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凉
覃泓第一次见到姜蔓,是在十七岁的生日宴散场之后。
已经是十一点钟。家里长辈都已睡下,覃泓拆完房间桌子上堆着的礼物后,觉得肚子有点饿。原想喊家中阿姨煮碗面吃的,又觉得太过打扰,便自己去了厨房。半掩着的厨房门缝中,透出隐约的光亮。
“陈姨……”覃泓伸出手开门.“你还没睡……”
门被推开,覃泓的手碰到了门边灯的开关,一簇明晃晃的灯光倾泻下来,而后是被吓到了的轻轻的惊呼声。
覃泓的眼神投过去,和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心微微一颤。
潭水一般清亮幽深的双眸,姿态却是狼狈的——此时此刻的她,正用手抓着桌子上剩下的翻糖蛋糕,手指和嘴角都糊着奶油。
三更半夜在家中发现这样一位不速之客,覃泓当然应该是愤怒的。然而不知为何,看着她脸上佯装的淡定,覃泓竟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女孩这才反应过来,将右手中的塑料刀往地上一扔,拔腿便往外跑去。待覃泓反应过来,她已经跳上了客厅的窗户,没等覃泓把“小心”两个字说出口,她已经从窗户处跳了下去,矫捷得好似林中的小鹿。
覃泓快步走过去,趴在窗户上往外看,自家别墅旁边是树林,暮色沉沉,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走回厨房,将切蛋糕的塑料刀从地上捡起来,周遭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正常,好似方才闯入的少女只是覃泓的一场梦。
他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放到微波炉中转了一会儿,而后重新回到卧室,准备睡下。然而不知为何,闭上眼睛脑海中总会浮现方才那个女孩的面庞。额头光洁,下巴尖尖,因受到惊吓,瞪大了眼睛好似林中的小鹿。可偏偏她的眼神冷冽、怀疑、惊恐,又澄明生动。
手机响了起来,是赵熹微发来信息:阿覃,没能参加你的生日会真遗憾,生日快乐,今天开心吗?我从巴黎给你选了一件礼物。
恰逢十一长假,原本覃家同赵家约好一起出国度假的。谁料覃泓的父亲生意上有一些突发事件要处理,旅行计划无奈泡汤,覃泓的这场生日会也就在家中举办了。
覃泓微微一笑,回复信息:很开心啊。谢谢。
数日后,赵熹微回国,带着相机来找覃泓,给覃泓看一路上旅行的照片——
“多漂亮,你要是也在就好了……”
“这家餐厅的牛排超好吃的……”
赵熹微给覃泓带回来的礼物。是顶级的松露巧克力。
拿在手中的时候,覃泓的脑海中闪过几日前的女孩——假如她爱吃翻糖蛋糕的话,应该也会喜欢吃巧克力吧。
他将巧克力放进冰箱,甚至有几个夜晚会悄悄起床下楼。可房间里依然如故,没有她再来过的痕迹。
直到某日,家中做饭的阿姨要回复一条短信,因为不识字,问覃泓能不能帮忙回复。回复完毕之后。覃泓自然而然地按下退出键,就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照片。
像有石子砸向心头.他开口问:“这是你女儿?”
