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你的一场雨

发布时间: 2020-08-21 21:08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路过你的一场雨

文/阿芙

十七岁的少年陆知遥和妈妈住在南方的小镇里,那里有过不完的夏天。在此之前,小镇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情。

一件是高速公路和铁路即将修到这里,居民开始陆续迁移。

另一件是陆知遥的父亲死了,死在他情妇的床上。

他情妇的家离陆知遥的家不过七百米,而整个小镇也不过三四千户人家。

高速公路的修建和铁路的铺设,为小镇居民带来了生活的新的可能。而父亲的死,将那年十七岁的少年陆知遥青春里所有的明媚犹如当头棒喝,使他陷入了灰暗的自卑中。

萎靡的他休了学,开始迷恋上一种东西。那就是玩偶服。他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许多玩偶服,穿上去,自己就变成了所有虚拟的卡通人物。他可以是米奇,可以是皮卡丘,甚至可以是汉堡和薯条,唯独不是陆知遥。

他还找到了一间空房子,破砖烂瓦的矮小平房,院落里竖着摇摇欲坠的葡萄架。他会走到这间房子里,摘下头套,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睡到天黑,再一个人走回家。

而母亲终日愁容,桌上是一成不变的蛋炒饭、西红柿蛋汤、火腿炒鸡蛋。陆知遥的父亲生前最爱吃鸡蛋,家里的鸡蛋总是成箱成箱的。伤心的母亲每顿都吃鸡蛋,似乎有朝一日吃光了鸡蛋,就可以不再伤心了。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家里最后一个鸡蛋吃完的那天。母亲给陆知遥鹭下两千块钱,收拾了行李,说是要去外婆家住上一阵。

母亲的离去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知道这是母亲疗伤的方式。他没有多言,手里攥着那两千块,照例每天去那座空房子里睡觉。

那天他走进空房子,迟钝的他没有注意到,葡萄架上枯死的藤枝已经被扯下,一株细小的藤蔓从架脚缓缓向上爬。他径直走到床板前,倒头睡下。

过了一会儿,睡梦中的他听见脚步声,还有一些细碎的碰撞声传入耳中。他皱着眉睁开眼,只见从围栏大门处走进来一个女孩,穿着白色的棉麻无袖长裙,抱着一个大纸盒,左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

陆知遥一个激灵坐起来,惊得床板发出“嘎吱”的响动。女孩猛地停住,纸箱“哗啦”坠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掉得七零八落的。她后退两步盯着他,紧张地问:“你是谁?”

陆知遥慌忙翻身下床,想要向她解释,并帮她拾东西。但他忘了自己的玩偶服后面有条细长的尾巴,被他一脚踩住,下一秒,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再醒来时,陆知遥发现自己仍躺在那光秃秃的床板上。只不过床边多了台小巧的风扇,正“呼啦啦”地朝着他转。他的余光瞥见一抹白色,一个容貌精致的女孩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杯绿豆冰沙,看了他一眼,舒了口气说:“你醒啦?”

陆知遥迷迷糊糊坐起来,脑袋生疼,他不禁龇牙咧嘴。

女孩将绿豆冰沙递给他,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知遥愣住,往后缩了缩身子,拘谨而尴尬地说:“我以为这是空房子。”

女孩点点头说:“曾经是,以后也会是,不过目前不是。”

陆知遥纳闷地挠头问她:“什么?”

女孩这才笑着说:“我叫许暮雨,房主将这里租给我一个月,我是来度假的。”

她一笑,陆知遥便僵住了——像一幅画忽地在他眼前打开,女孩逆着阳光,千丝万缕金黄的光亮交织在她身后,白色的人影在光晕里虚晃着,光晕竟渐渐漫出彩色。

他第一次看见人带着彩色光晕而来。

直到隐约听见许暮雨问他:“你叫什么?”

