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一
陈有薇初次见到邵之和,是在1996年的青岛,宁武关路。
那时,他正和工人讲道理:“徐叔,不可以这样直接扯下来,我们不是要用全新的木头重做窗框,而是在原基础上修复,这样扯会损坏窗框。”
讲完,转头看见陈有薇,他对她笑了笑,说别墅在翻新,没有开放参观。陈有薇答自己不是游客,父亲是施工队里的石刻工,她来给父亲送雨衣。
“原来是陈叔的女儿,真的好孝顺。我去帮你叫他,陈叔一定会很开心。”
陈有薇从他的台湾腔里猜出了他的身份,她看着他很亲热地叫着父亲陈叔,脸上是很诚恳的笑容,像是不知道父亲,还有施工队里其他的叔叔伯伯是怎样评论他这个年轻的设计师的。
他们都说,邵之和太讲究,太像个公子哥,现场量完尺寸,要掏块手帕出来擦擦手;次次来现场时鞋子都光亮;天天在工地上的人能有那么干净吗?八成是个花架子,干不好这份活。又听说他是从台湾来的,能接这份活,不过是应了那句“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陈有薇的心里蓦然对他生出一点同情,她想到了在学校里的自己,模模糊糊地知道其他同学对自己的评价,可还是努力挂着笑容,去靠近他们。
这一年,陈有薇的父亲靠着颇有口碑的石雕手艺加入了这支老别墅翻修队。陈有薇跟着父亲从四川宜宾屏山县的老家来到青岛,进入一所中学借读。这里与县中学比,有太多不同。英语课上,老师为了照顾新同学,特意点陈有薇起来领读课文,读了不过两句,其他同学就已发出“扑哧”的笑声;课外同学们之间讨论港台明星,她接收到的资讯也跟不上其他人的谈论内容。有时她绘声绘色地讲完自己知道的恋爱八卦,其他人长叹一声说:“什么时候的消息了,他们都复合之后第二次分手了。”
他们都知道,陈有薇只是个过客,借读期一过,她就该走了,无谓耗费时间、耐心和精力去培养感情。
陈父正蹲在架子上,仔细描着券窗上尚未完全磨损的花朵图案,没有工夫特地爬下来拿件雨衣,于是便叫邵之和替他收了。邵之和回到陈有薇面前,说:“陈小姐,雨衣给我吧,我一会儿转交给你父亲。”
陈有薇将雨衣交给他,想了想,又将手里的伞递给了他,说:“我书包里还有一件雨衣,这个就给你用吧。”她顿了顿,又补充称呼道,“邵先生。”
并没有多出来的雨衣,陈有薇淋着小雨跑回住处去。为什么要把伞给邵之和?她也不知道,也许是忽然生出来的那点同病相怜,也许是那句“陈小姐”。陈有薇十七岁了,她十七年的人生里,还没有谁有礼地将她视为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少女。她是老师眼里不起眼的学生陈有薇,少言,笨拙;她是同学们或许连名字都还没记清的转学生;在父亲和施工队的叔伯们看来,她是还没长大的“毛丫头”,闲时还能像对待小孩那样逗趣。邵之和却称呼她为“陈小姐”,像对待一位值得被彬彬有礼对待的成熟女性。
她转过头去看,邵之和正在门口撑开那把伞准备穿过院子,蓝黑的伞“砰”一声蓬开,像一朵颜色暗淡但开得很好的花。
二
陈有薇和父亲住在专为施工队租住的一处小院里,和等待他们去翻修的老别墅比,这院子太过寒酸了。灰灰的平房围成一个“口”字形,留一扇对开的朱红铁门进出。小院热闹,但也有点闹,叔叔伯伯们打牌、喝酒、开粗俗的玩笑,虽然见了陈有薇过来他们会赶紧闭嘴,但还是会有一句两句落进陈有薇的耳朵里。因此,陈有薇不爱待在院子里。施工队不上工时,她便背着书包去老别墅。别墅虽然已经破败,蒙了灰,还搭着脚手架子,堆了木板,一副工地的模样,但贵在宁静,还留有一两处令人遐想的角落。
陈有薇去时多半是傍晚,老别墅二楼的大窗旁有一小块半圆形的空地。天气好时,傍晚的夕阳会照进来,柚木地板泛着带灰尘的光。陈有薇铺开报纸靠墙坐着,读小说或者复习功课。再晚些,日光更淡了,她便打开转角处的开关。黄铜色的,小小的手柄,摁下去就像启动一个小小的仪式,从顶上悬下来的旧水晶吊灯发出不甚明亮的光。这光不够照亮书上的字,这种时刻,陈有薇就用来背英语。从那堂被人嘲笑的英语课后,她对当众说英文产生了淡淡的抗拒,不愿意在人前开口,只敢在无人的老房子里小声地背单词。
突然,有人轻声说:“不好意思,这个发音好像不太对。”
陈有薇一抬头,是邵之和。他穿着深灰色的中长呢外套,庄重整洁得像要去赴宴,在这无人的工地现场,他还不忘规规矩矩地戴上一顶白色安全帽。
“是陈叔的女儿对不对?”
