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路过都像你,但你是你

发布时间: 2020-05-09 20:05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人人路过都像你,但你是你

文/秦桃

或许我依然孤独,或许会有那么一个人,和我一起享受孤独。

1 或许是缘分吧,不然为什么这样都能遇见

棠诗抵达丽江三义机场时是夜里十一点。机场大巴早已停运,天上下起了暴雨,候机厅外停了一辆辆蓝色的小面包车,在风雨里,像一条条蓝鲸。

司机探出头对从机场涌出的人群吆喝:“走古城,150元一个人。”

来丽江前,助手帮棠诗做过详细的攻略,坐这种私家车顶多80元一人,这分明是见着下雨了,人多车少,趁火打劫。但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选择了忍气吞声。

棠诗刚伸手准备拦车,一个愤懑的女声传来:“师傅,明明80,怎么贵这么多?”

她顺着声音看去,委实愣了愣,只见那女孩子全身大牌, PRADA的碎花连衣裙、CHANEL的复古小牛皮、M家手工定制款的棕色小皮靴,哪一样都比女孩争论的车费贵得多。

“可唯,别争了……”

这时棠诗才注意到,女生旁边站着一个高个男人,他为她撑着伞,自己半边身子却被雨水淋湿。灯光昏暗,棠诗不太辨得出他穿的什么品牌的衣服,但最普通的白衬衣、黑裤穿在他身上,有种恰如其分的温润感,目光上移落在他脸上,也是同他衣品一样让人觉得舒服的俊朗长相。

棠诗的目光最后落在他肌理流畅的右手臂上——

他一把抓过女生的手臂,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护住,伞跌落在地。

旋即,大片水花溅起,那辆车呼啸而去。男人微微变了脸色,将女生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才舒了一口气,略带责备又无奈地说:“你怎么就改不掉这个牛脾气?”

“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坐地起价的行为。”女生委屈地嘀咕,旋即又冲男人眨了眨眼,“你不是就喜欢我这个牛脾气吗?”

后来他们依偎着说了什么,棠诗没有听清,风雨声越来越大,灌满了耳朵。她看着他们脸上明晃晃的笑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是羡慕吧。

那晚,棠诗和他们上了同一辆车,她坐副驾驶座,他们坐在后座。再固执,在冷风斜雨里等上一小时,也只得妥协。

女生自来熟地同棠诗打招呼:“我叫徐可唯,这是我男朋友秦诺。”

棠诗眸光扫过后视镜,正好见秦诺揉了揉徐可唯的脑袋,车窗外飞速而过的路灯灯光透进来,昏黄的色调,映着他满眼的温柔笑意。

棠诗犹豫了一瞬,然后回道:“棠诗。”

棠诗不擅长和人交流,说完便闭上眼,一副不想再交流的姿态。

那一程风雨,后来在棠诗的记忆里,都特别模糊,像是隔着毛玻璃,一切都朦朦胧胧,是看不清的虚影。

唯独徐可唯清脆甜美的声音清晰传来,她疑惑地咀嚼着棠诗的名字:“棠诗,好熟悉的名字,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棠诗没再回应,她觉得头痛。风雨太猛烈,将耳膜震得嗡嗡作响。然后她听见轻轻的“嘘”声,秦诺压低的声音隐约传来:“可唯,安静,不要打扰别人。”

徐可唯也压低声音回答:“我就是觉得这个姐姐长得好眼熟啊。”

在丽江醒来的第一天,棠诗觉得头重脚轻,脑袋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她量了体温,38.2℃,轻度发烧,应该是昨晚在机场等车时被冻着了。

就着矿泉水吃了几片退烧药后,棠诗换上一双舒适好走的鞋就出了客栈,朝此行第一个目的地玉龙雪山出发。

在缆车中心买票时,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怀疑是发热引起的幻觉,毕竟她在Las Vegas都朋友寥寥,更遑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忽然,一只手拍在她肩上,她回头,徐可唯热情的笑容就猝不及防地闯入眼眸。她说:“棠诗姐,我记起来了,你是设计师Gracie Tang。我好喜欢你啊。”

没想到回国都能遇到粉丝,棠诗有点局促,正想着是不是该否认时,秦诺冲她友好地笑了笑,说:“棠小姐真巧,又见面了。”

“没想到旅个游都能碰到我偶像。”徐可唯眼神清澈,没半点虚假,“这是缘分啊,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吧!”

