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兀
没能说出口的回答,像当年那场失约的风笛演奏,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一
傍晚时分刚下过一场雨,凉意未至,暑气已然卷土重来。季青临所在的画室傍着一方池塘,此刻更是潮湿闷热,站在楼下的宋灼莺时而挥手驱赶蚊子,时而用手扇风,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季青临匆匆赶下来。
他跑得急,额间挂满了汗:“只是缺了几个颜料,你怎么连夜送来了?等很久了吗?”
“刚来不久。”她将颜料交给他,蚊子在她的手腕内侧叮了好几个包,她忍了忍,没有去抓。
画室人杂,季青临没有带她上去,而是走向了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他嘴上还问着她想喝什么,下一刻惯性使然,没等宋灼莺说出她的答案,一瓶椰汁已经滚了出来。
他只好带着歉意地将那瓶椰汁递给她:“不好意思,手快了。”
宋灼莺笑着摇摇头,伸手接过了它。两人在台阶上坐下,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季青临的话题一直绕着老师的严苛打转。
为期一个月的暑期培训,季青临几乎每天泡在画室,如果不是这次老师的临时要求,宋灼莺恐怕也不能借送颜料的名义见上他一面。只是说笑归说笑,宋灼莺明白,如果不是他自己做了决定,谁也强迫不了他,果不其然,聊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季青临自顾自地轻笑起来:“严苛一些也好,只有我学有所成,才能更好地教会眠眠。”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来?你如果不好好学,我第一个替眠眠收拾你。”宋灼莺压下心底的苦涩,佯装坦然地朝他放狠话。接着没等他折返回去上课,她先一步提出了道别。
去往公交车站的途中,她还没消化完内心的情绪,就被骤降的夜雨浇了个猝不及防。她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察觉到季青临撑伞走到她身旁时,又使劲憋了回去:“你怎么跟来了?”
“刚刚上去跟老师请了假,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我怎么能放心?”他将大半伞面朝她那边倾斜,后知后觉地看出她的不对劲,“你眼眶怎么红红的?”
宋灼莺揉揉眼睛:“雨水溅的,回去冲冲就好了。”
这场及时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季青临送她坐上公交车,雨已经完全停了。公交车驶过寂静的街道,厚重的云层透出两三颗星,隔着一道玻璃窗被宋灼莺纳入眼底。
她忽然偏头看向一旁的季青临,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她看见季青临的眼神由迷茫逐渐转变为了然,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他补全了下半句,“你想提醒我下周的今天是眠眠的复诊日期吧?你放心,我会和老师请假去陪同的。”
宋灼莺的表情有片刻凝滞,最终抿唇道:“知道就好。”她不再追问,于是直到分别,她都没能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这次的会面太过短暂,等宋灼莺回过神,她已经站在了自己家门前,但好在不是毫无所获。
宋灼莺举起了手中那瓶椰汁:“生日快乐。”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尽管那瓶椰汁,她并不爱喝。
二
季青临转来宋灼莺所在的A中,是在高二那年,简短的自我介绍过后,他在宋灼莺前面的空座坐下。无视宋灼莺快要埋进桌肚里的头,他朝她打招呼:“好巧,又遇见了。”
宋灼莺一抬头,看见的就是他缠满绷带的手腕,她扯了扯嘴角:“好、好巧。”
再也没有比这更巧的事情了,昨天傍晚被宋灼莺抱摔过的人,今天成了她的前桌。
整个乌龙事件的核心人物是苏眠,她因为某次事故丧失了听力,长久的失聪又使得她难以辨别自己的语音语调,这导致她渐渐不再开口说话。作为苏眠的同桌兼好友,宋灼莺一直负责陪同她上下学。昨天放学后宋灼莺被老师临时派遣了任务,便嘱托苏眠在校门口等她,她忙完事情跑去校门口,不远处的季青临正拦着面色为难的苏眠。
宋灼莺没来得及细看,就将他认作了纠缠苏眠的不良少年,一个箭步冲上去抱摔了他。两人因为重心不稳同时栽倒在地,还是季青临以手伤的代价护住了她的头,宋灼莺这才有机会看清苏眠慌忙在本子上写下的话。原来苏眠认识季青临,两人甚至还算得上青梅竹马。
“对不起。”宋灼莺别扭地从地上爬起来认错。
“晚了,”季青临半开玩笑地晃了晃自己的手,“得走法律流程了。”没等宋灼莺反应,便起身上前往苏眠手里塞了沓东西,他似乎还想拍拍苏眠的肩,可苏眠躲避得太生硬,那只落空的手低低垂了下来,有些丧气地向她们挥手道别。
由于苏眠今天有事请假不在,简单的寒暄过后,季青临转过去就没再回头。一天很快过去,负责值日的宋灼莺做完扫除工作后,教室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忙完了吗?”季青临等在她座位前,单手掂了掂书包,“忙完了一起走。”
宋灼莺不解:“眠眠今天请假了。”
“就是因为她请假,才要麻烦你带我熟悉校园环境。”季青临故技重施地将伤手凑到她跟前,“谁让我是个人生地不熟的病患呢?”
