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卞蓝桥
比起旁人,你才更像是我的一场冒险。
楔子
“听说这次上海那边的团队,总导演是耿京麒!”
“耿京麒怎么啦?”
“你不知道呀?他和咱们组鸥努好像关系不太一般……”
是听惯了的话,听得耳朵几乎生茧。
所以鸥努走进茶水间的时候,同事们纷纷噤声,她却兀自微笑着接了话:“他是我上学时的资助人。”
大大方方,堂堂正正。
如此,同事们没了八卦的心思,反倒像聊家常一般问起:“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她接水的手几不可见地一颤,摇了摇头,端着杯子往外走。那低声议论渐渐远了,直到只字片语亦听不到。
她走到廊中,四下皆静,而只有在这么静的时候,她才敢去想他。
想他和她之间的一切,究竟从哪里开始,一路行差踏错,以致走到了绝崖断壁,不得回头。
1
那年,鸥努十五岁,居住在云南宁洱县。
偌大的村庄鲜有人来,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外务工,只留下老弱妇孺。村落与门户之间安静得让人生畏。她每日走两公里山路去学校念书,偶尔听到家中有电视机的同学黑子说,我们宁洱县上新闻了。
旁人好奇地问,因为什么?
黑子便抹着鼻涕笑嘻嘻地答,因为穷。
鸥努对“穷”这个字眼毫无概念,周围人的境况都大同小异,否则早就离开这里了。
就像隔壁的和英姐姐。
和英家一年前举家搬离了这个地方,临走前还送给她一个帆布书包,她一直背到现在。
“小鸥,你真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和英说这话的时候,她正拿着帆布包,呆呆地红着眼眶不吭声。
和英姐姐生得很美,尤其是读了大学参加工作以后,再回来,已经完全和她记忆里那个有点脏兮兮的邻家姐姐不同了,那似乎是“外面”带给和英的改变。
可她自小长在普洱山侧,所见唯有泥土与树木、天空与飞鸟,从未奢望过离开。
后来,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
“鸥努呀,有大城市里的人来了。”年迈的奶奶在灶前添火,偏头望着她。
于她而言,那就是和英姐姐说过的,外面的世界里的人。
她蹲在身侧帮忙扇风,闻言却只是咧着嘴笑,心里有说不出的好奇和兴奋:“他们来做什么呀?”
“说是拍什么纪录片?他们说不定会到咱们家里来问,要是我不在,你可要好好招待人家。”
鸥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奶奶,说了声“好”。
她等了两天,每天徘徊在门口那条土路上,直到天色暗了,才没精打采地回去,却整夜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天上学时打瞌睡,额头撞在书桌上,黑子笑话她:“鸥努,磕头喽!”
她跟着呆呆地笑,也不恼。
再回家的时候,她走到家附近的土路上,很远便瞧见似乎是有明亮的灯光。那是她从没见过的,近乎刺眼的、惨白的光。高高的大灯照亮了不远处破败的景象,视线所及是一辆黑色的吉普车,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几个扛着机器、拿着本子的人站在周围,似乎在等什么。
鸥努咧开嘴,觉得很高兴——那些城市里的人终于来了。
她跑过去,衣着光鲜的男女便温柔地对她笑,将她围住,问她:“我们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她都不敢抬头仔细去看他们,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说:“等我一下,我要先打扫和喂猪。”
那些人很有耐心地跟着她,举着机器,记录下她所做的一切。她大概知道他们在拍自己,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不自在。
后来他们就开始问她问题。
“你的衣服为什么是破的呀?你挡着干吗?”
她拿手捂住了破烂的袖口,低着头不说话。
“你的妈妈呢?你的爸爸呢?你住在这里不害怕吗?这里这么荒?”
欧努垂睫愣了一下,咬住了唇。
“你天天都喂猪吗?不嫌臭?”
