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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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明·兰因(上)
一
江寒这还是第一次来新华公司新建成的摄影场。
师兄琼毓回北方老家疗养了,临行前留下了刚完成的剧本手稿,托江寒帮忙送到新华一位姓穆的年轻导演手中。新摄影场占地极广,引进了许多国外最先进的设备,布景也都做得时髦亮丽。穆导演看出了江寒的好奇,收下剧本后主动提议带他逛一逛。沿途墙边随处支放着各种半成品布景板,江寒被其中一幅由油彩绘制而成的英伦街道图景吸引了目光。
“要拍以伦敦为背景的电影吗?”江寒问。
穆导演苦笑着点了点头:“先前推出的几部古装片反响不好,又受到租界当局审阅机关的种种刁难,创作实在困难。我们看商务印书馆最近重印林纾先生译的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大受欢迎,就想着不如翻拍几部福尔摩斯,既轻松又有娱乐性,观众也喜欢,租界当局也挑不出刺来。”意识到这抱怨有点沉重了,穆导演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转移话题道,“正好江先生您在《江城新报》上连载推理小说,本人又是神探,不如也给我们写写剧本吧!咱们做江城人自己的侦探故事,岂不比让演员戴上假发、黏上大鼻子硬演外国侦探要好得多?”
江寒最怕别人胡乱吹捧他为“神探”,连忙摆手——真正的神探本人躲躲藏藏,总是随手胡乱给他扣高帽,好在他自己还是清醒的,没被虚名冲昏了头脑。穆导演打趣他过于谦虚,还要再说什么,恰好一名场工过来叫:“导演,下一场的道具就位了,请您确认一下。”
江寒如释重负,赶紧抢过话头道:“您忙!我这就走了。”
穆导演带着场工离开,江寒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又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布景板。沿街联排黄砖住宅小楼几乎与摄影场建筑的暗色砖墙融为一体,画面上延展开满是泥浆的人行道,枝形路灯在浓雾中洇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斑,与他曾生活过的城市相似却又不同——19世纪末的伦敦。
“我看这位先生鞋尖有尚未干透的泥水痕迹,今天午后刚好下了阵雨且正在修路,容易泥泞的只有望平街一带,想必先生是刚从某家报馆过来。再看先生一身长衫,衣着平整,显然并没有随身携带纸笔,鞋底也无长路奔波造成的磨损,应非记者或报馆小工。先生右手小指侧边有黑痕,并且不是印刷用的铅墨而是钢笔墨水,容我斗胆猜测,先生或许是一名作家?”
江寒从恍惚中惊醒:“谁?”
前方墙角转出一个瘦高的人影。
来人身穿猎装,头戴猎鹿帽,帽檐压低到眉际,投下阴影来遮住大半张脸,仅仅露出淡色薄唇和微微扬起因而显出几分淡漠倨傲姿态的下巴。那人托了一支烟斗,却未点着烟草,只懒洋洋地拿在手中把玩。
“福尔摩斯。”
江寒失笑:“阮小姐。”
阮露明撇了撇嘴,摘下猎鹿帽。江寒诧异地发现她居然还用摩丝一丝不苟地抹了个大背头,眉毛描得更浓,容貌看起来浑然便是个剑眉星目、英气俊朗的小生了。与帽子一同摘下的还有女演员巧妙扮演出的冷峻严肃的侦探表情——阮露明满脸写着无趣:“没意思,江老师太没意思了。你对我刚才那段错漏百出的演绎法就没有什么见解想发表吗?直接这样戳穿,游戏还怎么玩得下去。”
阮露明的兴致来去都如疾风骤雨,令人捉摸不定,一旦试图迎合便会彻底沦落到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悲惨”境地。江寒早已认清了这一点,直接放弃揣度:“穆导演说要拍福尔摩斯,原来是你主演?”
此话一出,阮露明无趣的神情更深了一层:“不,他们不让我演。”
江寒惊讶了:“怎么会呢?”新华最红的大明星,还能有想演却演不着的角色?
