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红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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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若梦,他再不愿,终也慢慢清醒。
作者有话说:我一直都对民国有某种情结,某日在读梅兰芳和孟小冬的故事时,又莫名被触动,觉得在那个特殊的时期,那些在三尺戏台上演尽人世百态的人,爱浪漫,恨浪漫,生死离别皆是浪漫。于是,我写了这个故事。女主是我最钟爱的类型,有性格、有腔调的同时不失柔软,我把她放在故事里,她便是乱世佳人。
1
“今儿来的这位,跟正经的角儿们比也只好,不差。”王老板搓着两手,不住地絮叨,“自然,咱的园子小,还没什么名号,但怎么也不能被票友压过去,叫行里人看笑话。”
“《玉堂春》若是都叫人压着唱,我不如站在大街上去喝西北风。”陆风存把头饰在发髻上细致地插好,偏过头,向镜子里瞧了瞧,“况且,同名票搭戏,若出了彩,更能提高咱园子的声名不是?”
王老板哈哈笑了几声:“就愿意听您这话!今儿要是得了满堂彩,您要什么,我都答应!”
陆风存系着领口的盘扣,闻言,顿了一下:“要戏院给我开专场,也行?”京剧里常由男子唱旦角,通称为乾旦。陆风存自幼学戏,他皮相极佳,眉清目秀,扮相身段都可算乾旦里很出挑的。但他初出茅庐,头顶上还有好几位前辈排着,挂头牌挑大梁怎么轮得到他。
眼见王老板的神情仿佛被人敲了一棒子一样,陆风存忽而笑道:“我说笑的。不如您就给添套水钻头饰吧,唱花旦用着更好看些。”
面上有妆,表情不能太大,他连笑都是淡淡的。可戏妆浓艳衬得人粉面含春,可谓“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风情悉堆于眼角”,王老板不由自主就看得愣了一下。
等王老板回过神来,陆风存已向着戏台去了。那背影清瘦,瞧着有几分落寞。
幕布尚未拉开,陆风存挑条缝儿向外看,来听戏的人竟坐了大半个戏院,比往日多出许多。他这才禁不住好奇:这位票友究竟什么来头?
他正思量间,对面上场的门口缓步走出一小生,乌纱帽,红朝服,行走做派端正严谨。隔得有些远,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耳听得锣鼓声响,到了他该上场的当儿。
陆风存扮苏三,几乎整出戏都要跪在戏台上,面向观众。他吊着嗓子唱,能觉出那坐在他正后方的小生的视线一直分毫不移地盯着他,惹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好不容易唱完,陆风存才总算将人看了个明白——长眉入鬓,顾盼神飞。视线相对,那小生怔了怔,而后嘴角微挑,轻飘飘地冷笑了一下。
陆风存的后脊莫名掠过森森凉意——这个人,他见过。
约莫一年前,他第一次在正经戏院演出,唱《红娘》时,因场地不熟,被地板翘起的角绊了一下。好在他下盘稳,并没有发生大的晃动。台下观众大多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二楼的包厢里却骤然传出喝倒彩声来。
那女子倚着围栏睨着他,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笑意里的鄙夷与讥讽。他如芒在背,下台后,发现冷汗已将内衫浸透。时至今日,他唱了太多戏,也遇到过各种情况,可再未曾有哪次让他如此放在心上。
未想再见,竟是在戏台上。这所谓的票友,竟是位坤生!
下戏之后,陆风存妆都来不及卸,直赶着去见她。她正在拆勒头带,本被布带吊紧的眉眼放松下来,柔和了许多,却仍旧不失明艳的神采。
“得蒙指教。”陆风存伸出手去,“陆风存。”
她看他片刻,只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章可人。”
陆风存讪讪地收手。章可人的前额有几缕碎发,见她两手满是用来卸妆的油,不方便撩,他忽地上前,拿起发夹,把她垂落的发丝轻轻别好。
章可人一愣,半晌才说了句:“多谢。”
陆风存笑道:“客气。”气氛似乎好了些,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总不能开口就问人家“你记不记得曾给我喝过倒彩”,于是只能没话找话,“你是我平生所见,第一位坤小生。”
章可人道:“那如何?”
“你来之前,老板便再三说是位名票,我尚且不信。可你身段利落,唱腔几无雌音,若不是此前见过,我绝听不出是女子,也绝不肯相信这般好的小生腔是出自坤生之口。”
与乾旦相对,唱男角的女子便被称为坤生。京剧中的小生难唱,对女子来说更甚。坤生本就少见,能把小生唱得这么好的,算是绝无仅有。
他意在夸赞,一直面向镜子的章可人却霍然转身,他自她眼中看到了敌意:“怎么,女子就合该唱不好吗?”