缘分吗?

或许是吧,不然为什么这样都能遇见?

2 她宁愿无波无澜地过完简单又乏味的一生

上了缆车徐可唯都闲不住,拉着棠诗一直说着她设计的服装。棠诗不善言辞,应对得很心累。她很想说“闭嘴”,但看到秦诺一直歉疚望向她的眼神,又将滚到嘴边的话句吞了回去。

这种折磨直到缆车到达3600多米高的牦牛坪才停歇。一路徒步,徐可唯很快找到了新的兴趣——让秦诺帮她拍照。她企图说服棠诗和她一起拍,这次棠诗终于将拒绝的话说出了口:“不了,我不喜欢拍照。”

徐可唯的性格不像一个22岁的成年女性,反倒像是一个12岁的孩子,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心。本来预计一个小时的行程,被徐可唯硬生生延长到三个小时。在半途上,她遇到一个卖民族饰品的少数民族老太,又停下来挑挑选选了半天。

等待时,棠诗靠在栈道边,看着远处云遮雾罩、被雪覆盖的山顶,还有墨青色的山峦,发呆。这时,秦诺走了过来,递了一瓶水给她,她轻声道谢。然后,秦诺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目光柔软地落在挑选饰品的徐可唯身上,说:“棠小姐,今年流行民族复古风吗?”

“是的。”棠诗淡淡说,“但不是这种义乌批发来的流水线的民族复古。”

秦诺一听这话就乐了:“棠小姐,据我所知,你的家在Las Vegas,怎么对这些这么了解?”

棠诗扬了扬眉:“攻略啊。”

这一个小动作,让那张寡淡得像素描临摹的面孔,霎时间变得鲜活起来。

秦诺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感觉你很不一样,很少见到你这种不喜欢拍照的女生,我身边的同事、朋友,还有可唯,几乎天天都在朋友圈晒自拍照。”

棠诗望向远处的雪山,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以前也特别喜欢拍照,后来啊,因为身边的人不同了,就不喜欢了。”

这话说得平淡,秦诺却听出了千丝万缕的惆怅。他并不是一个好事之人,但这一刻特别想知道她的故事,嘴唇开合了几次,刚要开口,徐可唯就拿着一串颜色艳丽的复古手串走了过来。

“棠诗姐,这个送给你。”

她满脸期待地看着棠诗,秦诺却微微皱了眉,他怕棠诗这种设计师会拒绝这种“流水线的复古”。没想到,棠诗怔了怔,伸手接了过去:“谢谢,我很喜欢。”

秦诺舒了一口气,又为刚才的想法生出一点愧疚。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凝聚在徐可唯的笑容上,轻轻的、柔柔的,像天边游弋过的那朵云。那是他钟爱的模样。

因为前面耽搁了,后面他们不得不加快速度。一路疾行,爬到海拔4000米高的时候,棠诗忽觉胸闷气短,肺部像一个风箱,要剧烈扇动着才能汲取氧气。

是徐可唯先发现她的异常,扶着她坐下,急切地说:“棠诗姐,你怎么了?”

然后秦诺走了过来,半蹲在棠诗面前,看了看她的状况,说道:“是高反,我包里有药和氧气瓶。”

“在哪里啊?”

“背包侧兜里。先给她吸氧,然后我背她下山。”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棠诗眼前呈现的是秦诺俯身看向她时那张焦急的脸孔。

棠诗觉得自己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她一直在哭,眼泪哗哗地流,像关不住的水龙头。她记得自己已经好多年未曾哭过,可病痛将那些深藏的往事拖曳出来,连皮带筋地剥离,摊开在她眼前。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又回到了她身边,摸着她的头说,“宋宋,你又闯祸了”。

棠诗蓦地睁眼,幻觉消失,映入眼帘的是秦诺略带疲惫的脸。她想起自己在雪山晕倒的事,尴尬地说:“谢谢你。”停顿一秒,又问,“这里是哪里?”