阮露明定定地望了江寒片刻,叹道:“还是江老师想得开。其他人啊,从老板到导演都是死脑筋,一听女人想扮男装反串大侦探简直吓个半死,直说离经叛道。我只能借这新做成的戏服来穿穿,过个瘾罢了。”顿了顿,她又轻嗤了一声,“我要演的是《小青传》,一个自甘为人做妾,被丈夫冷待、被正室欺压却还执迷不悟,最后抑郁而终的蠢女人。多可笑啊,如此时髦、如此文明进步的江城,还在拍这种蠢女人的故事。”
《虞初新志·小青传》的情节江寒很熟悉,听着都替阮露明难受:“值得拍成电影的古代传奇女子数不胜数,怎么偏就挑了这么一个?我……不然我给你写个《木兰从军》的剧本吧。”
阮露明闻言一怔,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但她没有顺着江寒的话头说下去,而是回到了《小青传》上:“对了,说起来这部戏还和江老师你有点关联。”
江寒一头雾水:“和我?”
“投资拍《小青传》的是魏老爷子——萦萦小姐她爹,江老师未来的岳丈大人呢。”
江城金融巨头、汇升银行总经理魏振海魏老爷子的六千金魏思萦,最近正轰轰烈烈地追求着江寒,并且这热烈的追求行动还在先前夜宫舞厅所发生的案件之中被阮露明撞了个正着。江寒觉得自己被深深的无力感淹没,几乎要窒息:“都说了我……”
他没能完成辩解,因为穆导演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手中挥舞着报纸,以惊慌的叫喊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阿阮,阿阮!不好了,出大事了!”
新华最新影片《小青传》的投资人,刚过完七十大寿的魏老爷子,昨天深夜于苏县郊外的魏家大宅溘然长逝。数家小报不约而同地以耸动的头条大字刊出——
遗嘱公布在即,魏家恐陷入遗产争夺风波!
二
数日后。苏县郊外,魏宅。
魏家祖上并不富裕,是靠魏振海年轻时投机倒把发了财,这才阔起来。魏振海本人没什么文化,却很重视门楣,买下苏县一户落魄书香门第的园林,改建成了魏家大宅。园林本身已有百余年历史,翠林流水,秀致风韵,处处透着读书人特有的清贵气派。
然而其中住进了世俗的魏家人,就显得十分不伦不类了。
江寒从堂屋上方悬挂着的“学达性天”匾额上收回目光,望向对面的魏家三兄弟,心中无端为这园林宅邸感到惋惜起来。
三兄弟之中,老三魏觉贤年岁最长,已经开始帮忙打理家业,负责魏家名下的一处矿产。他的长相与魏老爷子相似,高个子、深眼窝、鹰钩鼻,看似精明干练,神情之中又透出一丝天生的狡诈狠辣。相较之下,老四魏觉齐矮而胖,显得憨厚,又健谈、爱笑,一副很好相处的样子。
“这天真让人难受啊!”残暑时节,午后仍炎热,并沉甸甸地笼着一丝异样的闷。魏觉齐掏出一方丝帕来擦汗,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喋喋不休:“招待客人的这些点心也太简单怠慢了。翠儿?叫翠儿从冰箱拿点我刚带回的进口巧克力来!哎,丁律师怎么还没来?六妹和陈秘书呢?”
“丁律师三点钟到,陈秘书和丁律师在一起,六妹说她去找陈秘书。”魏觉贤淡淡地道。
魏觉齐哦哦地点着头,毫不在意三哥的冷脸,咧嘴笑道:“六妹还真是黏陈秘书黏得紧,也不知道谁才是她亲哥。”
老五魏觉义才十九岁,还在上学,穿着一身黑色立领的学生装。他浓眉星目,方正的下巴显得十分刚毅耿直。他捧着一本《时务论》读得专心致志,仿佛根本听不见两位兄长的对话似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江寒对爱读书的年轻人有种天然的好感,忍不住多看了魏觉义几眼。不料魏觉齐冷不丁将话题带到了他身上:“话说回来,六妹再亲近陈秘书,也越不过江先生去啊!全江城人都知道,江先生要成我们魏家的女婿啦。”说着他还觉得自己讲出了极亲切有趣的话一般,朝江寒眨了眨眼睛。
江寒刚喝进嘴里的茶险些呛在嗓子眼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种魏姓自家人齐聚的私密场合,是因为魏振海生前委托了三个人作为宣读遗嘱时的见证人,他的恩师贺老先生便位列其中。不料恩师突感风寒,卧床不起,魏家三兄弟又不肯推迟公布遗嘱的日子,江寒作为弟子便只能代替恩师跑这一趟了。
江寒还未应声,一旁的另一位“见证人”就先嚷嚷了起来。
“什么?!萦萦心仪江先生?”唐兴满脸震惊,“我一直以为萦萦喜欢陈秘书呢。”
魏觉齐“嘿嘿”一笑:“唐公子你好些日子不在江城,跟不上潮流啦。”
魏振海生前委托的,除了德高望重的贺老先生,还有魏氏最亲密的商业合作伙伴、新华公司股东唐仲钰。唐仲钰近日为生意上的事回了南方粤城,便派侄子唐兴代为出席。唐兴和魏思萦是幼时玩伴,又在先前的一起毒杀案中与江寒有过一面之缘,闻言顿时大感兴趣,追着魏觉齐问个不停。
江寒头疼万分——真是有口说不清。
魏觉义突然合上书,冷冷地道:“也不知第三位见证人是谁?”