她点点头:“是啊。”
覃泓没敢再多问,怕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看穿。正好阿姨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就把话题转向了别处。
阿姨平日里住在覃家,周末会有一个下午回去,那个周末在她临走前,被覃泓从身后喊住:“陈姨。”
他将手中的松露巧克力和上午专门出去买的包装精美的黑森林蛋糕递过去:“你带点回去给你女儿吃吧。”
十月末,天有了涼意,梧桐树叶子打着卷地落下,秋日的阳光明亮又温暖。
某日放学,覃泓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响亮的口哨声。他转过头去,明晃晃的阳光下,是一个骑着老式自行车的女孩。
她的长发有些凌乱,随意地披在肩上,瘦削的身体装在松垮垮的大毛衣里。见覃泓转过身来,她把自行车往前蹬了几下,拦在了他的面前。
长腿把自行车支撑住,她从小挎包中摸出卷起来的一小叠钞票,往覃泓面前递过去:“拿着。”
覃泓不明所以,自然不会伸手去接。
“我查了巧克力和蛋糕的价格,”她淡淡地说道,“应该还差一些。但我现在就这么多。”
覃泓有些慌乱,匆忙摆手:“不,你不用给我钱……”
“无功不受禄。”她说道。
她的手就这样伸出去,覃泓又偏偏不愿意接,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眼见着放学高峰期,往外走的人越来越多,覃泓转了转脑袋:“要不你请我吃顿饭吧。”
她犹豫了片刻,在心里思忖着自己手上的钱是不是够请这个公子哥儿在这所贵族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顿饭。还未开口,覃泓又补充了一句:“美食街,有家桂花赤豆糊特别香甜。”
话已经说到这个分上,她也着实找不到理由拒绝,便从自行车上下来:“那行,走吧。”
“我来推车子吧。”
“不用。”她别别扭扭,把脸板成麻将牌。
“你叫什么名字?”覃泓问她。
“姜蔓,姜花的姜,蔓草的蔓。”
“真好听,”覃泓忍不住称赞,“我叫……”
“覃泓,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我妈在家经常说起你。”
美食街不算近。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
姜蔓经常来这些地方吃饭,没什么稀奇的,倒是覃泓,好像一副很兴奋的样子:“我妈不让我在外面吃这些东西,平常也总是陈姨做好便当让我带着。”
想了想,他又赶紧解释:“陈姨做的便当是好吃……但有的时候我还是想吃些垃圾食品。”
姜蔓看他匆忙解释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熙熙攘攘的街头,在这样的人声鼎沸里,她这样低下头来粲然一笑的样子,让覃泓有些愣神。
覃泓天堂般的童年和人生,顺利得令人吃惊。
家境优渥,备受宠爱,父母关系融洽,善良正派慈爱。同赵家本就是世交,他和赵熹微青梅竹马,性子又合得来,两家父母看对方家的孩子莫不是视如己出,都觉得早晚会是一家人。
覃泓的父亲是经济学家,从小覃泓所受到的教育里,便有趋利避害、规避风险的一部分。知道理性自律的人,才更容易收获理想的人生。
他早已看到自己的理想人生——从小学到高中,最好的学校里最好的学生;去最顶尖的高校留学,留在国外或是回国;光鲜体面的工作,同青梅竹马恋爱结婚,是杂志或广告中经常会营造出来的成功人生的典型。
年少时他曾读到过一些诗,读白朗宁“我怎样爱你,让我一一细数”:读普希金“我是那么真诚那么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你别的人也似我这般坚贞似铁”:读纪伯伦“爱不占有,也不会为人所占,因为爱在爱中得到满足”。
在看到姜蔓笑容的那一瞬间,所有这些诗歌从脑海中倾泻而出。
那个傍晚,姜蔓带着他从小吃街的这头吃到那头。
她对这些轻车熟路,知道煎饼果子怎么搭配最好吃,啃鸭锁骨的时候最好配上冰可乐,卖串串的胖老板和她很熟,总是会多给她两串。
两人最后还去吃麻辣烫,脏兮兮的店面和桌椅,他们的肚子都已经很饱了,就点了一碗分着吃。
满满当当的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放在两人中间。
就着点啤酒,姜蔓的话也多了一些。同覃泓解释一那晚闯进覃家,是因为傍晚时分妈妈回家时跟自己说到了覃泓的生日宴会:“好热闹,蛋糕好漂亮好大,都吃不了,厨房里剩下好多……”
那晚姜蔓和往日一样,吃的是寡淡的鸡蛋面,原本也并没有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十点来钟躺到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她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妈妈所描述的那种蛋糕。
高档甜食,自小就是她极少触碰的奢侈品。
先是形状,后是味道,再是口感。一旦开始有了这种想象,便好似压抑在心底的小小恶魔伺机跑了出来.完全停不下来。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样疯狂的念头。
因为内心的羞耻,把这件事说出来并不容易。
姜蔓的脸通红,覃泓假装没注意,大声夸赞着麻辣烫好吃:“那以后我请你吃蛋糕.你请我吃小吃好不好?”
姜蔓抬起头来,看向覃泓,眼前的这个少年,有着清澈明亮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她胸膛里有些许温柔。但转过脸去.换上的仍是冷冰冰的语调:“才不要,吃完这碗,我欠你的就还清了,再没有以后。”
覃泓自小受到的教育里,有趋利避害,自然也有勇往直前。
陈姨一直都很喜欢覃家的这个小公子,长相、家世不说,性格和成績也都好,覃泓同她也亲近。有时父母不在家,便跟她一起吃饭,有意无意地说起:“陈姨。要不要喊你女儿一起来吃?”
