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歌
01
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冬日晴,青山古街游人如织。
青山是座古城,近几年随着电视台和杂志的报道,古城渐渐褪去孤寂时光,越发热闹起来。
有个小姑娘逛在深巷中,发现了一间老书店。
书店走小资风格,墙壁上贴着伍尔芙年轻的老照片,对面墙是更年轻的杜拉斯。
此时老板一个人趴在桌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于是小姑娘悄悄走进书店去。
待发现老板陷入昏迷时,她都已经看完了半本书。小姑娘当即喊来不远处的好友,两个人将老板送去了医院。
隔了一会儿,书店的电话响了。
铃声丁零,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显得书店空旷又寂寥。对方不依不饶打了很久,可是依旧没有人接。
打电话的是个女人,她远在青山以南,住着独栋别墅,方才她是喝醉了,所以才敢打来。
此时的陈细眉有着大卷的长发,黑色打底裙曼妙,细长的脖颈前是大片绣花镂空设计,露出白若瓷器的细腻皮肤。
若是对娱乐新闻感兴趣的人,大概就可以在几个小时前听到陈细眉拿了影后的消息。屏幕前的那张脸美艳动人,而在房间的灯光照耀下,陈细眉的眼角现出了细小的皱纹。
陈细眉举着手机歪倒在地板上,她刚下舞台,一只脚上套着黑色高跟鞋,一只光着脚。
今晚她很有耐心,房里气温低,她一手护着披肩,一手打电话。打到自动挂断之后再打,于是一遍遍地听到电话那头的盲音。
程汝良没接。
陈细眉坐在地上,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口。
想起程汝良,想起她拍的第一部电视剧,还有最后的那句台词。
爱花的那个女子嫁了,养花的那人便不见了,于是潮打空城寂寞回声。
02
时间退回十年以前。
绿皮火车载着陈细眉一路向北,她的头抵着冰冷的玻璃,一双眼眨也不眨。
列车员从她身边经过,吹了长长的口哨:“青山,青山到了。”
陈细眉捏着皱巴巴的车票,从江南辗转一天一夜,她终于到了这座北方小城。
这时候的陈细眉剪着沙宣短发。那时流行齐额短鬈发,时髦的姑娘都去理发店精修过,只有她不同。她的发型是露姨弄的。
同桌知道了,大为羡慕:“后妈对你这么好,你还说什么。”
就在剪发两周后,陈细眉老老实实地收拾了她所有的书本,同桌肿着眼睛,拿出粉色的笔袋送她:“后妈就是后妈,居然送你去那么远的地方。陈细眉,到了新学校,你可不能忘了我啊。”
陈细眉拿着礼物,崭新的光皮粉笔袋是HelloKitty的经典款。她点头,用力抱了同桌一下。
虽然要离家千里,但她也忍不住想,北方的青山是什么模样。
如今陈细眉下了火车,她举目四望,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都落了白雪。
那个时候,陈细眉就有了一双很有神韵的眼睛。她那时很瘦,走路的时候却将背挺得直直的。
露姨的一件绿色呢子大衣因放置的时间久了,颜色褪成了水藻墨绿色,却反而更衬陈细眉嫩白的肤色。
想起出门时父亲躲闪的眼神,墙上黑白照片里是陈细眉的亲生母亲微微笑着,露姨举着鸡毛掸子漫不经心地拂过照片。进门三年来,她终于对着陈细眉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就这样,没有亲人相伴的陈细眉孤身来到青山,站在破落的火车站,她努力挺直了脊背。
03
把陈细眉流放在青山的是她的父亲。
听说为了方便管理,还特意为她挑了一所寄宿学校——放在国内,都以“校风严厉”著称。
陈细眉跟着老师穿过寂静的楼道,老师给她指了方向后就不见了踪影。陈细眉抱着书,经过楼梯转弯,她低着头,只知道楼梯边有教室,却没看到教室门口还有人。
陈细眉撞了人。
她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就失去了着力点,人就直接朝着地上摔去,怀里的书掉了一地,发出不小的声音。
肇事者长着一双好看的眼睛。
那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生,利落的寸头,眼睛很亮,穿样式简单的白衬衣,只是没怎么好好扣扣子。
陈细眉抱着书站起来,刚要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嗤笑,不大不小,在寂静的楼道里足够让她听到。
陈细眉回头,看到男生原本弯起好看的嘴角,在触及她视线的一瞬,又老老实实地抿了嘴。
随后她进了教室,在老师面前做了自我介绍后,便径自走到了最后一排。
她整理好书本后,直接就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间听到老师临下课前说了一句:“程汝良那家伙,下节课也让他站着。”
陈细眉想到外面那个男生,心里想着:活该!
