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侍·花嫁

发布时间: 2019-09-19 21:09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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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我有一个梦

【第一章】

花田里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

一位是这万亩花田主人的独女,花珑。

另一位,是她亲梅竹马的未婚夫婿,顾于之。

花珑的娘因生她时难产而死,还过了股病气给她。十数年来,花老爷遍访名医,仍不得根治。因此,整个花家视其如珠如玉,疼惜非常。

顾于之自小以远亲的名义寄养在花家,花家虽然没有名说,但是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这是花老爷给花珑找的倒插门夫婿呢。

倒插门可不是个好听的词,好在他二人郎有才女有貌,顾于之帮助花老爷将花家的生意打理得紧紧有条,花珑待人温柔和善,每月还会施粥理佛,实是天上没有地上难寻的璧人一双了。

就是这对人人称慕的小情人儿,却是一晨一暮地都来到了乔桑的篱笆门前。

乔桑是一个无根的旅人,两年前他来到这片花田,因黄昏的落日而停驻。于是,他就这样看了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后来他干脆在花田中央搭了两间茅屋,素日以作语绘为生。

小镇上的人没什么见识,没见过的就爱推到鬼神头上。

于是时日一长,便将乔桑传得神乎其神。因为他仅凭旁人的口述,就能将从未见过的人或物分毫不差地绘制到纸上,

所见之人都忍不住惊叹一声:像、极像!

渐渐地,乔桑便有了些名气。

每天来求画的人很多,但他仍是早起闻露、暮时观景,开心了能连绘数十张,不愉快时则闭门多日。哪怕在外面排队等着的是都城来的达官显贵。

那一天,花珑来得很早。

晨雾打在她月白色的斗篷上,让她整个人染了一层白茫茫的朦胧雾气。她不时捂着手帕低咳两声,颊旁因此而染上半抹嫣红。病态丝毫未掩住她的美丽,反而令她更加生动和真实。

她在描述自己的未婚夫时,整张脸上都是满满的爱意。他们就要成亲了,她要为他求一幅时下贵人都无比追崇的乔桑的画。而顾于之则来得很晚,他骑在一匹高大的红枣马上,一身酒气,语气急躁,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他用一百两重金向乔桑买了两幅画,并要求他对今天的事情保密。

乔桑并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相反,他大部分时候是冷漠的。

只是,那些花农总在他耳边提起,花珑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如何登对如何恩爱。

他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彼此心悦的。

花珑的婚期将至,她的病情却突然加重了。

花老爷心急如焚,迫不得已取消了婚礼,带着亲信去了更远的地方寻找良医。

花农们近几日都在讨论这件事,一边惋惜花小姐福气不好,如此好的爹、如此好的未婚夫婿,竟无福消受;一边埋怨花老爷只顾着女儿,在一年最繁忙的季节撇下幾百户花农出远门,担心会影响到今年的收成。

乔桑独自坐在篱笆院下的竹榻上,敲了敲手中茶匙,将那罐发霉的坏茶倒掉,重煮了一壶新茶。

【第二章】

花家人口简单,虽有仆人五十有余,主人家却只有花老爷和花珑。顾于之勉强也算半个,不过总归还未成婚,身份是有些不一样的。花老爷临行前将花田的生意托予几位管事,顾于之则还是维持现在的差事,没什么变化。

管事里有那长袖善舞又爱见风使舵的,见花家如今这般情形,觉得最后定还是这位准女婿当家,忙不迭去顾于之面前诉衷肠、表忠心。

而另一部分人则觉得,花老爷如今正值盛年,并不急于考虑接班人的事,很多事情都不好说,女婿毕竟是外姓,因而对他的态度仍是有礼而疏远。

渐渐地,就有了点分门别派的意思。

这一边,“花神节”就要到了,这可是云集了各地贵族甚至宫中内侍的重要节庆,更是关系到整个花田县明年一整年生意的重要大事;而原定于三日前就该归家的花老爷一行,仍不见踪影。

花府的信去了一封又一封,都未见回信。

整个县城上下十分的焦虑,尤其县长,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花神节”由花老爷亲自创办,十年来年年由他亲自主持。

