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丝瓜
夏为宜睡得沉,老半天才半梦半醒地抬了抬眼,然后瓮声瓮气地说:“别吵,你以为我对作文感兴趣?”她的睫毛颤抖如翼,“不对,我感兴趣的是你。”
1
“夏为宜!”周峋气急败坏地朝高高在上的女生大喊,“你把便当还给我!”
女生在校服短裙下穿了件驼色的运动长裤,她蜷曲着一条腿坐在围墙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有种你上来呀!”
这种单方面碾压的桥段隔几天就会上演,周围的学生早已见怪不怪。
饭盒里西兰花散发着诱人的碧绿光泽,脆生的白藕边以晶莹的虾仁点缀。夏为宜偏着头想了想,他给起的什么名儿来着?
哦,荷塘月色。
吃饱喝足之后,女生仔细放下袖子,从墙头轻盈地一跃而下,就见面前周峋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板起脸来警告她:“夏为宜,我们不再是幼儿园的小孩子了,你不能再这么欺负我。”
夏为宜和周峋曾经是邻居,是双方父母眼中的校园好同学、生活好帮手。这段稳定的关系以周峋被压迫为基础,像噩梦一样支配了他整个童年回忆。他至今仍想不通,为什么当时自己仿佛有天性般地顺从夏为宜这个小恶魔。
“周峋,你的零食都是我的。”
“嗯。”
“我说不准吃,你就不能吃。”
“嗯。”
每当回忆起那段时光,周峋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来证明那只不过是场梦。
“这个果冻不好吃,你做的好吃,以后你做的东西都要给我!”自从中班开始上简单的厨艺课之后,夏为宜就发掘了周峋宝宝的料理天赋,并进行惨无人道的压榨。关键当事人还频频点头:“嗯!”内心十分喜悦。
小学之后,周峋举家搬迁,两个小孩子学着电视剧里的场景依依告别。小周峋难过到酒窝深陷,他泪眼汪汪地抓着夏为宜的袖口:“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自此,每当和人聊到没话题时,周峋就会表情严肃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小时候被外星人控制过。”
高中的相遇猝不及防,当男生从一团软萌长得结实修长,女生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最初,一如既往地喜欢着。
“夏为宜,你怎么总是抢我的饭盒?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周峋心疼地把饭盒收好,再细细用布包裹起来,耐心十足,“你不知道这是我给陆双月的吗?”
夏为宜扬起下巴,将双手插进校服口袋,满不在乎地从他面前大步走过:“知道啊。”
绕过天台拐角时,她猛然感受到一股凉风袭来,抬眼望见天很蓝,就像船只无法留下痕迹的海面一样。
“骗人,明明说好只给我吃的。”
2
“英语竞赛张榜啦!”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六班倾巢出动,随即包围了布告栏。
坐在教室窗边的夏为宜抱着胳膊,一条腿搭在桌面上,和黑板前笑眯眯整理教案的陆双月分占室内的光与影。尘埃在光线里缓缓浮动,又忽然被开门时汹涌的气流冲散,再也看不见轨迹。
“好消息好消息!榜首还是咱们班的!”
夏为宜和陆双月齐刷刷地看过去,只见推门的男生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音:“这次的胜利,是属于……”
“这是文科的胜利!这是历史的革命!”一伙人簇拥着冲进来,空旷的教室瞬间热闹起来。
陆双月依旧面如秋水般沉静,只是新月般的眼睛明显又弯了弯。夏为宜“嘁”了一声,把英语书反手摔在桌面上,搬着牛津英语大词典走出了后门。
有人安慰她:“没关系,你就低了两分而已。”
“哼!”另一个人走过来,伸出食指晃了晃,“上次我们双月才比夏为宜少一分!”