就这样,陈细眉从国际化中学来到了陌生的学校。
在这两个月,她水土不服闹过肚子,还胃痛了一次。其间露姨在电话里嘘寒问暖,问她有没有想和她父亲说的,明明她还在沉默,电话那头却已经挂断了。
因为抢不上食堂的饭,第三次胃痛的她实在是没了办法,她打算请假买药,老师却非要家长打电话。陈细眉说记不住家长的号码,却被老师误以为是开玩笑。
所以晚自习时间,陈细眉出现在了学校后门的围墙上。那是个月朗星稀乌鹊南飞的夜晚,陈细眉攀爬上了人生的陡峰。
她踩着自己偷运的砖块爬上了围墙,已经看到外面世界的她正要一鼓作气突出重围时,却看到围墙外出现了一张诡异放大的笑脸。
陈细眉吓了一大跳,手一松,直接掉在了地上。同时身旁传来声响,也有人跟着她跳了下来。
笑面人拍了拍身上的土,随后走到陈细眉跟前,蹲下身子喊她。
“哎,新来的。”
笑面人话语中带着惊诧,惊诧中带着欢喜。
陈细眉跌坐在地上,崴了脚,听到这人这样喊她,明白过来大概是遇上同班同学了。
笑面人掀下伪装的面具,男生摆着一张灿烂的笑容,八颗牙齿在夜色中无比耀眼夺目。
程汝良是去给同桌买药的,但是为了走近路的他,原本还怕目击者告诉老师翻围墙,一看到是认识的人,于是就放心了许多。
陈细眉听他说完,却只是皱眉:“你买了什么药?”
程汝良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没别的,治胃痛的。”
陈细眉一听,直接从里面拿了两盒:“谢了啊。”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就在陈细眉以为这一天已经是最倒霉的一天,等她爬到教室才发现,班主任已经来过教室查人了。
陈细眉眨着无辜的大眼:“你没跟老师说我胃痛?”
扎着双马尾的同桌同样眨着无辜的大眼:“我忘了。”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程汝良爷眨着无辜的大眼,明显就有些幸灾乐祸:“我可跟老师说了。”
陈细眉精神恍惚:“说什么?”
程汝良笑容满面:“我有请假条。”
“那你还爬后门?”
“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
陈细眉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就朝程汝良扔了过去。
04
到最后,缺课的陈细眉被老师拎去办公室单独批评,还被要求写检查。程汝良一听,立刻拍着胸脯表示,检查就包在自己身上了。
午休时间,教室里没人,程汝良咬着面包,埋头帮陈细眉写检查。听说陈细眉是从南方来的,他转着笔头,脑袋分明转不过弯来:“你大老远的来这儿干吗?”
陈细眉不吭声。
可惜程汝良看不出陈细眉的难堪,他想了想:“你父母在这边工作?”