“不了不了,”她赶紧摆手拒绝,“这不合规矩。”
覃家养孩子,注重健康,注重营养,买食材一定要是进口超市的有机蔬菜,她哪里好占这种便宜。
倒是赵熹微很喜欢陈姨的手艺,偶尔会过来一起吃饭。饭桌上听到覃泓同陈姨的攀谈,她会忍不住问:“你们聊的小蔓是谁啊?这几次老听你们说起。”
“说多了说多了,”陈姨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女儿。”
“哦。”赵熹微点点头,夹起一根秋葵放到嘴里。
覃泓给姜蔓打过两次电话,她在那边是不冷不热的口气。他也发过信息,可姜蔓都没有回复。
她的身边也有过有模有样的追求者,少年嘛,三分钟热度的心性,你这边冷一冷,那边很快也会兴味索然。
姜蔓原以为覃泓亦会如此。
却没想到立冬那日,从学校回来,蹬着自行车穿过潮湿狭窄的弄堂,在破旧的筒子楼下锁自行车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姜蔓。”
她回过头去,看到眼前的人,愣了一愣。
是覃泓。
他微微笑了笑,将手上的盒子往上提了提。认得出来是当地有名的连锁蛋糕店出品。
“生日快乐。”
傍晚时分,天色缓缓地暗下去,覃泓就站在那影影绰绰的光线里。
多少纷繁的想法在姜蔓的脑子里轮番上演,许久,她俯下身把车钥匙拔掉,看向覃泓,轻声说了句:“上来吧。”
租来的一居室的房屋,破旧潮湿,没有暖气,姜蔓原以为覃泓会露出不一样的神情——不屑也好,吃惊也好,同情也罢,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然而却都没有,覃泓的神情并无异常。
姜蔓的生日,连她自己都从未放在心上过。她出生在极其落后偏远的小山村,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她的出生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她同母亲一起,在冷落中长大.在白眼中长大。母亲一直未能再生育,十三岁那年,父母离婚,两个月之后父亲便再婚,领回了在外已经两岁的私生子。
人人觉得她阴郁、寡言,是不讨喜的性格,那是因为她从小便知道。自己的人生就是不讨喜的人生。
独自在家的时候,姜蔓一般都是靠清水煮面打发.家中并没有多余的食材。面条从锅里捞出来的空当,他已经俯身在点蜡烛,轻声问姜蔓:“是十七岁吧?”
蛋糕很漂亮.是她无数次路过蛋糕店时会看过去却不舍得买一块的那种,并且是女孩都会喜欢的粉红色,上面写着“姜蔓”两个字。
这一晃神,平底锅里的煎鸡蛋已经煳在锅底,她一阵手忙脚乱地弄了出来。
这是姜蔓正式过的第一个生日,双手合十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要许下什么愿望。
她觉得无心愿可许,这一刻已经足够好了。
对于她而言,这一刻已经足够好了。像是在寒天里走久了。人冻得木木的,突然就遇到了一堆篝火。
哪怕这篝火下一分钟就会熄灭。
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别的愿望了。
那之后,姜蔓不再处处回避覃泓,偶尔他发来信息:下午一起去吃麻辣烫?
她犹豫几秒钟后,把手放在桌洞下面偷偷回信息:好。
两人的高中,一个在南端,一个在北端,美食街在中间。姜蔓骑着自行车过去的时候,覃泓已经在那里等她。
每次见到她,覃泓手中总会提着小巧精致的蛋糕盒。
临近寒假,覃泓的父母张罗着去北海道度假,覃泓却以要复习功课为由拒绝了.且态度十分坚决。
临出发的前一天,赵熹微才知道覃泓不跟他们一起去的原因。嘴巴噘得老高)中进覃家,在覃泓的书房外把门敲得“砰砰”响。覃泓从里面打开门.正对上她那张气鼓鼓的脸:“你怎么不去北海道了?”
覃泓挠了挠头,把那套说辞又拿了出来:“我想在家看书……”
“骗人!”赵熹微声音朗朗,眼珠子上上下下转动,“你是因为那个女孩。”
覃泓否认:“别乱讲……什么女孩……”
“就是你经常提起的姜蔓!”赵熹微的脸都憋红了,“不然你怎么……”
覃泓赶紧伸出手来把她的嘴捂住,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熹微你小声点,别被我爸听到。”
赵熹微冷哼一声,一噘嘴一跺脚,转过身去“噔噔噔”地跑开。
她说得没错,的确是因为姜蔓。
有一次跟姜蔓一起吃饭,他问她寒假的打算,她摇摇头:“就待在这里吧,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复习一下功课。”
“想考哪里的大学?”