不等他解释,章可人先笑起来:“男子想唱哪个行当都可,也不会有人乱嚼舌根说你们有伤风化。如今乾旦遍地,在众目睽睽的戏台上被绊的都能成角儿,还能说什么呢?!”
陆风存见自己无心之语惹了她这么大的火气,无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章可人打断他道:“上了台,哪怕地上立着刀,也得四平八稳地踩过去。若是戏台之上人人都晃得风打杨柳一般,成什么样子!”话音未落,她已拂袖而去。
2
他们不欢而散,陆风存本以为不会再见,却不想此后隔三岔五,章可人便来一次戏院。陆风存谨言慎行,怕又惹得她不快。
一起唱戏的次数多了,默契自生,章可人对他的态度明里暗里缓和许多。后来排练新戏时,竟是她主动来寻他对词,他受宠若惊,知道自己终是得到了她的认可。
票友中从不乏唱得同专业戏曲演员一样好的,章可人更是个中翘楚,在戏迷票友圈内可谓有口皆碑,却无人清楚她的底细。她唱戏不为钱财,另有一套规矩:不挂名,不宣传,戏前不站台,戏后不谢幕,来去随意。
她为人神秘低调到了极致,出入戏院只走后门,除了陆风存之外,也几乎不与他人交流。
那日要演一出《游龙戏凤》,临上场时,王老板却拦住章可人,面露难色道:“我知道您有自个儿的规矩。只是,今天下面坐的人实在不一般,您看,能不能给破个例?”
他挑在这个时间说,是看准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章可人反问道:“什么人?”
王老板压低声音道:“平洋军,杜司令手底下的。”
章可人冷笑出声:“一样是人,分什么三六九等。听的是戏,若觉得不谢幕是亏了他,还请他到别处去。”
话音落,连陆风存都被惊到,脱口而出:“可人!”
两个字的称呼让章可人愣住,缓缓侧头看他:“无须担忧。”
她扯扯陆风存的袖口,示意他上台:“只好好唱你的就是。”
整个戏院只坐了一个军官,身后有两个持枪的卫兵。戏终,章可人果真照旧径直回了后台。那军官把手中茶杯一摔,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欸!怎么回事?!”
看这反应只怕是难以善了。陆风存当即到他面前赔礼道:“角儿身子不适。礼数不周,您海涵。”
陆风存满头珠钗随步而摇,低眉敛目不掩秀美容姿。军官上下打量几眼,一把拉过他的手,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想让我海涵?好啊,陪你军爷爷喝痛快了,爷爷我就海涵!”
陆风存护她心切,挤着笑脸应承下来。他卸妆时,尽量拖延了时间,只盼章可人能走得远些。
那军官等在戏院门口。陆风存深吸口气,正要走过去,却见一辆车驶来,停在军官的身前。
车窗摇下,陆风存见那军官点头哈腰的丑态,明白车里坐着的是个大人物。交谈几句后,军官满脸堆笑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看着小汽车绝尘而去,陆风存长出一口气。高跟鞋踩在地面笃笃地响了几下,章可人在他身后站定,一身旗袍明艳端方:“后怕了?”
她往往卸了妆便走,陆风存都少见她这副模样,愣了片刻:“你怎么竟没走?!若不是那军官碰巧和什么人离开了,你留在这可知会有多危险?!”她姿态从容,他却莫名有些生气,皱眉道,“此次无事是万幸,若再有下次……”
章可人道:“再有下次,你就不会护我了,是吗?”
陆风存急道:“我自然会护你。”
章可人脸上的浅笑若有似无,陆风存才意识到这回答实在太不假思索,只得正色道:“章小姐,有规矩是不错,但总要以安危为先。我……我无论怎样,都会护着你,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怎能容人后悔。”
他言辞恳切,章可人略侧着头,眯了眼道:“方才不是还叫可人,怎么这会又叫我章小姐了?”
身前的人白净的面皮瞬间红了大半,陆风存把长衫前襟上不存在的灰尘拍了又拍,想顾左右而言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自二人同台唱过几出戏后,她不在,陆风存就不唱生旦搭配的戏码。
章可人一直都装作不知情,此刻却分外想要说破:“陆风存,你想同我做戏搭?”
