而你也不会出来。
那天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你包下了中环大厦的顶楼为我庆生。
我喝了一点伏特加,真的只有一点点,在你温柔却不赞成的目光下,我不得不放下酒杯,幽怨地望着你。
你低低地笑了一声,将切好的牛排放到我跟前:“不要喝那么烈的酒。”
“知道了,你好烦人。”
我撑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你,心里仿佛充满了朦胧的霞光。
你的鼻子上有一颗很好看的红痣,你微微前倾时,那颗痣恰好落在我的眼底。我盯着那颗痣,有句话在心中徘徊许久,说出口时却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你陪我去逛游乐园好不好”。
我们去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游乐园,坐在旋转木马上转一圈只需要十二秒钟。
那天很暖和,连风都是那样轻柔,吹在皮肤上像是被人温柔抚过。
我坐在旋转木马上冲你招手,你笑了笑,也伸出手跟我打招呼。
月光倾泻而下,我盯着你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忽然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戴着米老鼠发箍冲你做鬼脸,你站在原地对我笑。月亮和星星都从几亿光年外匆匆赶来,只为见证这一刻。
“谢昭,”在旋转木马停下来的那一刹那,我冲你大喊,“你过来接我。”
你无奈地摇头,笑着走到我面前。
“小公主,要下来吗?”
我摇摇头,弯着眼抬头看你,酒意连同爱意如汹涌的潮水般涌了出来。我抬起手,鬼使神差地点了点你鼻尖的红痣:“你放下了吗?”
你在一瞬间冷了脸色,时间像是被漫长的沉默冻住,让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风声萧萧,连同你未说出口的答案,一同击打在我的心上。
我慌忙收回手,跳下旋转木马向你道歉,说罢便想要落荒而逃。
“絮絮,”你忽然将我叫住,月光将你的身影拉得很长,也照亮了我内心的彷徨,“我不能让她白白死去,不能就这样忘记了她。”
我站在原地,呼啸的风声仍在耳边盘旋,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那时的你眼神温柔,站在港口前对我说:“大雁是最忠贞的动物,它们一旦认定彼此,就会终生相随。如果有一方发生意外,另一只大雁便成为孤雁,不再与其他大雁来往。”
你就像那只孤雁,当伴侣死后,便只能活在无边无尽的孤独之中。
这些年来,你拒绝了凑上来的莺莺燕燕,这场旷日持久的惩罚与缅怀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这一生,你都只会有那一个伴侣。
我轻轻点了点头,努力压下眼底的湿润。
时光踉跄,仿佛与散落满地的月影一起,堆叠起了我的一生。
08
遇到谈铮那天,是我躲着不敢见你的第六天。
那天我已经走到了你公司楼下,却迟迟不敢上楼,只能在大厅徘徊。
我来回转圈时,恰好撞到了正在打电话的谈铮。
他西装上的纽扣坚硬,碰得我鼻子好疼好疼。我捂着鼻子瞪他,含在眼底的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他似乎有些慌乱,匆忙挂断电话哄我:“哎,你别哭啊。”
我用力将他推开,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好好好,我不管,你总得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他是北京人,一口京腔油嘴滑舌,笑起来时桃花眼中满是深情。
我最讨厌这样的男生,用力踩了他一脚便向外走。
直到开车回到家,我才回过神来,我本是要去找你的。
谈铮开始疯狂地追求我,经常在下班时间去我上班的地方堵我。
那天中午,他追在我身后同我说话,像小狗一样,惹得人心里痒痒。我有些恼,拍开他的手就要顶嘴,一抬头,便看到你带着一群人站在不远处看着我。
我怔了怔,不自在地跟你打招呼:“姐夫。”
话一出口,我和你都是一愣。我已经记不清上次喊你姐夫是什么时候。可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我鬼使神差地喊出了这两个字。
见我沉默下来,谈铮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我的肩膀,笑着跟你点头致意。你并未理睬,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整个世界都像在那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那晚,我回到家时吓了一跳,因为我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你。
我在很早以前便给了你我房子的密码,可这是你第一次打开这扇门。
你像是已经坐了很久,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落满了烟蒂。见我进来,你掐灭了手中的烟问我:“最近怎么都没来公司找我?”
我忽然有些无所适从,这些年来我总是死皮赖脸地追在你身后,你办公室的休息室里放满了我爱吃的零食。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习惯去找你。
我搓了搓手指,讪笑道:“最近工作忙。”
不知道你相信了没有,你只是盯着我看了很久。你逆着光,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却在你的审视下莫名生出了几分心虚。
在我即将顶不住你审视的目光时,你终于笑了笑,起身向外走去。
“谈铮挺不错的。”
“是吗?”我明明在笑,却感觉鼻子酸酸的,像是有什么要汹涌而出,“我也这样觉得。”
尾声
谈铮向我告白那一日,是个难得的晴日。
他包下了迪士尼乐园,在摩天轮升到最接近天空的高度时,忽然从身后掏出了一束捧花。
我安静地站在原地,数十年的光阴在脑海里翻涌,你风流又隐忍的模样叫嚣着要冲出我的脑海。可谈铮的面孔越来越清晰,最终和我眼前那束娇艳的大马士革玫瑰一起,驱走了你的影子。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捧花,轻轻冲他点头。
他激动地将我拥进怀中。也就是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已泣不成声。
我想,我大概是不爱你了。
订婚前,我独自一人去了从令仪的墓地。墓碑上的她依旧年轻又鲜活,慈悲却又残忍地看着我笑。
我想了许久,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最终却只剩沉默。
我笑了笑,将手中的马蹄莲放在墓碑前,起身正要离开时,一回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你。
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眼底乌青,憔悴了许多。
可我们不过才一月未见。
我有些受不住这诡异的氛围,率先打破沉默:“你也来看姐姐?”
你仍旧沉默着,并未回答我的话。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只好向你道别:“那我先走了。”
就在我即将走出你的视线范围时,你忽然将我叫住:“絮絮……”
“怎么了?”
“没什么。”真是奇怪,明明是你将我叫住,你却许久未发一言,你最终只是笑了笑,眼角的细纹依稀可见,“以后保重。”
“你也是,谢昭。”
我笑着点了点头,与你擦肩而过时,似乎看到了你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
原来我们已经这样生疏,可明明我们曾相依为命度过六年的光阴。
我在十七岁时遇见你,今天恰好是我们相遇的第七年。都说七年之痒,我们明明不是情侣,却在这第七年里永远地走向了地平线的两极。
太阳西降,月亮东升,它们终究只能擦肩而过。
更新时间: 2023-06-27 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