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婆娑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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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是神,因为神明不会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凡人。
一
宋子瑜爱上一个名唤花妍的姑娘,是一见钟情。
他不知花妍的心意,扭捏不知如何试探。师父懒懒分析,若是遇到喜欢的人,将其囚禁在身边便好。让她成为自己的东西,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昔年,师父在路边捡到了襁褓中的宋子瑜。可将他养大后,她的容颜未有丝毫改变。他想,师父应该不是人。也许是妖,也许是神。
宋子瑜信了师父的话,遂与那姑娘折磨得两不相安。姑娘日日哭哭啼啼,他也是烦躁难掩。最后他们撕扯到河边,姑娘用匕首刺进他的胸口。不是要害,非她心软,而是手偏。
宋子瑜有些凉了心,他笑了笑,有些倦怠地跳下涓涓河流。
宋子瑜活了下去,泛舟采莲的白蘋偶然经过,将他捞上了船。
白蘋属于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姑娘,生得瘦瘦小小,皮肤也苍白得厉害。她穿着灰白色的粗布衣裳,就像被装进了麻袋。宋子瑜醒来时,正巧看到白蘋用沾湿的帕子给他擦脸。小姑娘下手轻柔,生出一种让人很容易爱上的美好。他张张嘴,口渴得厉害。白蘋给他拿了水,虽然她生得一般,但一双纤纤玉手倒是好看。这该是弹琴的手,可她说自己是这凤凰楼的洒扫丫头。那日若非头牌姑娘吵嚷着要吃莲蓬让她去采,宋子瑜也不会得救。
“我没想过要活下来。”宋子瑜缓缓道,“所以我不会感谢你。”
白蘋什么也没说,端着水盆离开了房间。
平平无奇的姑娘生了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仿佛超出了五行,不在世俗之内。
宋子瑜死里逃生,也没再要死要活。他乖乖躺在白蘋安排的柴房里养伤,安安静静思考人生。白蘋每日按时出现,给他换药送餐。他以为她是哑巴,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几日,宋子瑜的伤彻底痊愈了。他不声不响地离开,白若是再来柴房,看到的只会是那张简陋又空荡的木板床。
宋子瑜与白蘋应该不会再见。
因为他说不会感谢白蘋,便是真的不会感谢。
二
宋子瑜心爱的姑娘在“杀死”他后,已经远走他乡。他没有去找,死过一次的人突然洒脱,想清楚爱情不是占有,而是放手。
师父平时都在四海云游,他闲来无事,便打算去江湖上走走逛逛。他无意走回凤凰楼,白蘋的样子莫名浮现。瘦瘦小小的姑娘在他病中用纤细的双手拧了帕子,轻轻为他擦汗。没有任何出彩之处的姑娘,他却偏偏记住了她的脸。并在看到她被恶霸刁难时,毫无犹豫地砍下了那人油腻腻的手。
鲜血飞溅,脏了白蘋的脸。她用帕子擦了擦,不见丝毫慌乱。凤凰楼的姑娘们受到了惊吓,尖声喊叫。齐妈妈见状,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因为宋子瑜伤的是当地太守之子。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座边陲小城,他是可以只手遮天的人物。
白蘋第一次开口与他讲话,她说:“伤了他,你也会死。”
宋子瑜缓缓挑起嘴角,手起剑落,直接要了那恶霸的命。他说:“我没有伤他,我只是杀了他。”
白蘋那原本就有些病态的脸变得愈加苍白,她劝他离开,他却反问:“你呢?逃跑,还是留在这里等死?”
“你会带我走吗?”