争吵还在耳后持续着,夏为宜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头轻轻靠着墙壁,将词典摊在膝头细细翻看起来。
这时,眼前出现一双白净的球鞋,她连眼皮都懒得抬,轻描淡写地说:“迷路了?六班不用上楼,直走左转。”
听她这么说,周峋往后退了两步,看女生轻轻张合薄薄的嘴唇背单词,额前柔软的刘海随着她翻动书页的动作像水波一样摇晃。
高一六班,集中了两个全年级最优秀的文科生和理科生,在文理分科还未到来之际,班里早已分了界限分明的文理派系。数理天才夏为宜,政史团宠陆双月,两人在历次考试中牢牢占据己方优势,唯一不分文理的英语就成了主战场,战况激烈,全校皆知。
最初夏为宜抢饭盒还没那么高频率的时候,周峋就告诉她,那是送给陆双月的。“我知道啊,我又不瞎。”夏为宜翻翻眼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文理分家,喊打喊杀,知道吧?我可不是因为喜欢你才要抢你饭盒的。”
文胜理败的消息转眼就传遍了整个校园,他朝眼神黯淡的夏为宜递上一个天青色的饭盒,鼓励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期中加油。”
夏为宜心里蓦地一暖,刚要伸手去接,忽然反应过来现在是他给陆双月送便当的时间。于是她怒气翻涌:“拿走拿走,给你的月月道喜去吧!”
她抱着词典站起来,猛地往上跨了几步,然后回头指着正要追上来的周峋说:“敢过来,我就把你踹出去!”
3
九月的雨带了些凉气,轻易就能把槐树上的叶子打下来。水汽的湿润混着槐米的清甜,转眼间侵占了所有街道。
周峋就在地铁站口等到雨停,面前不远处穿着水绿色运动外套的夏为宜正在收伞,冷不丁被脚边的金毛甩了一身水珠,哈哈大笑。
他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夏为宜刚好撑着伞走过。他想叫她帮忙,又回想起她在学校里生猛的模样,顿时打消了念头。然而正当他打算冒雨冲出去,夏为宜忽然停下了,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只拴在商场路障杆上的金毛犬。
周峋看见她站在金毛旁边一边撑伞一边玩手机,耐心十足。等了许久之后,她又蹲下来和它逗着玩,就这么在雨中待了足足二十分钟。她脸上全无烦躁,和学校里那个狂暴霸道的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然后周峋发现了更让人震惊的事情——他居然也看了她足足二十分钟!
金毛咬着夏为宜的裤脚呜呜叫,不想让她走。夏为宜则弯腰摸摸它的头,笑着挥了挥手。
“夏为宜!”
听到有人叫自己,夏为宜有一瞬间竟然以为金毛成精了,回头才发现一脸窘迫的周峋。
两人踩在细碎的槐米上,夏为宜背着手,感受盲道硌着脚底的触感。周峋则恨不得在绿化带上找条缝钻进去,就在刚才,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
“怎么,你要找月月去呀?”她刻意加重那个名字的音调,“我可不知道她家在哪儿。”
“没。”周峋摆摆手,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要去斗面。”
“斗面?”
周峋一愣,这是他在多数同学面前都刻意隐藏的秘密,居然就这么下意识地告诉她了。
只见夏为宜伸出食指敲敲光洁的下巴,语气带了分戏谑:“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只听说过斗舞、斗酒的,从来没听过斗面的。斗什么面,挂面还是方便面?”
带夏为宜来这里不是周峋本意,但门卫扫了他们两眼之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就放他们进去了。
夏为宜撞撞他的手肘:“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你女朋友啦?”
女生的眉梢眼角洋溢着喜色,周峋微微低头就能看见她颤动的睫毛。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啊?!”她气呼呼地走在前面,解释说,“我只不过想看看你是要做打卤面还是阳春面!”走到分叉口前却又只能乖乖等着,然后退回他身后。
周峋轻轻一笑:“你知道的还不少!”
4
几道冷冽的蓝光打在拳击场一般大的展台上,两个身穿嘻哈风衣服的少年在上面各自抱了个面团切削,薄如蝉翼的面片坠入味道诱人的汤水里,顿时变得像圣诞节时用来装饰橱窗的雪花一样。
台下没有观众叫好,所有人都在用严苛的目光审视他们。夏为宜被凝重的气氛感染了,拽住周峋的袖口小声问:“输了怎么办?是不是要把右手留下,或者之后再也不能下厨了?”