她的嗓音有着脱水后的嘶哑,秦诺倒了一杯水给她。

“这是雪山下的救助站。你发烧了怎么还上山啊?差点连命都没了。”他语气中带着微不可察的责备,棠里捧着温度刚好的水,小小地喝了一口,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她才觉得窒闷的感觉被驱散了几分。

她想了想,说:“我不喜欢将预定好的事情打乱,这是很糟糕的事。”

看她面对生死还能理性地分析,秦诺气笑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该说你计划性强,还是活得太板正呢?你不觉得什么都按着计划走,人生会少了点惊喜吗?”

棠诗笑了笑,没有作声。如果真的可以选择,其实她并不想要那么惊喜。她宁愿无波无澜地过完简单又乏味的一生,只要身边有喜欢的人,就足够了。

3 回来找一个人

棠诗休息了一晚,就恢复了精神。

但徐可唯就惨了,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从小过的是出门有车接送的日子,哪像昨天一样,跟在背着棠诗的秦诺身后,奔袭了一个多小时,脚都被磨出了水泡,隔天就双腿酸软,走一步就直打战。

那天下山,等棠诗情况稳定下来后,秦诺就在附近的客栈开了一间房,让徐可唯去休息,自己留下来照顾棠诗。

徐可唯走不得路,两人接下来的行程不得不延后。这些都是棠诗引发的,她也只得打破计划,在雪山下的小村落里留下来。

徐可唯天天缠着棠诗,满眼都是明晃晃的崇拜,在一旁削苹果的秦诺完全被她当成了空气。

她问棠诗此次来丽江的目的,棠诗想了想,说:“其实我这次回国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寻找灵感。我新一季的服装设计是关于复古和中国风的,在来丽江前,我还去了中国其他地方,可惜没找到。”

徐可唯安慰棠诗:“棠诗姐这么厉害,很快就会找到属于你的缪斯。”她顿了顿,又好奇地问,“那还有一个目的呢?”

棠诗沉默了,许久后才开口:“回来找一个人。”

这话极具爆炸性,就连一直缄默地削苹果的秦诺听到这话,都抬起头望向棠诗。这个分神的动作,让连续不断的苹果皮断开了。棠诗看着掉落的苹果皮,心里忽生了点遗憾。

“那你找到了吗?”徐可唯好奇。

棠诗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岔开了话题:“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徐可唯冲秦诺挤了挤眼,笑得不怀好意:“当然是来找艳遇的。”

秦诺将削好的苹果塞到徐可唯手里,宠溺地说了一声:“你啊。”然后对棠诗说,“棠小姐,我去叫客栈老板准备点饭,你想吃什么?”

“我不挑食,老板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不用专程去了。”

秦诺瞟了一眼徐可唯:“不行啊,这家伙挑食得很,昨天的鱼香茄子里加了胡萝卜,她差点绝食。”

秦诺走了。徐可唯看着秦诺的背影,满眼是掩不住的幸福。

“你不吃胡萝卜?”

“对啊。”

从前都是徐可唯问,棠诗才回答。难得棠诗主动开口一次,她兴奋得两眼发亮,将话痨的本性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来,她说:“虽然讨厌胡萝卜,但是它是我和秦诺的月老……”

这座雪山下的小村庄,看起来没什么奇特之处,但棠诗最后在这里找到了灵感。

那是个黄昏,她租了一匹马,沿着野地慢慢骑行着,阒静中适合沉思。但她的沉思并没延续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她回头,见秦诺骑着马追了上来。

他说:“棠小姐,好巧,你也来骑马啊?”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棠小姐,好巧”,听起来亲切,却带着一股子疏离。那晚,他们就并肩骑着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那你找到人了吗?”