“我可以带你走。”宋子瑜道,“因为你救过我,欠你一条命,自当还给你。”
若师父在这里,怕是要冷着脸教训他妇人之仁。现在师父不在,却是换白蘋沉下一张脸。她说:“刚刚你已救过我,再不欠我什么。”
宋子瑜没再坚持,走得潇洒。
白蘋看着他的背影,暗淡无光的瞳孔里,似有泪光浮现。
三
花妍自幼父母双亡,被一个老篾匠收养。初见,她正蹲在溪边浣纱,长发垂腰,笑意温暖如春。宋子瑜对她一见倾心,为了得到她,他将磨得反光的长剑抵在老篾匠的脖颈前。花妍哭得撕心裂肺,到底还是跟了他。
这是师父出的主意,简单粗暴,快速见效。
他“死”后,花妍带着老篾匠离开了。她不想再见到他,他便遂了她的意,未曾主动去寻。所以如今再相见,实非他本意。更何况,现在的花妍还被人五花大绑。而绑了她的人,正是那日恶霸的父亲。
江湖客在江湖如何肆意逍遥,却也不敢与官斗。对方不过区区一介太守,便已令叱咤江湖的宋子瑜束手束脚。他看了看花妍,淡淡问道:“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阿翁死了!”花妍喊得撕心裂肺,“他们杀了阿翁,你的仇人杀死了与我相依为命的阿翁!宋子瑜,我究竟在何处招惹了你,你要害我至此?我明明已经杀了你,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我还会见到你?”
宋子瑜突然想起了师父,她常说“爱情是世间最炽烈的情感,合该彼此纠缠,不死不休”。照此理论来衡量,他与花妍之间的爱情,倒也真是轰轰烈烈。
李太守扯着花妍的头发,幽幽笑道:“犬子身遭横祸,英年早逝。可怜他还没有成亲,这姑娘生得俊俏,不如让她与小儿结成冥婚,倒也真是一桩美事。”
宋子瑜看着花妍的惨状,冷冷问道:“白蘋呢?”
“她说了一些我想听的话,所以我暂且放过了她。”
“什么话?”
“你以为我是如何找到花妍姑娘的?”李太守笑了笑,“白说,她与你萍水相逢,杀了她你也不会心疼。倒不如要了你心上人的性命,让你这心也如我这般,好好疼一疼!”
“她怎会知道花妍?”
“你昏迷不醒时,嘴里念着的都是这个名字。”李太守仰天长啸,“你害老夫痛失爱子,今日老夫便让你先失所爱,再赔上性命!”
话音刚落,密密麻麻的箭镞铺天盖地而来。宋子瑜拔出长剑……有事不明,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四
恶战过后,宋子瑜陷入昏迷。
醒来后,守在身边的依旧是白蘋。
她的模样与初见时没有丝毫不同,瘦瘦小小,脸白如纸。让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的眼睛,无欲无求,暗淡无光。那日她被太守之子欺凌,眼神也仍是这般模样。所以宋子瑜很难想象,她会为求保命,哭喊着求李太守去杀花妍而放过自己。
宋子瑜识人无数,他断定,白蘋不会怕死。
他喝了她递过来的水,开口问道:“我可有在病中说胡话的习惯?”
白蘋点头。
“我没有。”宋子瑜道,“我在重伤时,大脑会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因为那是最危急的时刻,我必须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以保住性命。所以我知道,自己不会在昏迷不醒时念着花妍的名字。我也知道,刚刚你为了救我,手持长剑杀过人群,官兵的箭镞再多,也难以伤你分毫。白姑娘,你不是凤凰楼的洒扫丫头,你究竟是何人?”
白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而后突然笑道:“为师说过,想要成为天下第一。你不应有仇敌,也不该有朋友,更不应有软肋。你可以有喜欢的姑娘,但你不能喜欢她高于你的性命以及你想要成为天下第一的欲望。”
宋子瑜皱眉询问:“所以……花妍死了?”
“是。”
“谁杀了她?”