“你伤的是手又不是腿!”宋灼莺愤愤道,可她到底理亏,只好认命地带着他熟悉校园。从一食堂走到四食堂,整个学校算是大致走完,宋灼莺在小卖部买了两根烤肠,和季青临在林荫小道上坐着分吃。
烤肠很烫,宋灼莺正吃得狼狈,一旁的季青临在这时问:“你是怎么认识的眠眠?”
“我和她家住得近,上学路上认识的。”她三言两语带过,脑海却不自觉上浮现起与苏眠的初见,那本是上学的必经之地,却因为危楼倒塌,临时成了封闭路段,警示牌还没来得及挂上,工人便拿着喇叭在路口提醒。
可偏偏靠手语和唇语识别的苏眠听不见,误打误撞地走了进去。宋灼莺路过的时候,她已经被训斥了好一会儿。苏眠红着双眼不断鞠躬致歉的模样让宋灼莺看得心疼,宋灼莺替她解围后,二人才逐渐熟悉起来。
即便宋灼莺没说透,季青临也依然向她道谢:“感谢你这段时间对眠眠的照顾。”他咬下一口烤肠,“她是内向的性子,很少主动交朋友,认准了谁,就一直跟着谁。她从前小尾巴似的总跟在我的身后。”
按照聊天顺序,或许宋灼莺此刻该问上一句:“那后来呢?”
可她发觉季青临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悠远的天际,那里堆满了片状的云,像极了他昨天递给苏眠,又被苏眠尽数扔进垃圾桶里的信纸。
宋灼莺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三
苏眠不是亲近人的性格,但也绝对称得上温和,唯独面对旧识季青临时,态度冷硬得出奇。
季青临最初热衷于给苏眠带早餐,旁人需要排上半小时买的早点,他周一到周五不重样地给苏眠带。苏眠没松口,那些饱含心意的早点就尽数进了宋灼莺的肚子里。
久而久之,季青临想出个折中的法子,他拜托宋灼莺每天早起十分钟,提前在路口接过他排队买来的早餐后,在上学路上分给苏眠吃。
“方法的确可行。”苏眠不在的体育课间,宋灼莺和季青临并排坐在看台上,他刚打完篮球,汗珠流过漂亮的眉眼,被他撩起衣摆随意擦掉,宋灼莺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别开目光,“可我为什么要配合你呢?”
“俗话说吃人嘴软!你吃了我这么多天的早餐,怎么也得付出些代价的!”季青临嘴硬了没两分钟,很快又败下阵来,“那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和你交易。”
“什么都可以?”