“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周峋点点她的鼻尖,“输了的要交给胜者自己的秘方。”
夏为宜显然觉得不够刺激,撇撇嘴:“哦,就这样啊。”
“就这样?”周峋认真起来,“你知不知道一张能上展台的秘方耗费了人多少心血?”
夏为宜没回话,只是用相同认真的眼神回望他,担心地问:“你能赢吗?”
“不知道。”
周峋的对手是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夏为宜在台下拎着他的书包,不禁捏紧了背带。
只见台上的少年毫无慌张之色,他取个深灰色的面团揉了又捏,最后拿在手里的面团如苹果般大。紧接着他用拇指抵住水果刀的刀身,像削皮一样,但是从指间垂下的面条却极细,随着他一揉一削间绵延不断。屏幕上放映出制作细节,那面条的端口一弯一平,竟宛如弦月一般。
夏为宜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一种拍下来分享到微博的冲动,她相信肯定能上热门!
周峋配汤时的模样也很认真,他眉眼细致,嘴唇谨慎地抿成一条线,头顶的光线隔着刘海在他清秀的面孔上留下细碎的光影,真是好看极了。
其实夏为宜觉得,只要他不提陆双月,他就怎么样都好看!
他们出来时路灯已经全部亮了起来,各处都笼着暧昧的橘色光。路上正堵车,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红光闪烁的洋流。
夏为宜根本不知道“安静”二字怎么写,她绕着周峋一路蹦蹦跳跳:“真没想到你居然会用墨鱼汁做面啊,那个味道真棒,现在还在我舌尖转呢!恭喜你获胜啊,周大厨!”
周峋则微微笑着低头看她,大概是因为赢了比赛心情好吧,他觉得她此刻的模样柔和了许多,看起来竟无比顺眼。他轻轻压了压她头顶那根翘起来不住飞舞的头发,说:“那张方子可是我觊觎已久的,等我学好了,做给你吃啊!”
女生抬起脸张扬一笑,露出一排白得让人眩晕的牙齿,回答道:“好!”
又走出几步路之后,周峋才后知后觉,不对呀,这话应该说给陆双月听才对呀!
5
午后的阳光被窗户滤过之后有点儿浅,照在夏为宜身上,让她渐渐打起了瞌睡。
“那位同学!”
被巴掌拍在桌面上的响声惊醒,夏为宜打了个激灵,眯着细长的眼睛打量圆桌对面的人。
有人偷笑:“原谅她吧,人家可是学数理的。”
闻言,那人的目光顿时变得不屑:“哦,你就是夏为宜呀!”
文学社的第一次例会,夏为宜就光荣惹怒了社长,并且成功为自己拉了一大波仇恨。
加入文学社的消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说是冲动也好,说是一己私心也罢。她只记得那天夸周峋做的东西好吃的时候,他很开心,那双眼睛里仿佛汇聚了世上所有的温柔与璀璨。
当时,夏为宜那个只会计算声波和函数的脑回路瞬间有了反应——她要夸周峋,要学会用世界上最美好、最灿烂的词汇夸他。
于是,这天她再次抢下周峋的便当并且吃干抹净之后,给了他最走心的评价——
“我的心在下着雨,你的炒香菇口感醇厚,就像我心底的伞。”
周峋嘴角一抽,听得满脸尴尬,他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你倒是真的给我一把伞啊。”说完夺过饭盒,头也不回地走了。
“啧,效果不行啊……”夏为宜望着他僵硬的背影叹气,“看来我还得多加练习。”
这天,夏为宜在教学楼后面独自背排比句背到吐,抬腕一看表,才发现午饭时间都要过了,于是急吼吼地冲回班里去拦截给陆双月送饭的周峋,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陆双月已经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在吃了。
这是夏为宜第一次看见陆双月接受周峋送的便当,和自己的暴躁易怒不同,陆双月是从内到外的高冷,不主动接近他人,也不接受他人的接近。于是她指着陆双月,目瞪口呆:“你……你吃了?”