她问得轻,听不出情绪,陆风存兀自忐忑,道:“你可愿意?”
章可人没有回答,只道:“乾旦、坤生做戏搭眼下虽是极好的噱头,但已有梅兰芳先生和孟小冬绝配在前,搭好了自不提,搭不好,便是盲目,贻笑大方。”
陆风存只道她还在介怀,苦笑道:“我明白。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你若不愿意,便罢了。”
章可人盯了陆风存半天,倏忽莞尔道:“我可没这样说过。”她一双美目笑起来如新月微弯,陆风存心中忽然生出一些说不清的滋味,仿佛有月宫玉兔自她的眼中钻进了他的心中,横冲直撞。
3
陆风存担心那军官会再来寻章可人的麻烦,劝她暂且不要来戏院。
章可人应着好,来得反而更频繁,陆风存拿她毫无办法。半年已过,见那军官再没露过面,他才逐渐放下心来。
章可人本就是票友里的红人,陆风存逐渐也声名鹊起。新日报每月都会搞名旦评选,最新的评选中,他竟已赫然在列。
王老板抓着陆风存的手像摇晃摇钱树一样不住地晃,连连说要立马给他挂戏院的头牌。
陆风存客套地笑,却一连几天都心事重重。茶杯中倒入了刚刚烧开的水,他竟直接去拿,几个指尖都被烫红。
章可人给他涂雪花膏,她低着头,好似不经意地问道:“开专场是好事,为何拒绝?”
陆风存不语。他是个孤儿,被师父收留养大,嗓子、身段都是师父的心血。他师父天资有限,在弄堂里唱了一辈子戏,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在正经的戏园子里开个专场。
实现不了的愿望就会变成执念,随着教养深恩落在陆风存的身上,已然成了他的责任。这些事,章可人都听他说过,所以,从王老板那得知他选择拒绝时,她并不相信,见了他的反应才知是真。
章可人向他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是因为我?”她眼神澄明犀利,直直地看到他的心里去。
陆风存忙道:“不是,不是。”他垂了眼,避开她的目光,“戏园子里有这么多前辈,资历老,唱得也更好。我这点小成绩比之他们,实在还不够格。所以,开专场的事,不急在此时。”
他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这才抬起眼来看向章可人,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按‘章先生’你的严格,肯与我搭戏已是大人大量,不计前嫌。若我功夫不到家,就冒失地挂了头牌,再在台上出了丑,只怕要被你彻底嫌弃地抛到一旁,那我就太划不来了不是?!”
他笑的时候,唇边漾起细微的梨涡般的纹路,温和里莫名有零星的苦意。
这谎言太拙劣,章可人冰雪聪明,怎会看不穿。现如今名角遍地,想要出头谈何容易。陆风存是唱得好,但能够出头得这么快,多半还是因为乾旦、坤生的好噱头,是因为有她这般角色做戏搭。
章可人有不挂名的规矩在前,陆风存一向尊重爱护,不会让她为了自己破例。
灼痛感舒缓许多,陆风存向后收手,却被章可人握住手腕不放:“规矩是定给我的。你可以只挂你一人的名,开你一人的专场,我不介意。”
陆风存有些无奈地笑了:“借你出名后,再将你抛开?我做不出那样忘恩负义的事。”
“我明白你不会这么想,但我会。”陆风存犹豫片刻,看着她轻声道,“我的心早已擅自决定要真心待你,从那刻起,便一丝一毫都骗不了自己了。”
章可人静静地看着他,双眸干净得让人心慌,神情却有些微妙。
陆风存唯恐自己的话太过突兀,心如擂鼓地等着她的回应。
两人默然相对许久,久到陆风存已经开始绝望时,章可人忽然叹了口气:“等了这么久,果然还是要我自己来吗?”
陆风存本就在紧张,更听不懂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下意识便问道:“什么?”