陈细眉抬头,看着面容清朗的男生:“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露姨是我后妈,她原本可以给我生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我爸来问了我的意见,我说不想要,我爸就依了我,没要孩子。”
“来这里是露姨的主意,也许我爸觉得他已经尊重过我一回了,这回就该轮到听露姨的了,所以我就被丢到了这里。”
说这话的是十七岁的陈细眉,她的眼里有着浓重的风霜。
程汝良看着陈细眉,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生在福中不知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细眉渐渐不是新生,她交往的圈子不大,除了同桌,就是后几排的程汝良。
程汝良这个男生有点怪。
明明看起来像个不学无术的后进生,却偏偏在语文课上跟着语文老头儿引经据典。在陈细眉认定他是个优等生时,却又因为上课搞小动作被数学老师拎上讲台,在黑板前画了一节课的三角形也没做出一道题来。
陈细眉在程汝良的课桌里翻出许多厚厚的书。
在每个陪陈细眉吃面包的中午,程汝良都会看这样的书。偶尔,他还会谈一些自己的感想。
陈细眉还记得,在某个细雨绵绵的中午,坐在一旁的程汝良突然放下书,很认真地对陈细眉说:“纵然身在枷锁之中,可每个人仍有无限自由。”
当时周围寂静极了,只有雨滴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屋外秋风萧瑟,屋内却春光融融。
很奇怪的,在陈细眉听到程汝良的声音的时候,她仿佛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么铿锵有力,一下下、一声声,像是如此用力地跳动才可以提醒陈细眉,她这样的姑娘,注定不属于青山这样的小地方。
很久以后,在逼仄的出租屋内等热水的时候;在她踩着高跟鞋追着各位导演投简历的时候;在摄像机前因出错被女明星嘲讽的时候,陈细眉总会想到这句话。
所以呢,所以啊,是程汝良教会了她飞翔,所以她就挺直了脊背,一步步向前,甚至都不再回头张望。
05
那年农历新年,父亲带着露姨出国旅游。语文老师听说了她的情况,于是就让陈细眉回自己家。
语文老师是个和蔼的男人,戴眼镜的模样看起来文质彬彬,身上还带着一个算不上崭新的公文包。陈细眉坐在颠簸的大巴车里想,听说老师还有个儿子,应该也是个文静的男生吧。
陈细眉到了老师家里,站在门口还没说话,就看到穿着粉红色睡衣的程汝良一边给他们开门,一边嚷嚷着:“爸,你把谁带回来了?”
一看到陈细眉,程汝良的眼睛里分明是“嫌弃”二字。他皱着眉,嘴里还嘟囔着:“我不是告诉你范兆彤不回家吗?怎么不把她带来?”
范兆彤是他们班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生,陈细眉盯着程汝良,心里冷哼了一声:肤浅的小男人。
程叔没看出来两个孩子之间暗流涌动,他进了门,给陈细眉也拿了拖鞋:“人家范兆彤怎么不回家?那天还是人家爸爸过来接的,你一天到晚在班上,也不知道怎么打听的消息。”
男人把陈细眉带到一个干净的房间,将她安置好。陈细眉躺在床上,心想:一只白鹤,怎么就能生出一只讨人嫌的母鸡呢?
后来陈细眉才知道,程叔叔学历很高,只是碍于身体不好的原因,所以才没往大地方去。他在青山任职的这些年,每年寒暑假都要往家里带几名情况特殊的学生。
其中一位最特殊的,在他家居住时间最长的,长到给他当了儿子的,就是他收养的程汝良同学。
于是陈细眉渐渐习惯了程叔家的日子。
这是一栋小二楼,带一个不大的院落,还养着几只小鸡。
每天早晨,陈细眉都是在程汝良吆喝小鸡的声音中结束的梦乡。她坐在窗前,神情恍惚地看着院子里撒欢疯跑的小鸡,和后面端着鸡食撒欢疯跑的程汝良。陈细眉想:自小生长在摩登城市中的自己有几年没见过活着的小鸡了?
那边的程叔也被程汝良搅了美梦,这个在学生面前一向气质俱佳的男人在家里一向是不拘小节,陈细眉听到隔壁打开了窗户:“程汝良你要是喂鸡再折腾出喂猪的阵仗,我就扣你一个月的零花钱。”
程叔的声音在院落里回荡着,绕梁三日。
更有些时候,喜欢睡懒觉的陈细眉一觉醒来正是午饭时间,而程汝良这个怪胎却是习惯白天洗澡。于是每次当陈细眉睡眼惺忪地推开卫生间的门时,总会看到全身像女孩一样围了浴巾的程汝良在镜子前尽情沉醉。
陈细眉见多了,冷眼相待:“让一让。”
谁知程汝良瞪着大眼睛,双手抱胸:“你干吗?你……”
陈细眉倒是冷静:“闭嘴!”