陆知遥方缓过神来,有些紧张地说:“我叫陆知遥。”

“我叫陆知遥”,每当他说出这句话,迎接他的便会是同情又戏谑的眼神。他们的眼睛仿佛在说,“噢,原来你就是那个陆建明的儿子啊。”

可是许暮雨没有。许暮雨当然不会露出那样的眼神,因为她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陆知遥想到这一点,突然觉得心里十分轻松,他大着胆子又说了一遍:“我叫陆知遥,路遥知马力。”

“陆知遥。”许暮雨意味不明地念着,“既然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要不然,你就当我一个月的本地向导吧。”

陆知遥听闻,本害怕与人交际的他,心中竟产生了些许欣喜。母亲走了以后,他的生活不算困顿,每天睁开眼睛却对着太阳感到一筹莫展。人是需要交流和同伴的,极度自卑和害怕的陆知遥觉得,在长期的躲避里,自己都快要生病了。

而许暮雨,一个完完全全的外来人,并且一个月后就会离开,两个不会再相见的外来人,很好地避开了他十七岁所有的尴尬。

陆知遥立马答应:“好,我做你的向导。”

回去的路上,他戴着头套在黄昏时分的路上跑着。他一蹦一跳,像个真正的十七岁少年那样,抿着嘴角笑。突然,“扑通”一下,他又踩到了自己的尾巴,一头栽了下去。

好在这次有头套保护着他,他没有晕过去。

第二日,陆知遥费力且笨拙地将下巴上青葱般的胡楂刮掉,刮刀在他的下巴上留下几道血痕,令他的脸疼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换上一套碳酸饮料杯模样的人偶服,再拿上另一套一模一样的人偶服,右手抓了一束花,轻轻推开了许暮雨家的栅栏。

许暮雨放下碗筷,捂着嘴笑起来,问他:“你是什么?”

陆知遥说:“我是柠檬汽水。”他将另一套玩偶服递给许暮雨,“你是草莓味的。”

许暮雨新奇地拿起衣服,上下打量了半晌,迷惑地问:“这应该怎样穿?”

陆知遥卸下手套,将衣服抖了抖,露出一个带吸管的饮料杯雏形。他将拉链处撑开,对许暮雨说:“踏进来。”

许暮雨弯下身子,从他伸直的双臂间钻进去,再抚着他的手臂将脚小心翼翼地踏进衣服中。她的这一系列动作,令他心里微微有些波动,好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轻轻飘荡着掠过平静的水面。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近距离接触了,甚至很久都没有和人说这么多话了。

他们俩摇摇晃晃地走到大街上,小镇上的人纷纷侧目。平日里他们只会看见一个这样的人偶笨重而缓慢地走来走去,他们知道那是陆知遥。如今一个人偶变成了两个,他们想不出還有谁会和他一样,需要一个避风潜般的人偶。

陆知遥假装不在乎他们的目光,并解释说:“我们俩这样确实会很扎眼,你没有关系吧?”

许暮雨躲在人偶里无声地笑,对他说:“这样很好玩啊。”

她指向远处一大排首尾相连的白房子。问他:“这是什么?”

陆知遥便告诉她:“这是施工队的住处。”

她又指向一幢看起来满是灰尘的铁房子,问他:“这又是什么?”

陆知遥又告诉她:“这是废弃的钢铁厂。”

“那你的家在哪里?”许暮雨突然问。

陆知遥快速地抬手一指,也没管许暮雨有没有看清他究竟指的是何处,就小声地说:“就是那里了。”

此刻的他很紧张,他忧虑着若下一秒许暮雨问起他有关父母的问题,他该如何作答。他一颗心紧张地悬在嗓子眼,静待许暮雨说话。

谁知许暮雨只是点点头,又指向另一座普通的房子问:“这又是做什么的呢?”毫无异常好奇的语调。

陆知遥再次松了口气。

他们继续往前走,遇到一群骑着自行车嬉笑的少年。那一群人迎面而来,充满着勃发的朝气。陆知遥心中警铃大作。

那几个鲜活的白衣身影将他们围住,初夏的风从洁白的衣间穿过。少年干净明朗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们哈哈笑着,抓住陆知遥身穿的饮料杯玩偶服上的吸管,嘲笑他笨拙古怪的模样。

“陆知遥,你今天不当小狗或者小猫了吗?”

“陆知遥,你头上伸出来的这根东西是避雷针吗?”

