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他接到今年唯一的工作。
电话响起时外面正在下雪。
师兄孟志安是某公司音乐总监,说最近要给歌手徐京远搭个作曲营,问他要不要来。
他正在更换刚才弹崩的一根吉他弦,嘴里咬着拨片没放,含含糊糊地说“好”。
作曲营在年末搭好班底,他在其中最籍籍无名。
徐京远是个二十出头的新人,正崇拜权威,只和比较知名的音乐人说个不停,也不大注意他。他坐在角落里反反复复弹同一个节奏,重复着烂大街的4536251。
后来徐京远经过,忽然说:“你再弹一次那个。”
“哪个?”
“就刚刚那个。”
他的手指麻木地按在键盘上,徐京远随着和弦哼出旋律,问:“怎么样?”
“还不错”“节奏再轻快一些”……人们簇拥过来,他莫名成了主角。下班后,他一个人背着键盘往家走。黑色的奔驰保姆车慢吞吞地跟在他身侧,徐京远探出头问:“那老师,要不要捎你一程?”
这是圈子里让他最不解的怪事之一,大家见了谁都喊老师——其实他们并没差几岁。上车后,徐京远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起今天的成果如何,他没说实话:“还不错。”
套路之作写了太多,早就感官麻木,反正共同作曲前排总是查无此人。
徐京远叹气:“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创作的才华。”
沉默延续了十几秒,他意识到对方或许需要他出口反驳,再加上几句赞美,可一张口已经错过了时机。徐京远尴尬地笑了笑,司机适时地打破沉默。
“到了。”
他下车,艰难地把键盘给拽出来。
“回见。”
熬夜做好demo(样带),天已经亮了。工作区很狭窄,勉强能放下两台电脑,咖啡杯挨着鼠标,话筒架紧贴MIDI键盘,不到五平方米的工作区让他想起两个字——蜗居。
存好工程后,他伸展手脚活动僵硬的四肢,椅子滑开几寸,撞到了身后的柜子。
几个没封口的文件袋砸落在他头顶,像当头棒喝。他回过神来时,纸页已经散落满地。信手拾起一页,他罕见地有些紧张——他认出这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乐》中的一段。
谱子空白处有铅笔写下的号码,掀开了他记忆的一角。
是她吗?是她吧。
新建联系人后,他斟酌着发出信息——
你好,是宁如约吗?我是你在上音的校友。
那云生在江浙一带的一个渔岛,对父母来说,坐船去上海就是长途旅行。
高中以前,那云一直是寻常意义上的“好孩子”。叛逆在十五岁那年到来,他执意要学音乐,所有人都反对他。
“咱们家哪有做这个的?你可别痴心妄想,眼睛长在天上。”母亲在厨房择着菜,絮絮叨叨地念,“音乐……哎哟,音乐能当饭吃?”
他沉默地躲在房间里,手握一支削砍光滑的木棍,滑稽而专注地指挥着视频里的某一个乐章。至少在这一刻,他幻想自己是个指挥家。
家里没有钢琴,他找到镇上唯一的琴行,打工换来练琴的时间。样品钢琴音不太准,他花了三天才扒完车尔尼299的谱。和声学资料是在网上下载的,放学后他常常要刷题到天亮。
天长日久,家人看见他的决心,冷嘲热讽便少了。
“你要真想试试,也不是不行。”
他在十八岁那年乘船离家。去央音初试时赶上一场暴雨,他浑身湿透地走进考场。老师诧异地看着他,说这孩子让他想起了廖昌永。
他没有廖昌永那般开口惊艳,也不是蒙尘的明珠,几所学校先后拒绝了他。上音是背水一战,却仍失之交臂。他在海边坐了一夜。母亲找到他,小心翼翼地说:“儿子,你可别想不开。”
“我没事。”他神色淡淡——他早已习惯了自己平庸的人生。
遇到宁如约是在某个清晨。他坐在海边抱着吉他爬格子,一艘游船停靠在码头。
岛上原本没有什么著名的景点,两年前文艺片《一帆风顺》在此取景,电影大火后,意外地开辟出一条小清新的旅行线路,每逢节假日都有游客来打卡拍照。
他起身要走,不防有人踢踢踏踏地跑到这边来问:“小哥哥,你是当地人吧,东福山怎么去啊?”