见他一张俊脸上满是茫然,章可人那微妙的神色终于化作藏不住的笑意。她抬手抚上他的脸,忽然凑近,在他的唇上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呆子。”
这便是互通了心意。章可人的性子张扬通透,陆风存虽然内敛些,但对她的爱意从不收敛。二人在戏台上一唱一和天衣无缝,下了台便携手去城郊爬山、摘果子,或者窝在他家里品茗读诗。
陆风存烧得一手好菜,唱戏的人为了保护嗓子,在吃的方面计较颇多,他也能给章可人变着花样地做些新奇的吃食。
章可人每每佯装生气,说他是故意要把自己养胖,好早日换个新的戏搭。有时兴起,他们还会在家里小小地唱段黄梅戏,可毕竟京剧才是本行,唱着唱着总会忘了词,强凑些词上去,实在编不下去了,便笑作一团。
忆起初遇,陆风存总会感叹缘分的玄妙。章可人笑他感慨太多,倚在他的肩头道:“以往戏班里清一色都是男子,女子登台唱戏便是抛头露面。现在处处宣扬的都是新思想了,又说女子唱念做打天生不足,成不了气候。我自小爱唱戏,下了大功夫学,只因身为女子,登台却比登天还难。”
彼时,她愤懑不平,想看看所谓“能成气候”的乾旦都是何种水准,岂料正巧碰上了初次登台的陆风存。
章可人笑道:“我当时便想,这种人都上得了台,凭什么我不能?!我既喜欢唱戏,喜欢就要唱。不为取悦谁,那任谁也别想约束我。”从那之后,她开始出入各大戏院,只一年就唱出了名堂,然后就再次遇到了陆风存。
这是章可人唯一一次说起往事。对于她的来历,她绝口不提。陆风存虽然从她的言谈举止不难猜到她出身富贵,但人各有苦衷,她不愿说,他也不能追问。
4
转过年来,春寒料峭,同他唱完一场《梁祝化蝶》后,章可人毫无预兆地音信全无。
陆风存此前的患得患失成了真,他除了焦急,竟没有任何办法。
陆风存心神难安,什么都唱不好,同戏院告了假,又怕哪天她来了后找不见他,就日日在后台坐着等。
又一日枯坐到黄昏,陆风存想起有家铺子的糕点,章可人很喜欢,回家路上特意绕了远路去买。点心铺子的对面是城里最大的酒店,数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门口,气势非凡。
陆风存无意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章可人从中间的车上走下来。
酒店明亮的灯火勾勒出她曼妙的剪影,在她之前下车的男子高大英武,很绅士地扶着车门。她刚站定,他便将自己的西装外套罩在了她的肩上。她笑着,十分自然而亲密地挽住了他的臂弯。
那男子的脸在报刊上出现过多次,就算没穿军装,陆风存也能认出他就是杜越——平洋军中大名鼎鼎的杜司令。
有股寒意自头顶蔓延,渐渐让他手脚都麻木。
衣冠楚楚的人们已踏上台阶,陆风存丢了魂般直直地向着马路对面走去,险些被黄包车撞倒,惹得车夫一通叫骂。
喧闹声引人注意,章可人回头时,正对上马路中间陆风存的目光。
她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见陆风存又向前走了几步,向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道:“回家。”
陆风存明白这是让他回家等。他眼睁睁地看着章可人挽着别人的手消失在视线里,浑浑噩噩地走回去,许久没回过神。
章可人讳莫如深的背景竟是杜越?她性子高傲,他不该往暧昧的方向去想,但她对自身所有事都三缄其口,和他一同出行,去的也都是人迹少的地方,从来不会和他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仿佛是怕被谁发现一样……他竟越来越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深夜,陆风存家依旧灯火通明,家门大敞。章可人终于出现,陆风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来了。”
章可人把门带上:“久等。”
多日未见本应是想念非常,此刻的气氛却有些莫名其妙。泡好的茶已凉,陆风存手忙脚乱地重温。
章可人坐在旁边,忽然开口道:“你大概也猜到了。我是杜越的未婚妻。”
陆风存打翻了杯子。瓷杯在桌面上转了一大圈才掉落,竟没摔碎,滚到章可人的脚边才停下。
章可人的平静甚至算得上是冷漠:“他之前被调往别的城市,过年的时候回来。以后,便在这不走了。”她抬起头来对陆风存道,“该结束了。”
陆风存盯着地上的杯子,良久,才极慢极慢地弯下腰去捡起来,放回桌子上。然后,他拿过买好的糕点,一边拆开包裹,一边笑道:“我才买了糕点,正巧你今日就回来了。早知道这样灵验,我……”油纸上系着的麻绳打的是活扣,他却怎么都解不开,索性直接用力扯断。
手指被勒出了深深的血痕,他无知无觉般把油纸包捧给她:“你看,是不是你最喜欢的?”