陆双月抿着唇咽下一小口:“吃啊,为什么不吃?”然后略带挑衅地看她,“全国青少年厨艺大赛第一名做的,色香俱全,营养丰富,我吃了好打败你啊!”
夏为宜沉默,她瞪了半天眼睛,才憋出一段话:“啊,周峋煮的宽粉像皮带,像硅胶,像快递里的塑料袋!”一扭头,却发现周峋正端着个青色的饭盒站在后门口,身边的低气压四周的人都感觉到了。只见他面沉如水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原路退了回去。
夏为宜乐不可支,拍了几下巴掌:“哈哈,还想再给你送一盒呢,被我气回去了吧!”
陆双月淡淡扫她一眼,冷哼道:“没心没肺。”
6
这天放学后,周峋便觉得有人跟着他。他快步拐进一个小区,果然有人出来堵住他。
他认得,是和他斗面的那个女人身边的人。
男人凶神恶煞:“把你的秘方交出来,明明就该我们赢的。”
周峋面沉如水:“输赢不是我判的,你要是不服也不该来找我。”
“少废话,你到底交不交?”男人很快失去了耐性,捏紧拳头就朝他挥过去。
周峋动作没他快,索性闭上眼,耳边顿时掠过一道凌厉的风声,方向却是相反的。他睁眼,便见穿着驼色运动裤的女生用小小的手掌抵住了男人的拳头。随即她厉喝一声,几个利落的飞踢和扫腿之后,男人不甘心地从地上爬起来跑掉了。
夏为宜重重吐出一口气,她本来没想下手这么重,可是那人偏偏撞在枪口上——没抢到陆双月的饭,她已经火大一整天了!
周峋看着从天而降的女生,眼前的背影渐渐与记忆中的一个身影重合。
是了,这就是他为什么小时候明明被她欺负,却还与她最亲近。
“你给我把面包吐出来!”
记忆里,小小的夏为宜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她骑在那个抢了周峋面包吃的小朋友身上,凶巴巴地掰他的嘴:“这是周峋的,你给我吐出来!”
不管是他的橡皮被人踩脏了,还是彩铅笔被弄断了,都是夏为宜帮他出气。他脾气好,家里人从小教导他要与人为善,不可以和别人动手。可是,这个有点粗鲁的小姑娘就是有他喜欢的气息,只是看着她,他就莫名感到心安。
他午睡赖床,她就早早给他占好小板凳等着发点心;他吃饭挑食,她就把萝卜青椒统统夹到自己碗里,小肚子撑到鼓鼓的,也不让老师训斥他不好好吃饭。
有一次周峋在家午休没睡熟,偶然听见妈妈和邻居阿姨聊天:“想拴住一个人啊,就要先拴住他的胃!”
周峋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想拴住的人是谁?就是夏为宜。
因为那个小丫头跟他说过:“只有我知道你不能跟别人动手,所以也只有我能保护你!”
记忆中的女孩长大了,却似乎从来没有变化,依旧对他的厨艺垂涎三尺,依旧挡在他面前铲除一切危险。看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容,周峋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他故意板起脸来质问道:“你跟踪我?”
“我……就是恰巧……”夏为宜挠挠头,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我刚刚救了你,你不用谢我的吗?”随即佯装大度地摆摆手,“算了,你以后就帮我带饭吧!”
“……”
空气寂静。
良久后,夏为宜高高扬起的眉梢耷拉下来,语气也跟着变得软糯:“你都有空给她做两盒了,匀我一盒不行吗……”
“岂敢岂敢……”周峋语气惶恐,“我哪能给夏大学霸您吃塑料袋啊!”
夏为宜顿时被噎住,说不出话来了。其实她跟来就是想为了这事跟他道歉的,她当时醋意冲天,哪里想到他居然在门口听到了。
周峋背好书包,说:“今天谢谢你。作为谢礼,我可以纵容你继续对我实施‘抢劫’。”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夏为宜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刚才,她是不是幻听了?