而随着花田的名气越来越大,来参加花神节的贵人自是一年比一年多。另外,除了专程来下单的客人,也会有许多慕名来游玩的人;因而,这每年一届的大事,着实养活了不少镇上的客栈、食馆、驿站。

托这个花神节的福,整个花田县的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少有那鸡鸣狗盗之事,他这县长的日子自然也安逸而好过。

若是花老爷在花神节前赶不回来,他这个甩手县长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来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花田的外围已经插上了引路的小红旗。

而花老爷一行,仍然没有消息。顾于之派了人去寻,可当初花老爷走得急,花家没有人知道他此行准确的目的地,也是多日未得音信。

县长在家已经急得哭爹骂娘了,直骂那花老爷是个榆木疙瘩,这么大的家业也不续弦生个儿子,如今这般大的台子,家中竟只得一个病弱的孤女,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要说这县长虽然愚笨,却有一个精明的媳妇,这媳妇又为他生了个既聪明又有才学的宝贝女儿。

女儿在旁边听了父亲的怨怼之言,不由得“扑哧”一声捂嘴笑出声来,道:“父亲莫不是忘了,花老爷虽然没有儿子,却有一位自小教养在身边的女婿。”

县长轻叹一声,道:“为父何曾不知,只是那顾于之终究还没与花珑成婚,而且他也不姓花,如此重责,怎么也排不上他呀。”与女儿说话的县长,语气都柔和了许多。

县长之女花清舞缓缓饮尽杯中余茶,继续道:“且问父亲,若是花珑与顾于之此时已经成婚,父亲可还会有此顾虑?”

县长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答道:“自是没有的。”

“那再问父亲,花珑与那顾于之是否已过媒下聘?”

“是……”

“待花老爷归来,花珑身体好转,他二人是否就会如期成婚?”

“是。”

“那父亲有何可忧虑的?一则顾于之成为花家女婿只是时间问题;二则而今花老爷迟迟没有音信,权属非常时期。”

县长一把将胡须理顺,拍案道:“女儿说得有理。”

最终,县长力排众议,推举了顾于之成为“花神节”的主理人。

起初,还有一部分人反对,可一直到了祭祀前夜,仍不见花老爷的踪迹,这才无话可说,但对顾于之仍持怀疑态度。且“花神节”对整个花田县来说都太重要了,而县长力荐,他们也不得不遵从。

最重要的主晚宴按照惯例设在花府,整个县城、近郊数方圆百亩也被划入了参观区域,就连乔桑所住的花田,也在东南一角建了座观景台。

顾于之担心这几日花府人员庞杂,影响花珑静养,便在询问了她的意见后,将她送来花田旁的别院里小住。

花珑也是开心的,上次她来找乔桑求画,便喜欢上了这里。

这里,早起有清新的花露芳香、傍晚有漂亮的落日余晖。这里,没有人拘着她不许出门以免受寒着凉,也没有人押着她喝那一缸又一缸苦出腥气的药。她还有一位沉静少语的邻居,会作她总作不好的画,会泡她总泡不好的茶。

以至初搬来花田时,她是欢喜的。

【第三章】

花珑每日都会去找乔桑,她会站在他那歪歪倒倒的篱笆门前开心地叫他。

“乔先生,你在吗?”

“乔大师,今日你又不作画吗?”

“乔能手,你泡的茶可真好喝,作为回报,我为你烹一炉香吧。”

“乔桑大哥,今日去那山涧观瀑游玩,可省得?”

“……”