章可人仰着头看他:“你听到我的话了,陆风存。”
陆风存眼眶红得好似要滴下血来,嘴角有些抖,却还在笑:“不是,那是我记错了,是我不好。”
章可人伸手去抚他的眼角,动作里有无与伦比的温存,说出口的话却是冰冷的:“你很好,我也很快乐。但我们必须结束了。”
陆风存脸上的笑和糕点一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颤抖着握住章可人的手:“可人,你,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此后,一别两宽。好好唱你的戏,好好地挂牌开场。陆先生,你的路还有很长。”章可人轻如耳语般说完这些话,转身便走。
陆风存追出门外:“没有你,我怎可能好?!可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章可人头也不回,坐进了不远处等待的车内。车轮碾过的路面腾起尘土,转瞬便被风卷得没了痕迹。
5
陆风存大病一场,套在戏服里的肩膀瘦削似刀。前尘若梦,他再不愿,终也慢慢清醒。
几个专场唱下来,陆风存的名气已然到达巅峰,得了大把戏迷追捧。那些花了大价钱的,按行内规矩,便算是重要的金主,该由戏院老板出面,时常安排角儿和金主一起吃顿饭、喝个茶,以期他们日后也能继续捧场。
戏院若想长久,便离不了这些人。实在不能推托的,陆风存也不会太让王老板为难。
那日,有位常来听戏送花篮的富家千金邀了陆风存参加晚宴。
走进包厢门,陆风存在满屋子衣着光鲜的人之中一眼就看到章可人,心跳骤然失了节奏。
章可人也没料到会在这见到陆风存,眼中闪过一些情绪,又被她不着痕迹地掩饰了过去。等富家千金介绍后,她才像初次见面一样向他点头微笑:“陆先生,久仰。”
陆风存幻想过与她再见,幻想自己能够如她所愿,体面冷静地寒暄。可此刻真的见到,他心头蛰伏的痛立刻张牙舞爪,他连笑都很勉强。
陪着章可人的不是杜越,而是平洋军少帅秦方。陆风存心生疑惑,念头方起,便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便垂着眼,尽量不再看她。
秦方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他一向将陆风存这样的戏角当作用来消遣的下等人,觉得与之同席共饮是折损了自己的身份,又见陆风存生得俊朗,吸引了女眷们大半的目光,更有意贬损他。
陆风存惜嗓不喝酒,秦方却故意向他敬酒,被他客气婉拒后,便摇晃着酒杯啧啧几声,转头向章可人道:“章小姐,你看现在这世道,风气坏成什么样子。有些个所谓的角儿啊,也太不识好歹。别看眼下有人捧着风光得意,总归是一时玩物。下九流就是下九流,再怎样,还不就是个戏子?!”说完,他兀自大笑起来。
陆风存猛然抬头。自学唱戏那天起,再难听的话,他也听过,因而秦方话里的轻侮,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最听不得这种话的章可人,担心牙尖嘴利的她不知要说出什么厉害的话来。然而,她看着秦方,一脸平静,唇边甚至还带着笑意,好似是被秦方的话逗笑了一般。
陆风存心头气血郁结,再也无法待下去,说了句“不舒服”,便匆匆离席。秦方不屑地啐了一口,满脸堆笑地转向章可人。
章可人默默地目送他离去。背影已消失许久,她却还是看着陆风存离去的方向:“您方才的高论实在有趣。我也觉得有些个东西,确实就只是长了一副人模样儿,任他怎样往脸上贴金,怎样踩着旁人凸显自己的身份,也照旧算不得人。”
秦方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沉了脸道:“你在说谁?”
章可人看着他笑得分外甜美,眼睛里却半丝温度都无:“哦。我说的自然是泥人木偶,不然,您以为呢?!”