季青临睨她一眼:“不得违反道德和法律标准。”
“要你啰唆!”宋灼莺推搡了他一把,玩闹够了,她才点头应下,“不过愿望这种事情得好好考虑,等我想出来了,再告诉你。”
交易达成的翌日清晨,宋灼莺打着哈欠在路口等季青临。有飞鸟自天空掠过,信号灯转变的一刹那,他踩着单车朝她驶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灿烂得不像话。
“猜猜我手里有什么?”停下单车后,季青临把手背在身后问她。
“早餐。”宋灼莺没好气地回答他。
“是你的校牌!”他把校牌提出来晃荡了几下,又高高举起,“昨天放学后在校门口捡到的,宋灼莺同学,你实在有些丢三落四。”
宋灼莺跳起身一把抢回校牌时,听见季青临感叹道:“宋灼莺,怎么以前没发现你的名字这么好听。”
她愣了愣:“以前也有人这样夸过我的名字。”
“后来呢?”季青临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目光炯炯地追问。
“后来……后来他放了我的鸽子,我们再也没见过。”宋灼莺敛起眸子,接过那袋早餐时,被沉甸甸的分量吓了一跳,“眠眠胃口小,你买这么多容易浪费。”
“谁说只给眠眠,我麻烦你早起,当然要把你的那份一起买上。”他的语气理所当然,恍惚中竟让宋灼莺生出一股他是为她送早餐来的错觉。
宋灼莺只好低头查看起早餐种类,在看到两瓶椰汁的时候,她皱起眉:“这个牌子的椰汁甜到齁嗓子。”
“可眠眠爱喝。”季青临摸摸后脑勺,“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总要吃药,苏伯伯就拿这个椰汁哄她,她也从来没喝腻。”
只可惜椰汁还没停产,那个从前送椰汁给她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季青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了一眼手表,说道:“眠眠该来了,我们学校见。”
他踩着单车朝反方向驶去,上衣被风鼓动,像一朵翩跹的云。
宋灼莺知道,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朵云都会等候在这个路口,即便这朵云的好意像对待超市里绑定销售的物品,而她只是那一个赶上好运的附属品。
四
宋灼莺第一次没有遵守早餐约定,是在某次月考过后,她成绩波动得厉害,在家长会上被老师重点关注。她的父母本就严格,闻言厉声呵斥了她一顿,她焦虑的同时心里憋气,便称病没去上周五的课。
她躺到父母去上班,才从被窝里爬出来,那阵石子敲打窗户的声音就是在这时传来的。宋灼莺推开窗去看,楼下的季青临好整以暇地说:“你没来上课,眠眠很担心你。”
“只是有点不舒服。”宋灼莺搪塞过去,挑眉反问,“你呢,为什么现在跑过来,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
“体育课,我跟老师请假出来买水。”他扬了扬手里的矿泉水,“可我没说到哪里买水。”
宋灼莺笑着团了一张草稿纸去扔他,他却一把接住,反问道:“身体不舒服就别老闷在家里,正好下节是自习课,你有兴趣跟我出去转转吗?”
一直到坐上了季青临的车后座,宋灼莺都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轻易答应他,只好转移话题道:“你真的翘课了?”
他的回答灌满了风声:“当然是假的,我和班主任请假来的。”
他的单车在港口处停下,渔船已经出海,岸边只余下几只小船,大海映着天空,一眼望过去,美不胜收。
季青临坐在岸边,就着拂面的海风轻声说:“这次的模拟题超纲了,对比意义不大,没必要太过忧心。”
“我才没担心。”宋灼莺朝他扮了个鬼脸,挨在他身边坐下,宽大的衣摆被海风一吹,他们就像两朵紧挨的蓬松的云。
季青临不是安分的人,坐下没多久,就鼓动她下去捡贝壳,贝壳没捡几个,不知道是谁先泼起的水,局面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海岸追击战。累到再也跑不动,宋灼莺双手撑着膝盖站立,听见季青临气喘吁吁地说:“心情好些了吗?”
她抬眼,那头的季青临正逆着光,眉眼都看不清。她的心底却仿佛放了个汽水罐,一揭开盖子,里面就咕嘟咕嘟冒出欢快的气泡,“托你的福,心情很好。”
“那就好。”季青临脱力地坐在地上,说出了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很快就是眠眠的生日了,你有什么送礼推荐吗?”