秦诺突然冒出的问题让棠诗微怔,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问的是上次她逃避的问题。

马蹄声在山道上起伏,一腔心思也跟着摇摇晃晃,林间低垂的松针拂过脸颊,带来隐隐的刺痛。在那一秒,那点痛,像绵延到了心里,越来越剧烈。

她垂下眼眸,黯淡道:“找到了。”

秦诺笑着说:“恭喜你啊。”

那一刻,黄昏凋落。她抬起眼,望向远方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缭绕云雾缠在半山腰,被炽烈的夕阳染成了艳丽的红。

红与白的对比,像极了当年她绝望到极致后,日渐衰败的心。

4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徐可唯,还有十一年回不去的时光

棠诗比他们先离开丽江。那是个薄日初露的早晨,客栈的花草还捧着晨露,一线天光里,雪山被晨雾掩埋着,还未苏醒。

她安静地和那两人道别,神色同初见那天一样寡淡。徐可唯是个感性的人,抱着棠诗说:“棠诗姐,我舍不得你,我会和秦诺去看你的。”

她轻轻拍了拍徐可唯的背:“我等你们。”

其实那时,棠诗并不觉得他们会再见。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特别脆弱,一次分手,有时便是一世殊途。

回到Las Vegas后,棠诗新一季系列服装很快上市,取名“红与白”,红是等待,白是相逢。

棠诗想不到,专程寻觅一无所获,不经意间却在丽江再遇秦诺。

当她说出那句“找到了”时,她心中是喜悦又绝望的。

他不是那个十四岁的秦诺,他是二十五岁的秦诺,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徐可唯,还有十一年回不去的时光。

棠诗不太记得十一年前秦诺的样子,但还记得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她穿着沾着油渍的睡衣,扎着没来得及梳理的辫子,怀里紧紧抱着两个破旧又廉价的芭比娃娃,趴在车窗上看着黑夜里几点灯火越来越远,她熟悉的人、熟悉的家,都在眼前消失。

她一直哭一直哭,她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要被陌生人带走。

棠诗从睡梦里惊醒时,是凌晨三点,街上的碎光落进来,洒在地上,星星点点,像是拼不起的回忆。她在黑暗里点燃一支烟,靠着尼古丁将心中的恐惧平息后,从床头拿过手机,想看看时间,骤然发现一条未读消息。

那是四个小时前徐可唯发来的,写的是:棠诗姐,下周秦诺要去Las Vegas谈一个项目,我也想去看看你,你有时间和我们见见吗?

棠诗在机场接到徐可唯和秦诺的时候,徐可唯扑上去,给了她一个的熊抱:“棠诗姐,我好想你啊。”

她笑着拍了拍徐可唯的头,抬起头时,目光正好和秦诺相对。这次他穿得很休闲,帽T加牛仔裤,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像个大学生。这让棠诗觉得,或许他们分别的时间并没有十一年之久。

他对她笑了笑,嘴角微翘,是一个温暖又熟悉的弧度:“棠小姐,又见面了。”

棠诗开车将他们送去预订酒店的路上,车里放的是王菲的歌,徐可唯惊奇道:“棠诗姐,你也喜欢王菲啊!”

棠诗透过后视镜看向徐可唯:“你也喜欢?”

“不不,我喜欢霉霉,秦诺喜欢王菲。”

这时,音乐切换到下一首,轻松欢快的节奏、讲述乘车的直白歌词,和他们当下的氛围真是不谋而合。秦诺问棠诗:“棠小姐,这首歌的国语版和粤语版,你更喜欢那首?”

棠诗没想到秦诺会问她这个问题,想了想,说:“国语版的《乘客》和粤语版的《花事了》都是林夕作词,我都很喜欢,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原唱Sophie Zelmani的版本。”

秦诺还是第一次知道王菲的这两首歌是翻唱的,好奇地问:“叫什么?”

“《Going Home》。”

两人说起共同喜欢的歌手,徐可唯插不上话,有点心急,趁着秦诺接电话时,赶紧问棠诗:“棠诗姐,你最新发布的作品好棒啊,我特别喜欢。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你设计的婚纱,有种匠心独运的温柔。”

徐可唯这话,让棠诗有点吃惊。业界对她的评价是:Gracie Tang的时装作品将大胆与细腻完美融合,她设计的时装都有种凛冽又孤寂的锋芒,但是她设计的婚纱就趋于平庸了。