陆知遥不吭声,沉着脸抓住许暮雨的手快步往前走。他们夸张的衣服直挺挺地朝少年们撞去,撞得少年们站不稳,一只脚踏空,随着自行车一同栽倒下去。

少年们生气了,扯住陆知遥的后衣领说:“陆知遥,你这个怪物。和你爸爸一样!”

陆知遥听闻,浑身一个激灵,像一把火点燃了炸药的引线。他回身将他们一把推开,大声吼起来:“我不是怪物!你们滚!”

少年们被他疯狂的反应吓得倒退好几步,扶起自行车灰溜溜地跑了。

直到那几抹白色身影拐了弯消失在阳光下,陆知遥才摘下头套。

“我不是一个怪物。”陆知遥声音微弱地说着。

许暮雨也摘下头套,她的头发被汗水濡湿,整张脸汗津津的。她的眼神深幽,笑着说:“你当然不是怪物,你是好喝的柠檬汽水。”

那一瞬间,陆知遥敏感地察觉到,自己那颗年少的心正在微微震动。当全世界都说你是怪物,看向你时永远是嘲笑与怜悯,可突然有人对你说:你当然不是怪物,你是好喝的柠檬汽水。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就像一个腾空的气球。在阳光下“砰”地炸开。

此刻站在他的面前,脸上汗津津的许暮雨,那些汗珠带着光,令她的面庞像裹着珍珠的洁白柔纱,美得像他梦里的天使。

陆知遥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女孩。

她是一个充满灵气又体贴的人,她早就发现了他的古怪,却对他的古怪绝口不提。但同时他又怀疑,究竟自己爱上的是许暮雨,还是在许暮雨面前没那么糟糕的自己。

但他的生活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有了别的盼头。他会想着把胡子刮一刮,虽然他双手笨拙总是会弄伤自己,因为他那个浪荡的父亲从未告诉过他关于男孩成长的任何事。

他带着许暮雨去山坡,去溪边。去施工队,去镇上一座又一座空房子。他穿着玩偶服,许暮雨穿着长裙,他的模样怪异,许暮雨的模样美好,但许暮雨从不嫌弃他。

有时候,他也会脱下玩偶服,请许暮雨去自己家里吃饭。他虽不想承认,但事实上。他也和父亲一样爱吃鸡蛋,他也和母亲一样会鸡蛋的所有做法。许暮雨喜欢吃他做的鸡蛋。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这么爱吃自己做的鸡蛋,无论煎炒焖煮,许暮雨都会低着头将它们吃进肚子里,嘴里鼓鼓囊囊,嘴唇上油光闪闪,再冲他笑得没了眼睛。

他開始觉得,父亲死后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镇上开始大规模地拆迁,无人居住的空房子像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倒塌。站在小镇最高处的山坡望下去。倒塌的旧房子露出光秃秃的地基,小镇随处可见这些斑驳而荒芜的断壁残垣。

他们与行色匆匆的施工队擦肩而过,听见轰隆巨响,又一座没有主人的房子倒塌了。

陆知遥回首,灿烂千阳里飞起漫天灰尘,倒下的房子离他的家不过七百米,而四个月前。他的父亲就死在了这座房子里。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在自己耳畔苏醒。那些戏谑的眼神,那些尖利的笑声,那些议论纷纷又讳莫如深的身影,一下子全拥进他的脑子里。

“喂!陆知遥,你是专门来看你父亲情妇的房子吗?”有人问他,并哈哈大笑。

陆知遥胸口一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捂着头跑了。

“情妇”这两个字让许暮雨微微一愣,她匆匆看了一眼倒塌的旧房子,神色难辨地顿了顿,随即向着陆知遥追去。

“陆知遥!”许暮雨追到小巷的尽头,陆知遥无路可逃,将自己缩在墙角。

“你别过来。”陆知遥低声说,“我觉得自己很难堪。”他的语调难过,透露着慌张和懊恼。他感觉自己就像穿着新装的皇帝。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戳穿了伪装,在许暮雨面前变得赤裸裸,没了遮羞布,他守了多日的秘密展露无遗。

许暮雨便停下脚步,小巷变得寂静。他僵硬地杵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在这段沉默里,他没有听见任何许暮雨的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他什么也没听见。他甚至绝望地以为,许暮雨已经转身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脚步,突然,一双柔软的胳膊从背后搂住他,少女的清香传过来。令他身子一颤。