宋灼莺眯了眯眼睛,指向了港口不远处的流浪歌手:“如果我没看错,他表演的乐器是风笛,你要是能借它演奏一首曲子,我就告诉你眠眠生日送什么最好。”
“那可不是大众乐器。”季青临扬眉,“可你找对了人,我刚好会。”他是实干派,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向了歌手所在的地点,等宋灼莺慢慢悠悠地走到时,他已经做好了交涉工作,询问起她想听的曲子。
“《友谊地久天长》,”宋灼莺定定地望着风笛,露出一个有些释然的笑容,“我想听这首曲子。”
这架风笛上了年头,音色非常独特,仿佛神圣又古老的吟唱,季青临演奏过一半的时候,已经吸引了数人驻足围观。宋灼莺听着听着,思绪就飘到了从前的某个午后,在广场上提着这样一架风笛的季青临对她说:“等我旅游回来,想听什么随你挑,但最好是《友谊地久天长》,因为这首曲子我从小练,最拿手。”
“旅游要多久?”宋灼莺记得自己这样问过,当时的季青临的回答是半个月左右。可后来的整个暑假,她都没有再遇见他。
“骗子。”宋灼莺在风笛声里吸了吸鼻子,轻轻嘟囔着。
五
苏眠生日到来那天,她和季青临的关系终于有所松动。尽管季青临什么贵重的礼物都没准备,唯一拿出手的画展门票,还是宋灼莺替他找来的。
那是一场私人画展,受众并不多。季青临把门票递给苏眠时,她惊喜得不行,甚至得知门票只有两张,宋灼莺不会陪同后,她也没有立刻拒绝,而是仔细思考了一晚上,才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苏眠的运气很好,在逛完画展后,刚巧遇到画家来做访谈,她连夜仔细写下的画作见解得到了画家的认可,画家甚至直言愿意每月拨出一定时间,与她探讨相应的画作技法。
苏眠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因为她交流不便,季青临在此次沟通中起到了桥梁作用。苏眠感激的同时,默许了他往后的陪同,二人算是勉强破冰。
季青临高兴,回来把宋灼莺夸得天花乱坠,她无奈道:“这个画家是眠眠相中的,我也只是刚好从朋友那里得到了票。”
“那你也是功臣,等你今年过生日,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季青临手托着下巴,“说来也奇妙,眠眠从前对画画并没有多大兴趣。”
“失聪的世界太过孤独,或许画作为她带来了不一样的视觉疗愈。”宋灼莺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这是季青临不愿触及的话题,又小声添上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季青临摇摇头,半天才笑着说,“差点忘记告诉你,眠眠已经答应让我给她带早餐了。以后就不用麻烦你提早在路口等我啦!”
“求之不得。”宋灼莺面上不显,双手却忽然攥在了一起,无数个信号灯变换的等待时刻里,她都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宋灼莺拒绝了季青临顺便为她带早餐的提议,看着身边的苏眠逐渐接受他笨拙的好意。他们虽然是前后桌,交集却不多,宋灼莺有心回避,等她在某次放学时看着季青临骑车载苏眠去画展时,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怎么和他说话了,而车后座的苏眠,已经能够坦然地朝季青临微笑。
宋灼莺的脚步一顿,赌气似的跑去了广场喂鸽子,直到口袋里的零钱因为买面包花光,她没有没办法乘坐公交车,才在逐渐降临的夜幕里徒步踏上了回家的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宋灼莺听到身后传来季青临的声音:“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只是想散步。”她回头看他,暖黄的路灯悬在头顶,季青临正推着车,在光里温柔地笑笑:“终于肯跟我说话了?”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宋灼莺的眼眶却有些发热。
接下来的一段路,都是季青临陪着她回家,他一路聊了很多,譬如苏眠在画画方面有别样的天赋,得到了画家的赞赏,又譬如苏眠在课后报名了学习班,开始恶补起基础知识,或将参加来年的美术集训。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季青临问起了她对即将到来的暑假有什么安排。
“查缺补漏,备战高三?”宋灼莺答他。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生日在暑假,到时候记得分出时间让我和眠眠替你庆祝。”季青临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还没来得及看她脸上展露的喜色,就在道别后转身隐没进了沉沉夜色。
六
而季青临的暑假却比想象中更忙碌,苏眠突发耳鸣,需要留院观察,没有办法去参加已报名的暑期画画培训。那位老师又极其注重上课质量,开班次数少,错过一次就要等上半年。季青临见状便自告奋勇地去替她上课,他把课上要点总结归纳成文字,又全程录下老师的作画过程,努力方便苏眠的学习。
在这个忙碌的暑假里,他自然而然地忘记了宋灼莺的生日,直到开学才想起。他向宋灼莺道歉,试图以礼物弥补,宋灼莺被他问得没辙,只好说:“你家里还有风笛吧?如果可以,就麻烦你用它录一首曲子当作我的生日礼物。”
季青临一口答应下来,末了才不无疑惑地问:“你怎么连我有风笛都知道?”