徐可唯是第一个说最喜欢她婚纱的人。在餐厅时,棠诗从包里拿出一个素描本给徐可唯看,上面有她才画的婚纱草图。

徐可唯看得津津有味,上餐后,在秦诺的多次催促下,她才依依不舍地将素描本还给棠诗。

5 年少的玩笑话,一语成谶,只不过最后走丢的却是她

美国的食物都爱用胡萝卜点缀,棠诗看着徐可唯瞬间垮下的脸,心底滋味一时难以名状。

她想起徐可唯在雪山下对她说的话。徐可唯说秦诺是比她大三届的师兄,她大一时,他已经快毕业了。她对他一见钟情,但她追了他大半年,他都无动于衷。后来她要放弃时,约秦诺吃了一顿饭,没想到峰回路转,因为她对胡萝卜的厌恶,秦诺竟然说想和她试试,并且坦白了,因为他曾经喜欢的一个女生也有挑食的习惯,最讨厌的食物也是胡萝卜。

当时,棠诗久久不能平静。她问:“你不介意?”

徐可唯笑着耸肩:“不介意,谁都有往事,只要以后他喜欢的是我就够了,人是会变的。”

“棠小姐。”秦诺关切地问,“你不舒服吗?脸色这么不好看。”

棠诗瞬息回神,看着秦诺从徐可唯盘子里挑出萝卜的动作,勉强挤出一缕笑容:“没有,就是看你们关系这么好,想起了一些旧事。”

从前读书的时候,食堂厨师对胡萝卜情有独钟,什么菜色里面都要加一点。还是少年的秦诺,总会一点一点将那些萝卜丁或是萝卜丝挑出来,明明是开心的,却还要佯装生气地说:“宋宋,你真麻烦,下次我再也不帮你挑了。”

可下一次,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做着同样的事。

那时,她还不叫棠诗,她叫宋小沫。所有人都叫她小沫,只有他叫她宋宋,明明普通的叠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像暮春时在静夜里悄然盛开的花朵,怎么都让人欢喜。

而今,人是物非,她有一丝恍惚。

接下来几日,秦诺有工作,棠诗就当起了徐可唯的向导。秦诺将徐可唯交给棠诗时说:“棠小姐,这几天就麻烦你了。”

他语气很郑重,像在将一件稀世珍宝交付给她。她心头涌上一阵酸涩,终于承认徐可唯说的是对的:“人是会变的”。

都说女大十八变,棠诗的变化,堪比重生。岁月这把刀,用十一年,将她从肉到骨、从气质到长相,甚至连生活习惯,都雕刻成另一个人。

从前的她是个在海滩边撒野的野猴子,现在的她是受万千追捧的新锐设计师;从前她的挑食嘴馋,现在的她没有明显的喜好,就连曾经最厌恶的胡萝卜也能平静吃下;从前的她生活在一个平庸的家庭,每天都很快乐,现在的她家世显赫、物资充裕,却很少有快乐的时候。

不要说秦诺认不出她了,很多时候她照镜子,都会觉得镜中的人是一个陌生人。

秦诺的变化也很大,曾经的青涩少年长成俊朗的男人。如果没有那个印记,她肯定也是认不出他的。

在丽江机场的那个风雨夜,他为讨价还价的徐可唯撑着伞,撑伞的右手,袖口妥帖地卷到手肘处,肌理流畅的小臂上有一个圆形的、缺了口的牙印。

那是她九岁那年咬的。

当时两人因为什么发生了争执,棠诗早就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怒气冲天,就抱着他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咬得极狠,见了血。那伤口愈合,结痂,剥落,最后还是留下了一圈暗红色的带豁口的牙印。

后来,但凡有人见到他手臂上的疤痕,问来历时,他总是似笑非笑地瞄她一眼,说是被狗咬的。这时,棠诗总是用暴力让他屈服,听他笑着求饶时,才用恩赐般的语气说:“给你印一个标志,以后就不怕走丢了。”

年少的玩笑话,一语成谶,只不过最后走丢的却是她。

所以,那天她陪着他们留到了最后,和他们拼了一辆车。听到徐可唯说他叫秦诺时,她觉得整颗心都在剧烈地鼓动着,却不知是欣喜还是难过。

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后,棠诗笑着看向秦诺,用调侃的语气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宝贝的。”