“这不是你的错啊。”许暮雨柔柔地说,“你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你从来不用感到难堪。”

陆知遥愣怔着转过身来,看见许暮雨乌亮的双眸里露出柔和的光,正直直地望着自己。他垂下头,眼睛里突然泛起泪来。

“我大概能明白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许暮雨摸摸他的头,他穿着一套柴犬的玩偶服,脑袋大大的,有一撮棕褐色的毛发,“这不是你的错。其实爱情这件事,本来就难以分辨对错。”

“你是说,即使一个已婚的男人背弃家庭有了情妇,也难以分辨对错吗?”陆知遥闷声问。

“当然不是。”许暮雨摇摇头,“我只是说,你不必为你父亲的爱情背上道德的枷锁。事实上,这个世上有资格责怪他的人只有你和你的母亲,其他人是没有资格评价的。”

许暮雨拉着他席地而坐,她倚在这巨大的柴犬玩偶服身上。两人望着西边的余晖。她说:“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一类人,是奉行爱情的灵与肉分离的,比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托马斯。这只是他们爱人的一种方式,他们与别人不同,却并不代表就是错的。我当然不是说婚内出轨没有错,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罪过,你不必为此自卑,或因你的父亲感到羞愧。”

陆知遥扭头看她,却突然不受控制地问出另一个问题:“你呢,你也奉行灵与肉分离吗?”言罢,他心里一紧,惊讶于自己的关注点什么时候从父亲身上转到了许暮雨的身上。

许暮雨显然也有些意外,她望着前方,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我啊,奉行自由原则。”她笑笑说。

陆知遥望着她,突然产生了拥她入怀的冲动。

懵懂的陆知遥第一次主动找到了那帮少年。他穿着一套小熊的玩偶服,站在一堆少年里显得尤为打眼。

陆知遥问:“假如,我是说假如,一个男孩喜欢上一个女孩,他该如何向女孩表达爱慕?”

“直接告白啊。”其中的一个少年说。他的话里充满了朝气与年轻的自信。

“万一被拒绝了呢?”陆知遥问。

“那有什么。”另一个少年说,“直接吻她好了,就算被拒绝了,也算是吻过了她,不会有遗憾。”少年们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陆知遥涨红了脸,挥舞着熊爪说:“荒唐!喜欢一个人,难道是以接触或者占有她的肉体为终极目的吗?”

“这是本能,陆知遥。”少年们说。

“这不是本能,这只是欲望!”陆知遥大声争辩。“我爱她,是因为她的存在让我觉得每天都是快乐的。这种快乐与她的肉体毫无关系。”

少年们不在乎他的争辩,他们敏感地察觉到了另一件事,古怪地笑着问他:“嗅?你爱上谁了?”

“陆知遥!”许暮雨的声音突然传来,陆知遥喉头一哽,身子僵住。

他回头,就看见许暮雨迎面而来,看着自己和那群少年,露出惊讶的神色说:“你今天迟到是因为在和朋友们聊天吗?”她甚至有些兴奋地笑起来,“你已经能和别人聊天了吗?”

“这只是个偶然。”陆知遥拽着她一溜烟地跑开。身后晌起一阵哄笑。他满脑子想着,许暮雨究竟有没有听见自己刚才说的话?

他们跑回许暮雨的家,正好邮差过来,递给她一封淡黄色的信。陆知遥和她一起坐在院里的葡萄藤下,许暮雨拆开信,里面写了一排简短的拉丁字母,陆知遥看不懂。

陆知遥问她:“写了什么?”

许暮雨抖抖信纸,淡淡地说:“葡萄牙语——不要走。”

这短短的三个字,让陆知遥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一出完整的聚散分离,异国的恋人,遥远的分离。难道许暮雨并不是来度假的,而是选择到一个小得不起眼的地方疗伤,正如他的母亲那样?

陆知遥问:“你在葡萄牙待了很久吗?”