她终于扬起脸来看着对面的漂亮姐姐,眼神一片清明。对方被望得一愣,又接着问下去。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可怜呀?在这么不卫生的环境里生活……”
女孩干瘦的手指紧紧拧在一起,轮廓分明的小脸渐渐失去平和与微笑。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刺痛,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喉咙被一股不知名的热气哽住,连带着眼眶也开始发烫,发红。
她甚至不知道这就是对方想要的:她的痛苦,她的卑微,她的号啕大哭,甚至是不堪和丑态。
在听到对方追问“你多久洗一次澡”时,欧努终于如对方所愿地掉下眼泪,眼泪和面上的灰尘一起,化为最沉重和难言的卑怯。她被两三台摄像机死死地包围住,却已经不愿再抬头面对这些她原本好奇的一切。
没有好奇了。她想,我不会再好奇这些外面的人了。
然后她听到一个沉冷的声音说道:“够了苏奈,先不要问了。”
“但是耿导……”
“关机吧。”
她隔着泪花偏头望去,迷蒙的视线里,瘦削的青年正朝她走来,不顾地上的污垢,半跪在她面前,轻轻覆住她紧攥的拳头。
他仰面与她对视,眼神诚恳,他的掌心同她一点都不一样,柔软、细腻、温暖。
这是耿京麒第一次和她说话。
“抱歉,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吗?”
她在他的清俊气质前败下阵来,惶恐地挣脱开粗糙皲裂的手,随着动作,一滴眼泪砸在他白皙的手背上,灼得他心头一痛。
“因为你们……”她哽咽着,艰难地将话说完,“甚至都没有问一问我的名字。”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2
“我叫鸥努。”
那是纪录片摄制组驻扎在村子里的第十天,耿京麒终于从闹别扭的女孩那里知道了她的名字。
那天她刚刚放学回来,在路口瞧见他,仍是一脸抗拒,甚至打算绕开他们回家。他只得拦在她面前,向她道歉:“对不起,是我们太心急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她站稳了脚,终于肯抬头看他。
耿京麒松了一口气,见她四下打量,又说道:“没有机器,这次就我一个人来了。”
他手里拎着一袋方便面,跟在她身侧,问道:“你喜不喜欢吃这个?我们也没带什么好吃的来,晚上给你煮这个好不好?”
最后当然是鸥努煮的面,他虽是二十出头的大人,却连烧火都做不好,更何况是用土灶大锅煮面。
耿京麒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看这个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女孩熟练地烧柴,燃灶,起锅。熟悉的香味席卷而来,他忽地意识到,用土灶烧出来的饭菜的味道,大概和煤气是有些不同的。
似乎多了某种淳朴和迫切。
面盛在有了裂纹的陶碗里,再平凡不过的食物,此刻捧在掌心,却忽觉重得让他有些拿不稳。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孩,看她在这破旧的屋舍里打点一切。原来,所有物件的摆放,都是她精心计算过的,连一帚一凳都盘桓再三。
她将瓷盆里的凉饭小心翼翼地端出来,问他:“耿先生,你要吗?”
那是生怕他拒绝的腔调,他忽地就心软了,点了点头:“我吃一点就好,你吃吧。”
女孩舀了一大勺饭,帮他泡在面汤里,喜滋滋地说:“我刚刚放调料的时候,就觉得就着饭一定很香,你试一试呀耿先生。”
那清澈的眼神,让他几乎忘记,几天前她还在他们的咄咄逼问下难堪地掉泪;几天前她还在难过,他们这样残忍而直接地窥视她的生活,却忘了问一声她的名字。
他几乎疑心她心里究竟有没有过“怨恨”“恼怒”这一类的情绪,此刻她坐在马扎上,捧着面碗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偶然抬头看他一眼,就会露出笑容。那笑容像是一面镜子,将他打滚在软红十丈里,被迫染上的一身尘垢照得一清二楚。
他也因此不忍注目。
耿京麒有一瞬间哽住了呼吸,直到她问他:“耿先生,你怎么不吃呀?”