他帮她拿手机导航,定位却一直在乱跳。她低垂着眼睫,一副很焦急的模样,央他带她去,说她可以出钱。他觉得好笑:“雇我?多少钱?”
可她却没听出揶揄,傻乎乎地掏出钱夹数了几张大钞:“够不够?不够的话我支付宝转给你啊!”
一个单纯的小丫头。他这么想着,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走吧,我带你过去。”
“我家在上海,我妈妈不让我一个人来这里,我承诺当天回去她才同意的。”
破旧的船篷有水滴答而下,她在小木船上自顾自地讲起来由,看到他背着吉他,问:“你是学音乐的吗?”
“嗯。”
她莫名高兴起来:“我也是音乐生。上音的成绩昨天刚下来,我专业过了,现在只等高考啦。”
“恭喜你。”他略带苦涩地说,“我落榜了。”
“啊……”
她显然没料到这种尴尬的状况,仓皇地闭上嘴。
海风吹来,有一股咸腥的气味。船夫把船停泊在简陋的码头,他们从沙土地登岸。他无声地走在前头,过了片刻,她举着照片指向一处山崖。
“就是那里!可不可以帮我拍张照?”
她带了一台有些重的奥林巴斯单反机,他根本不会用。她凑近手把手地教他。他认真听了片刻,视线落在一段雪白的后脖颈上,莫名地耳根发烫,哑声打断她:“好了,我知道了。”
“那……我过去啦?”
他点点头,佯装摆弄相机。
后来那几张照片还是对错了焦,身后的景清晰无比,她的轮廓却是虚的。看预览图时他很懊恼:“我再给你拍一次吧?”
“不用了。”宁如约看着照片,停了停,喃喃低语。他只捕捉到零星的碎片,无法串联成句。
很久以后,他在她的某篇专访里看到一句话,蓦然将那只字片语给拼上了。
她当时说的是: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宁如约一直自我感觉良好,直至在徐长安口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苛刻评价。
“你不光任性,还懒惰、稀里糊涂。”
周遭静到落针可闻,她站在九尺施坦威前红了鼻子。徐长安面无表情地把琴盖合上,给出致命一击:“你这种练习态度,根本不配碰我的琴。”
她委屈巴巴地想,我不就是弹错了几个音而已,真的是你说的那种人吗?
打小周围人就调侃她,宁如约,你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她就哼一声,半真半假地赌气。可她气消得也快,给一包喜之郎果冻就眉开眼笑,说,算了,我原谅你。
她是很容易就说出“算了”的人。
六岁时,宁如约第一次上钢琴课,老师审视她的手,评价:“这孩子小拇指天生有些畸形,缺一节指骨,恐怕不适合弹琴。”她学到二级曲子时果然开始遭遇瓶颈,单手两个八度怎么都跨不过去。
从一个白键到另一个白键,原来是海角天涯。
她努力伸展手指,可永远缺那么一丁点儿,不由得气急败坏地抱怨:“我手不好嘛,根本弹不了琴,要不就算了吧?”老师震怒,打她的手。她哭唧唧地又想,算了,那就学下去吧。
她的坚持和放弃都像是儿戏。
十五岁时,妈妈问她以后要做什么,她说不知道。妈妈让她去考上音,说:“离家近,再说你的文化课这么差,也考不了‘清北复交’。”
她趴在地上看日剧,主人公们激情澎湃地奏起交响乐,她觉得很酷,于是便漫不经心地答应了。
去见徐长安那天,上海刚进入梅雨季,天色阴沉,她也跟着无精打采,上车后就开始打瞌睡,后来还是妈妈将她推醒的。
“我们到了。”
下车后是彻骨凉,她忘了有雨。他走过来撑起伞,罩住她的一方天地。
“你是宁如约?”