“李太守。”
宋子瑜迟疑半晌,突然否认道:“不,师父,是你杀了她。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是你利用李太守害死了花妍。”
白蘋懒懒挑眉:“可我的剑上并没有她的血。”
“你的名字、声音,以及现在这张脸,通通不是我所熟悉的。师父,你为何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我面前?难道只是为了除去花妍?”宋子瑜突然出手,白蘋躲闪不及,被他扯住脸皮。可他并没有揭下想象之中的人皮面具,这就是师父现在的脸。
他手指微颤,一字一句问道:“师父,你到底是人还是妖?”
她不会是神,因为神明不会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凡人。
五
白蘋非人非妖亦非神,她是生于汨罗江的河灵。
战国乱,楚歌起。昔年屈子瞭望汨罗江,忧国忧民。他吟诵诗篇,虽咿咿呀呀的拗口,但听起来便是极美的。他高歌“登白蘋兮骋望”时,她生出神识,游出水面,得了“白蘋”这个名字。
后来,楚国走向末路,屈子纵身投入汨罗江。她救下他的灵,想要免其受轮回之苦,以报赐名的恩情。无奈此人性子倔强,不肯堕落为妖。拘礼谢恩后,便入了冥府。留下的只有楚国子民为纪念他而投入汨罗江的粽子,以及那被世人传唱的楚辞佳作。白将粽子分给鱼虾,自己则将粽叶留下编成人形。她闲来无事,便将楚辞念给粽叶人偶听。人偶沐浴《九歌》灵气,化作人形。
至此,白蘋终于得人陪伴,再不必日日念着《离骚》,与鱼虾们编织海藻。小人偶拥有自己的意识,他渐渐长大,日日想着的却都是离开汨罗江。
白蘋再次孤身一人,因为无聊险些化为石像。她终于鼓足勇气离开汨罗江,像普通人一样融入大千世界。江中不知事,世上已千年。时移势易,斗转星移。屈子不在,楚国不在,乱世亦不在。而她,则在路边捡到了襁褓中的宋子瑜。
“你应该猜得到,你就是我用粽叶编织出的人偶。你离开汨罗江,来到人世,却因妖身而被道士算计。在你魂飞魄散前,我收集了你的灵,让你可以转世投胎,化为人身。”白蘋缓缓道,“人有七情六欲,妖想要彻底成为人,必须要全部经历一番。比如花妍,她是你的情劫。”
那日花妍的匕首并没有刺偏,而是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宋子瑜的心脏。白蘋散尽修为改了伤口的位置,自己为此丢了苦苦修炼得来的相貌。彼时,她正巧看到凤凰楼那位病得奄奄一息的洒扫丫头,便借用了对方的身子,将捡回一条命的宋子瑜从河水中捞起。
“我不想你离开,随我回汨罗江好吗?”白蘋咳了咳,呛出一口血来,“我逆天改命又杀孽太重,已经命不久矣。我是汨罗江的江灵,必须回到孕育我的地方。随我回去好吗?想不起往事也没关系,看看自己的家。”
六
宋子瑜没有想起有关汨罗江的记忆,但他愿意随白蘋回去。可才上马车,便有一儒雅青衫男子拦在车前。男子的模样让宋子瑜有些熟悉,像极了他照镜子时常常看到的自己。青衫男子看向宋子瑜,淡淡道:“你的记忆会有虚假,可你的感情不会变。你可以为花妍而死,那便是喜欢。你也该问问白蘋,当年还是粽叶人偶的你,为何一定想要离开汨罗江?”
他有些头疼。
思虑许久,终于想起。当年他的离开,便是为了一个名唤花妍的姑娘!
宋子瑜初有人形,虽身长八尺,心智却如初生婴孩。是白教他琴棋书画,道法修行。可教会他爱人心思的,是偶然泛舟采莲经过的花妍姑娘。与他关系极好的鱼妖说他爱上了那个人类女子,便卷起巨浪打碎花妍的船,给了他英雄救美的机会。
他爱上了花妍,想和她一起走。可要离开汨罗江,就必须得到白蘋的允许。因为她给了他生命,算是他的主人。
白蘋一向对他很好,称得上有求必应。可这一次她不但拒绝了他,还出手打伤了他。她幽幽道:“为助你成人形,我给了你百年的修行。今日你若想离开,也该把欠我的还回来。”
她创造他,是因为汨罗江太过孤苦。她给了他与屈子相近的容貌与才情,教了他可以上天入地的妖法本事。她想让他永远陪着自己……所谓爱情,是欲望,是占有,是不择手段!