这个问题引起了众人共同的兴趣。魏觉齐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兴致勃勃地猜测起来,魏觉贤也蹙眉沉思。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汽车停车、熄火的声音,之后便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魏六小姐原本噘着嘴,满脸不悦,却在瞥见江寒的瞬间露出雀跃的笑容。她连忙加快脚步小跑到江寒身边,又挽住江寒的胳膊:“江先生,我真高兴见到你!”
随后走入的是魏老爷子的两位亲信——丁律师与陈秘书。丁律师年过花甲,是个干瘪瘦弱的小老头。陈秘书则年轻英俊,对成年男子而言过于白净细腻的皮肤、微卷的黑发和一身挺括的黑西装让他看起来浑然像个从时装电影中走出的男主角。
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人。
唐兴再一次抢在江寒之前惊喜地叫了起来:“阿阮?!你怎么来啦?”
来人正是阮露明。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在江寒和魏思萦之间转了一圈,然后才转向唐兴:“魏老生前曾请叶四爷作为宣读遗嘱时的见证人,但叶四爷今早有急事离开了江城,临时委托我代替他来拜访。”
唐兴高兴极了,围着阮露明打转,大献殷勤。江寒被魏六小姐拉着,耳边听着千金小姐的娇嗔,目光却忍不住往唐兴和阮露明那边看。忽听魏觉义轻嗤一声——他合上书,终于开了口:“请了三个见证人一个都不来,老头子做人可真够失败的。”
“五少爷!”陈秘书皱了皱眉。
魏觉义毫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这种腐朽的资本家、专制的封建大家长……”
“五弟若真厌恶极了这封建家庭,大可甩手离去,自由追寻你的文明进步,我们这些做哥哥的绝不会像父亲那般阻拦你。但既然五弟你巴巴地赶在宣读遗嘱的日子回来了,又何必再做出这虚伪的清高姿态?”魏觉贤口中训斥着弟弟,轻蔑的眼神却是刺向陈秘书的。
陈秘书倒是沉着,似乎对魏觉贤的敌意毫无所觉。而魏觉齐夹在兄弟中间左右为难,无措地揉搓着他的帕子:“好啦,好啦,都别吵啦。”
江寒听到阮露明问唐兴:“魏家三位少爷一向如此吗?”
唐兴对阮露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是一个妈生的,感情自然深厚不到哪里去。”
“可他们在对待陈秘书的态度上倒是团结。”
唐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一个深得魏老爷子信赖的心腹,名义上是秘书兼司机,实际上却执掌着公司大权,三个扶不上墙的草包儿子,连魏家的核心产业都碰不着——他们能对陈秘书有好脸色才怪吧?”
随着阮露明饶有兴味地观察魏家三兄弟的目光,江寒也打量了他们一番。
草包吗?老三精明干练,老四憨厚和气,老五刚毅耿直,“草包”二字似乎并不贴切。
“江先生,你在看什么呀?”魏六小姐不甘被忽视,脆声问。
江寒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就听堂屋的洋钟敲响了三下。
当——当——当——
丁律师走到“学达性天”匾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密封的文书:“到时间了。”
遗嘱很简单,薄薄的一页纸,丁律师苍老沙哑的宣读声甚至还不如众人听完后哑然沉默的时间长。凝滞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老五魏觉义率先拍桌而起:“老头子是得了疯病吧?!你们只顾看他身体上的病,有没有看看他的脑子?”