他的声音像一把中世纪的意大利产小提琴,尘封多年后,初始的第一个音微哑,随即是难以言述的深沉与哀戚。她抬头,稚童般细细地看他,直看得他皱了眉。
宁如约话一出口,简直有些荒唐。
“你就是艺考培训老师呀?”
饶是徐长安见惯了风浪,也被这个小丫头堵得说不出话来。
宁如约被妈妈重重地弹了一下脑壳:“乱说什么呢?!这是徐教授!交响乐团的指挥家!”
她眉头拧成一团,不高兴地想,搞什么啊,让指挥家来教我弹琴?
其后他是师,她是徒。他捏一支早年弃置的指挥棒,她弹错时不轻不重地打在她的手背上。积年累月,痛早已从皮肤上消失,却长成她心里的执念。
她发现自己爱上徐长安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个时刻再平凡不过,她在做一本习题,而他在擦拭钢琴脚。她回过头,看到他清瘦的身体弯下来,阳光照落在他的侧脸上。她脑子里轰隆一声,像是第一次听肖邦的《叙事曲》,乐章行进到二号前温柔的慢板,某种力量让她感到有什么伟大的事物正在“降临”。
她于是走过去说:“徐长安,我好像喜欢你。”
他明显慌了神。她看过他最紧张的时候是在金色大厅里指挥,直播画面里的青年喉头绷紧,脸色发白,连指挥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可这一秒,他的表情比那时更糟糕。
他最后拧着好看的眉毛说:“等你考上了上音再说。”
她知道他在敷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他着了恼:“你不去做题?”
她耍赖:“四部和声写不出来了。”他将信将疑,还是凑过去帮她辅导,拿起铅笔画音符,手却忽地松开,铅笔滚落在地。她连忙俯身捡起笔,诧异道:“怎么啦?”
徐长安静默片刻,轻声说:“可能是笔都觉得这么简单的和声题不配被我写吧。”
明知是在影射她笨,她却扑哧笑出声来。
几个月后,她信心满满地走出上音考场,打电话给徐长安,却是另一个人接听的。
“你好?宁小姐?”那头的人语调平静,“我哥出国治疗了,短期内都不会回来,有什么话吗?我可以帮你转告他。”
她在寒风中一阵阵发抖,半晌才找回声音。
“治疗什么?”
“ALS(肌萎缩侧索硬化)。”
徐长安离开以后,宁如约很难形容自己在上音度过的第一个学期。她的魂魄和身体仿佛不在一起,掩住脸便以为是黄昏。期末考试时,几个同学和她一起去考场,她恍惚听到他们在笑话迎面过来的一个学生。
“啊?那是不是火星人?”
“谁?”
“就是今年唯一调剂进来的那个人啊,听说他特别怪,连罗森都不知道是什么。”
擦肩而过时,她的余光瞥见那个“火星人”,僵硬了一瞬间。她若有所觉地回头,却只看到有些清瘦的背影。
是谁?记得了,不记得了,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这是那云第二次见到宁如约,却没能说一句“你好”。
“连罗森都不知道”是伴随那云整个大学生涯的一个梗。
当时上音开学不久,刚到宿舍的第一天,室友们正要出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罗森。他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反问:“什么是罗森?”
“便利店啊!”
“不是吧,逗呢,您老人家是从火星来的吗?”