6 如果你知道棠诗就是宋小沫,那你能不能重新回到我身边

秦诺说徐可唯闹腾,真的不假。两人逛完商场,斩获大批战利品后,已经是黄昏了,秦诺还在开会,徐可唯就闹着要去酒吧,体验一下Las Vegas纸醉金迷的气息。

棠诗素来喜静,但挨不住徐可唯的软磨硬泡,最后考虑了诸多因素,带她去了自己常去的一家清吧。

这家清吧的老板是棠诗的大学同学,叫周忱年。他见棠诗带徐可唯来,热情地招待了她们。周忱年不愧是职业玩家,逗女孩子的花样很多,一个简单的小魔术就逗得徐可唯含羞带怯、眉开眼笑。

那晚,徐可唯玩疯了,喝醉了,在棠诗送她回酒店的路上,她便跟着车载音响里反复放的一首曲调明快的歌,大声唱了起来:“So, I'm going home,I must hurry home……”

因此,我回家了,我必须马上回家。

Sophie Zelmani的《Going Home》,是很应景的一首歌,现在她就是在送徐可唯回家,回到她爱的人身边。

这时,徐可唯电话响了,她睡着了,棠诗摸索着接起。

“可唯……”

“是我,棠诗。别担心,我现在送她回家。”

“那麻烦你了,棠小姐。”

“不客气。”

挂断电话后,棠诗将天窗打开,嘶哑的风,仿若咆哮,将那明快俏皮的曲调吹得模糊又惆怅。她反反复复咀嚼着歌词,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点惨淡的笑容。

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家,她却无家可归了。

再过一个红绿灯,就要到酒店了,棠诗忽然急刹车,将车靠边停了下来。

她远远地看到穿浅灰色长风衣的秦诺站在酒店外的一根灯柱下,微微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稀薄的光影里有细小的尘埃沉浮,他站在光与尘中,像被细雪笼罩着。

棠诗静静看着他,淡然地点了一根女士烟,夜雾遮掩,掩去了满眼情绪。她放肆的时间,只够吸完一支烟。烟灭后,她重新发动车子,然后在他面前稳稳停下。

他俯下身看了一眼后座睡得香甜的徐可唯,然后才看向棠诗,闻到呛人的烟草气,微微皱了皱眉。

看到这个微小的动作后,棠诗怔住了。难道秦诺还是不抽烟?

棠诗还是宋小沫时娇气得很,闻一点烟味就头昏脑涨,难受得想吐。棠诗第一次从秦诺身上嗅到烟味后,气得好几天没理他。最后,这件事以秦诺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抽烟才消停。

棠诗的心剧烈跳动着,一半是隐秘的欣喜,一半是灼热的紧张。秦诺不抽烟,是因为她吗?

才冒出的一点绮思,被秦诺掐断了,他说:“棠小姐,谢谢你照顾可唯。”

棠诗点点头,打开车门。

秦诺横抱着徐可唯下车,走了两步后又折回来。棠诗按下车窗,看着他被灯光照得晦暗不明的脸,问:“秦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他问她:“棠小姐,你在Las Vegas生活多久了?”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了撒谎:“二十多年吧。”

“那你知道在这里的华人圈里,有一个叫宋小沫的女生吗?”

“抱歉,没听说过呢。”

她看到他脸上露出隐约的失望。怀里的徐可唯发出酒后梦呓,秦诺笑了,失落一扫而空。他说:“那我就先带可唯回酒店了,棠小姐路上小心。”

棠诗没有立刻离开,直到秦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她才下了车,站在他靠过的灯柱下,学着他的样子微微仰着头,头顶有不眠的冬虫绕着灯泡飞舞,还有镶嵌在城市罅隙间的下弦月。

那时,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棠诗不知道,那些冬虫扑扇着翅膀,磷粉四散,像是毒药,落在皮肤上,腐蚀得她钻心的痛。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蜷缩起来,是新生婴儿的姿势。

她后悔了,当秦诺问她在Las Vegas生活了多久时,她应该诚实地说十一年。

她应该说——

我在Las Vegas住了十一年,十四岁跟随新的家人移民这里,在那之前,我住在广州一个靠海的小镇。

那时我不叫棠诗,我叫宋小沫。

秦诺,我就是你口中的宋小沫。如果你知道棠诗就是宋小沫,那你能不能放弃徐可唯,重新回到我身边?