那时候快过新年了,程叔有时候会出门置办年货,陈细眉则和程汝良一起收拾屋子。房间就那么几间,习惯了做家务的程汝良很快就能收拾好。
他们有时会玩扑克,在输了的人脸上画乌龟;他们有时也会看电视,看紫薇格格和尔康少爷的生死虐恋。
腊月三十那天,程叔做了一桌饭菜,三个人围着一桌年夜饭看春晚。午夜时分,鞭炮还没有响的时候,程叔发病了。
当时陈细眉还在因上一个节目捧腹,却一眼暼到程叔拿水果的动作不太协调。然后程叔的胳膊突然变得十分僵硬,整个人也变了脸色,像是抽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就往地上倒去。
陈细眉吓坏了,大声喊道:“程汝良。”
门外的程汝良原本要放鞭炮,听到陈细眉的叫喊声,他直接跑进屋里来。程汝良动作熟练地将程叔搂在怀里,开始掐起了程叔的人中。
程汝良顾不上抬头:“给我药。”
陈细眉反应过来,把程叔的包拿过来。她摸到几个药瓶,拿出来拧开一看,全都空空如也。
大概是程叔张罗着过年,忘了买药。
那夜,程汝良将程叔抱上床,病情稳定后,程叔陷入了熟睡中。程汝良套上大衣,然后开始穿鞋。
看到一旁陈细眉无声的询问,他低下头去绑鞋带:“年轻的时候他出过车祸,这是后遗症。我爸这毛病一天得喝三顿药,不能耽误。”
陈细眉飞快地取了衣服:“我和你一块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大雪,周围一片欢喜,程汝良却一言不发。他不说话,陈细眉也就跟着不说话。
其实程汝良长得很帅气,但不同于班上其他男生有意的打理,程汝良的好看是清爽舒朗,像秋日田间葱绿的麦田,带着男生在十八岁时特有的蓬勃和朝气。
程汝良带着陈细眉径直去了一家诊所,女人给他拿了药后,还招呼他们吃水果。
程汝良哈哈一笑,连忙摆手:“我爸还在家里等我呢。”
陈细眉站在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雪。她看着屋内程汝良脸上的笑容想:在家里,他总是这么夸张的笑,是不是就为了哄程叔开心。
回去的路上,程汝良哼起了小曲。
陈细眉和他搭话:“你从生下来就在青山,就没想过去其他地方看看?”
其他地方,哪里都好,有穿云的高楼,有汹涌的车流,还有摩登小姐涂红唇的广告牌。
程汝良低头踢着一颗石子,随后摇摇头。
他摇头,只因他没见过。
末了,程汝良抬起头,看着远方烟雾缭绕的街道,更像看着他们两个人生死未卜的后十年:“有赏花的人,就会有种花的人。”
而此时陈细眉看着程汝良俊逸的侧脸,什么也没说。他们俩心知肚明。
他是种花的人。她却是赏花的人。
06
寒假很快就过完了,陈细眉回了学校寝室住。
当学生的日子总是很快,在第二年冬天来临的时候,他们这所以文化课成绩闻名的学校,居然还迎来了某个电影导演的团队。
导演原本就是这所学校毕业的,这次回母校找演员,也是他的执意要求,引得全校女生几乎全体出动。
程汝良也想去看,只是他刚把自己写了牙长的小说拿给陈细眉看,顺便让她点评,却看陈细眉八风不动,他也就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座位上。
陈细眉看某人写的小说看到细眉微皱,几乎在她快要发飙时,程汝良赶紧开口:“古风的,风流倜傥的公子和貌美如花的姑娘。”
陈细眉拿眼神示意,所以呢?
“那公子为那姑娘悄悄种了满山头的花,可那姑娘却不知道。所以,他们两个人错过了。”
陈细眉:“完了?”