陈有薇翻翻眼皮,答:“我叫陈有薇,不叫‘陈叔的女儿’。”不久前才为他对待自己的态度而感动,今天便觉得那场雨白白淋了。
邵之和说他刚刚在外面看见灯光,还以为进了小偷。
“小偷来这儿偷什么啊?”陈有薇指指放在大门左边的木板,又指指头顶上那盏积了多年陈年老灰的灯,“偷这些吗?”
邵之和仿佛不觉她在讽刺,诚恳地回答她:“这里面有许多好东西,这地板到时清扫干净了,上了地板蜡,颜色一定很好看,还有这盏灯。”他指指头上那盏尘灰吊子几乎快要和水晶灯坠垂得一般长的灯,“这盏灯稍后我会让人把它取下来,做了清洁,换掉坏了的灯泡,又是好漂亮的一样东西。我相信你也很喜欢这里对不对,才会特意来这里温书。”
他说起老房子里的东西时饱含自豪和爱意,让陈有薇也不好意思继续和他抬杠,说不会有小偷费力来这儿撬地板拆吊灯。
“你来这里干吗啊?我爸他们都已经回去休息了。”陈有薇看他拿着黑皮本、铅笔,还有一卷卷尺,一副准备开工的模样。
“我是来做功课的,到现场会产生更多的想法,也比较容易判断想法到底可不可以实现。我的经验不够丰富,有些想法并不好实施,提出来之后徐叔他们就会讲‘不可能’或者‘现在这样你后期打算怎么办’,或者不用等徐叔骂,我自己就会发现。”他模仿着徐叔发脾气的语气,但远不够凶,反倒让陈有薇想起从前在屏山,邻居家那只总爱瞪眼扮老虎的小奶猫,有些想笑。
“所以只有先想出好几种方案,这样才能够在一种方案被否定时迅速提出更多的想法。”他冲陈有薇晃晃手里的黑皮本,打开来看,每一块区域都画有好几种方案,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提示,“经验不足嘛,功课就得做足。大家本来就对我没有什么信心,如果当场被反对到哑口无言,就真的完蛋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工人们对他的不信和不屑,对他的指挥所做出的隐隐的反抗和小小的拖延。就像陈有薇在学校,也知道同学们跟她之间显而易见的隔膜,只不过陈有薇已经准备好了一条鞭,用同样的疏远和冷硬锻成,挥出去是解气的还击,不过不注意就会打到自己。邵之和本来也可以有,命令、责骂、独断,工人们也绝不会无视他的意见擅自作主,但他决定将那条鞭当作拔河绳,奋力地、艰难地、一点点地将“信任”这道红色标记拉向自己这边。
“不过陈小姐,话说回来,你刚刚那个单词真的念错了噢。”邵之和倒真是执着,不单单是对他自己。
“是了是了,我读错了,你读一遍来听听看啊。”
夕阳已经彻底隐没,老别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邵之和走动着丈量他需要的尺寸,陈有薇坐在墙角背她的单词,他们偶尔会说两句话。
“陈小姐,刚刚那个发音有问题,不如我先念一遍看?”