7
直到第二天中午,夏为宜才敢确定这不是幻听。
与其说是周峋纵容她抢便当,倒不如说他每天拿着两个饭盒等着让她抢。甚至当她因为文学社活动晚归时,他居然一直等在六班后门,然后一脸高冷地掂掂手里青色的饭盒:“喏!抢吧!”
就在这种近乎养成的投喂模式下,同桌提醒夏为宜:“你最近……是不是变胖了?”当事人咬着筷子一端若有所思,眼神牢牢锁在陆双月座位上:“嗯,我最近确实是太安逸了,所以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份也抢来?”
除了抢饭,夏为宜最喜欢的课余活动还有佯装去洗手间,路过四班时在窗户外打量周峋。之前两人偶有对视,周峋就会像狐獴一样警觉地挺起脊背,然后把砖块一样厚的汉语词典郑重地压在饭盒上。
可是夏为宜发现最近他似乎总在伏案写些什么东西,就连她这般级别的学霸,在课间也是要喘口气的,难不成他在为考进文科精华班努力吗?想到这儿,夏为宜心底就一阵酸涩,连步子也重了几分。直到有次周峋发现她偷看,匆忙合起本子塞进课桌,然后她发现他居然脸红了!
这家伙……一定是在给陆双月写情书!
夏为宜咬牙切齿,窗台也被她挠得咯吱作响,偶有路人顿足感叹:“学霸就是不一样,挠个墙还是变频的。”
夏为宜则怒极反笑:哼,写吧,看你怎么跟陆双月考一个班!
“哇!陆双月英语比夏为宜多考了7分!”这个消息让六班顿时炸了锅,两人从没出现过这么大的差距。
楚河对岸一片欢呼雀跃,汉界这端我军哀号连连。面对战友的安慰,夏为宜却显得悠然自得。只见她抱着胳膊,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稳住,我们能赢。”
果然,期中成绩张榜时,“夏为宜”三个字赫然列于榜首,以至于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都被视为笑谈——
“什么?陆双月的语文居然还没一个理科生考得好!”
夏为宜端着天青色的饭盒,靠在栏杆上吃得意气风发。
该说被文学社虐得因祸得福吧,不光要背赞美周峋的108种句式,要准备例会诗朗诵,高年级社员没空的时候,她还被差遣去给其他班讲诗词赏析,以至于当她拿到语文试卷的时候,她猛然有一种考惯了59分的学生要考100分的预感,就连她抒情的时候都有一种泰戈尔附体的感觉——
“我的心是被囚禁的鸟,你炸的花生米又香又脆,就像击垮敌人心脏的子弹。”
“……”周峋收回饭盒,全程面无表情,“说真的,我没觉得你语文有多好。”
就在夏为宜沮丧地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的那瞬间,他突然回头说:“夏为宜,我教你写作文吧。”
从此,夏为宜再去文学社活动时,身后便多了一条小尾巴。只是周峋没想到,他随口的一个承诺,帮夏为宜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喂,你醒醒。”周峋满脸黑线地轻轻推了推夏为宜的胳膊,“人都走完了,喂……”
两周下来,他对这种情景已经习以为常了。自从来到文学社之后,他就成了夏为宜的文书,做笔记、会议记录、活动申报书,但凡她的工作,最后都是他来完成,而某人就堂而皇之地打起了瞌睡。
夏为宜睡得沉,老半天才半梦半醒地抬了抬眼,然后瓮声瓮气地说:“别吵,你以为我对作文感兴趣?”她的睫毛颤抖如翼,“不对,我感兴趣的是你。”
8
花开过春夏,转眼到了第二年暑假。
周峋在六班后门截住陆双月:“那个……要放假了,明天我在丽华酒店比赛,你能不能……”
“我去!”夏为宜抱着收拾了一半的书包,挤进两人中间,积极地回应他,“我帮你!”
不说周峋心里想的是谁,单是陆双月的态度,她就看不下去了。周峋天天风雨无阻地送饭,陆双月照单全收,但是一点回应都不给,周峋还傻乎乎、心甘情愿地让她吊着!