程汝良点头。
陈细眉用鼻子出气:“一点都不浪漫。”
她将某人字迹潦草的手稿交还,还不忘给人添堵:“第一页一共十三个错别字,你先看着,我去倒水。”
陈细眉去楼道接水,经过楼梯时,被楼梯间打电话的男人叫住:“同学,等一下。”
陈细眉停住了脚步。
男人就是老师说过的导演,姓张,人称伯乐。在海选楼被女同学围观的他,偷溜进教学楼喘口气,抱怨的电话还没打完,没想到就遇上了一匹千里马。
张伯乐一脸笑眯眯:“有没有兴趣拍电影?”
陈细眉老实地摇头。
张伯乐刚要说什么,电话又响了起来。他将自己的名片递给陈细眉:“你再考虑考虑。”而陈细眉进了教室,将名片直接塞进了桌上的数学书里。
到第二年寒假来临时,家里终于给她打来了电话,是她父亲打的。
那个男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想给陈细眉留下一张金卡,然后带着露姨出国定居。
“那我呢,你以后不管我了?”
那头的男人良久沉默,最后终于开口:“你露姨前不久给你添了个弟弟。你知道,你露姨身体不好,生孩子也花了不少钱。细眉,之前是爸欠你的,所以就应了你,可那也是爸的骨肉啊。现在你长大了,也要懂事了。这一回,你也该体谅体谅爸爸了。”
陈细眉来青山两年,这是她第一次哭。
她哭起来完全没有动静,手里握的电话早就没了声音。她却不管不顾,眼泪肆虐了一脸,被寒风一吹,连带着脸颊都硬生生地疼了起来。
陈细眉想,这就是她的爸爸。
这个男人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他应该带给她热爱和信心。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对这个世界全是怀疑?
是的,因为她,露姨当年没了小孩。
所以她来了青山。
所以她两年没回家。
所以他们对她不闻不问。
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在来青山之初,陈细眉也会做噩梦,梦到那个小孩奶声奶气地喊她:姐姐,你为什么不要我?
现在呢,陈细眉蹲在地上,她拿着电话喊:“你们还要我怎么做?”
程汝良赶到校电话亭时,看到的就是陈细眉一个人痛哭失声的模样。
程汝良一脸凶巴巴:“怎么了?”
陈细眉不吭声。
程汝良把陈细眉拉起来:“你说话,怎么了?”
陈细眉闭上眼,头靠着程汝良。
“你抱抱我吧,程汝良。”
那年冬天,雪落了满城,寒假也来得早,程叔问她要不要来家里过年,她说好。
新年是在程汝良家里过的,她祝了他“新年快乐”,他则扬起八颗牙齿,还了她一句“万事如意”。
那天陈细眉拿到了那张金卡,拿到了从此人生中唯一的依靠。听了他的话她只是默默地笑,没吭声。
她不打算读书了。
只有程叔知道。
换句话说,她让程叔瞒着程汝良。
新学期开学的那天,陈细眉偷偷收拾了东西,打算趁程汝良不在时直接就走。
那天是什么情形来着,陈细眉已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是程叔送的她,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帮她整理好额前的碎发,开玩笑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不进他们程家的门,真是可惜了。
程叔多年阅历,对她跌宕的未来洞若观火。
陈细眉也不说话,一再吩咐程叔,不要让程汝良生自己的气。
只记得程叔走了以后,陈细眉去买了票。正当她检票进站时,却冷不防被人从队伍里给揪了出来。
是程汝良发现了陈细眉空无一物的座位,于是找到程叔,询问了陈细眉的情况后,他一口气跑了过来。
他在夜色中拦下了陈细眉。
07
陈细眉后来还是走了。
在寒假的时候,她给张伯乐打了电话,说话间,她正翻看着程叔家里的文学杂志。那里面有几张插图,都是美而瘦削的女子,穿着价格不菲的长裙。
陈细眉想,自己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
怀揣着这样的梦,她离开青山,去了张伯乐说的灯红酒绿的首都。
那几年她过得很累。
头两年,她连张伯乐导演的面都没见上。他们筹备的那部电影开拍了,在南方有海的地方,离她的家乡很近。她不想回去,于是就继续待在寒冷而干燥的北方。