“邵先生,先当心你背后有木板。”
三
自那之后,他们又在老别墅里碰到过几次,有时是邵之和先到,有时是陈有薇早来。看见别墅里亮着灯,或者听见邵之和的脚步轻轻踏上楼梯,陈有薇心里会飞快地泛过一阵愉快。
像是有了陪伴,虽然这陪伴者与她并不亲近,而她也不渴望和他亲近。
直到十月的一个下午。
陈有薇记得那个下午是邵之和先开口说话的,那天太阳很好,阳光一块块地躺在地板上,屋子里的灰尘、色彩、气味都在这光里升腾起来。
“陈有薇,你听见声音了吗?”正蹲在窗口写写画画的邵之和抬起头来问她。
确实是有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响动。
“听到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房子旧了。”那时的陈有薇愿意让自己在邵之和面前看上去像个只讲科学,显得很理智的大人,不咋咋呼呼,也不大惊小怪,“旧房子里木头干裂、墙皮掉落都会发出声音,肉眼又很难发现,所以常常会有这种来源不明的声音。”可邵之和对她一笑,说:“不一定哦。也许是房子的旧主人回来看看,又或者根本没走,趁着夜色好,心情好,又或者是今天这样好天气的下午,出来走走看看,跳一支舞。”
陈有薇说他讲鬼故事吓人,邵之和说这可不是鬼故事,房子都是有灵魂的。老房子有旧主人的灵魂,新房子也准备容纳新主人的灵魂。设计的时候就要想到,喜欢独居的屋主会在哪里读书打电动;哪里适合爱热闹的屋主招待朋友;人口多的家庭要怎样才可以其乐融融又有独立空间,想足这些才能做好设计。
他还说起自己祖父母去台湾以前就生活在青岛,他们常跟他说起青岛的红墙绿树,青岛缓缓的坡路和海风,还有青岛的万国建筑。
“我看过他们带过去的老照片,房子都好漂亮,那时候我想,我一定要自己来看看这里的房子。长大一点,又觉得自己要是也能设计出这样的房子就更好了,所以大学念了建筑设计。我进这一行全都是因为这里的这些老房子。”所以拍下这栋老别墅的客户寻找设计方时,邵之和尽全力拿下了这一单,“我既怕自己经验少,做不好,对不起这么漂亮的房子,又想还好我资历浅,可以收得很便宜,不会失身份,不会被人笑。是有点不光彩啦,打价格战。”说到最后,邵之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用手摸了摸楼梯的立柱头,像在揉着爱人的头发。
陈有薇记得那天他着白衫,套一件淡灰的毛背心,不知他眼里的光是太阳落进去的一点,还是窗外泛着碎金的树叶染上的一点。陈有薇觉得那是一片闪着波光的海。他对建筑天真又赤诚的热情是风暴,波涛汹涌,此起彼伏。她不辨方向,也不能控制。
“我也是。”陈有薇说。
爱意常让人笨拙,但这样突如其来的爱意有时也会催生出少女的急智,就像对心有好感的同校男生说“咦?你也喜欢草蜢吗?我也是”、“你觉得休斯顿火箭会拿赛季总冠军吗?我也看好他们”,这样就能继续聊下去,心生亲切,甚至是知己相逢晚的错觉。即便自己卧室墙壁上贴的其实是黎明的海报,对篮球的全部认识仅限一个乔丹。
“我也喜欢这些老房子,以后也想成为建筑设计师。”陈有薇重复道,这是她的“草蜢”,是她的“休斯顿火箭”,是她想要靠近邵之和的小小谎言。
四
邵之和当然分不出少女对“幽静”的向往和对建筑本身的喜爱,这里远离没有一刻安静的小院,远离院子里酒瓶的碰撞声、叔伯们甩出决胜的那张扑克牌时响亮得令人心惊的“啪”声,还有锅铲在大铁锅里的翻炒声,伴随着青椒和麻辣香肠的气味。他更不会知道他也是这老别墅吸引力的一部分,他与她以往生活中碰到过的男性截然不同。他不是还以挑衅女生为乐的毛头小孩,也不像父亲和施工队的叔伯们那样,爽朗热心但粗糙、毫不细腻。一个温习功课都要来老房子里的少女对他说起自己与建筑有关的理想,是足够令人深信不疑的。