随着花神节的到来,每日来花田露台的游客也就越来越多。

为了躲清净,这几日乔桑总带着花珑去花田更远的地方游玩。随着这些时日的往来,二人有时谈天说地,有时静默品茶,关系亦兄亦友,变得亲近不少。

而顾于之的卓能俊才也从来往游客中传到了二人耳中,就连花农们也从最初的怀疑变得安心和崇拜。

几乎人人称颂他的才干,临危受命还能将上下打点得如此妥帖,实是后生可畏呀。

每每听得这些赞颂之词,花珑都会特别开心和自豪。

顾于之太忙了,一直没有时间来看她。但是,他会派遣自己得力的小厮,隔三岔五地去为她买些时新的吃食和好玩意儿。花珑虽然有些失落,但仍是理解与支持他的。

虽然他不说,但是爹爹不重用他,家中老仆不认可他,她也是知道的。她很高兴,于之哥哥能凭借这次花神节,为自己正名,她也希望他能更快地得到爹爹的赏识。

只是,她写给爹爹的信一直没有回音,令她心中愈加不安。

这一日,乔桑没有等来花珑的叩门声。他只道这小姑娘终于玩腻味了,又乖乖地回去做起了她的闺阁小姐。

第二日,乔桑还是没有等来花珑的身影,他远远望向花田西北处半山脚下的小庭院。有半截白色的墙自茂密的榕树枝丫间漏出来,呈弯钩状的青瓦木橼上,雕刻着一对飞鸟与鱼。

傍晚时分,乔桑来到了别院的门前。

门房告诉他,小姐病情加重了,大夫已在此住了两日,近几日怕是都出不得门。

因为病情不稳,前来探病的人也一概被回拒了。

乔桑谢过门房,让他代为转交了自己今日上山带回来的东西,便回了花田。

内院,屋前石阶上摆放着七八个熬药的炭火炉子,两个丫鬟用小巧的圆纱扇正小心翼翼地看顾着炉火,浓浓的中药味儿弥漫了整个院落。

屋内,有最是疼惜花珑的嬷嬷在旁温烫汤婆子。而花珑苍白着小脸,无力地斜倚在床头,脸颊上有些浅浅的泪痕。

仆人将乔桑送来的东西递进来,一股清新的树叶味儿立刻从满屋的药物中,吸引了花珑的注意力。

从小到大,她收到过许多礼物。

父亲买的、家中亲戚姨母寄的、于之哥哥送的,每一份她都喜欢,同样也价值不菲。

而乔桑送来的,显然只是一些山涧野物,她却第一次有了期待的感觉。

也许是因这清新的气息帮她驱散了一些药味的缘故。

两片洗得干干净净的桑叶交叠成一个半弧的筒,叶尖折翻回来,用一小节细细的树枝别在了一起。把树枝拆掉,就有几颗圆滚滚的小东西迫不及待地窜了出来,绿绿的桑叶上,稳稳妥妥地包着一捧红灿灿的野山葚。

花珑捡起一颗放入口中,入口芳香、甜美,终于令她一扫连日阴霾,微微笑了出来。

几日后,乔桑又等来了花珑。

春天已经过去了半许,她还穿着厚厚的兔绒斗篷,手中握着个汤婆子。

她站在他的篱笆门前,歪头笑嘻嘻地说:“乔桑,你可愿接受我的邀请?”

【第四章】

花珑想要每天为自己求一幅画,她担心自己等不到爹爹回來,也等不到顾于之功成名就来娶她。

花神节已经结束有一些时日,而顾于之似乎更忙了。曾经那些质疑他不认可他的声音,随着这次花神节圆满落幕消失,转而变成了钦佩和赞誉之声。加上花老爷迟迟未归,顾于之俨然成了花家的新一任当家人。他需要应酬席面,需要运维大计,需要筹算账目,同样的,也需要进出县长家中,维持官衙关系。

他,根本没有时间再来看看花珑。

乔桑闭门谢绝了其他客人,一心一意地为花珑画像。

每天画一幅,每天画一幅。

春去,夏来,他的案前堆了厚厚一沓画纸。上面有浅笑如兰的花珑,有娇笑如桃的花珑,有妙俏如星的花珑,也有温婉如月的花珑。

无论当天她的状况多么糟糕,只要他来为她作画,她都会竭尽所能地表现出自己最美好、最令人心安的一面。

她给了乔桑很多很多的酬劳,她总笑话他:赖以生存的活计都时常懈怠,总有一天是会失去人气的。她多付一些,好歹还能让他留点家底,不至于受冻挨饿。

整整两个月,顾于之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差人送来了一堆钗环首饰。

花珑不喜欢,但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时常站在乔桑的茅草屋前,看着在花田里忙前忙后、挥汗如雨的花农们,看着看着就笑了。