“她那脑子能干吗?不就记记规则、记记菜谱吗?”她挑衅地看向陆双月,略带点护崽的意味,“元素周期表我倒着背,记东西我怕你?!”
夏为宜拍拍胸脯:“周峋,我能帮你规划流程,计算时间,保证提高效率!”学理科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感到这么自豪。
“哦……”陆双月点点头,“那就不用我去了吧。”
周峋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塞给陆双月,语气焦急:“这是地址,请你一定要来!”
“你!”夏为宜简直不敢相信周峋居然把姿态摆得这么低。她气极,吼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说完,红着眼一口气爬了四层楼梯,她靠着栏杆抬头望天,“和我一样。”
好吧,夏为宜知道自己没出息,可是没想到居然这么没出息。
隔天周峋出现在她家楼道口,看起来等了很久的样子。他只说了句“现在只能打车了”,她就毫无抵抗地跟着走了。
这次周峋挑战的是五星标准的流水酒席,对手是来自泰国的大学生。他对这次比赛很看重,夏为宜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紧张的神情。
宽敞明亮的厨房里集结了多种新鲜的食材,选手脚步轻快,厨具叮当。一身洁白的周峋置身其中,脱离了书卷之气的少年神采飞扬,就像回归原野的白鹤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傲然飞舞。
夏为宜看他熟练地穿梭于各个厨位,看一堆凌乱的食材在他手里变得有条不紊。她则严谨地帮他计算时间,有时会替代他给其他助手下达指令,他就淡淡一笑,说句“多谢”。
离比赛结束时间越来越近,可是烤箱上显示的设置时间却超出比赛截止时间半分钟,那里面是作为甜品的烈果汤。
“不行,这已经是最短的时间了。”周峋一边解开羊奶羹上封的保鲜膜,一边拒绝了助手要提前完成作品的建议。他两道浓密的眉毛轻轻揪在一起,细密的冷汗从额前渗出。
夏为宜低下头,满目愧疚:“抱歉啊,明明说好帮你计算时间,却还是出现这种情况……”
周峋摸摸她的头顶:“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9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夏为宜泄气的时候,泰国选手的甜品同样因为时间限制没有完成。她在心底默默为周峋打气:加油,我的少年一定是最棒的!
虽然主办方摆了多桌酒席,但评委只有一个,倒是便宜了前来围观的人。夏为宜看着气定神闲坐在观众席里的陆双月,想到周峋辛苦许久的东西就要被她吃掉,只想往里边撒一把巴豆。
周峋组的甜品没有端上来,评委脸色不太好看,但品尝其他菜品时脸色缓和了很多。而泰国选手则是直接把未成型的甜品端了上来,夏为宜踮着脚看了一眼,稀薄的椰汁并未完全包裹住水果丁,看起来就像大街上卖的——
“水果捞吗,这是?”评委皱眉,对这种以次充好的行为更加不满。
夏为宜抽空瞥了一眼陆双月,只见她拿着羹匙吹吹抿抿,偶尔眉尖轻蹙,姿态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悬起的心在主办方公布周峋获胜后安稳落下,夏为宜站在角落里喜滋滋地等着周峋领奖下来跟她击掌。
此时台下的观众已经陆续离开,只有陆双月抱着胳膊稳稳坐着,周峋则拿起了话筒。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周峋开口:“陆同学,我赢了,所以你能不能……”他说得结结巴巴,显然很紧张。
他的声音很小,却像鼓槌一样擂在夏为宜那颗不久前还雀跃不已的心上,没有节奏感,就像无法预知的心痛。
该来的还是来了,再假装也没有用,再努力也没有用。她看着他,滤掉一切杂音,听着从他口中发出来的最纯粹的声音。
只见陆双月施施然起身,纤细的身影挡住了夏为宜眼中所有的光。
她说:“行。”