许暮雨摇摇头说:“不是葡萄牙,是巴西,为一个浪漫的男人停留了半年。”

说罢,她笑了笑。双手撑在脑后仰头望天。葡萄藤缝隙间射下的零星光斑照在她的脸上,让她想起了那个叫Fernando的男人。她眨眨眼,又说:“我比你大几岁,我不止去过巴西,还去过很多地方,但都只是短暂停留。我的父母离婚后,父亲带着情人远走高飞了,一直是母亲在养我。她也有了新的伴侣,她出钱供我读书出国,却从来不让我去找她。所以我没有一个归属,四处流离。”

许暮雨忽地扭头看着陆知遥,她双眸闪耀,像璀璨的星空。她對陆知遥说:“你知道吗,这世上最无用的话,就是对情人说‘不要走’。”

陆知遥想到终日以泪洗面的母亲,她也曾多次对父亲说这三个字,可父亲没有一次留下来,并最终彻底地离开了。

他禁不住想问:“为什么?”

许暮雨说:“因为想要走的人,你是留不住的。而不走的人,根本不用你去挽留。”

“那么你呢?”陆知遥问,“有很多人对你说不要走吗?”

许暮雨轻声笑起来:“当然,可是我从来不曾留下。”

说罢,她站起来,轻拍沾了土的裙角,将陆知遥也拉起来,问他:“那么,我的柠檬汽水味向导,我们今天去哪里?”

陆知遥慌忙抱起头套往脑袋上罩,却被许暮雨白嫩的手拦住。她说:“你能不能尝试着让陆知遥和我一起散步,而不是猫、狗或者饮料瓶呢?”

陆知遥顿住,他眨巴着眼睛,深思熟虑了好一阵子,才艰难地说:“也许可以,但我现在还没准备好。”

许暮雨便说:“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先从摘下头套开始。”

直到两周后,陆知遥才完完全全脱下玩偶服,光明正大地走在小镇的路上。但他还是惧怕与人交谈,尤其是那些毛头小子,终日只会抓着别人出丑的事情不放,并乐此不疲地开同一种玩笑。

许暮雨拉着他来到报刊亭对面,里面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身旁有一台小风扇“略吱”转动着。报刊亭里还摆了一台迷你电冰箱,装着各种饮料。

许暮雨问他:“你要和我一起去买饮料吗?”

陆知遥连连摇头,忙说:“不用,我不用。”

许暮雨没有多言,轻快地跑向报刊亭。和老头塞塞率率说了一阵话。然后他们俩一同回首望向陆知遥,许暮雨脸上带着笑,老头儿也是。但老头儿的笑和许暮雨一样干净,没有半点戏谑和同情。

许暮雨朝他招手:“过来呀陆知遥,快过来帮我一下。”

陆知遥走出两步,双脚就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拔不起来。他还是不敢跟小镇上的人对话。

许暮雨便过来拉他,她柔软细腻的手紧紧握住他汗津津的掌心。她温柔地宽慰陆知遥:“你不用紧张,我只是听不懂老人家晦涩的乡音,让你帮我买瓶柠檬汽水而已。”

陆知遥只得硬着头皮壮着胆子上前去。他缩着脖子,像个做错事的犯人,声音微弱而含糊。用地道的方言说:“麻烦来瓶柠檬水。”

“什么?”老人皱着眉问,他苍老浑浊的声音比陆知遥的要洪亮好几倍。

陆知遥抬头看去,老人的眼神很单纯,只是疑惑,并没有其他的情绪。他试探着又大声说了一遍:“麻烦来瓶柠檬水!”

“哦,柠檬水!”老人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一个笑。

陆知遥见老人笑了,忽地放松起来,扯开嗓子喊道:“对,柠檬水!”

原来与人交谈,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这里还是有很多善良客观的人,对别人的伤疤闭口不提。于是他开始放声大笑。

许暮雨打开陆知遥买来的柠檬汽水,“砰”的一声。无数气泡向上沸腾,涌到玻璃瓶外。陆知遥隔着玻璃瓶和气泡,看见许暮雨的眼睛。它们笑成弯月,浓黑如墨,又闪着迷人的光。这双眼睛也正看着他。双眸灵动地一转,许暮雨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陆知遥问。

许暮雨没有回答他,只是拉着他的手说:“带我回你家去吧。”

陆知遥和许暮雨挤在逼仄的浴室洗手台前,潮湿的水汽落在他们身上。窗外的几缕光漏进来,洗手台前的玻璃被照得明晃晃的。许暮雨也被照得明晃晃的,陆知遥觉得自己有些睁不开眼。

许暮雨背靠着洗手台,正对着陆知遥,伸出她那双白嫩好看的手。轻轻抚着他的下巴。她看着他下巴上几道新旧不一的伤痕。低声说:“你知道怎么刮胡子吗?”