如果用她全部的钱财,换来一个康健的身体,她该是肯的;能换一个那么美好的花珑,花老爷也定是肯的。

如果用他的全部才能去换她的一条命,他也是肯的,乔桑想。

可是,命运总是如此喜欢捉弄人。

有人愿为财舍命,反倒人财两空;有人愿千金散尽,换半片时光,终却不得。

花珑已病入膏肓,连床都不能下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消息,说是花老爷遭遇山贼,早已经遇了难。老仆将花珑瞒得死死的,但凡提及此事者,无一不是重重责罚。那些原本忠于花老爷与顾于之分庭抗衡的管事,也因为这些日的传闻,渐渐懈了力气。

无论如何,花家都需要一位掌事的人。如果花老爷真的遇了难,顾于之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虽然仆人们都在刻意隐瞒,一直卧于病榻的花珑却似有所觉察一般,浑浑噩噩间,一半时候呼唤爹爹,一半时候呼唤顾于之。只是如今,这二人皆无法出现在她身边。

一屋子的嬷嬷和丫鬟,总忍不住偷偷地抹眼泪。

这一日,乔桑去了花府。

他希望顾于之能去看看花珑,

顾于之较于几月前,更为意气风发,在与乔桑说话时,显得圆滑而老练。

他一扫那日的烦躁,对乔桑的手艺赞不绝口。

“乔先生,此前顾某曾求过一次画,作为新年礼物赠予友人。友人甚喜,对先生之画工更是赞不绝口。”

乔桑不爱应酬,只微微一颔首,直奔主题道:“你该去看看花珑了。”

顾于之面上表情一变,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岳父如今下落不明,花家生意也是一团乱麻,我实在是抽不开身去。”

说着,他像似与乔桑解释,又像是在与自己解释:“想来,珑妹也是能理解我的。”

乔桑并不想听这些,他自然知道仅凭自己这三言两语,是很难说动他的。花珑病了这么久,定然会有忠仆前来求请过,只是他们都不敢把真相告诉花珑,就一味地说他太过忙碌而已。

“你可曾想过,你如今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乔桑的声音冰冷而没有感情。

清楚了他的来意,顾于之面上再无好看的颜色,听了这话,更是将眉心一挑,不解地看向他。

乔桑也不看他,只冷着声音继续说道:“如今花珑病重,花老爷下落不明,你帮整个花田县圆满了花神节。在许多不明真相的人眼中,如此危难关头,你临危受命本是义举。你定然也是想着,此时若她父女二人都不幸去世,花家没有宗族子嗣,你真是白捡好大一个便宜。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花珑如今还活着,你就迫不及待地露出狐狸尾巴,那些眼明心亮的人,又有谁会看不出你那点浅薄的狼子野心!

“只怕你这万贯横财还未到手,就先要被人戳着鼻子骂一句白眼狼了!”

顾于之置于膝上的双拳紧紧握住,他想反驳乔桑不是,他只是太忙了,抽不开身,但他说不出口。乔桑说的这些,他何曾不知。只是他,终归还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三日后,顾于之终于出现在了花珑的病床前。

而他为花珑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泼天大的坏消息。

【第五章】

好消息是,下月十八是个好日子,他请了县长为他二人证婚。

坏消息是,花老爷一行找到了,在距花田县甚远的巫峡江中。因遭遇水匪,被劫财害命,一船三十余人,皆命沉巫江。这些日子他们派去的人皆走的陆路,这才迟迟未能得到消息。

原本因为顾于之的到来,花珑的状态还有所好转。如今乍闻噩耗,一时悲恸过度,又直接晕了过去。

花家人丁稀薄,花珑只有一个嫁去邻县的姑妈,收到顾于之的消息,她便連夜带着夫家赶了来。

顾于之解释说:“花老爷过世,原不适宜操办喜事,可花老爷只有花珑一个女儿,自是千万个放心不下。唯有让她早日成亲,让人来代替他好好地照顾他怜惜多年的明珠,才能走得安心。”

说到伤心处时,更是声泪俱下,悲痛难忍。

花姨妈看看病榻上再难自理的花珑,又看看跪在她面前的这个由她哥哥亲自挑选的女婿,最终只得含泪点了头。

婚事就这样被订了下来,而花老爷的灵柩则会在礼成后的第十日被运回花田县。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婚事背后的悲伤因由,也纷纷表示惋惜和赞同。