他感到窘迫,徒劳地解释:“我不太看店名的。”他跟着去了,才见识到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和小卖部不太一样,他想,东西卖得贵多了。
这还只是开始,时间久了,那些格格不入便一样一样暴露出来。他们也曾热情地邀请他去打篮球、唱K、打电动,可他二十年没穿过篮球鞋,没进过KTV,知道的游戏只有旧式诺基亚上的推箱子和贪吃蛇。
没有恶意的排挤和冷落,他们自然而然地兵分两路。那云并不觉得有多难过,他很早就知道他们是不同的。就像他看到宁如约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们不同。
再见到她是在第二年的圣诞节,她出现在圣诞舞会的宣传海报上,一身复古长裙,像极了茜茜公主。
他习惯在琴房里度过任何节日,这一年却省吃俭用攒钱租了一身礼服,像模像样地出席了。
人影憧憧,觥筹交错,这场合太陌生,他只在电视里见过。弦乐系的学生奏起圆舞曲,他苦寻许久,看到她在舞池里,步伐磕磕绊绊,皱着眉,低头躲避舞伴的脚。
这是期末前的狂欢,随着圆号手的“叛变”,协奏开始变了调,紧接着是钢琴、弦乐……舞池里乱成一团,犹如大型蹦迪现场,交响乐的“体面”全被抛到了脑后。
他随着人潮朝她走过去,直到她一回头,指着他惊讶地道:“是你?你进上音啦?”
原来她还记得他。
“嗯,补录进来的。”
“什么系?”
他想起她微博置顶的那句话,“这个世上只有指挥家和作曲家是永恒的关系,他们支配彼此的音乐和人生”,于是头脑发热地回答:“指挥。”话一出口却有些后怕——学校里抬头低头都是熟人,他怎么敢撒这样的谎?
她稍稍有些意外,却是惊喜的。她挽起的长发倾落肩头,靠得那样近,一仰头就枕在他的肩上。他紧张得要命,哽住喉咙,她已经拉住他不合身的袖口,随着暴走的音乐乱跳。
“高兴点啊小哥哥!下周就是‘鬼门关’啦!”
柔软的手指搭到他的掌心,无声地邀请他成为舞伴。他不知道他们在跳什么,伦巴还是牛仔,或者只是毫无章法的发泄。察觉到掌心微湿,他局促地避开她的手。她皱了一下眉说:“你竟然敢嫌弃我?”
他心里一阵发慌,我怎么可能?话卡在喉咙,四下陡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谁把灯关了?!”
“怎么回事?”
在此起彼伏的喊声里,一道手电筒的强光照过来,主任带着保安堵在门口大发雷霆。
“都疯了是吗?我看你们不是在过圣诞节,是要上天!”
那天的狂欢惊动了校方,电闸被拉,礼物交换环节也被迫取消。众人怏怏地散场,她抱着硕大的礼物盒蹲在地上,满脸沮丧。他走过去,极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
“很重吗?我帮你拿。”
她瞧见他,忽然眼睛一亮,信手把礼物塞到他怀里,随意地说:“送你了,圣诞快乐。”
他猝不及防地接过礼盒,手落在包装上不敢用力,怕将漂亮的蝴蝶结碰坏。
“可我没准备礼物。”
“没关系。”她露出一点不耐烦的表情,想要走。
他却突然固执起来,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礼堂到琴房有一千米,他只跑了不到十分钟,因为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时,钟楼上的分针还没走过两格。
礼堂门口只剩下保安在锁门。他问:“刚刚有没有一个女孩在这里?长头发,很漂亮。”
保安不耐烦地摆手:“没有没有!都闹了大半夜了,还有完没完?”
周遭暗下来,他攥着一支指挥棒,久久没动。这是得知他被补录进上音时,父母狠心花了一大笔钱在网上买给他的礼物,可后来他却被调剂进了音乐工程系。
人人都说他幸运,可他的幸运其实只是一场将就。
回到宿舍,他拆开礼物包装,见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木盒。屏息掀开盒盖后,一个弹簧拳头怪叫着打到他的鼻子上,他吓了一跳,蓦地把盒子丢了出去。
等回过神来,他又忍不住摸着酸痛的鼻子,一个人闷声笑起来,总算知道为什么取消交换礼物环节时她会那么失望了。
真是幼稚。他伸手将盒子捡回来,眼神渐渐柔软。但这就是她啊。
“你好,是宁如约吗?我是你在上音的校友。”
几秒后,红色的感叹号伴随着“尚未送达”四个字,出现在对话框的最右侧。手机振动了两下,是徐京远回复他的邮件。
“Demo我很喜欢,那老师辛苦了。”
他用力抿了一下唇,将那张曲谱收进口袋里,站上椅子,放回柜顶。
作曲营开了十五天,散营那天,徐京远请大家吃韩国料理。他落座在末席,离主位的徐京远最远。烤肉的炭火和他隔了一臂,热气传到这头时已经冷了。
谁说过让少年维特赴死的不是爱情,而是逾越不了的阶级?