魏觉贤说:“率先诞下继承人者得家业,我倒觉得父亲的这份遗嘱很公平。”
魏觉齐苦笑:“三哥已经定下了未婚妻,条件最是有利,自然觉得‘公平’。”
魏振海的遗嘱大意如下——家业不做分割,长大成人的三个儿子魏觉贤、魏觉齐、魏觉义之中,谁率先结婚生子,谁便能够继承魏氏的全部产业,其余人得不到任何财物。在儿子们全部意外死亡且未留下继承人的情况下,家产才将由幺女魏思萦和秘书陈如晦共同代管,条件是两个人必须以陈如晦入赘的形式结婚,并且必须在生下儿子并将其抚养成人后立刻将全部家产转交到儿子手中。
三兄弟在中间吵得不可开交,陈秘书和魏思萦沉默地坐在两端。
魏思萦脸色苍白,眼眶血红,原本平整漂亮的蕾丝裙边被她死死地攥得皱成一团。
江寒于心不忍,叫了一声:“六小姐……”
魏思萦充耳不闻,用力咬住颤抖的嘴唇,扭头望向陈秘书。可陈秘书却仍旧一副沉稳镇定的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内心真实的想法。魏思萦闭了闭眼,起身——那一瞬间没站稳,身子晃了晃,险些打了个趔趄。她狼狈地扶住手边的矮几,没再看任何人,就那么闷着冲出了堂屋。
三
“萦萦小姐状况如何?”
黄昏时分,江寒随魏家兄弟探望过魏思萦后,觉得心头烦乱,便独自在庭园里散步,在回廊上意外地碰见了阮露明。两个人同时停下脚步,阮露明环臂倚在临着池水栏杆上,随口问。
江寒摇了摇头:“不太好。吃了些安神的药,先睡下了。”
苏县离江城颇有距离,开车足要大半天。魏家发给几位见证人的邀请函上写得明明白白,遗嘱公布后会招待一顿晚宴,并留大家住一宿。然而遗嘱一出,魏家人心躁动,直到傍晚六点多钟也没谁顾得上提开饭。阮露明不知从哪里找到两块糕点,分给江寒一块。
“魏老爷子的遗嘱,江老师怎么看?”
“重血缘轻贤能,重男轻女,魏氏的繁荣必定不得长久。”
江寒没胃口,摆摆手拒绝了糕点。阮露明撇撇嘴,自己把两块都给吃了。
“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江寒一愣。魏振海这不就是传统封建大家长的思路吗?莫非还有什么特殊的缘由?
阮露明吃完糕点,舔了舔嘴唇,嗤笑道:“魏家祖上是贫农,靠魏振海年轻时投机倒把才发的财,这你应该在来之前就听说了吧?也不知姓魏的是不是缺德事做多了,让老天爷也看不过眼,直到四十多岁还生不出孩子。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甚至还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显出令人赞叹的商业天赋——和现在这三个草包完全不同,简直像投错了胎才生在魏家的——却早早地夭折了。干了那么多投机倒把的事才挣下的家业却没人继承,险些送给外姓人的恐怖,魏振海可太明白了。”
江寒默然片刻:“魏老爷子一生未娶正妻,几位公子的生母又各不相同,也是因为……”
阮露明颔首:“冷血的商人哪有空谈感情,女子对他而言不过是生育的机器而已。”
真相残酷,却让眼前荒谬的一切都变得合理了起来。只不过这魏家的秘辛,她是怎么知道的?江寒脱口而出心中的疑问,阮露明轻松地耸了耸肩:“我们可爱的唐公子能瞒得住什么呢?”
江寒:“……”
其实唐兴的表现也令他感到困惑。当初唐兴追求阮露明不成,就转而引诱阮露明身边的丫头凤荷。后来凤荷被毒杀身亡,唐兴和阮露明之间明明隔了一条人命,怎么如今却好像已经忘了凤荷的存在,能这样若无其事地继续向阮露明献殷勤呢?