婚礼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只是来来往往的花府里,没有办红事该有的喜气。仆人们忙进忙出,牵红挂绿,却无一不是沉默不语,躬身勾头地生怕在大喜事前露出哀色。

花珑仍然是在别院静养,花姑妈毕竟外嫁多年,陪伴了她几日后便因家中急事被叫了回去。

冷冷清清的院落里,只有乔桑隔日来为她作画。

她想让他为她爹爹作一幅语绘,可她病情反复,实难与他做出很完整的描述。

乔桑就在她的卧室外,用屏风隔出一方案台,日夜守护着,只为不错过她偶尔清醒时的言语。哪怕,有时候一天只得她一句话,只得落下一笔。

花珑的生命在以很快的速度消逝,她就像一朵娇弱的花儿,过了花期就会以可见的速度凋谢。

乔桑觉得,她可能根本撑不到下月十八。

这一日,花珑突然奇迹般好转过来。

她不仅能吃一碗薏米粥,还能与贴身的嬷嬷谈笑上几句了。她看着乔桑未作完的那幅画,温和笑道:“想来,也是不需要了。爹爹还未走远,我该是能追上的。”

此言一出,屋内伺候了她数年的仆人皆是神色大变,那年轻不更事的丫鬟,更是匆忙背过身去,咬着嘴唇泪流满面。

花珑自脖子上摘下一个精致小巧的小香盒子,捏在手中摩挲片刻,才轻轻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纯金印章。

她将印章放进乔桑的手心里,托付道:“乔大师,我怕是等不到成亲那一日了。这是花家的掌印,有了它,于之哥哥才能真正执掌花家。请你……请你帮我代为转交……

“你转告他……

“不……不必转告了……只要他能、能……平安……喜乐,忘我亦念我……都、都可……

“只是……终归还是……未能……成为他的……妻子……”

婆子听了她这话,忙不迭招呼外面的小厮,要他快快去城里叫顾于之来。

花珑听了,阻拦道:“不,我不想……让他看着我……走……”说着看向一旁的乔桑,“乔……拜……托……你……了……”

乔桑只觉如枯井一般沉寂了多年的心湖里,似被她扔进了一颗小石头。表明上看似只起了微微涟漪,实则湖底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回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等我!”说着掀起衣摆,大跨步夺门而去。

此时已近傍晚,花田被绯红的晚霞染得无比绚烂美丽,夕阳半挂在天际线上,努力绽放着最后一丝光亮。

乔桑的身影飞快地奔驰在花田中,手中的物件深陷入掌心,硌得他的胸口阵阵抽痛。他在经过草屋时,脚步略微顿了顿,但很快又加快速度,朝着花田县急驰而去。

【第六章】

此时的花府,门房紧闭。

屋檐下挂着一排红艳艳的喜字大灯笼,门上也贴上了喜庆的对联。

内院屋内,顾于之闲坐在一方八仙圆桌前,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他一边端起酒杯悠闲地饮着,一边望着屏风后的身影,眼中满是渴望与期待。

乔桑没有叫门房开门,只是脚尖轻轻一点阶下石狮,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越过了院墙。

他在花府沉寂的半空中盘旋一周,便找到了顾于之所住的偏院。那顾于之被他先前一番话点醒,之后便极尽所能,将所有明面上的功夫做了个足,引得人人称颂其孝贤忠义,如今整个花府全仰仗了他,才能维持这财富荣华。

可关起门来,他终归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情不自禁地露出那真实的丑态来。

看着屋内抱在一起的男女,乔桑心中丝毫不觉意外,只叹花珑弥留之际,还一心念着盼着,实在可怜。

大红的绸缎将整个院落装点得喜气洋洋,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身大红喜服,满脸娇怯地软在顾于之怀中。若不知情者见此情形,定会以为她才是这月十八的喜娇娘呢。

女子无意间一扭头,正与乔桑冰冷的眸子对上,乍一见,直被吓得惊呼出声来,并猛地一把将顾于之推开。

乔桑看清了女子的脸,认出来正是当初顾于之找他绘制的另一幅画的主人。

——县长之女,花清舞。

顾于之此时也发现了乔桑,先是一脸震惊,后是一脸怒气地斥责他道:“你为何在此,来人,快来……”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黑色身影一闪,乔桑就来到了他的面门前。

二人四目相对,乔桑的眼神冰冷,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气:“你该去看看花珑了!”