阶级。他不乏绝望地想,阶级。
热闹和他无关。他起身去盥洗室,没人注意到他走。他用冷水扑脸,对着镜子端详这张脸,还算清隽,但在这个圈子里却“平平无奇”。
比他努力的人,比他英俊的人,比他有才华的人,比他出身金贵的人……这些人站在镜子的另一端,他看不见也摸不着,只不上不下地走在四处碰壁的世界里,既没有护身的铠甲,也没有坚硬的斧钺。
出来时见徐京远站在长廊里,脸色发白,他顿住脚步问:“你是不是醉了?”
徐京远否认:“没有,我没醉。”然后他搭着他的肩膀问,“那老师,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他愣了良久,没答话。像他这样的人也有资格吗?
徐京远接起振动许久的电话:“你到了?好,我过去接你……我知道,我让经纪人开车。”一片嘈杂里,电话那头的声音随之模糊。
那云说:“你有事?路上小心。”
徐京远点点头,走出幽狭的长廊。
飞机落地,发出轰隆声。空姐音调甜美,叫醒熟睡的女孩:“您好女士,您乘坐的航班已经到了。”宁如约睁开眼,伸了个懒腰。
徐京远来接机,戴着口罩、墨镜、帽子,全副武装。她见了不由得发笑:“你真是有艺人病啊!”
他从不和她一般见识,只问:“新曲演奏会顺利吗?”
宁如约白他一眼:“当然顺利了,也不看看我是谁?”
“那,明天有空给我上课吗,宁老师?”
她却没答,沉默一直持续到上车。宁如约轻声说:“不要叫我老师。”徐京远张了张口,最终只嗯了一声。
他是很少回嘴的,好像在她面前,他就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挨了她的打。那天她回到家,看到客厅里有个陌生男人蹲在沙发后,吓破了胆,把手里堪比砖头的总谱给砸了出去。
他正在捡掉在地上的袖扣,幸好及时伸手挡了一下,纷飞的纸页在他脸上划出几道几不可见的口子。眼看着她还要把包砸过来,他连忙站起身,捂着脸自我介绍:“我是徐长安的弟弟,我叫徐京远。刚刚是阿姨让我进来的。”
妈妈听到声响走下楼来,皱着眉心疼他的脸:“作孽哟,作孽!”
后来她愧疚地给他涂碘伏,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许久,问:“你有男朋友吗?”
她的手顿住,陷入比解和声题更深的困惑里,不明白他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里,翻了个白眼:“没有也轮不到你。”
他笑笑,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又问:“你能不能教我乐理?”
他的出现象征着某种希望,代表那个人和她的世界尚有维系。他是徐长安的“临危之命”,她竟不能不应。他偶尔会脱口叫她老师,每次都会被她郑重其事地警告。
宁如约固执地想,在这个世上和她有师徒关系的,只有那一个人。
“信呢?”
车子朝前疾行,宁如约的问题掷出来,落在地上碎了几秒,徐京远才将望向窗外的头扭回来,说道:“他现在已经写不了信了。”
徐长安离开后,信是他与她唯一的联系。她维持着摊开手的姿势,不愿继续往下想,却又不想就这样算了。
“那我去看他。”
他忽然不耐烦起来:“他不想别人看到他的样子!”