他才克制住胸口如压重石般的闷疼,勉强牵扯出嘴边一点弧度来,说道:“鸥努,你有什么愿望吗?”
只要他可以做到的。
女孩咽下一口食物,捧着碗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展颜。
“有。”
“什么?”
“跟我讲讲外面的生活吧。”
3
纪录片摄制组的所有人都觉得,耿京麒在“和村民打好关系取得信任”这件事上,似乎有点过了头,并且还有点本末倒置。
这次摄制组驻扎到村子里,分了三个Team(团队),各有选定跟踪拍摄的主人公。耿京麒是总导演,他对责任编导苏奈说,他亲自来跟B组鸥努的采访。
可是几天过去了,耿京麒不但没说开机,和鸥努的聊天内容基本在讲上海的都市生活,甚至还给她看了不少相关视频。
苏奈和摄像大哥吐槽,本该是他们去问人家的生活,怎么到了鸥努这里就倒过来了?
不开机又从哪里来素材?可是一大一小在板凳上专心致志地聊着天,像是完全忘了还有拍摄任务。
鸥努觉得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恍然如梦。她在耿先生的手机里见识到了所有无法想象的事物:灯火璀璨的外滩夜景,旧事沉淀的石库门……动态的视频构建了她向往的一切,她陷入他在新年倒计时拍摄的焰火中,痴痴地问:“这是什么?”
“跨年。”
“以后我也有机会这样跨年吗?”
耿京麒沉默地凝视她良久,才说:“会的。”
那盘桓在心口中的一句话迟迟未能出口,他偏头望见在旁边百无聊赖等待的摄制组,终于还是呼出一口气来,接着问道:“鸥努,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女孩想也没想就点了头,他反倒一怔。
“谢谢你,耿先生。”她分外诚挚地望进他的眼里去,有一抹光亮瞬间穿透了他浑浊的瞳仁,“你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接下来的跟踪拍摄无比顺利。那些难堪的问题,让她不安的日夜注视,渐渐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苏奈开始佩服起老大的先见之明,如果浪费几天时间能让以后的工作进行得事倍功半,那当然是明智之举。
可事情并没有一直顺利下去。当苏奈试图让鸥努表现出“呼喊”“痛哭”或是“独白”之类的特定情境里的情绪时,女孩却抿着唇拒绝了。
“我不会演戏。”
“这不是演戏,鸥努。”苏奈尝试着去解释,“这是因为我们剪辑需要一些素材,不用你去假装,因为这也是真实的你不是吗?”
她被摄像师和苏奈围住,扬起头,视线从他们的面上扫过。
她知道他们渴望某些东西,他们希望她像个疯子一样大哭、大闹,跑在山路上悲泣命运的不公;他们希望她独自在深夜里做出瑟瑟发抖的模样,再念出他们写出的独白,如同一个演员——将她内心不肯展露的悲哀,以这样戏剧的方式,残忍地、血肉淋漓地表现给看客看。
她想,耿先生一定和他们不一样。他尊重她,没有将她当成异世界的怪物来观察她的一切,他只是用平等的、温和的视线注视她,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一切。
外面的世界里,只有耿先生是不同的。
她摇头,再摇头,最后红着眼眶推开这些咄咄相逼的人,跑出了房间。
“鸥努!你去哪里!”
“天都黑了,鸥努!”
她跑得很快,脚上一双旧运动鞋已经破了几个洞,有寒冷的风灌进来。她穿一身缝补过多次的粉色夹克,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拐了几个弯,将他们甩在身后。
风渐渐大了。深秋季节,山里总是湿气很重,仿佛穿透衣衫,浸入了发肤。
不知过了多久,她猜想他们或许已经走了,于是悄悄返回。崎岖的山路上留下她或深或浅的脚印,走了一会儿,有手电筒的光亮在远处闪烁,跟着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她站住脚,躲在了一间废弃的屋舍后头。
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耿先生的声音。
“我花了那么大力气才和她混熟,让她配合一点,这才拍了几天,你们就又把人给惹毛了?我说过多少次,让你们慢慢来,别着急!”