其间她走过展台,拍过小广告,挣得也不少,但花的更多。在冰冷的床上失眠时,她也会想在青山的程汝良。
第三年时,陈细眉见到了张伯乐。那次宴会上,男女觥筹交错,张伯乐灌了她许多酒,最后却一拍脑门,说自己的御用编剧在投入另一个项目,他们这边暂时还没有好的本子。
陈细眉一听,终于将在包里放了两年的一个本子拿出来,那个故事字迹潦草,纯手写,但是精彩的故事情节、独特的人物性格,让慧眼识金的张伯乐放下了酒杯。
张伯乐很看好那个故事,更感叹陈细眉是个有才的女子。于是他在酒桌上招呼助理,一口气签了她五年时间。
那本小说被改编成剧本,做了电视剧项目,女一号就是陈细眉,电视剧的名字叫《虞美人》。
陈细眉的第一部剧不是很顺利,导演原本将编剧一职也给了她,却发现她修改的后续故事并没有让人眼前一亮,遂联系了其他朋友开始改剧本。
到投入拍摄期间,已经是陈细眉独自在外奔波的第四年。做后期,做配音,等到电视剧真正开始出现在大众视野里时,是陈细眉离开青山的第五年。
《虞美人》播出后,收视率不错,观众的反响也很高,但陈细眉还是没有大红。这个时代美人太多了,圈里并不缺皮相艳丽的美人。人们要么喜欢有独特性的,要么喜欢有争议性的。经纪人苦口婆心劝说,还给她介绍了圈里几个好友。
于是她交了个男朋友,对方剑眉星目,一双漆黑的眼睛让人挪不开神,且家室优渥,一出手就是一套别墅。
只是后来她才知道,他送过许多女星别墅。陈细眉和他和平分手了。
别墅男和陈细眉分手后才发现她的独特,越欣赏越觉得不一般,于是又重新追求陈细眉,还放话在圈里,说没人可以欺负陈细眉。因着他的关系,陈细眉的资源渐渐好了起来。那年年末,她还上了一次国际大刊的封面。
别墅男因此给陈细眉摆了宴会,给她打电话没人接,招了陈细眉的助理问话才得知,陈细眉每年冬天都要一个人出城一晚。
别墅男皱眉:“找艳遇?”
小助理摇摇头,老老实实道:“找人。”
“男人?”
“嗯,说是叫程汝良。”
陈细眉每年都会回青山,驾车在程汝良家门口,从他屋里灯火阑珊,再看着他屋里一片黑暗。她从不进去,只是点了细细的薄荷烟,放在鼻尖嗅着,以防自己睡过去来不及走,第二天被程汝良发现。
夜里的青山像是书里的神仙洞窟,在这里可以看到满漫天星辰。那时候的陈细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什么时候她自己有能力了,她就回来带程叔走,也带程汝良走。
只是年华催人老,没有人会等她。
得知程叔去世的消息时,陈细眉正在和别墅男约会。小助理做卧底盯了一周,带回来程叔去世了的消息。
陈细眉先是想到那个男人戴着一副文雅的眼镜,随后想到程汝良。程汝良该有多么难过,她急急忙忙起身,却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红酒。
别墅男稳稳地往陈细眉的杯里续了酒,他查了陈细眉和程汝良,发觉姓程的不过是十几岁的陈细眉心中的白月光,于是越发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他什么也没问,更没有责怪陈细眉失礼。他只是晃动着酒杯,说自己有个做出版的朋友。
闯荡这么多年,陈细眉已经变得足够聪明。她自己现在都自身难保,她却一如既往地渴望繁华。所以她多想程汝良能和自己一样,走上云端,俯瞰大地。
陈细眉又坐了下来。一刹那的时间,已经足够她恢复冷静。于是她优雅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
左右不过是一顿饭的消遣,陈细眉没有扫兴,而是挺直了瘦削的背坐在那里,细细地低语,柔柔地浅笑,陪眼前的男人愉快地聊到了餐厅打烊。
第二日,她拿着别墅男给的名片,果然顺利地约到了出版社的人。在会议室里,她给了对方一个地址。
是程汝良在青山的详细地址。
后来,出版社的人的确找到了程汝良。
可是程汝良拒绝了人家,说自己对写作只是消遣,如今早已没了兴趣。
后来程汝良料理完程叔的后事之后就卖了房子,他在青山古街租了一间店铺,还买了许多书。那些书能卖出去就卖,卖不出去他就自己看,也并不计较销量有多少。
那个时候的程汝良收敛了稚嫩,多了一丝深沉。
他还在等陈细眉。
喝醉酒的时候,也有隔壁店的老板过来帮他照看生意。发觉他店里生意一般时,隔壁老板也会说他。
“程老哥说你会写小说,你怎么不写了?听说人家是当作家的,拿的稿费都可以住别墅了。”
程汝良睡得不舒服,继续翻了个身。
怎么不写了?