她一下子安静了,手指一根一根收拢,落回了身侧。他有些抱歉:“如约……”
宁如约冷冷地道:“别再说了。”她没来由地一阵害怕,因为他刚刚的语气有些反常。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为了避开最恐惧的答案,她宁愿让一切到此为止。
徐京远闭上嘴,一路无话地送她到家。妈妈热情地邀请他进来做客,他一向自来熟,跑到厨房去帮忙。她无聊地躺在沙发上听他的iPod,里面正播放着新歌demo。
她回头喊道:“徐京远,demo3的导唱是谁?”
“前段时间孟总监给我搭了个作曲营,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音乐人,好像叫那云吧?”
她的好奇心很快消散,满不在乎地应声:“哦。”停了一下,她又说,“这导唱的声音挺耳熟的。”
后来晚饭被一只蟑螂中断了。上海的蟑螂很多,她看见它从地毯上溜过去,消失在墙边的柜子里,整个过程不到两秒。她尖叫起来,跳上椅子。
妈妈斥责她小题大做,却还是回房去找蟑螂药。她指挥徐京远把客厅翻了个遍,蟑螂没找到,竟在壁柜里找到了一支指挥棒。
她惊讶道:“那是什么!?”
她忘了恐惧,跳下椅子。
徐京远好笑地说:“指挥棒啊。”
“谁还不知道这是指挥棒?我是说它怎么会在我这儿?”
“你自己的东西,问谁呢?”
妈妈唯恐两个人拌嘴,连忙出来问:“怎么了?”
她回过头,茫然地道:“这是哪里来的?”
“应该是粉丝寄到你单位上海交响乐团的。三年前——你拿奖那年,生日当天收到好多包裹,我就一起拿回来了。”
她站在客厅里,手握住指挥棒水滴状的那一端,皱起眉。这不是徐长安的东西,又会是谁的呢?
她努力回想,蓦地,有个影子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拼凑起来。记忆最边缘处,那个青涩的男孩站在人潮里,和她有过简短的对话——
什么系?
指挥。
“阿云,你怎么想的?说说?”
孟志安烦躁地问。
那云坐在孟志安的办公室里,窗外是黄浦江,万千繁华尽收眼底。
他淡淡一笑,不苦涩,不勉强,称得上平静。一旦习惯了对生活逆来顺受,平静才是常态。
今天要面对的也一样。
徐京远的新专辑发布,主打曲某个段落涉嫌抄袭。公司只能说是作曲营择人不慎,会请当事人出来道歉。
他是那百里挑一被选中的“当事人”。
“师兄,你也知道我要替徐京远背多大一个锅,以后我在这行可能都混不下去了。”
谁都知道要弃车保帅,何况那云连车都不算,只是个无名小卒。孟志安心里有愧,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只能咬着牙问下去:“你还想要什么?”
他忽然被问住了。回头仔细想想,他从来没有过说“想要”的余地。
从上音毕业那年,他一个正经offer(录用信)都没拿到。他像每科都刚好及格的学生,让人无从指摘,却也懒得关注。
他住最廉价的青旅,每天为生计奔走,却总是想起她。想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想她是否写出了新的篇章、有了喜欢的人……想她此后的人生,大概是与他无关的。
孟志安介绍他去做影视剧配乐,他的生活才渐渐好转起来。他听说她被保研了,没头没脑地跑去她做助教的课堂,混在学生中听她讲课。
她像煞有介事地讲起和声学,一本正经地瞪圆了眼睛。可明明她才是最讨厌这门课的那一个。他伏在桌上,无声地笑起来,笑到眼带泪花。有人奇怪地看他,小声地说“神经”。
下课了,他走到她身后。她正低头收拾东西,回头瞧见他,迟疑了几秒,然后指着他惊讶地说:“是你!”