她含糊回应:“你以前说过的。”即便那是在两年之前了。
宋灼莺遇见季青临,是在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恰好她的父母有事出差,她被送去B市的亲戚家照顾。亲戚人很好,可住在别人家里的感受总归别扭,她白天便时常一个人在外消磨时间,最常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中心广场。
第一次和季青临交流的那天,是宋灼莺的生日,她的父母忙于工作,连贺生电话都没有打,她有些落寞地漫步在中心广场,一抬头,看见的就是在不远处演奏风笛的季青临。
宋灼莺其实早在几天前就见过他,少年人在落日余晖中演奏的画面,只需一眼,就能引人动容。她也在这几天的观察中,从他和旅客的日常聊天里得知他很快要去旅游,希望通过表演攒够钱给邻居家的妹妹买礼物。她鬼使神差地走到季青临面前,拿出零花钱想要点上一首曲子。
那时的他赶着收工整理行装,并没有收下,只是许诺自己半个月后会再次回来表演。
“你叫宋灼莺?真是好听的名字。”季青临把收到的捧花转赠给她,笑着说,“我们半个月后见。”
那是她在生日当天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她把那捧鲜花带回家,每天更换清水供养。
只是一直等到花束枯萎,季青临都没再出现过。
收到季青临视频的那个晚上,宋灼莺甚至有股想追问他那个暑假到底经历了什么事的冲动,可她手打的话语再三斟酌与删改,最终什么都没有发出去。
高三那年,季青临忽然和班主任提出要去参加美术集训,他的成绩不差,根本不必冒险去走本就不擅长的艺术道路,可无论班主任怎么劝他,他都铁了心不回头。
宋灼莺受班主任所托来劝季青临时,在心里打了一堆腹稿,临出口,却变成了干巴巴的一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决定了。”季青临点点头,“眠眠的状态不适合完全封闭的集训,有我在的话,起码还能帮帮她。而且我也旁听过这么久的美术课,也有一定的底子,如果能和眠眠考上同一所大学,就再好不过了。欸,你哭什么?”