白蘋想,自己对宋子瑜的感情,应该就是爱情。所以当宋子瑜放弃百年修行准备离开汨罗江时,她未做多想便下了狠手!
“我创造了你,你便只能属于我。人属于我,心也该是我的。”她走向前,轻抚他的鬓角,“子瑜,余生漫漫,你陪我一起守着汨罗江可好?”
他摇头:“我答应了花妍,要离开汨罗江,按照人类的礼节八抬大轿迎她入门。”
“入谁的门?”白蘋笑了笑,“我说过,你是我的东西。你若想八抬大轿迎她入我汨罗江也并非不可,只是与你拜堂的,怕是只有尸体了。”
宋子瑜挣扎着想要离开,被白蘋用金簪刺入心脉。他变回原形,她也没有心疼。因为他是她的东西,即使被破坏,她用些时间还是可以修好的。
一百年后,他终于转世为人。她以师父的身份将他养大,看着他一步一步变得符合她心意的模样。而后,他遇到了转世的花妍,他又爱上了她。
白蘋看着青衫男子,冷冷道:“花妍已经死了,子瑜已经答应随我回汨罗江了,你不该来。”
“花妍没死,她在你们此生初见的绿竹巷。”男子看向宋子瑜,“是否要去寻她?”
宋子瑜转身欲走,却被白蘋喊住:“她想杀你,若非我舍了修为,你已葬身鱼腹。宋子瑜,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不能离开我。若你执意离开,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他未做多想,走得决绝。
白蘋出手想要取其性命,却被青衫男子出手拦住。宋子瑜缓缓转身,轻声问道:“师父,我的脸为何与他如此相似?你拼尽所有想要留在身边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七
初生的白蘋很喜欢那个有才情的男人,后来男人投了江。白拼尽所有想要救他,可他在拒绝她的好意后离开了。
白蘋用粽子叶捏了宋子瑜,照着心爱男人的模样,弄得有七八分相似。她想让他永远陪着自己,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可在屈子走后,宋子瑜也要离开她。涓涓流淌的汨罗江,除了虾兵鱼妖,又只剩下她……
她舍不得宋子瑜,以为那种不择手段的欲望便是爱情。可有一日被封神位的屈子突然出现,他劝她:“放手吧,你虽创造了那孩子,可他到底是无辜的。”
白蘋的眼底含着泪花:“那你愿意留下陪我吗?”
“我已封神,不能留下。”
“那我做什么,又与你何干?”她遂转身离去,后又与宋子瑜生出许多纠葛来。
眼看她即将成功将人带回汨罗江,那成神远去的男人却又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打伤了她:“你做了太多违背天条的事,总该有人出现管管你的。白蘋……我想你会恨我的。”
白蘋苦笑:“你未爱过我,我照着你的模样创造的宋子瑜也没有爱过我。是我做错了什么?”
“爱情未有对错。”他轻言,“你又如何知,我未曾爱过……”
尾声
白蘋被囚禁在汨罗江,终身无法离开半步。
涓涓江水,只有两只鱼妖可以陪她说说话。
端午佳节,有人将粽子投入江中。她收集着叶子,编织成猫猫狗狗的形状。鱼妖忍不住问她宋子瑜的去向,她笑着摇头。鱼妖又问,为何不再编出一个人偶来陪伴她。白蘋想了想,认真道:“因为我发现,自己想着的是那个人,而不是那人模样的人偶啊。”
更新时间: 2019-11-06 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