上次他们在人群里相逢,她也是这句话。
他在她心里并没有姓名。
“你怎么会在我的课上?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乐团指挥?”她看向他的眼神是亮闪闪的,斜阳照落眼底,有金色的光芒。他于是不忍打破她的期待,顺水推舟地说:“是啊。”
她真心诚意地笑起来:“哇,你真是锦鲤,补录进校,又进了乐团,祝贺你!”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拿好文件要走了,他和她道别,却不近不远地跟在她后头,看着她走进教务楼。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忽然想不起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一趟。紧接着他找回思路,步子渐渐快了,最后竟跑起来,沿着她的方向。
他气喘吁吁地追到走廊,见电梯门已经关上。他慢慢低下头。下一刻,电梯门再次打开。他浑身僵硬地抬头。女孩按着按钮诧异地催促:“快进来啊,你上几楼?”他退无可退地走进去,紧张地站在她身侧,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柑橘调香水。
“其实……”
电梯停在3层,有人走进来,疑惑地扫了他一眼,和宁如约聊起某个作曲比赛的评选。他哑然地闭上嘴。
电梯停在4层,她说了再见,他鼓足最后一丝勇气追出去。
“留个联系方式吧。”
她愣了一下:“好啊。”她抽出衣襟上别着的铅笔,又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页曲谱,在空白处记下他的手机号,临走时说,“我下周的新曲演奏会你来听吗?我到时候发函给你。”
他点头:“好。”
人生最大的幻觉是以为明日或有转机,然而现实却刚好相反。当晚他接到老家的电话,说父亲病重,要来上海医治。
她的电话打来时,他已倾家荡产,在医院里等待一场生死判决,看着手机屏幕闪烁了很久,最终按下拒听。第二天,他便换掉了手机号。
她昂贵到与他无关。
父亲走后他又回了一次上音,掐着时间躲在走廊的拐角。下课铃声响起,他目送她离开,等人都散了,才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
牛皮纸袋遗落在讲桌上,一定是她粗心忘记了。他打开,认出这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乐》总谱。他找到写了电话号码的那一张,抽出来收好。
走出孟志安的公司时,那云终于想起那串电话号码真正的主人——
三年前的自己。
徐京远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要处理,这个周末不能过来上课了。
宁如约嗯了一声,心里巴不得休息,却出于礼貌问了一句:“什么急事?”
那头沉默良久:“作曲营里有个老师抄袭了。”
宁如约嗤之以鼻:“你们这些人,什么事干不出来?”这是将他也当成了一丘之貉。徐京远听了这话却好像有点着恼:“我跟他们可不一样。”
后来她在电视上看到抄袭事件的致歉发布会。当事人走上台时,她有几秒愣怔,连薯片都忘了嚼。
怎么会是他呢?他不是进了乐团吗?他为什么要放下指挥棒呢?
她从来都是很简单的,纯粹才能够做繁复的乐曲。所以她也放纵简单,放纵遗忘、漫不经心与一笑置之。这次也是。
她摇摇头想,算了,人各有命。
当晚她从上海飞往立陶宛,登机后,手机收到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是经纪人点开的。
“你好,宁如约,你或许不记得我了。我是那云,上音的校友,一直很喜欢你的作品。我要离开上海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经纪人迅速在脑海里搜寻这个名字,却无果。他偏头看向身侧的女孩,见她已经戴上眼罩倦然睡去,露出额际毛茸茸的碎发。经纪人抬手将毯子往上扯了扯,关上阅读灯。
宁如约做了个梦。梦到艺考前两个月,徐长安帮她模拟即兴作曲考试,给了她一个最简单的动机,她却将曲子写得一团糟。徐长安把她骂哭了,怎么哄也哄不好,破天荒地答应带她出去玩。
她刚看了电影《一帆风顺》,想去一次取景地,徐长安便买了船票陪她。两个小时的航行,徐长安一直忍着晕船,到达后吐得前胸贴后背,却还强撑着带她到东福山的断崖打卡留念。
唯一的合照逆了光,只有他和她黑黢黢的轮廓,身后是马上要沉落海面的夕阳,耀眼的金色铺满了整个视野。
醒来时飞机落地,她摸索着从经纪人那里拿回手机,见未读消息和邮件爆满,随手点开,是“你还好吗”。心悸在这时袭来,她打开SNS,报道铺天盖地:著名青年指挥家因罹患ALS于上周在洛杉矶去世。
经纪人也醒了。飞机正在停机坪滑行,她望向窗外发呆。
“如约,到了。”
“嗯。”她重复,“到了。”
“手机怎么关机了?”