那天的夏为宜落荒而逃。她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向她走来,无法判断自己该虚伪祝福还是该原地爆炸。她怕她万一控制不住,跟陆双月打起来,那样周峋一定会伤心的。所以,即使她难过,她也不愿意看见周峋难过。
10
开学前一个周末,夏为宜突然接到了陆双月的电话。
“干吗?”她没好气地问。
“这几天北郊有庙会知道吧,一起去吧。”
夏为宜不敢置信:“我和你?算了,有什么话你说吧。”
“如果你想要我那套英语资料的话,记得过来。”
这天晚上,夏为宜特意穿了套运动服,不管是动起手来还是逃跑都比较方便,只是她没想到一起来的居然还有周峋。
她到得早,一边靠在树干上等着,一边看见陆双月拉着周峋往这边走。周峋则是一脸隐忍:“你交代的还没背完呢,不然又完不成……”说话间,他也看见了夏为宜,眼神闪烁了一瞬。
头顶的灯笼绵延了几条街,在上方织绘出一片红光的海洋。那两个人在一处站着,如金童玉女般。夏为宜的眼眶忽地就湿了,和着年幼时的欢喜,和着近十年的想念,和着她偷瞄过的他的一眉一眼。
年幼的时光那么美好,怎么可以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呢?所幸上天再次把周峋送来了她身边。从与他相遇开始,这三百多个日夜,没人知道她捧着青色饭盒时的欢喜,也没人知道他追随陆双月时她的难过与委屈。
像她这般肆意又倔强的人,心意一旦交给一个人,就像山洪开了闸,再无收回的可能。就像现在,即使知道那人已离她远去,即使知道那人的世界已经接纳了另一个人,可只要有与他靠近的机会,她仍舍不得放弃。
三个人默默沿街道而行,前面就是挂满纸灯、系满红线的祈愿长廊,夏为宜不明白为什么陆双月要叫她来当电灯泡,可是周峋在侧,她那颗脑袋瓜也不再灵活,只好随便说个话题来打破沉默。
“那个……周峋你要考文科班了吧,哈哈。刚才在背什么呢,历史吗?”
“不是。”陆双月抢先回答,“是菜谱。”
啊?夏为宜的脑回路果然跟不上了,于是她又换了个话题。此时她已经踏上了长廊,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其实你很有文科天赋,你看,什么荷塘月色呀,独揽秋枫呀,你起的菜名多文艺!”
“那不是他起的,是我。”说话的仍然是陆双月,她转向周峋,“那本子你随身带着吧?拿出来。”
这下夏为宜彻底蒙了。只见周峋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一个本子,正是她之前以为是情书的那本。他小声嘟囔着:“不是说好了帮我保密的吗?”
陆双月翻开本子,指着一行行清秀的文字念出来:“小宜周三吃,小宜月考吃,小宜数学竞赛吃,小宜体测吃……这些毫无水平的名字才是他起的。”
文字用黑笔标出,下面罗列出一个个菜谱,还用彩铅细致地画了简笔画。这些东西夏为宜都有印象,都是她从周峋那里抢来吃过的。
陆双月把周峋也推上长廊:“再帮你保密的话,我猜某人就要爆炸了。”
11
原来周峋每日给陆双月送便当并不是为了示好,而是为了得到她的认可。夏为宜也是彼时才知道,陆双月竟然在国际烹饪大赛上获过金奖!
周峋送给陆双月的饭盒里,都是依照她发表过的菜谱做的,给夏为宜的便当才是他自己搭配出来的。那天在丽华饭店,他力邀陆双月前去,也不过是为了向她证明自己的厨艺。
他把夏为宜的话当真了,当真以为她任性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看不惯陆双月,所以才对女生的心意后知后觉。所幸他一直记得年幼时听到的那句话,并且一直在为拴住某人的胃努力着。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某人的心一定也会被他拴住!
廊桥上绑着无数铃铛,被风一吹,便发出清脆的响声。夏为宜痴痴睁着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她只感觉天地间都温暖了起来,仿佛那盛大如潮的铃声唤来了世间所有的神明,为她和她的少年慷慨地降下福祉。
“夏为宜,以后我做的东西都给你。”
更新时间: 2020-08-27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