因为陈细眉偷了他的第一部小说。
08
当陈细眉夺得影后的消息传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想告诉程汝良。
那年她孤身从青山出来,包里却放着他的第一部小说。在导演询问她“小说作者不会是你吧”时,鬼使神差的,她点了头。
所以才不敢去找他。
所以才躲了他这么多年。
陈细眉想,等到时候吧。
到时候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出现在观众面前时,她就回去。
只是她忘了,等在她身后的是时光,不是程汝良。
就如同她只知道程汝良被程叔收养,却没问过程汝良为何会成为孤儿。换句话说,是为什么会被他的父母抛弃。
因为程汝良的脑袋里有个不大不小的肿瘤,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拿影后那晚,陈细眉给程汝良打了十年间的第一通电话。随后她赶往青山,却听说程汝良病了。
陈细眉急忙赶往医院。路上她还庆幸,她的电话和程汝良相错,也许她只错了一天,就是程汝良昏迷的昨天。
可陈细眉最终没来得及见程汝良最后一面。
她到时,只看到被白布遮盖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细眉退后几步。
艳丽的高跟鞋踏在医院走廊上,美丽的女人与生离死别的医院似乎不是很搭。
年少的时候,陈细眉总是很笃定。
她是喜欢程汝良,可喜欢又不能带给她其他的。所以她毅然决然地转身,去寻找一条可以踏上云端的路。
她那时是真不怕。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她知道,她就是知道,就像戏文里唱,她在小楼红袖招,而他刚好骑马倚斜桥。
反正他会等着她。
可是,不是的。
这世间,纵然有赏花人,纵然有种花人,可是她转身走了,地也就荒了。
地荒了,花也就枯了。
陈细眉一步步走出了医院。
她一直觉得他们之间只差了昨天一天,可其实他们两个差了整整十年。
十年生死,十年离别。
那个在火车站前拦她的程汝良,已经是十年前的程汝良。
那时,他看着她,神情着急而难过。
可他什么也没说。
没说什么,你能不能别走?
也没说什么,能不能留在这里?
更没说什么,就算走了,你还回来吗?
所以她对他笑了笑,然后只身一人走进了盛大的夜色中。
如今陈细眉走在熙攘的街道上,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她愣怔地走着,只是走着,像被梦魇着了一样。
她还想走回青山去。青山,青山,他出生于此,逝于此,而她仅仅路过了一次。
走着走着,陈细眉听到男歌手低沉的歌声,萦绕在熙攘的人群里。
“我已经相信有些人我永远不必等……”
像是在唱程汝良。
那……那她呢?
陈细眉惘然地停下脚步,想抱紧自己,却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咬紧嘴唇,不敢在街上哭,可是眼泪早已不知不觉漫了一脸。
那人还在唱着,分明是在唱她吧。
“所以我明白,在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会哭……”
更新时间: 2022-08-28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