“没电了。”她始终没回头看他。
经纪人把拇指按在开机键上,迟疑片刻,又放开了。航班提示到达,机长开始讲话,是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他看到女孩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
窗外的立陶宛是白天,刺眼的光照在她脸上。他想,可能是晃到了吧。
那云在浦东机场搭前往北京的航班离开,徐京远从洛杉矶回来落地,被人群追堵簇拥。
他是万人丛中的一个,隔着重重肩膀看过去,徐京远的墨镜被撞掉了,疲惫便暴露了出来。
记者在喊:“徐京远,请问你现在心情如何,后事办好了吗?”
徐京远沉默地抬肘撞开摄像机,人群畏惧地退开,激愤的记者在徐京远拿出手机录像时打飞了手机。
吧嗒,手机掉落在一双半旧的帆布鞋边。
那云捡起手机。屏保亮起,他看到宁如约,恍了神,手机已经被徐京远夺了回来。四目相对,徐京远说:“那老师。”他带了愧疚,可他已无暇计较。
他动不了,想起自己向孟志安提出的最后一个请求是宁如约的电话号码。孟志安问“你在上音的时候认识她”时眼中充满困惑,而他不想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无一人知他爱她。他不过想在离开前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人流在向他们挤压,连声音也一并。徐长安的噩耗他有所听闻,只是不知关联近在咫尺。他喉咙里发出徒劳的声音,嘶哑得像当初练习用的那把烧火棍一样的吉他。
徐京远来不及说话,便被保安围起来,有一只强壮的手臂将那云推离那个喧嚷的世界。他在边缘寻找失落的行李箱,见就在几步外,很打眼,他一眼就能看到。
人与箱子截然不同,就像他与他们截然不同一样。
航班提示登机,他感觉有什么将他淹没在这个终点: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看到徐长安在金色大厅的视频,周身的震撼难以言喻;徐京远问他,那老师,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宁如约走下断崖,说“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谁种下因结下果,都无干系。他在连环之外犹如过客,偶然地经过了乐章,Do,Mi,Sol,Do——意志与爱情,冬蝉与夏艾,静与苦。
奏完这首曲子就忘记吧,那云。
他走向人潮奔赴的背面。
宁如约一条一条清空消息,然后看到了那条莫名其妙的祝福短信。
那云。她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曾在徐京远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是那个抄袭的音乐人。
她在上音的班群里问:谁知道那云?
有人回:那云?音乐工程系的那个火星人?怎么了?
她反感地皱了一下眉,记忆里自称指挥系的人影变得可憎起来。
没什么。她回复,然后关掉对话框,删去消息,就让他这样离开,安静地,不留痕迹。
她叫宁如约,这一生都没什么梦想,一路顺风顺水,像被无形的手推到命运的关口。
考上音那天她睡了个懒觉,赶在最后一秒走进去,老师正点到她的名字。那么巧,即兴演奏的指定题目刚好是徐长安给她模拟过的民歌旋律。
弹完后,考官们纷纷点头。她有十足的把握会被录取,兴高采烈地推开门,听到隔壁考场的考官在喊下一个考生,那云。
她和他擦肩而过时,偏头多看了他一眼:土黄色工装上衣,雪花的牛仔裤,廉价运动鞋,打扮得很特别。
特别土。
她没走多远,听到考场里传来磕磕绊绊的琴声,考生在慌乱地道歉。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重来一次可以吗?”
她嗤之以鼻。几秒后,她走出大楼。阳光洒落,她满怀期待地给徐长安拨了电话。
忙音嘟、嘟、嘟响满三声,那个名字和磕绊的音符都已忘记了。
更新时间: 2019-10-20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