顾于之原被吓得有些愣怔,闻言不由得一声嗤笑:“我道是何事,原来是为了那个一脚已经在阎王殿里的药篓子!

“怎么?你爱上她了?”

乔桑轻轻抚了抚掌心里的印章,只重复道:“你该去看看花珑了!”

顾于之恼怒不已,一甩衣袖,避开了乔桑阴沉到可怕的眼神,怒道:“今天我就挑明了和你说,我早知她活不过十五,所以才将婚期定在了十八。只要她一死,就会有权势滔天的大人物为我和清舞做媒证婚。我名利双收,还娶得一位得力内助,人生快事不过如此,又怎会有空去管她一个短命的?!”

说着,他像是堆积了许久的情绪突然爆发,几乎是吼叫着道:“你要怪就怪她那该死的爹,一边要我做上门女婿让我令人耻笑多年;一边又不肯放权于我,就想着让我这一辈子都葬送在他那短命鬼女儿身上,简直是做梦!”

乔桑再不想听下去,缓缓闭上双眼,许久,才轻吐出一句:“對不起,花珑。”

话音未落,就见他身形一顿,眨眼间便扼住了顾于之的喉咙。二人体型相当,可顾于之在他的手下,就如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鸡仔,被高高地举至空中。

顷刻,便被他掐得面色红胀,吐字艰难。

“你……你这……个……疯子!”

“啊——”

随着女子一声惊恐的尖叫,只见乔桑的背后凭空浮现出一幅冒着腾腾黑雾的画卷来。

黑色的轴、雪白的纸,边沿绘着一朵朵祥云,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散发出一股震人心魂的诡异气息。

而更诡异的还在后面,那画像是有生命一样,正从顾于之的身体里抽取着一丝丝的鲜血,伴着男人痛苦的呼喊声,慢悠悠地以那血为笔墨,在雪白的画纸上绘制着图案。

细细看去,才发现,那画纸上隐隐有着一个女子的轮廓痕迹,只是因为没有颜色去描绘,便显得不那么明显了。

而此时,随着一缕一缕鲜血的注入,那轮廓也渐渐显现了出来。

是——花珑。

乔桑带着这幅画许多年了,当初决定在花田住下时,便立了誓再不唤醒它。他没有能力销毁,便只得将它深埋在草屋后的泥土下。

他原以为,自己再不会用它。

这幅画有一种魔力,只要用所爱之人的骨做笔、血作砂,绘制出将死之人的模样,便能让人起死回生,再无灾难病痛。

他早该这样做的,他只是怕……只是怕花珑知道了,并不肯背负着这沉重的罪孽去过一生。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

那么好的花珑,顾于之,并不值得!

【第七章】

那画卷还在吸食着顾于之的血,有下人听到响动赶来,却无一不被眼前景象惊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画上的女子越来越明晰生动,就像真正的花珑站在那里一样。

乔桑与画中女子双眸对上,甚少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的男人,终于勾起嘴角,笑了。

只是,变故也在这时出现。

这种术法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心之血,也是整個绘制中绝不可缺少的部分。可是,当顾于之的心血从胸腔处一点点被抽取出来时,所有人都发现了异样。

他的心血竟然是——黑色的。

就连乔桑都未曾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早已经被吓得有些精神失常的花清舞,见此更是直接跪伏在了乔桑面前,痛哭求饶。

“与我无关,这一切都是顾于之的主意。是他假传了花珑病危的消息,故意引得花老爷一行去了巫江。我……我虽是找了些杀手,可……可都是他逼迫诱骗我的……求求你不要杀我,真的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堂外众多奴仆,闻言更是惊骇不已。

竟是顾于之伙同县长之女杀了老爷,二人这是打算害命谋财,真是好一对奸夫淫妇。

那黑色的血线注入纸上,画中原本已经渐渐成形的女子立刻像是遇水了,所有的颜色飞快地四散融化。

乔桑慌乱地伸手想要去阻拦,可哪里还有什么办法,眼睁睁看着只差最后一步即将成功的术法,崩于眼前。

女子的面容和身姿都模糊成了一团红墨,在脱离画纸的瞬间,碎成粉末。如绯红的晚霞,照亮了整个夜空。

乔桑只觉心中有一丝细而要紧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他像是失去了什么支撑一样,猛地一个踉跄,险些没能站住。随着术法的失败,顾于之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面无血色,犹如死了一般。

看向逐渐消失在夜空中的红色粉末,乔桑心中如有所感,再不多做停留,一把提溜起顾于之,一起一伏,便消失在如魅的夜色中。

怕是,要来不及了!