陆知遥垂下眼帘,闷声回答:“我不知道,从没有人告诉过我。”

许暮雨反身拿起刮刀,往他下巴上挤了泡沫。左手微微托起,右手贴上去细细地刮。

她专注地刮着陆知遥的胡须,并轻声说:“你看。应该这样贴着来。”

陆知遥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许暮雨的脸离他只有几厘米远,甚至可以数清楚她纤长的睫毛,看清她深黑的瞳孔,里面依稀倒映着自己白色的衣领。她专注地看着,温柔细致地为他刮掉青春里疯长的胡楂。她的呼吸拂过陆知遥的鼻尖,她的心跳就响在他的心脏旁边。

不,那颗剧烈颤动并怦怦跳动的心不是许暮雨的,而是陆知遥自己的。

从没有人告诉他从男孩成为一个男人应该懂得的事:他不会打成人礼上的领带,不会刮自己的胡子,更不懂如果爱上一个人,要怎么让她知道。

哗啦的水声响起,打湿了的温热毛巾覆上他的下巴。许暮雨正细细地擦拭余留的泡沫,这些泡沫是化学药剂组合而成,令陆知遥闻到又酸又甜的气味。

而爱情这种情绪,也不过是人体的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让他闻到了一股更甜的气味。

陆知遥望着专注的许暮雨,喉头微动,突然来了勇气,俯身吻了上去。

许暮雨攥着毛巾的手骤然抓紧,松动的水龙头“滴答滴答”掉着水珠,夏日的潮湿腥味悠悠地漫进口鼻。陆知遥碰上许暮雨的唇,柔软的一片,似乎带着甜味,令他的心瞬间陷落。他紧贴着她的唇,约莫三秒,漫长而短暂的停留,他忽地灵魂归位,猛地松开许暮雨。

“对不起,我……”陆知遥不敢看她。

安静的浴室里,他听见许暮雨的笑声,她将毛巾搭在架子上,又用她那双微润的手牵起陆知遥的手,缓缓放到自己的腰上。她轻声问:“你会接吻吗?”

陆知遥身形一顿,心脏如擂鼓,疯狂地在他十七岁的体内跃动。许暮雨轻轻一拉,陆知遥的身体便无限靠近她。先是蜻蜓点水般触碰,三两下若有似无地挑拨,柔软的舌拂过他的唇,他的齿,他的舌。他觉得自己几乎没了呼吸。

他的世界一片混沌,所有事物都销声匿迹,所有光线隐入许暮雨的眼中。他闭着眼,只看见明晃晃的一片白。于这一片耀眼的空白里,他听见许暮雨的叹息声:“我要走了。”

陆知遥睁开眼,看见许暮雨的脸,她正凝视自己,她的嘴里正说着:“我要走了。”

“什么?”陆知遥问。

“你忘了吗?”许暮雨轻轻一笑,“我只是个来度假的过客,到今天,我的假期就结束了。”

几乎是本能反应般,陆知遥脱口而出:“不要走。”

“嘘。”许暮雨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唇上,摇摇头说,“最无用的话。”

“我喜欢你。”陆知遥也不知他是如何说出这四个字的,这分明是他第一次说,却又像吃饭喝水般自然。

“我知道。”许暮雨说,“喜欢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情绪。不止我,你以后还会喜欢上许多不同的女孩。你知道吗,你正在学会成为一个男人。”

“可是若你走了,就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话了。”陆知遥垂下头,声音低低的。

许暮雨拉着他的手,推开紧闭的木门,光线突然明朗。夏日的阳光洒进来。来往的行人,奔跑的孩子,許暮雨指着外面说:“其实每个人都愿意和你说话,只是你不愿意和他们交谈。”