短暂的再见没有半丝愉快的回忆,留给陆风存的除了痛苦,还有不安。秦方对章可人的殷勤,明眼人都看得出。可若按章可人所说,她是杜越的未婚妻,杜越是平洋军的骨干,纵使秦方身为少帅,应该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纠缠。
陆风存不明白其中纠葛,却直觉出些微妙的危险。
而后,他就如着了魔般,每日都要绕去杜公馆,远远看上一段时间。高墙铁栏,连院子里面的树都被挡得严严实实。但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他也要去看过才心安。
仲夏的某个傍晚,杜公馆忽然烧起了火。烈焰、浓烟与满天火烧云交缠成一片狰狞可怖的红,鼎沸的人声中,陆风存唯独听见了一句——二楼的地板马上就要烧塌了,章小姐还在里面,怕是救不出来了。
陆风存不知从谁手里抢了一条湿毛巾,冲进杜公馆里面。
火场仿若炼狱,陆风存找到被烧断的楼梯压住腿无法动弹的章可人时,她竟还奇迹般地清醒着。
看到陆风存的刹那,平日连皱眉都很少的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随即愣愣地落下泪来。
陆风存用湿毛巾捂住她的口鼻,拼了命地搬开她腿上压着的断木,将人抱在怀里时,却发现进来的路已完全被火封死,只能抱着她向后,尽量离火势大的地方远些。
浓烟呛入口鼻,陆风存整个胸腔都火辣辣地疼。他早已力竭,看着章可人的双眼依旧如含着一汪春水般温柔:“可人,别哭。”
章可人的泪怎么都止不住:“你怎么还这么傻。”她已经很虚弱,拿开湿毛巾后,被烟呛到,咳得撕心裂肺。
陆风存心疼不已,不想让她再讲话,章可人坚持要凑近他的耳边:“杜越是我的长兄。我姓章,是随了母亲的姓。”
杜家是官宦世家,章可人是家里小幺,出生时正是民国初立。“生儿子随父姓,女儿便随母亲姓”的所谓平等思想也正时兴,杜父便让她随母亲姓了章。
章太太喜欢听戏,章可人尚在襁褓时,便常被她抱去戏院。时日长久了,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竟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戏曲。
章可人学戏,家里人尚默许,但若真要登台去唱,却是万万不准的。长兄杜越留过洋,思想最为进步,也最娇惯小妹。他把章可人接到京中,安置在杜公馆,名义上说让她散散心,实际上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去。
“我不说来历,一来无须依靠长兄,二来我虽无惧人言,但他身居高位,风吹草动都能横生事端。他已经负担了我的任性,我必须万般小心,不能让他烦恼。”
陆风存这才明白那寻衅的军官再未露面的缘由,原来并非是他侥幸:“可你还是曾为我而麻烦了他。”
章可人微微摇头:“那种小角色,实在……算不得麻烦。是你先护我,所以,哪怕再舍不得将你抛开,我也得还你。”
过年时,平洋军举行晚宴,秦方不知从何处听说杜越的小妹也在京,定要让他带着出席。章可人一出现,果真就被秦方盯上,百般追求。
杜越能力出众,功高震主,已被忌惮,明白秦方追求小妹此举,三分是因章可人确实姿色出众,另有七分则是对他的试探。
再碍于秦方少帅的身份,杜越不能多加阻拦。章可人心明眼亮,清楚长兄的艰难处境,便与秦方保持着不亲近也不疏远的关系。
在局势明朗之前,章可人不能见陆风存,甚至不能让秦方知道陆风存的存在。
她冷静谨慎,但在酒店门口看见陆风存的那一刻,她害怕了。她忽然明白,就算她自认为没有将陆风存牵扯进她的生活中,但只要他还念着她,他便不安全。于是,她连夜冒险去见他,用厌倦冷漠的神情配合着谎言,狠心地打碎了所有的情意,任由这些碎片化作利刃,片片扎向自己的心。
“既能维护哥哥,又能护住爱人,能有这样两全的路选,我已经感恩戴德,心痛些又有什么呢?!”
可政局之中的倾轧没有什么理由,杜公馆这场烧得莫名的火,宣告了几个月来在暗处进行的角逐的结局。
这些话仿佛是撑着她的一口气,她说完了,便只剩下疲惫。
章可人环着他的脖子,气若游丝:“对不起啊,骗了你这么久。”
这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遍遍地吻着她闭起的双眼,如遭凌迟,被呛出血来的嗓子嘶吼出沙哑凄厉的哭喊,直到最后发不出半丝声响。
6
多年以后,王老板的戏院经营不善,转手卖了出去。新的老板看着年纪轻轻,整个人却憔悴不堪,一把嗓子沙哑如七十岁的老翁。他打理着戏院重新开张,生意不红火,只能勉强支撑。但就算如此,老板还是坚持在每年夏天固定的日子免费请大家听戏,每每都是同样的几折。
一折《红娘》,一折《玉堂春》,一折《游龙戏凤》,一折《梁祝化蝶》。
一折初遇,一折重逢,一折心动,一折别离。
戏曲到了精彩处,听得入迷的人总会有些恍惚。他同戏里的祝英台一样向天地间纷扬的惨白里寻找她,伸手只握住满手的纸灰,没有蝴蝶飞来。
于是,年轻的老板站在戏台下,安静地淡笑着,直笑出了满脸的泪。
更新时间: 2019-11-12 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