季青临看到宋灼莺掉眼泪,吓得不停地往外抽纸,宋灼莺哽咽的同时依然嘴硬:“我哭是因为你的画太难看,你以后开画展千万不要叫我。”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权衡利弊的事情根本不用旁人提点,所以宋灼莺明白,她无论如何也劝不了他的。
七
季青临参加美术集训的事情尘埃落定后,苏眠才知道这件事情,宋灼莺第一次看她发这样大的火,整个书桌的东西都被她扫荡在地上。
也许是艺考带来的巨大压力,也许是失去听力让她在学习过程中连连受挫,苏眠回想起最早失聪的那段时间,她没日没夜地跟着视频艰难地学习手语、学习辨别唇语的方法,悲哀又惶恐,豆大的泪水不断从她的眼中滴落。她扶着书桌,仍然止不住地颤抖:“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时隔两年多,她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季青临的眼眶一下子红透了。
等安抚好苏眠的情绪后,宋灼莺才从季青临口中得知了苏眠抵触他的始末。那本是中考结束后的暑假,苏眠和季青临两家相约出去旅游,由于两个小辈话多,就被安排在同一辆车,季青临在途中得了急性肠胃炎,旅游临时作罢,由苏父转向送他去附近的医院。
谁也没有想到苏父安置好季青临后,会在送苏眠回家的途中遭遇车祸,他当场丧生,存活下来的苏眠也饱受并发症带来的痛苦,最后失去了听力。
这的确不是季青临的过错,可活着的人难免愧疚,想着若是他的肠胃炎发生得早一些或晚一些,兴许都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甚至连他本人都是这样想的。
苏家无法苛责,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能举家搬迁到别的城市生活。
季青临把这段过往草草带过,甚至不敢多做回想,他拜托宋灼莺替他照顾苏眠,自己则去办公室请了一次长假。
于是直到他离开,宋灼莺安慰的话语都没能说出口。安慰的力量太薄弱,而来自局外人的随意评价,最终也只会转化成二次伤人的利剑。
宋灼莺也终于明白那个之所以会无疾而终的夏天,是因为季青临太过痛苦,所以将记忆存放在了角落,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自然也没有例外。她只是忽然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天真地拿着那个未兑现的愿望,去换取他放下一切,遵从本心。
有些东西背负了太久,放下反而才成了一种痛苦。
宋灼莺没有辜负季青临的嘱托,不仅尽力照顾苏眠,还在美术集训开始前,好好替她恶补了文化课中的薄弱项目,确保她只要美术发挥正常,就能没有后顾之忧地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
季青临的长假结束的前一天,私下拜托宋灼莺替他借下学校板报的使用权。宋灼莺虽然困惑,但也依言去做。于是翌日和苏眠一起上学的清晨,她们一同在校门口的板报处,收获了整整一墙署名为季青临的画作。
技术虽然算不上多成熟,却也勉强应付得了考试,而季青临本人也已经在一旁等待了很久,他用不太流畅的手语告诉苏眠:“我没有可怜你,我同样爱好画画,想和你一起加油。”
这件事在当时的高中轰动一时,关于友情和爱情的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只有一旁的宋灼莺知道,事件的主题出自陪伴,男主人公想陪伴女主人公的梦想,女主人公也没有像传闻中那般感动落泪,她只是看了他很久,像追忆过往回忆那样,轻轻点了点头。
八
季青临和苏眠都去参加美术集训后,宋灼莺的高三时光像是按下了加速键一样过得飞快,几乎每次模拟考过后,她都能收到来自季青临的好消息。
美术集训效果良好,他们对待艺考也没有怯场,双双发挥稳定,之后留在了培训机构安心备战高考。甚至在高考过后三人聚在一起估分,他们的成绩也没有逊色多少。
分数出来,填报志愿那段兵荒马乱的时间过去,三人才在录取结果出来的时候重聚,宋灼莺考上了心仪的大学,苏眠顺利被第一志愿录取,季青临则接受了调剂,最终和苏眠分在了同一所学校。
谈天过半,宋灼莺打趣道:“早知道我也应该和你们一起学美术,这样大学还能一起做三剑客。”
季青临也挠头笑笑:“不管在哪里,我们都是三剑客。”
聚会的时间不长,他们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分别,季青临和苏眠往左,宋灼莺往右,绿灯亮起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从前和季青临的对话。
“大家都喜欢看绿灯亮起,那绿灯亮起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问。
“在想很快就能出发了,你呢?”
宋灼莺记得自己当时并没有回答,不是找不到答案,而是答案太多。绿灯亮起的时候,她会想季青临会不会突然出现在下一个路口,会想季青临是为什么把她遗忘在脑后,还会想自己埋藏了很久的少女心事,要选在什么时候对季青临说出口。
可他对苏眠的感情有怜爱,有愧疚,种种感情杂糅在一起,导致他没有能力再把别人放入眼中。
宋灼莺没能说出口的回答,像当年那场失约的风笛演奏,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更新时间: 2022-11-13 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