他只恨,当初不忍单纯善良的花珑难过,明知顾于之与别的女子有染,却不告诉她;明知他是个利欲熏心的白眼狼,却不加以阻拦。

不,这些都不那么打紧了。

他最恨的,是心心念念着那个善良美好的女子,却没再努力一点,让她忘记顾于之而爱上自己,没能让他在此时此刻,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心,去换回她的生命。

乔桑赶回别院,还未进屋便听见了里头传来的痛哭悲鸣声。

终是,没能留得住她。

他想起他初到花田那一日,是个晴朗的傍晚,徐徐春风拂面,冉冉红日西斜。有一个兴奋的小姑娘,不顾仆人的焦急阻拦,在夕阳下的花田里翩然起舞。

一切是那么的美好,令他停驻不前,自此沦陷。

【第八章】

“火……着火了!”

“花田里起火了!”

随着嘈杂混乱的叫嚷声响起,这个花田渐渐被通红的火光笼罩,原本沉寂如墨的黑夜,被烧得如最绚烂的夕阳一般,殷红而决然。

乔桑抱着花珑,缓缓地走在杂乱的人群中,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

他为她换上了大红的喜服,与顾于之一起放在了草屋前。这是花珑最后的心愿,他希望她能实现所有的愿望,不留丝毫遗憾。

不远处,已有熊熊火焰在朝着这边袭来,有赶来救火的花农见了,焦急地呼唤他快点离开。可乔桑只是静静地抱着怀中的女子,望着那片绚丽火光,一言不发。

火势越来越近,顾于之半边身体已经被吞噬进火中,还未彻底断气的人被烧得痛呼不止。而乔桑的周围,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隔绝了一般,火势无法靠近分毫。

那幅浑身散发着黑气的画卷,如有生命一般,悄无声息地浮至他身后,一条又一条像触角一样的东西毫无规则地伸出,并一寸一寸地附着进乔桑的血肉中。

这是唤醒它的代价,他早已知道。

只是怀中的女子,在绯红的嫁衣下,显得苍白如纸而毫无生机,这令他忘却了背上的痛,也忘却了胸口的痛。

她定不喜欢自己此时的模样,他想。

他抬手咬破自己的手指,有鲜红的血液立刻冒了出来,引得背上的画卷兴奋不已。

乔桑将鲜血轻抹在花珑苍白的唇瓣上,让她看起来稍稍生动了一些。

他还想再伸手去摸摸她的脸,却被那画卷的力量控制着,缓缓向空中浮去。

女子失去了依托,如安睡一般躺在花田里,随着乔桑的离开而被火舌一点一点吞噬,渐渐消失在火光之间。

……

花田突起大火,县里组织数百壮丁连扑了三天三夜,才彻底将其浇灭,好在没有人员伤亡。

随之而传遍满城的,还有花珑病逝、顾于之谋财害命被乔桑杀死的事情。同时,县长一家贪图花家财产,花清舞不惜出卖色相与顾于之勾结,害死花老爷等事,也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时间,世人唏嘘不已、哀叹不止。

恶人皆已伏法,可花田究竟因何而起火,官府始终查不出来。

而自那场大火之后,众人便再也找不到那位画工卓越、最擅语绘的画师——乔桑。

只在无人的夜里,那些有怨有恨的地方,偶尔会出现一个男子。

一袭白袍,背上背着一幅画卷。

那画卷通体漆黑如墨,散发出一股鬼魅而勾人心魄的气息。画柄之上,那些原本只有祥云的图案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些奇异的花纹。

看起来像云又像花。

不像云也不像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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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0-22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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