她回身轻轻抱住陆知遥,柔声说:“我也好,别人也罢,都只是路过你人生四季的一场雨。天晴了。你不必一直撑着伞。”

列车低鸣一声,缓缓向外驶去。陆知遥站在月台上,看见许暮雨从窗口探出身子,远远地朝他挥手。

陆知遥回身,隐入流动的人海。他摸摸口袋,里面还剩下五百块。他本能地想着五百块能买几套玩偶服,而后又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需要玩偶服了。

鼎沸的人声里,他听见几声模糊的呼唤,像是在叫他的名字。陆知遥停下来,回身望去。就看见母亲提着行李。一步步朝他走来。

母亲穿着新做的绸布花裙,头发烫成可爱的大卷,唇上抹了明丽的红色。她走过来,放下行李,轻轻抱住陆知遥说:“对不起,妈妈回来了。”

陆知遥忽地鼻尖泛酸,沉声说:“妈妈,我们都不用再躲了。”

他发现自己知道了很多事,比如鸡蛋吃再久也不会腻,踩到尾巴会让自己摔跤,柠檬汽水和喜欢一个人的味道一样。刮胡子要贴着来。

事实上,他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就比如许暮雨曾经和他一样。

当久不归家的父亲带着一位妙龄女郎风雨归来,许暮雨母亲端盘子的手一抖,许暮雨的少女时期就摔得七零八落。

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但那场离别却极其不体面。她的母亲跪在地上,拽着父亲的腿,涕泗横流,不住地喊着:“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

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的母亲哭得伤心欲绝,她的父亲却满脸嫌弃。过往行人都远远地看着他们,多滑稽的一家三口啊。她听见许多隐隐的笑声,又听见母亲的哭喊:“小雨,你快过来帮帮妈妈,帮妈妈留住爸爸。”

她拒绝不了母亲的泪眼,扑上去拽住父亲的腿。结果她和母亲同时被父亲无情地踹开,仰面倒地的一刹那,她感觉天上的太阳亮得刺眼。

相较陆知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买了成堆的木材,想在房间里再造一间密不透风的房子,把自己关进去。五天后,警察撬开了她的房门,将休克的她送进医院。后来她一声不吭跑去了寺庙,一住就是三年,手腕上的佛珠足足戴了八年。

后来她便四处旅居,不为别人留下,也不要别人为自己留下。

中国的夏天是巴西的冬天,Femando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将她越看越深。她察觉到他的沉沦,于是匆匆收拾行囊,逃回祖國随便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然后遇到了陆知遥。

看到陆知遥缩成一团的身影,她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单薄的少女,不敢出门,不敢听见笑声,不敢看人们的眼睛。当年的她没有遇到有人伸出援手,如今的她好不容易走了出来,就更不会让陆知遥这个无辜少年重蹈覆辙。

她跟他说话,告诉他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就好像在跟当年的少女许暮雨说话。

她告诉陆知遥:“你当然不是怪物。”

她更想告诉当年的自己:“这不是你的错啊。”

解开了陆知遥的心结后,她离开了中国,陆知遥也离开了小镇,后来他们再无联系。过了许多年,她偶然翻看新闻时,标题上赫然出现陆知遥的名字。她很开心,想和朋友说这个著名企业家自己曾认得,顿了顿,却又作罢。

现在的陆知遥,大概早已忘了她是谁。

许暮雨想,人与人的际遇不就是这样吗?就像一场骤雨,深深地打湿过你,也总会有干透的那一天。那么,就让自己成为他生命中一场转瞬即逝的雨吧。

但她想错了。

也许陆建明的离去。只是陆知遥生命里短暂的一场雨。

可许暮雨呢?三十二岁的陆知遥走向自己别墅最里面的房间,将食指按上去解锁,这个房间除了他,谁也打不开。

里面空荡荡的。正中间放了两个大箱子。陆知遥打开这两个箱子,就露出里面的玩偶服。一套淡黄色,一套粉红色,是两个饮料瓶的模样。十七岁的陆知遥扔掉了所有的玩偶服,只留下这两套。

有时候,路过你十七岁的那场雨,会绵延打湿你的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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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8-21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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