作为一名富家公子,唐兴的品行其实不差,热情、大方、友善,还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可在凤荷这件事上,唐兴的天真之中又透出没心没肺的冷血,似乎是与魏老爷子之间存在着某种相通之处的冷血。
“想不明白?”阮露明轻声笑了笑,“想不明白就对了。如果想明白了,江老师也就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了。”
女明星没有化妆,素色薄唇、浓眉、挺直的鼻梁,穿一身轻便的衬衣长裤,头发随意地绾在脑后,在昼夜交替时分的昏暗光线下有种雌雄莫辨的气质。她突然这么一笑,让江寒有片刻的失神。
他慌忙拉回自己的神志,问:“魏振海的长子幼时夭折,如今最年长的是老三魏觉贤,那老二呢?是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老二叫魏觉明,就出生在老大夭折那年。当初还有传言说,就是魏觉明的出生克死了老大。只可惜命这么硬的二儿子也没能活多久,六岁那年大冬天吃饱了撑的把自己给作死了。”
“怎么死的?”
“带几个弟弟去雪地里玩,一不小心把自己反锁在荒废的小木屋里,冻死了。”
江寒哑然。
这么荒谬难堪的往事,魏家定不乐意被外人知道。唐公子能掌握如此详尽的细节,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江先生、阮小姐。”一旁突然响起的第三个声音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江寒和阮露明同时扭过头去,只见西斜的最后一丝光辉之下,容貌俊美到宛如从银幕中走出的假人一般的陈秘书正礼貌地朝他们微笑着。
“晚餐已备妥,请移步饭厅。”
四
晚餐确实备妥了,可直到满桌佳肴再冒不出一丝热气,该参与晚宴的人也没到齐。
偌大的红木圆桌旁,江寒、阮露明、唐兴三个外人坐在一边,魏觉齐、魏觉义兄弟坐在另一边。丁律师和陈秘书陪着脸色略微好转的魏思萦姗姗来迟,最后唯独缺了魏觉贤。
“三哥干吗呢?”魏觉义不满地冷哼道,“平时最爱学老头子立规矩的是他,摆谱迟到坏规矩的也是他!不吃了,我回房看书。”
他重重地扣下茶盏,作势就要起身离开。魏觉齐连忙拖住他:“三哥矿上工作忙,手下人又来向他请示什么,耽搁了他来吃饭也说不定啊?我们俩虽然还没有能力参与家中产业,但也该先学会体谅已经开始帮忙经营家业的三哥。”
“无论如何,家里有客人,再拖下去就太失礼了。”陈秘书站起来说,“我去看一看三少爷。丁律师能陪我一起去吗?”
“我跟你一起。”魏思萦打断丁律师的应声,主动走到陈秘书身边。
陈秘书愣了一下,魏思萦直直地盯着他,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不管不顾。两个人对视良久,陈秘书率先移开眼,神情微微有所变化,面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而又柔和的神色:“那么,有劳六小姐了。”
即使男女之事迟钝如江寒,也察觉到了异样。阮露明扑哧笑出声:“江老师终于发现了啊!”
魏家明珠似的六千金,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自家英俊有为的陈秘书。只不过很明显,陈秘书克己守礼、极有分寸,避不回应千金小姐的感情。魏思萦恐怕是负了气,想找个人来刺激一下他,才转头大张旗鼓地追求别人。
而江寒正是那个被她选中的倒霉蛋。
江寒哭笑不得:“你早就看出来了?!”
阮露明懒洋洋地用鼻音应了一声:“萦萦小姐性格直率,显然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她若真对江老师用情极深,还能容得下我坐在这里?”
这话说得似乎在理,又似乎别有深意。
为什么钟情于我就一定容不下你?
我和你——
江寒感觉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他冲动地张了张嘴,还没问出声来,就被遥遥传来的一声撕裂宁静夜色的尖叫声所拦阻。
“三哥?!”
是魏思萦的声音。
五
魏觉贤死了。
一颗子弹笔直地从他的眉心打入,贯穿了头颅。死亡显然来得太过突然和迅速,魏觉贤甚至没来得及露出错愕的表情、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就那么仰面栽倒在小会客厅的地砖上,永远地停止了呼吸。血在他身后斑驳地迸溅开来,就像暗夜中盛开了一朵恶之花。
江寒表明自己曾有从医的经历,简单地查验了一番,然后沉痛地向魏家众人摇了摇头。
原已平静下来的魏思萦再度发出急促的抽噎声,扭头扑到陈秘书怀中。陈秘书僵了一下,虽没有回应拥抱的动作,却也没有推开她,而是很绅士地抬起手臂,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魏觉齐汗如雨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相较之下,魏觉义还算镇定,但他的脸色也是铁青的:“是谁干的?”