“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她摇摇头,“我的成绩也不好,可能只能读个专科吧。”
“哪门成绩不好?”
“数学。”
“数学不难学的。”覃泓接话,顿了顿后补充道,“不然寒假的时候,我给你讲一讲吧。”
姜蔓本能地想拒绝,然而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正好对上覃泓的眼睛。
那眼神真诚、明亮,像天边的星辰。
她无法对星辰说“不”。
姜蔓并不希望母亲知道这件事,恰好覃泓的学校里有寒假也全天开放着的自习室,两人便结伴去那里。
没有太多人,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
姜蔓并不愚笨,先前只是对学习不上心。
“都无所谓啊,读什么大学,在哪里生活,我都无所谓的。”她曾耸着肩,用这样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我本来就是个……”
想了想,她把后面“没有未来的人”几个字给咽了下去。
覃泓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教训她。每天布置作业。错误的题目反反复复让她做,姜蔓竟也觉得。学习没有那么困难。
也许是同覃泓更熟稔了,她开朗了一些,偶尔学习疲惫的时候,覃泓会把自己脖子上的耳机拿下一个,塞到她的耳朵里。
那里面流淌着的,是暖洋洋的、轻快的歌谣。
那一刻真好,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明天。
赵熹微从北海道回来.发信息问覃泓在哪里。覃泓回复.在学校自习室。
她出现在那里的时候,覃泓刚同姜蔓收拾好东西往外走。赵熹微看到姜蔓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便伸出手去,带着爽朗的笑声:“你好,我是赵熹微。”
她转过头来看覃泓,用埋怨的语气:“北海道也不去,原来是陪女孩啊。不行,你要请我吃饭。”
“好啊,”覃泓笑笑,“一起吃吧。”
他们去的是学校旁边装修精美的西餐厅。姜蔓走进去的时候有些微微的窘迫,觉得自己和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覃泓和赵熹微应当是经常来的,对一切轻车熟路。
菜单拿上来,两人让姜蔓先点,姜蔓不好意思地翻来翻去,就在眼前的页面上点了相对便宜的那款牛排。
“请问几分熟?”
“啊?”她愣了愣。
服务员带着礼貌的微笑:“牛排几分熟?”
“八分吧。”她低下头答道。
服务员微微愣了愣,刚要开口讲话,覃泓已经合上了手中的菜单打断:“我要一份西冷牛排。八分熟。”
他抬起头看向赵熹微:“你呢?”
“我要……我也是。”
赵熹微从北海道带回来的纪念物是装在精美包装盒里的御守,兴致勃勃地摆在覃泓面前:“看,是结缘御守。”
“是一对哦,”她笑嘻嘻地拿出来,一只放到姜蔓面前,“正好你们俩一人一个。”
姜蔓倏地红了脸,没等最后的甜品端上桌,抓起座椅上的书包便往外跑去。
外面飘起了雪花,深冬的傍晚,灰蓝色的天空,有一点甜蜜,也有一点忧愁。
那晚回去之后,姜蔓失眠了。
窸窸窣窣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借着月光看窗台上自己养的那盆植物。
她喜欢植物,也知道大部分人喜欢植物的样子。
普普通通地喜欢一下,养盆植物在家里,摸摸它的叶子,亲亲它开的花。
植物不能把地下盘根错节丑陋的根系全部拔起,放到人的面前說——你看啊,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喜欢我吧,连我的丑陋一起喜欢吧。
植物做不到,人也做不到。
她在简陋的洗手间里冲了一个热水澡。
水气弥漫开来,氤氲了房间里的镜子。看着镜中的少女,姜蔓缓慢地蹲下身去,抱住双膝,无声地抽泣起来。
好在之后便是紧张的高考)中刺阶段,覃泓约过姜蔓几次.她都以“最近太忙”为由拒绝。覃泓的眼睛里有失落,但也有憧憬。他告诉自己,可以等一等,等他们都赢得那场名为高考的战争,等着合适的表白心迹的那一天。
他有时间,也有耐心。
高考结束第二天的清晨,姜蔓还在睡梦中,便听到楼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是覃泓。
姜蔓趴在栏杆上看下去,那日的他不似往常休闲的打扮,穿的是衬衫长裤,站在晨曦里,干干净净的,好像一株白杨树。
他手中握着的是一簇鲜花。那鲜花如此娇美,还带着清晨的露珠,让每一个看到的少女都会心动。
姜蔓怔怔地站着,站了好一会儿,而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房间,再反手合上房门。
几分钟后,外面传来覃泓的敲门声,他声音温和:“小蔓。”
里面没有人应答。