邵之和信以为真了,他给予陈有薇很大的鼓励。他将自己喜欢的,特意从台湾带来的书借给她读;给她讲自己高中时的备考经历;讲自己受过的挫折,在补习班被老师骂得臭头,“你这样的智商也想念建筑”;讲自己获得的小小喜悦,收到录取通知的那个假期,特意买了一辆电动车做环岛游,拍了全岛好多建筑的照片。
陈有薇从他的讲述里慢慢拼出十六岁的邵之和,走在高雄九月的夜晚,那是他挨了骂从补习班回家去,跟自己较着劲;十八岁的邵之和,骑在电动车上,白衬衣鼓在风里,像只淡绿的鸽子生出了白色翅膀;二十二岁的邵之和,拖着两个大箱子去美国继续念书,已经是现在温和又略带沉稳的模样。陈有薇在这个以她自己的想象力进行的拼图游戏里,对邵之和生出一种故人相逢的亲近与快乐来。
“以后梦想成真的时候,如果你愿意,可以写信告诉我,我有一些适合本科生的书目可以跟你分享。对了,到时候我还可以把以前拍的那些照片寄给你看。”邵之和真的是个热心的前辈,他甚至告诉陈有薇,等她读完大学,如果想出国去他的母校继续念的话,他也可以写校友推荐信。
陈有薇紧紧捏着他递给她的名片,上面印有他所在事务所的联系地址和办公电话。小而软的一张白色卡片,她捏着,像迷信的人攥着从庙宇里求来的符咒,心里生出莫名的、无来由的安定。她想,自己和邵之和不再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相遇的过客,自己知道了他长久生活的地点的痕迹,就像和他有了某种关联,有了永远能够找到他的可能。
五
1997年的春节,因为要赶工期,施工队只有五天的假期。陈有薇和父亲没有回宜宾,家中已无什么亲戚,只要她和父亲在一起就是团圆。
施工队里有些人也没有回家,路途远,车票贵,他们宁愿省下一点钱寄回家里。还有些人接了妻子孩子来团圆,小院儿里仍有十来个人在。大家备了腊肠挂在檐下,买了“福”字和春联,院子里开始溢出一点点过年的气氛。
邵之和本是可以回家的,事务所替他订好了机票,经香港转机,五天时间够他来回飞一趟,陪家人过除夕了。但邵之和没走,腊月二十八的中午,他笑眯眯地跟大家说,他取消了机票预订,明天中午请大家在别墅院子里提早吃一餐团年饭。
“本来是想请大家晚上吃年夜饭的,但是在室外,怕大家会冷。中午天气比较好,有太阳,大家记得来。”
工人们都应了,虽然他们跟他仍不亲近,也谈不上喜欢,但他们此时都已经知道,这个讲究的公子哥并不是个花架子,有点真本事,也能吃苦。
如果不是那天后来邵之和与陈父起了争执,也许他们真的能一起和和气气地吃一顿野餐会似的团年饭。
他们发生争执是为了券门上的山花。因别墅近海,海风也大,向外迎风的那一面有些山花磨损较重。邵之和想要完全还原从前的图案,陈父需从残留的形状中拼绘出以前的样子。中间的图形颇为繁复,陈父耗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满以为复原图样已经很好了,邵之和看过却不满意,说他也曾爬上去看过几次,最中心处应该还有一圈图样,而陈父的复原图却未画出来。
“那么高的地方,谁会去看得那么细?非要还原成跟从前一模一样,费时费力不说,也没什么必要,这影响不了整体效果。”陈父有些焦躁,他记着陈有薇过年的新衣还没买,得趁商店还开着门,带她去中山路上挑一套。
邵之和却仍坚持。
“你小娃娃一个也太弯酸了,我的复原图已经是很可以了,你要觉得不行,要么找个人把我替了,要么自己上去。”说完,他扔下图册走了。
陈父平日仗义、豪爽,年龄也偏大,一直似队里的大哥,既然他和邵之和翻了脸,其他人也就没有要去捧场的意思。
年二十九那天中午,陈有薇看到小院儿里的人一个也没少,打牌、摆龙门阵、准备晚餐的原材料,便知道了没人会去。她略一犹豫,跟父亲说了谎话,说要去买个新发卡,一路走到了老别墅。
邵之和一个人坐在别墅的院子里边,不知道他是早上几点来准备的,还用工地上的木板和木架拼了两张桌子,拉了几串小灯泡。食物大概是从酒店点了带过来的,摆了满桌,拿透明塑料盖子罩着。他端端正正地坐着,听见脚步,带着笑站起来。
“陈有薇。”他的眼睛里轻轻地闪烁了一下,越过她看向后面,“其他人在后面吗?”