江寒验尸期间,阮露明一直在书房里四下查看。她用帕子包裹着一样东西走回众人之间,恰好接上魏觉义的问题:“能不能立刻知道是谁干的,取决于你们有没有人认识这个东西。”她摊开帕子,里面赫然露出一把毛瑟手枪,“是谁的?”
好不容易才爬起身的魏觉齐吓得险些又摔回地上:“这……这是凶器?”
“还需等待法医正式验尸后才能正式确定,但多半不会有错。”江寒原想等阮露明亲自解答,但看女明星一副若无其事、懒得搭理魏觉齐的样子,只得再度蹲下身来,比画着魏觉贤眉心的枪眼,“这种枪产于晋城,口径的规格特殊,远大于寻常毛瑟手枪的口径,很容易辨认。”
魏觉齐简直快要吓哭了:“这把枪是三哥自己的!他说矿上老有工人闹事,他得自保,就弄了这么一把枪随身带着!”他说着,带着哭腔朝书房外大叫:“翠儿!翠儿你快喊人开车进城,叫警察来!”
阮露明很纳闷地嘀咕:“他一直念叨的翠儿到底是什么人?”
据说翠儿是魏家最年轻俊俏的丫头。
可她依然没露面,进屋的人是唐兴。
“别想了,我们停在门口的那几辆汽车的轮胎都被划破了。”唐兴嘴里说着坏消息,神情却透着异样的兴奋,“这肯定是谋杀没跑了吧?凶手想把我们困在这荒郊野外的大宅?他接下来还想干什么?”
唐兴每说一句,魏觉齐的脸色就更白一分。最后他连滚带爬地奔到书房门口,仍旧一连声地喊翠儿,让对方叫几个机灵且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连夜跑一趟江城。吩咐完这些,魏觉齐总算回了魂,哆嗦着用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四哥再演就过了。”魏觉义突然说。
众人皆是一怔,魏觉齐慢了半拍才反问:“五弟此言何意?”
“何意?”魏觉义冷笑了一声,“四哥在外头欠了一大笔赌债,眼下正缺钱不是吗?三哥已有未婚妻,显然是最容易达到老头子的要求,很可能最先得到遗产的。四哥如果一块钱都得不到,可就糟了吧?如此想来,四哥显然可算是最盼着三哥死的人。何况我们几个从六妹房中离开到晚宴前都聚集在饭厅,这期间的几个钟头四哥一直不见人影,谁知道你在干什么呢?”
魏觉齐不可思议地瞪圆了他细小的眼睛:“你的意思是,我杀了三哥?!”
魏觉义面无表情地道:“我只是说你最有动机。”
“呸!”魏觉齐急得跳起来,“根本没必要!三哥跟他未婚妻连面都没见过几回,结婚生子还早得很。我这边,翠儿可是开春就怀上了!”
满室寂静。
唯独阮露明慨叹了一声:“哇!”
江寒赶紧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意思是让我行我素的女明星快闭嘴。
魏觉齐话一出口,便像破罐子破摔了似的,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他很畅快地继续说下去:“没错!其实现在我才是最有利的那一个,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对三哥下手?若凶手真是咱们自家人,我倒觉得陈秘书最可疑!”
陈秘书眉毛都没动一下,魏思萦先急了:“四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是我胡说八道,而是小妹你太天真了。你想想父亲的遗嘱是怎么写的?我们兄弟三个都丧命,他娶了你,就能大摇大摆地当上魏氏掌门人!我可不信有谁天性高洁,能给旁人操劳打理家业这么多年还能无怨无悔,丝毫不想染指。”
“陈秘书……陈秘书他有不在场证明!”
全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到魏思萦的身上。
江寒迟疑了一下,道:“六小姐,说这种话需谨慎。”
“哎!江先生,怎么连你都不信?!”魏思萦跺脚道,“我傍晚在房里休息的时候,陈秘书一直陪在旁边没有离开!他是不可能去杀人的。”
魏觉齐呆呆地问:“小妹啊,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我……”魏思萦涨红了脸,好半天才憋出下一句,“好不容易陈秘书愿意陪陪我,我装睡不行啊?!”