他又轻轻敲了敲:“小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覃泓沉默了一会儿,同她隔着那一扇薄薄的门板开始诉说:“小蔓,我今天过来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期盼下一次能见到你……
“每次和你约好一起吃饭,如果你四点钟要来,那么我三点钟便会感到幸福了……
“小蔓,我想把你带给我的这些幸福也带给你……”
他并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这些话在心中酝酿良久。
“嘎吱”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覃泓还没有反应过来,姜蔓已经一把将他拉进了房间。
房间里的窗帘是拉上的。昏昏沉沉的光线。从方才的睡梦中爬起来的姜蔓头发有些凌乱。是炎热的夏季,她却仍旧穿着长衣。在覃泓要开口说话之前,她先伸出手,在嘴边比出一个嘘声的手势。
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然而那微笑.却是不同于往日的微笑。
她就那样站在覃泓的面前,将双手抬起。
她解开了身上衬衫的第一颗纽扣。
覃泓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解开了第二颗纽扣。
伴随着影影绰绰的光线.她一颗一颗解开身上宽大的衬衫的扣子,将它褪到脚边。
覃泓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没错,即使是他再淡定,也受不住此刻的震惊。
姜蔓那瘦削的、属于少女的躯体上只有贴身的衣物.露出来的皮肤上是大片令人触目惊心的红褐色的疤痕。
姜蔓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她俯下身去,重新把衣服捡起穿在身上,转过去背对覃泓说:“你走吧。”
覃泓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站在那里没有动。
“你走啊。”姜蔓的声音忽地尖锐起来,随手将桌边的花瓶挥在地上。
覃泓手中的鲜花落地,几乎是落荒而逃。
姜蔓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只觉得心脏绞痛,想吐。原来人在最最悲痛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只想呕吐。
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那场噩梦.才刻意提醒自己忘掉那场噩梦。
而每一次同覃泓接近,每一次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心动,都逼迫着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残缺。
父母离婚那年,她因着心中的愤恨同奶奶争执起来。那个被她称为奶奶的女人当时竟一挥手,将桌子上的煤油灯甩了过去。
上肢大面积烧伤,噩梦一般的抢救手术。丑陋的疤痕将伴随她一生。
人生何其辛苦,人生何其不公。
而覃泓的人生,光鲜亮丽得好似超市里的进口水果,看不到一点伤口的存在。
她怎敢奢望,让他接受自己这样的一生。
她又怎么愿意,把他拉入自己这样的一生。
姜蔓删掉了覃泓的电话,删掉了他一切的联系方式。他发来的信息全部被拦截,她并不想看,也不敢看。
是有一次妈妈回来,一边在厨房烧饭,一边眉头紧锁地念叨:“阿覃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成天闷闷不乐,瘦了好多……”
姜蔓低着头洗碗,并没有应答。
“前两天还撞到了头……”
“啊?”姜蔓微微一愣,“怎么回事?”
“游泳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伤了额头,还挺严重的,缝了好几针呢……”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嘴上嗔怒,心中却有隐隐的心疼。
她想去看看覃泓,哪怕是远远地、偷偷地看他一眼也好。可思忖了半天,最后却还是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谁料赵熹微却登门拜访了。
姜蔓不明白她的来意,让她进屋。她还是往常带着微笑的样子,进屋之后坐定,倒也不拐弯抹角:“我是为了阿覃来的。”
赵熹微那日穿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连衣裙,坐在傍晚氤氲的光线里,开口说话的时候温和大方,活脱脱映衬着姜蔓的不堪。
她心中清楚,这才是覃泓应当携手一生的人。
“阿覃喜欢你,”赵熹微垂下头来,轻声说道,“你若是也喜欢他。我是乐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顿了顿,她又说道:“可你若是不喜欢他,我能不能请求你让他死心?”