7 所有的开心,都变成了被铭刻的伤心

棠诗的人生转折,发生在十四岁那年。

前一天,他们还站在音像店前,看着音像店前挂着的王菲广州天河体育场演唱会海报。她满脸垂涎,但上面的价格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秦诺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宋宋,以后我赚钱了,带你去看王菲演唱会。”

那时的他们,计划着未来要去做这么一件事,可隔天,棠诗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最亲最爱的父母对她说:“小沫,你是我们买来的孩子,你亲生父母来找你了。”

他们抛下一颗炸弹给她,甚至没有给她选择,就将她推开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同秦诺说一声再见,就在一个万家灯火湮灭的夜里,被带走了。

她亲眼看着养了她十四年的父母,在利益的诱惑下,签了保密协议,又将她卖给了她毫无感情的血缘至亲。后来,她的新父母为她改了姓名,带她移民到了Las Vegas,从前的宋小沫,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Las Vegas的最初几年,周遭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让棠诗得过抑郁症。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好起来,但寡言淡漠的个性,似嵌入了骨血里。

她不敢回国,甚至不愿提及从前。那是伤她最深的噩梦,她不愿回味。她每天对着床头摆放着的一男一女两个破旧的塑料娃娃,同它们说话,给它们做衣服。缝缝补补里,她忘记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那时,她的设计天赋渐渐展露出来。

后来,在医生的帮助下,她从抑郁里走了出来,也渐渐释怀了。她回国找过她的养父母,还有秦诺,但她曾经熟悉的小镇早就被高楼大厦所覆盖。面目全非的城市里,她就像迷路的羔羊,不知所措。

再后来,她全部心思都扑在了服装设计上,她需要新的东西来充盈她贫乏的内心。

她二十岁那年,参加了一次服装比赛,得了大奖,迅速在时尚圈崛起。有一篇关于她的采访,标题写的是“天才从来都是享受孤独的怪咖”。

她享受孤独吗?

其实并不是,只是因为没有她想要分享孤独的那个人,所以,她才选择了孤独。

就如在玉龙雪山上,秦诺对她说,很少见到她这种不喜欢拍照的女生。她并不是天生不爱拍照,小时候也是爱的,每次买了新衣,过一个节日、毕业、升学,秦诺的妈妈都会为他们拍照。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刻,每一张照片上的她都挽着秦诺的手,笑得灿烂而又傻气。

后来她离开了,看着那一张张照片,所有的开心,都变成了被铭刻的伤心。

那些照片不再是回忆,它们清晰又残忍地告诉她,曾经她生命中有那么一个人,最后他离开她了。

秦诺和徐可唯离开Las Vegas后,大约又过了三个月,寒冷的冬季过去,Las Vegas迎来了春天。

一个暮春的清晨,棠诗照例在露台上练瑜伽,静心,沉气,放空。这也是当初治疗抑郁时,棠诗发现的一个忘记烦恼的方法。

宁静,被一阵电话铃声打破,看到屏幕上那个跳跃的名字时,棠诗怔住了,才静下来的心又乱了。

是秦诺。

在丽江时,他们就互留了联系方式,但两人从来没有私下联系过。

电话响了两声就停了。棠诗苦笑,想着秦诺也许只是不小心按错了号。可隔了半分钟,又有一条短信进来了。兴许是许久没有看过汉字,那条短信棠诗看了很久。

——棠小姐,算错了时差,不知道打扰到你没有。这次冒昧找你,是因为我和可唯准备结婚了,她很喜欢你的婚纱设计,知道你的档期很满,所以想提前定一套你设计的婚纱。

徐可唯要筹备婚礼前的其他事情,这次是秦诺独自来的Las Vegas。他同棠诗商讨婚纱的细节。敲定婚纱的款式和细节后,秦诺请棠诗在工作室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