又一次满室寂静。
这一回,阮露明没有出声。但江寒从她明晃晃的表情上读出了六个字——这家人没救了。
“话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谁也没料到打破沉寂的会是唐兴。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唐公子居然破天荒地犹豫扭捏了起来,他斟酌着道,“说一说而已,仅供参考啊!”
魏觉齐着急了:“是什么?快说啊!”
“你们还记不记得,几年前,三少刚接手矿场不久,便遇上了一次很严重的罢工运动?三少是因为顺利压下了那次罢工,让矿场恢复正常生产,才得到魏氏股东的认可的。可我听说,”唐兴顿了顿,“三少的‘镇压’之所以那么顺利,是因为他开枪打死了带头闹事的工人。”
如今,魏觉贤又是中弹身亡。会不会他的死根本就和魏振海的遗产毫无关系,而是被与当初罢工事件有关的什么人找上门来寻仇报复了?唐兴小心翼翼地提出这样一种可能性。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
“如果是外人作案,我们这样辩论下去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外面天太黑了,要想调查是否有可疑人物潜伏在周围也很困难。”陈秘书道,“诸位立还是请安歇吧。我会派几个人把现场保护好,明天一早等警察到来,再请江先生一展推理之才。”
魏家人都这么说了,江寒、唐兴等人作为外人也就不好再坚持。
众人鱼贯离开书房,阮露明落在最后。
“在看什么呢?”江寒停了停步问她。
“没什么。”阮露明又回了一次头,盯着魏觉贤尸体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只是觉得魏老三脑袋后头那摊血不太自然,好像……”
“好像一朵兰花的样子。”她说。
六
他们终究没能等到第二天早晨。
当日午夜,众人都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外头骤然炸开的轰隆声惊醒了。他们匆忙披上外衣,冲出各自的卧房,在黑黢黢的堂屋碰了头。唐兴最慌张,一身华贵的黑金花纹西式睡袍连腰带都没系好,拖鞋也掉了一只。他一迭声地嚷嚷:“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一抹融融的火光由远及近。
“大家不必惊慌,外头忽然起了大风,怕是台风要来的样子。我已锁上了院门,诸位好好在屋内休息便不会有事的。”陈秘书显然还未睡下,居然还是那身一丝不苟得宛如从电影银幕中走出的装扮,手中提着一盏煤油灯,“只不过派去江城请警察的几个人怕是要耽搁在路上了。”
魏思萦环顾众人,突然颤声问:“四……四哥呢?”
除了睡在偏房的下人们,众人都到齐了,唯独不见魏觉齐圆胖的身影。魏觉义勉强打起精神道:“四哥最是胆小怕事,大概正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吧?”
江寒和阮露明对视一眼,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四少的卧房在哪边?”
“东厢。”陈秘书主动带路,“我同江先生一起去看看。”
外头狂风呼啸,不断有断枝、碎叶抽打在屋顶上,发出爆裂般的声响。一片恐怖的漆黑中,众人哪肯离开唯一的光源,便拥着陈秘书和江寒一同往东厢去了。
然后,在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中,他们看到了——
一道圆胖的人影被绳索吊在房梁上,正随着风声的节律一晃一晃的。
魏思萦倒吸了一口冷气,脚下微微踉跄,险些就要昏倒。阮露明及时伸手扶住她:“六小姐,坚强。”
借着陈秘书手中煤油灯的微光,大家隐约可以看到魏觉齐身上并没有出血的伤口。可他脚下的砖石地面上同样盛放着一朵猩红的花。
兰花。
江寒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阮露明。果然,她正紧紧地蹙着眉,凝神打量着那朵血染的兰花。不用开口他就知道,阮露明心中正思索着的问题必然和他所想的一样。
这魏家人到底还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瞒着他们?
魏觉义面若冰霜,魏思萦茫然失神,陈秘书无动于衷。
“是……是大少爷!”丁律师脱口而出。
江寒和阮露明同时望向他。
丁律师已面无人色,双目圆睁地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可怖的东西似的:“当年老爷犯糊涂的时候我就该劝着他,那种事情不能做!一定是大少爷的鬼魂回来复仇了啊!”
魏振海曾视若珍宝的长子。
被魏氏上下寄予厚望的最完美的继承人。
天资聪颖却幼年夭折的那个孩子——
他的名字叫——魏兰因。
更新时间: 2020-01-09 23:01