“耿导,我没着急!我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没说对,她就跑了!”
“算了。”他的语声沉冷、寒凉,与从前同她对话时的温柔截然不同,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她听到脚步声近了,他低声说道:“我会想办法让她做出效果来。”
鸥努躲在墙后,捂着口鼻,愣怔地将喉咙里的哽咽给吞了回去。在手电筒的光亮照进视线的前一秒,她跌跌撞撞跑出来,与他们狭路相逢。
“鸥努!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以免被那强光刺得掉下泪来。
“我刚刚才走到这里。”她低声又补了一句,“好巧啊。”
这么巧,她只是刚刚走过来,所以他说的话,她偏偏一个字都不曾听到。
4
B组的跟踪摄制再次顺利进行下去。
苏奈无从得知,老大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让鸥努终于松口同意做一些效果出来。可当她旁敲侧击问起时,耿京麒却沉默良久,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一伙人正收工吃饭,围坐在一处,听到耿京麒这句话,都略感震惊地抬头注视他。
耿京麒面上有不易察觉的自嘲。他停了一想,才接着说道:“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去找苏奈说同意了。”
他说完这话,沉默地撂下碗筷,走了出去。
他驱车回到鸥努家附近,下了车,却迟迟没有过去。摄制组的居住环境并不好,但比起鸥努的家,却堪比豪华套房了。那间屋舍颇像戏文里唱的残垣断壁,他甚至害怕哪天下了雨,摇摇欲坠的屋顶会砸落下来。
而她就在这样的危房里住了十几年。
他拍这部片子的初衷,是想唤醒社会对山村里留守儿童的关怀,可渐渐地,那初衷变了,变成了填不满的欲壑——这是他入台第一个担当制片人和总导演的项目,所以他一定要做好,不然无以立足。
“唤醒”这两个字本身,最终没能赢过“名利”。
他站了太久,久到脚底有些发麻,指间一支烟烧尽了,烫到皮肤,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听到有人在叫他。
“小伙子。”几步之外,白发奶奶穿一身哈尼族的衣服,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唤他,“外面冷呢,你进来坐坐吗?”
他迎上对方毫无杂质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动了步子。
走进熟悉的屋内,设置在里面的几台机器还在运作,他循着职业本能用眼神确认了一下机位,才问道:“鸥努呢?”
奶奶指了一下里间,有微微的烛光透过来,摇曳着一道影子。
他走到门边,看到她正蹲在椅子边上写作业,早已写满了的草稿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她分明知道他来了,却不吭声。他走近,站着看了一会儿,拿过她的笔,重写了一个算式。这次代入进去计算,终于算对了。
女孩咬着下唇盯了一会儿,才抬头看他。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也与半个月之前初见他时要变了许多。
“你需要我再发一次疯吗?”她咬着唇,却牵出一个笑来,“苏奈姐姐说,白天录的那个不太到位。”
他有一瞬间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冲了出去,准确地找到机位,拉住奶奶开始号啕大哭。她的喊声是那样凄厉,嘴里叫着“奶奶你别走”“我一个人害怕”。如果不是他前一秒目睹了她的平静,他几乎要以为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可是不对,不应该,不能够。他有一瞬间蒙了,动作却先于理智,几步冲过去把她拽住。
“鸥努!别这样!鸥努!够了!我们不用再拍了!”
奶奶无措地站在一旁,流下两行浊泪。而她似乎是累了,终于在他的两臂之间渐渐平静下来。他俯身将她紧紧拥住,她的热泪便透过衣襟浸湿了胸口。
他被那温度烫得松开手来,与她对视。
昏暗的屋子里,有摄影机转动镜头的声响。他知道监视器那头必然有人在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他是如何亲手逼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神色平和地流着泪说道:“耿先生,能帮你的,我也就帮到这里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他知道监视器那头是怎样的骚乱,也知道苏奈此刻或许已经心急如焚,生怕B组的摄制会因此夭折。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克制着表情,用异常冷静的口吻否认:“这句话不对,鸥努。”
“我给你看了外面的世界,却没有讲外面的人。”他轻声说,“他们不习惯‘帮助’,习惯的是‘交换’。所以你要记得问,‘我帮了你,你能给我什么’。这样,以后你到了外面,才不会像今天这样伤心。”
鸥努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缓缓张开双唇:“我帮了你,耿先生,你能给我什么?”