姜蔓这才知道,一向听话的覃泓第一次忤逆父母,他不愿意出国读书,连北上广等大城市也不愿意报考,高考志愿一定要填一个落后偏僻的小城市。
赵熹微说了那个城市的名字,姜蔓知道,那是自己打算报考的城市。
“我跟阿覃自小便认识,我一直都很喜欢他。去北海道带回来的那一对结缘御守原本是为我自己和他准备的。我当时虽说是祝福你们,但我也清楚,你和阿覃是走不到最后的。你们太不同了。”赵熹微的声音還是温和的、淡淡的、毫无攻击力的,但却有着四两拔千斤的效果。
她说的这些,姜蔓又何尝不知。
二十六岁的时候,作为心理学专家的姜蔓已经在业界小有名气,收到过不少掌声与赞美。
她出入过不少国际峰会,也出入过不少高端餐厅场所。
有一回,是在治疗之后,她带着那个前来咨询的女孩一同吃饭。
因为女孩没有吃过西餐,于是她决定带女孩去吃牛排。女孩认认真真地选了半天,在服务员问出“几分熟”的时候,愣了一会儿开口答道:“八分。”
姜蔓微微一笑,刚想开口说“没有八分熟的牛排”。忽地就愣在了那里。
这些年,她早就知道冷餐牛排分为三分五分七分,在高档西餐厅里点八分熟的牛排是会被人笑话的。
突然想起那一年,她同覃泓和赵熹微一起吃饭。对他们而言,去那样的场所简直是家常便饭,却为了呵护她的自尊、她的敏感,选择了一同包容。
姜蔓的眼角有些微微湿润,抬起头看向服务员:“我也要八分熟的。”
也许多年后回首,她才能发现,自己曾被怎样深爱过,被怎样善待过。
但她并不后悔远离了那份爱。
当年的她,曾用最尖利残酷的话拒绝和推开了覃泓:曾当着他的面更改志愿,告诉他自己并不愿意跟他在同一座城市。
他伤心落魄,逃也似的去了国外。
他走的那天,姜蔓路过学校的湖边,有年轻的学生在背诵英诗。
是白朗宁的那首《我怎样爱你》——
“我怎样爱你,让我一一细数。我用我灵魂所能达到的极限去爱你,就像在黑暗中感受,生命的尽头和上帝的恩惠。
“我爱你,我的深情不再留给往日的伤悲。我爱你,用我童年的信仰。我愛你,用我生命中所有的呼吸、微笑和泪水。”
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姜蔓在外忙碌一天.下班后路过一家蛋糕店,看到橱窗里的蛋糕,突然伫立在那里。
那个蛋糕看上去同周遭的蛋糕都不同,做成了玫瑰的形状,玫瑰的花瓣上却有伤痕。
她被那个蛋糕吸引,推开门走了进去。
蛋糕旁边摆放着名字。那款蛋糕名叫“伤痕”。
看到她对这款蛋糕感兴趣,有店员迎上来:“小姐,这款蛋糕是我们老板亲自设计的.很特别,要不要带回去尝尝?”
“你们老板?”
“对啊,”店员笑笑,“这款蛋糕名叫伤痕,我们老板的额头上有块伤疤,有一次采访的时候,他说过,每一道伤疤,都是爱过的痕迹……”
那个深夜,就着那个蛋糕,姜蔓鼓起勇气,在搜索栏打下了覃泓的名字。
她这才知道,这些年他在法国,除了运营着自家公司,还是声名不菲的甜品师。
采访中的他比姜蔓记忆中的样子要成熟一些,隐隐约约的。还看得到额头上的伤疤。
主持人问起他这道伤疤的来历,他笑笑,低下头去:“年少的时候,因为爱一个人,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决心,想成为同她一样的人。”
姜蔓的心微微一颤,手中的那块蛋糕跌落在地。
隐隐约约地,她想起数年前的那个暑假,赵熹微来见自己的时候,曾向自己抱怨:“都不知道他怎么会伤到额头,拆了线也不好好照料伤口,非要吃一些不该吃的东西,还要去晒太阳,估计会留下疤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放在以前,他那么一个注意形象的人还不伤心死。这次他看到额头上有疤,倒显得很开心,我都快觉得他是故意的了……”
姜蔓当时并未在意,也并未多想。
覃泓发来的信息里,有那么两句话一
“就算你身处地狱,我也会陪着你的。”
“我爱你,我连你的伤痕都爱。”
她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料他竟用了这样的方法。
她身处地狱,觉得人生不会再有美好的事情可言。然而她却遇到了他,好似人生给予的最丰厚的奖励。
他鼓励她念书、学习,鼓励她走到人生更光亮的地方去。
他让她知道,她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收获过最丰盈无私的爱。
即便如今他们已经被拉扯在时间和空间的两端,再也没有机会拉住彼此的手。可因着命运的这份赠予,让她能昂首挺胸地走下去。
更新时间: 2020-12-03 1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