陈有薇没出声,她静静地坐到桌前,随便揭开一道菜的盖子,看向他,示意午餐可以开始了。
邵之和看明白了,他笑了笑,也坐下来:“我们两个人吃哦?还好不是我一个。”
因为失落,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轻轻地挠了挠陈有薇的心。他开了瓶红酒,想要倒给陈有薇,又缩了回去:“你不可以喝,你还是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陈有薇说,“我十七岁,明年就成年了。”
“那就明年再喝。”邵之和拿过一瓶饮料给她,“本来就给你准备了这个。”
“明年?明年我要回屏山老家去考大学,你可能已经凭借这件作品成为很有名气的设计师了,我们不会再坐在一起喝酒啦。”陈有薇叹着气。她知道,换了另外一个人听到这句话,也许也会生出一翻感慨,让她喝上一小杯。但邵之和不会,他说话总是很温和,一副发不起大脾气的样子,但认真得近乎固执。
果然,邵之和轻轻地将饮料放在她手边,说:“没关系,考完大学一定会有别的人陪你一起喝。而我……”他顿了顿,“目前的我还成不了一个好的设计师,设计出的作品应该是团队合作出来的结果。再完美的设计图也要由工人们精确地完成才可以,双方要良好地互相配合。我认识的厉害的前辈,不管工人是不是他们熟悉的、合作习惯的,他们都可以迅速地工人们融洽起来,而我,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还是没办法让大家接受我。”
“我爸他们现在都说你是有些真本事的,他们认可你。”陈有薇说。她觉得邵之和忧愁的样子其实很好看,在阳光下,整个人,连同他周围的空气都发出琥珀色的光,可是她不忍心看他继续皱眉头。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人,没人跟她吐露过心声,父亲和此刻之前的邵之和一直都是胸有成竹并给予指导的长辈。她只能硬着头皮说实话,“邵先生你的生活方式跟他们喜欢的,根本就是两回事。比如他们如果来了,现在一定都在说‘好冷,菜都吹凉了,为什么不找个屋里面呢’;你带了很好的红酒来,他们知道是好东西,但也只会觉得度数太低,劲儿不够。不同空间里的人只能遥望对方,可能会欣赏,说‘那边看上去好像也不错’,却是靠近不了的。”
邵之和认真地看着陈有薇,看得她的心几乎快要踏错拍子。
“陈有薇,你果真不是小朋友了。”他倒出一点点酒来,刚刚盖住杯底,然后将杯子递给了陈有薇,说,“谢谢你。”
一点酒下肚,陈有薇心里刚刚被邵之和的目光点燃的那一粒火星就燃成了一小股火苗,烧得她胆子大了起来。她问他:“那你想走过去看看吗?邵先生,如果你想的话,我邀请你今晚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六
邵之和去了。原本他坚持要去华联商厦买些拜访礼带去的,被陈有薇阻止了,她带他去了中山路上的店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抱出出几斤瓜子花生、两斤奶油糖球,和用两个大塑料袋拎着的散装扎啤。
小院里的人见了邵之和,都有点吃惊,却也不好意思将他拒之门外,便打开电视泡了茶,请他坐下。
邵之和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也记得来前陈有薇跟他说过“不知道怎么做就跟着我”。因此他既没喝茶,也没坐椅子,只是跟在陈有薇身后。陈有薇在水池前择菜,他就蹲在她对面,将没择的菜一小把一小把递给她,再将处理好的拿过来;陈有薇跟人聊天,他就站在一边听他们讲,讲到好笑处,他笑得比陈有薇还投入;陈有薇带着小孩子打羽毛球,球落到树丫里,邵之和就找根长竿将它戳下来。
他一副勤勤恳恳的模样,叫谁也不好意思再和他生气。到晚饭时分,大家已会随意地叫他帮把手,还有两三个小孩跟屁虫似地黏在他身后叫“小邵叔叔”。