他此生罕有窘迫,那一天,那一夜,却因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说了一句成熟而凉薄的话,连隐忍亦不能,任凭赧然溢出容色。而她的灼灼目光,仿佛一把利刃,直直地戳进他胸口。
时至今日,还尚有余痛。
5
耿京麒的纪录片甫一上线,就引起了社会各阶层的广泛讨论,而主人公之一鸥努,也成为热门人物。
各路媒体深入宁洱县的村落,只为了一篇鸥努的追踪报道。媒体称她为“掉落深山的仙女”“坠落凡间的天使”,因为她明亮而赤诚的眼神,照出了世间百态的丑恶,令人不堪自视。
渐渐地,有人通过相关机构申请资助鸥努。公益机构通过筛选,向鸥努推荐了一位出资人魏先生,还为他们牵线搭桥,约定见面。
这两年,鸥努因为总是受到媒体关注和邀请的关系,已经几次离开山里,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她去过昆明,去过北京,虽然只是走马观花,在车里遥望,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城市的气韵。可她唯独没有去过上海——他给她看过的,他的家乡。
这次是魏先生安排她去上海见面。在机场接到她时,还有公益机构的特派记者陪伴在侧,要见证和记录整个资助和会面的过程。
魏先生是个生意人,所提的大都是一些条件:要求她的成绩全优,要求她要考上“985”“211”大学,要求她要如何如何……一派居高临下,坦然自若。待那记者稍稍离座的工夫,魏先生又微笑着道:“鸥努生得真漂亮,十七岁也不小了,有没有谈过男朋友呀?”
这个话题似乎并不合时宜。她愣怔地看着对方,这是个姿态优雅、谈吐有礼的中年男人。她忽然想起耿京麒说过的,外面的人不习惯“帮助”,习惯的是“交换”。
他想要交换什么?
“你别误会啊,鸥努。”魏先生又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不是想干涉你以后的恋爱,我是觉得你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如果有什么困扰可以随时找我,我是说……感情上的困扰也可以。”
记者走回来,魏先生适时地止住话头,喝了一口水,张罗起来。
“吃菜吃菜,这一桌子菜都没怎么吃。”
她就是在拿起筷子的那一刻,抬头看到了耿京麒。
他身形颀长,只立在人来人往里便分外乍眼。这时候他似乎在同旁边的服务员说话,露出瘦削俊美的侧脸,片刻后他回转眼神,终于撞上她怔然的视线。
自摄制组撤离宁洱县那日起,这大概是时隔两年后他头一次再见她。
许是少数民族出美人,她如今出落得磊落又漂亮,也早被媒体报道得腻烦了,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可这一眼望去,他仍是久久没能移开视线。直到她垂下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魏先生,谢谢您的资助,以后我有能力会还给您的。”
他闻声朝她走了两步,又蓦地站住。
她朝记者盈盈一笑,眉眼天真地接着说:“魏先生是个好人,很体贴,还问我有没有恋爱,说会连我以后的感情困扰都一并关怀……”
记者不敢置信地去看魏先生,那中年男人的脸色有些不太自在。
鸥努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还问记者:“姐姐,魏先生真是个好人对不对?”