那是他们俩在重遇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单独见面,没有徐可唯,只有棠诗和秦诺。

8 宋宋,我过得很好,你呢

那件婚纱,棠诗花了四个月,赶在徐可唯和秦诺大婚前一周完成。

成品展示那天,工作室的助手都被惊艳到了。这件婚纱他们不知道是谁预定的,棠诗也未透露过,于是他们打趣道:“老板,这是你给自己做的吗?这么用心,比你以往的作品都要惊艳。”

这件婚纱,棠诗未让助手帮忙,上面的每一处花纹,都是棠诗一针一线绣上去。

棠诗笑了笑没说话。她将婚纱妥帖地装好,然后亲自带着婚纱,回国参加秦诺和徐可唯的婚礼。

徐可唯穿上婚纱的样子很美,拖着裙摆转圈时,缀满裙摆的白纱蝴蝶轻轻颤动,像被万蝶萦绕,梦幻得不真实。

秦诺满眼惊叹地看着徐可唯,面上是温和到极致的笑容。棠诗想起了很多年前,秦诺似乎也这么对她笑过。

曾经,她还是他的宋宋,他看向她时,目光无可奈何却又带着包容,像是有蝴蝶在他眼底蹁跹,将一池平静搅乱。那些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像是蝶翼上脱落下的磷粉,从每一个毛孔钻入她的每一条经络和血脉。

徐可唯对婚纱很满意,她说:“我爱死你了,棠诗姐!”

秦诺也对她说:“棠小姐,辛苦你了。”

而今,她只是他口里无足轻重的“棠小姐”。

那一刻,她想起那天在星巴克里,她佯装随意地问他:“秦先生,上次你问我的宋小沫和你是什么关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秦诺怔了怔,面色黯然了几分:“她是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一个人,喜欢到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其他人。”

他将那段往事娓娓道来,黯然渐渐被脉脉温情替代。他说:“我找了她很久,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到她移民到Las Vegas。在和可唯在一起前,我独自来过一次,却一无所获。那时的我内心贫瘠得和在赌场上输得一塌糊涂的赌鬼没什么两样,最后是可唯带着我走出了那段回忆。”

那时,明晃晃的阳光穿过落地窗,落在秦诺逐渐释怀的脸上;那刻,千丝万缕的光线,如利刺般扎进她的身体,让她无处遁形。

她听到自己如溺水的人,在溺毙前最后发出的微弱的挣扎声:“如果,我说如果,宋小沫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你要怎么做?”

秦诺陷入了沉思,棠诗仔细凝视着他的表情,最初他眉头紧蹙,愁云惨淡,慢慢地如云开雾散,露出豁然的笑容。

他说:“如果是几年前,我可能会问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你很久了?’”

“……那现在呢?”棠诗嗓音轻颤。

“现在的话,我会对她说:‘宋宋,我过得很好,你呢?’”

9 或许会有那么一个人,和我一起享受孤独

婚礼结束后,棠诗就飞回了Las Vegas。

在飞机上,她戴着耳机睡着了。单曲循环的歌曲,一直萦绕耳边,传入她深深的梦里。

梦里,年少的他们兴高采烈地玩着结婚游戏。她有两个年岁长久的芭比娃娃,一男一女。她用卫生纸和白色蚊帐给女娃娃做了一身简陋的婚纱。

他用笔在两个娃娃的背上分别写上他们的名字,然后笑眯眯地说:“宋宋,我们结婚了。”

梦外的她在万米高空中,勾着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那首歌一直回响在耳边——

So, I'm going home(因此,我将回家)

I must hurry home(我必须赶紧回家)

So will my life go on(我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Yes, I'm going home(是的,我将回家)

Going home alone(单独回家)

And your life goes on(而你已经成为过去)

曾经这首歌的粤语版被林夕取名为《等到荼蘼》,后来被王菲改成了《花事了》。王菲曾对粉丝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唱歌了,我希望所有人都忘了我,我真的不希望有人记得我。

棠诗也想对过去的自己说——

过去的就不要再留恋和等待,我也将独自奔向未来,或许我依然孤独,或许会有那么一个人,和我一起享受孤独。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5-09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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