那顿年夜饭气氛热烈,这热烈有一半来自邵之和,他吃不惯四川的辣,但又觉得味美而忍不住多吃,快要辣出眼泪,大家哄笑着替他找纸巾,倒白水;徐叔和鲁伯唱着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一定要邵之和评评哪个的发音更标准,纵使邵之和一再解释他也不会讲闽南话,他们也一定要分别唱完整首歌,嚷着“小邵说谁标准谁就标准”;在施工队里管理日常吃喝账目的乔四叔则说要教一首邵之和从来没听过的歌曲,他拉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破手风琴,唱着“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陈父大笑道:“闭嘴吧,我看是你醉了。”
那是一个微醺的夜晚,陈有薇记得邵之和也唱了那支歌;他还笑着回答乔四叔的追问,说他还没有阿娜尔罕;他们一起守了岁,听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散场后,陈有薇送他从院门口到大马路上。刚才暴雨般的鞭炮声已经静下去,只偶尔有一二声零星的脆响。夜晚的空气里有海盐的气味,硫的味道,街边耐冬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有邵之和身上淡淡的啤酒味。
“陈有薇。”邵之和低头看着她,他的眼睛里还留着刚才快乐的余屑,“谢谢你。”
他的手掌摊开,是枚星空蓝的发卡,“下午买东西的时候看到,觉得很衬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陈有薇回道。虽然她并不渴望这新的一年到来,这一年他们注定会分别,返回各自的航线也许永不再相交,但她还是热情地回应他:“新年快乐。”
她在这晚做了一个决定,她决定真的报考建筑设计,那么她对他说过的话就不再是谎言,她的航线也会渐渐向他靠拢,或许会有再次相交的一天。她和邵之和是在两个不同的空间,但现在,她决定走过去。
七
陈有薇在那一年的四月离开青岛,那是宁武关路上的海棠开得正好的时节,花朵累累垂垂地压下来,似一片片深浅不一的云。
她并没有和邵之和道别。那天有本地的报社记者纸前来作关于老房子焕发生机采的访报道,邵之和与别墅的使用人一起接受采访。陈有薇只是隔着窗子远远地看了一眼,他穿白衫,让她想起自己心动的那个下午。
高三毕业,陈有薇没考上心仪的学校的建筑设计,她跟父亲说想再考一次。父亲有些踌躇,因为他刚在屏山县城买了一套小房子,经济颇为吃紧,况且他不明白女儿为何一定要读这个专业。在他看来,念师范或者语言是再好不过了的。如果读这两个专业,陈有薇的考试分数就都有学校可读。但施工队的那些叔伯,爱高声吹牛,可一看见陈有薇的台灯扭亮了就会降低嗓音的郑二叔,还有喝多了酒就要唱《智取威虎山》的鲁伯伯纷纷掏口袋,说去考吧,既然有薇她想,那就再考一次吧。
那一年,每晚陈有薇的窗前永远是熄了灯的屏山县城,似乎人人都睡了,只剩她和她的一盏灯。
1999年的8月,陈有薇收到了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找到一间复印店,将通知书复印了,然后给邵之和写信。她写“我是以你为榜样的”,这是她一直都常想起他的意思;她写“开学后我要先去看大、小雁塔,还有明城墙,你也会感兴趣的吧”,这是在表达“如果你能来就好了”的意思。她将这些婉转难明的少女心事小心地装进信封,寄到他所在的事务所去。红白蓝边的航空信,这使陈有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到理发店门口的旋转彩柱,都会心跳快一拍。
然而此后并没有收到回音。
尽管令陈有薇报读建筑设计的人没了音信,但她的书还是读下来了,并且成绩不错。毕业后,她继续读了本校的研究生,接着就职于本地新冒头的一家建筑设计所。她是老板喜欢的员工,好学、勤力,功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并且永不排斥出差。她没有恋爱的羁绊,也不抱怨飞来飞去的辛苦,连老板都忍不住感叹:“陈有薇,你是怎么做到的?”