记者冷眼看了魏先生良久,请他出去私下说几句话,留鸥努在这边等。
下一刻,有人落座在对面。
耿京麒沉默地望着她,直到她展颜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我来资助你。”他唤她,一如两年前,“鸥努。”
她始终平静地看着他。
耿京麒说:“我没有和你讲,外面的人除了习惯交换,有时候也会‘无耻’。所以,凡事不要冒险。”
她无言,用视线勾勒他的每一寸轮廓,却终究没办法将那句话说出口。
耿京麒,比起旁人,你才更像是我的一场冒险。
6
纪录片导演成为主人公的资助人,这个美谈很快家喻户晓。台里更是拿耿京麒和鸥努的故事大肆炒作了一番。
耿京麒当红,一跃成为台里最受追捧的制作人兼导演。而对鸥努而言,她得到的是,每年假期能见他两次,除此之外,生活并无变化。
她想,这或许就是他与她的一桩交易了。
他带她去了她曾在他手机里看过的所有影像,灯火璀璨的外滩夜景,梦幻一般的迪士尼,旧事沉淀的石库门……
他和她缓步行走在老哈尔滨路的街头,一侧有剧组正在装饰门店,不知是要拍什么片子。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四下张望,身上还穿着他送的一袭白色连身裙,上面再没有破洞和补丁。
而前方的他,背影一如多年前,俊挺、疏冷,却也温柔。
她追了几步,下意识地去够他的小臂,却被猛地甩开了。摩擦过的皮肤上有火辣辣的灼痛感,可想而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内心又是多么抗拒。
她和他像傻子一样站在步行街正中央,对望良久,他才解释:“可能会有人拍到。”
“你怕什么?”她缓慢地、近乎嘲讽地微笑道,“借我上位时不怕被拍,这时候又在怕什么?”
“我不想你被人乱写!”他在她的灼灼注视下低吼出声,呼吸艰难地抬手遮住眉眼,“够了,鸥努,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别这样。”
她禁不住浑身颤抖,直直地盯着他。这是他们在粉饰太平,头一次被这样赤裸裸地摊开来。
世人只道他因她一举成为名导,才选择回报资助,这是一笔钱货两讫的账,所以无人诟病。却没人知道,早在几年前他离开时,就以酬答“出镜人”的名义,给过她一笔足够读到大学的钱。而那个账户,自始至终没有被动过。
他无从揣测她心中怀有怎样的怨恨,才会在这场交换里,如此冷静沉着地迫使他成为亏欠的人。所以他明知她故意揭破魏先生的居心,他明知她是故意要引他出面,却还是心甘情愿入了瓮。
好吧,他欠她的,他总是亏欠她。他将她无瑕的黑白天地化为斑驳的彩色,充斥了野心、名利、虚假、私欲。
他顶着冠冕堂皇的帽子,毁掉了那个初见他时,眼神纯粹无邪的天使。
“你觉得我恨你……那你为什么还答应资助我?”
她终于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连刻下牵筋动骨的痛,都能化为面上云淡风轻的一问。可她分明觉得,心底一座城池步步沦陷,幼时学王浚楼船下益州,却想不到,原来是这样势不可挡的崩塌和毁灭。
“我不想亏欠你。”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就当我自私吧鸥努,我只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好过一点。”
可是……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屏住呼吸,将眼眶里的泪和喉头火辣辣的痛一并吞回去,伸出战栗的手指,终于如越过千山万水般执住他的一角衣袖——宛如这些年,她越过千山万水,只奢望能再见他一面。
可原来,始终有云泥之别。
那晚,上海迎来了久违的台风天。她住在空旷的酒店里,辗转反侧,忽地想起谁写过的词——
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瘦。
拼却红颜瘦。
7
十八岁那年,鸥努又一次假期结束,离开上海。
机场那样嘈杂,耿京麒隔着几步距离,帮她托运好行李,又送她过安检。那年,他与她戳穿了彼此不堪的面目,却仍旧在事后选择性地遗忘了所有的锥心之言。
她冷冷地旁观他为自己打点一切。他给她添置衣物书本,收到她的成绩单再打来问候电话,他与她的奶奶甚至更亲近一些,因为只要她接起电话,他便开始哑然无言。就连今日也一样,他退守在君子知礼的位置,待她甚至不如他的同事亲近。她见识过他与苏奈姐姐的谈笑,哪怕在心中肖想了千遍万遍,现实中也得不到他一个青眼以对。更遑论是那样自在的谈笑风生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过想快些结束这场看似高尚的“资助”,归还所有歉疚,和她一笔勾销,回去过他的逍遥日子。
她不会让他如愿的。
进安检队伍的前一分钟,有人认出了她,惊喜地拿出手机喊道:“哇,是不是小鸥努!你好漂亮啊!”
人群慢慢起了骚动,耿京麒皱了一下眉,展臂拦在鸥努身侧,试图挡开那些手机镜头。可是被他环围住的鸥努始终没有动,甚至没有半点惊惶。
他有些困惑地垂下头来。
下一秒,柔软的触觉抵上嘴角,令他周身的系统宕机了片刻,才迟疑地将她推开。
“你疯了!”
周遭的人群开始骚动,噼里啪啦的相机声、议论声,几乎淹没了他怒极之下的斥责。她只是微笑着看他,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戏谑。
久经世事的耿京麒在这一刻全然忘了该如何应对,那些做过无数次的危机公关,知道的无数种掩饰和解释,都忽地成了最无可言述的悲凉。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想起她冷笑着说他借鸥努这个名字上位,她望向他时复杂而幽深的眼神,突然便万念俱灰。
“你说得对,鸥努。”他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轻声地,用只有她能懂的口型说道,“我因为你有了一切,却把原来的你给毁掉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我把这一切都还给你。可我知道……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孩子。”他说着,没再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驱车离开前,他在地下停车场接到她的电话。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你身败名裂?”
他没有答。
那头沉默良久,才笑了一声,轻快又纯真,像是山间的黄鹂。
“你知道其实我很讨厌‘鸥努’这个名字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说了下去,“在你纪录片里的我,可以哭着要奶奶别走,可以含泪谈起外出打工的父母,可以在深夜假装恐惧瑟瑟发抖,可是我从没说过我的名字。”
“鸥其实不是海鸥,这个发音在哈尼族的土话里,是被买来的孩子的意思。
“所以啊,天地这么大,我其实是一个亲人都没有的,我是被世界抛弃的孩子……你看,我很小就知道了该如何保留自己最不堪示人的部分,我不是因为你才变得知人情冷暖,我不是因为你才变得不像一个天真的山里姑娘。
“所以你自以为亏欠我的,都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
她挂断电话,在人群的注视下通过了安检。
没说出口的是,她也只是一厢情愿,百般算计地想要留住他而已。
哪怕是用这样恶劣肮脏的方式。
这年,鸥努二十岁,早已在全国人民的关注里就读于上海一所名校。却在同一年,在众目睽睽下,被看到和资助人关系非同一般,将耿京麒推上了风口浪尖。
耿京麒的人生骤然跌到谷底。
即便她后来接受电话采访时做出了解释,不堪的舆论仍然在蔓延。耿京麒被指控从幼时起便对她进行心理控制,以金钱名利诱惑……
流言猛于虎。等她迟迟明白过来这件事情究竟有多大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不再见她。
她听着电话那头无限重复的“是空号”,绝望地意识到,他大概再也不会见她了。
她用她的自私、算计,还有明知不会有结局的奢望,亲手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以怨报德。
临毕业的聚餐上,她第一次失控喝到酩酊大醉。她只记得自己被一杯杯酒敬到胃痛,痛过了,却开始兴奋起来。同学们起哄让她喝,她便喝,他们叫她土包子,说她不胜酒力,她便不甘心,争着要喝……直到后来有人拦住了那些不怀好意敬来的酒,告诉她:鸥努,你醉了。
听到她的耳中却是:鸥努,你有罪。
是的,我有罪。