“想出名。”陈有薇笑着答。
老板也大笑,他大概不信陈有薇回答的是真心话。这几年里,她向许多同行打听认不认识一位叫邵之和的设计师,但无人听过。一次出差去台北,她甚至找到了当年邵之和名片上的事务所,但前台小姐抱歉地对她微笑,说:“不好意思哦,没有听过这位邵先生。”她找不到邵之和,所以她想,如果自己能成为小有名气的设计师,能够被大家在闲谈之际提起,邵之和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会不会想起1996年的青岛,想起那个和他在除夕共行过一段路的女生呢?
八
陈有薇再次回到宁武关路上的那幢老别墅,是在2016年的秋天。
这幢房子当年拍出的二十年使用权到期,被收回重新拍卖。新的使用人想要将房子改建成私人会所,需要重新设计和布置,有十几家设计公司的代表前来参与投标。
陈有薇对自己手中的方案很有信心,其他公司的方案都不能特别引起她的注意,直到有人说:“有个小小的巧合我想提一提,这幢房子1996年的翻修工作即是由我们事务所的设计师完成的。”陈有薇猛然抬头,那人鬓发有星点花白,带着柔和的台湾腔,让她想起了邵之和。
她悄悄站在过道边,待那人从台上下来经过时,她轻声问:“您认识邵之和吗?”
对方惊诧地看着她,点点头,答:“我们是同级。不过除了我们这些‘老人家’,后辈们都已经不认得他了,就连同一家事务所里后加入的同事们也不知道他是谁。小姐,你认识他吗?”
“那邵先生呢?可是已经不做这行了?”
那人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小姐,他在9·21的时候遇难了。”
他记得那天邵之和收到一封信:“应该是航空信吧,他看完之后特别高兴,说有一个他认识的小朋友梦想成真了。那天我们加班,本来打算就睡在办公室的,但他收到信后决定回家一趟,说要收拾一些书和照片给那个小朋友寄过去。他住在东星大楼。”对方看了陈有薇一眼,他觉得眼前这位女士的表情太过奇特,“也许你不了解,那天地震,东星塌了,虽然是强震,但东星会塌是因为建筑材料不合格。真是令人唏嘘,邵之和对工作一向是仔细到严苛的,他一直讲建筑是人安身的地方,绝对不可以有任何马虎,结果他却因其他人的不负责任而离世。如果他还活着,也许这次他也会来,他讲过他很喜欢青岛。”
招标会结束后,陈有薇并没有马上离开。她走到别墅的二楼,走到落地窗边。午后的阳光里,柚木地板泛着光,水晶吊灯从顶上垂下来,在风里轻轻碰撞出声响。
好像有人走上楼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陈有薇。”
“邵先生。”
眼前的人穿白衫,套一件淡灰的毛背心,眼里映着绿海。
“近些年还好吗?”
“好,英文单词已经读得很标准了,我真的做了建筑设计,五年前还结了婚。对了,我也要翻修这幢老房子了。”
邵之和笑起来,说:“这真好。”
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像细密的雨,急促,但温柔,并不影响一场梦。
更新时间: 2022-08-18 2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