她伏案大哭起来,不防手肘扫落一杯冰凉的啤酒,溅湿了衣裤。冰寒里,她却仿佛得到了救赎,口中喃喃不停地念着,我活该。这一切,都是我活该。
她历尽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终于有机会来到外面的、有他的世界——可她却早已失去他了。
8
耿京麒的确以为他与她不会再见了。
这几年他大起大落,曾在台里一蹶不振,也因她一次又一次通过媒体澄清解释,沉冤昭雪。
可人生时运已过,他再无从前的风光无限。
后来台里和央视联合做了一档纪录片项目,因为太过危险,没有什么人愿意出面,他便扛起了这份苦差。
和北京团队会合那天,他正坐在会议室里,忍不住抽出一支烟来要点,却被苏奈按住了手腕。
“先别,万一人家团队姑娘多呢,到时候嫌弃你。”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就开了。
苏奈说得没错,进来了一水姑娘,娉婷而入,到了最末,那人一抬头,就让他怔住了。
其实时过境迁,那些愧悔甚至于悲凉都已成了齿颊陈酿,唯有一点陈年余香。至于细枝末节,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她明亮的目光,直到今日,还能一眼望穿他心底最寒凉的所在。
他冷静地唤她:“鸥努,你来了。”
她只是点头,两人被众人逼视,却从头到尾没再搭半句腔。
隔日,耿京麒带着团队,埋头扎进了金三角。
一晃,他们在缅甸禅邦已经驻守了半个多月,始终没敢逾越鸦片“老街”半步。这个地方浓缩了金三角所有毒源,小小一方天地,却搅得周天寒彻。
后来,耿京麒带着一名摄像师走入老街尝试探访,回来时两人都受了伤,针孔摄像机也被砸烂。
鸥努整夜陪在他的病床前,没走。
“你该回去休息了。”
“我不困。”她望着他,半晌才问,“当初你为什么会拍那部纪录片?”
“功名利禄。”
“那现在呢?”她冷笑着看他,“搭上命拼功名利禄?”
他沉默片刻,笑了:“这大概就是业报吧。”
他曾一改初心贪图名利,最终却要用皮肉之苦来回报初心。原来冥冥中,一切皆是因果。
她突然说:“对不起。”
他便哑然了。
这声对不起,他从没奢望过。不管他因此受了怎样的冤屈,他始终觉得自己对她有所亏欠。
可这声对不起,于她而言,似乎又说得太迟了。
他摇摇头,笑了一下:“鸥努,我从没怪过你,我只怕因此改变你的一生,给你带来的只有痛苦。”
手背上是她长满了茧子的掌心,轻轻地、试探地将他覆住。
有泪一滴接一滴地打在上头。
“没有痛苦。”停了一下,她哽咽着说,“你是我的贵人啊。”
9
他无从知晓,为了步步靠近他,她耗尽了怎样的心思,才得来和他并肩而行的这个机会。她从来执着又努力,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的野心和手腕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却又皆因他而起。
夜深了,她趴在床侧倦然睡去,手还死死地抓着他的不放。
他想起几年前她聚餐喝酒,他遥遥地跟在附近,她喝得醉了,抓住他的手臂,一声又一声地道歉,哭得撕心裂肺。
他有一瞬疑心起来,她这些年折腾来折腾去,究竟为了什么。
到了此时此夜,他凝视她纯真的睡颜,突然有一个念头闪现,串联起前因后果,竟事事成立。
这一刹那恍然,却又让他不敢置信。
他在几度心潮起伏里不安地睡去,只想等醒来问个清楚。
可睁开眼睛,她却已经不在了。
苏奈告知他:“鸥努带着一个摄像去老街了。”
“她还说,那些年你帮了她,却没有问她能给你什么。”
“等她回来,她要亲耳听你问这句话,因为她有特别了不起的答案要回报给你。”
苏奈说着说着,却发现自家老大静静地坐在那儿,红了眼眶。
尾声
鸥努踏进老街的前一分钟,又将那个答案在心中复习了一百次,一千次。
我喜欢你。
从开始,到现在。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